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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糟糕的日子》


總是會有那種糟糕的日子。

約瑟還知道自己還算年輕,但也自認已經活得久到能明白這一點。糟糕的日子總是會來。當然,在普通日子裡也會發生一些令人抓狂的小事,像是剛買到的補藥被路人撞了一下結果整包掉進水裡,或是發現已經吃到最後一口的麵包裡有一隻昆蟲。

但這些都不是那種真正糟糕的日子。

那一天他們收到一名心急如焚的父親的委託,前去某個村莊尋找他失蹤的四歲小女兒。他們從當地警隊那裡得知,女孩在當天上午被那個村莊的人拐走了。村莊離他們所在的城鎮並不遠,但長年對外封閉,只有該村莊的村民才知道能安全前往的秘密路徑,而外界唯一已知的路線上則怪物遍布,只有由冒險者組成的團隊才能到達。

這項任務原本並不困難;城鎮居民言之鑿鑿的可怕怪物實際上都是些專門打劫過路人的弱小傢伙,而約瑟他們可是在魔法森林和受詛咒的火山等地方解決過真正的魔物。他們行進得很快,預計花費的時間還不到當地警隊告訴他們的一半;約瑟為此感到輕鬆愉快,想著任務結束之後就去喝一杯好酒。

可是當他們在路上打聽到那座村莊長久以來的可怖傳統的時候,不好的預感就像巨石一樣沉甸甸地壓住了約瑟的胃。他知道其他人也一樣,包括尤萊亞。他們沒有人把這個預感說出口,只是默默地更加快了前進的速度。傳說中,在老房子角落裡的白骨一旦被屋子裡的人提及就會活過來,所以人們只好假裝那裡什麼也沒有。

但真正的情況遠比白骨更糟糕數十倍不止。約瑟寧可看見那個小女孩已經變成一具白骨,也不願意看到她燒成紅色和黑色的冒泡皮膚。約瑟甚至不知道哪個讓他感覺更糟:看不出是皮膚的皮膚,還是小女孩仍在呼吸這件事。

「等一下!」他絕望地只能一邊追趕尤萊亞一邊大吼,「那樣你也會燙傷!」他說,彷彿這樣就能阻止尤萊亞把女孩從神像周圍還在冒煙的煤炭堆上抱起來似的。他追了上去,看著尤萊亞把女孩抱進懷裡。

「約瑟,」尤萊亞抬頭看著他,「約瑟…」他呼喚著他的名字,向他走了幾步。約瑟的胃痛苦地緊縮。當尤萊亞用那樣的眼神叫他的名字的時候,那必定是個糟糕的日子。他知道這點,因為他們決裂的那一天,尤萊亞也是像這樣叫他的名字。

那是另一個糟糕的日子。

「尤萊亞,你聽我說,」約瑟說話的時候嘴唇都在顫抖,「沒有咒語可以治癒這麼嚴重的傷──」
「你得治好她。」尤萊亞彷彿沒聽見他說的話,只是用金色的眼睛看著他。那裡面閃爍的反光讓約瑟想要逃走。
「我沒辦法,」他反覆地搖著頭,「我沒辦法──」
「我叫你治好她!」尤萊亞朝著他吼,「媽的,你是補師!」
「這不可能!」他只好吼回去。這糟透了。為什麼尤萊亞要這樣折磨他?他憤怒地想。難道尤萊亞認為他看到這種結局很好受嗎?難道他以為他有可能可以做些什麼來挽回局面卻選擇不做嗎?
「什麼叫不可能,你這個無用的──」尤萊亞繼續破口大罵。約瑟揍了他一拳。

接下去發生的一切都很混亂。伊恩跑過來從尤萊亞手裡把女孩抱走。尤萊亞立即回敬了約瑟一拳,然後他們打了起來。一些村民注意到了他們並且企圖把女孩再度奪回去,但立刻就被他們擊退了。他們把女孩抱到他們的馬車上,讓她能在一顆枕頭而不是煤炭堆上嚥下最後一口氣。直到他們回到城鎮的旅店,女孩的父親撕心裂肺的哭聲都還在約瑟的頭腦裡迴盪不去;他今晚還是去買了酒。

約瑟回來的時候,看見尤萊亞坐在旅店門口的長階梯上。現在是深夜,四下無人。在很遠的地方,小鎮居民手上拿著的蠟燭的光芒隱隱約約地閃爍著。

「你回來幹嘛?」尤萊亞說,鼻音很重。看樣子,他以為約瑟和其他人一起去追悼會了。
「我去買酒。」約瑟說。

然後他在尤萊亞的身邊坐下來。他從餘光看見尤萊亞一開始還忍耐著,但不久後身體就開始微微地顫抖。他閉上眼睛,仰頭喝了一口酒。

然後他聽見一陣壓抑的啜泣。不管從哪方面來說,尤萊亞的哭泣聲都是約瑟在這世界上最不想聽到的聲音之一。但是他強迫自己必須待在這裡;上一次尤萊亞在糟糕的日子裡哭泣時他離開了,而看看他們如今變成了什麼樣子。

正因如此,某方面來說他其實也不想離開。他喝乾了手上的酒,然後把身上的外袍解了下來,「外面很冷。」他含糊地說了一個爛藉口,然後起身把外袍蓋到了尤萊亞的頭上。尤萊亞什麼也沒說,約瑟就當他是接受了。這是他所能給予的安慰的極限;他說服自己這是因為自己還在氣尤萊亞在他已經充滿無力感的當下還稱他無用,而不是因為他的安慰或道歉從來都沒有在糟糕的日子裡起過作用。

他回到旅館房間,坐在床上發呆。不久之後,伊恩開門進來了。

「追悼回結束了?」約瑟問。伊恩搖搖頭,「只是覺得有點累。你知道尤萊亞在樓梯那裡吧?他的頭上蓋著你的外套。」
「對。」
「你不繼續陪他嗎?」
「我陪過了。再說…我覺得他會比較想要你的陪伴。」約瑟喃喃地說。
「但是我累了,」伊恩乾脆地拒絕了;約瑟訝異地抬頭看著他,「是他要你離開的嗎?」
「不是。他什麼也沒說…」約瑟停頓了一下,然後他用手扶住額頭,「他只是一直哭。」

「這個嘛,」伊恩坐到了約瑟的旁邊,「以我對尤萊亞的了解,我覺得如果他不想要你陪,他一定會有所表示的。」他說,然後看著約瑟。約瑟回看了他好幾秒鐘──然後他嘆了口氣,然後點點頭。

「那我就…再下去一下…」約瑟含糊地說,一邊站起來,從旁邊的櫃子上抽走一本書,匆匆地下了樓。


尤萊亞對約瑟的歸來沒有什麼表示,但約瑟注意到自己的外套仍舊在它原本待的地方;這點小小的發現莫名地使他感到一種溫暖的平靜。他再度在尤萊亞身邊坐下來,翻開手上的書,開始小聲而清晰地唸著上面的禱告詞。

他們就這樣在那裡坐了好一段時間。念到一個段落之後,約瑟停下來休息。他抬起頭看著遠方的燭光,然後注意到啜泣聲不知道在什麼時候已經停止了。

「…唸完了?」尤萊亞問,還帶著一點鼻音。他已經把約瑟的外套從頭上拉了下來,但並沒有還回去,而是把它披在肩膀上。約瑟注意到他的雙手正用一種彷彿把自己裹緊的方式抓著袍子的兩側。
「如果你想要的話,我可以繼續念。」約瑟輕輕地說。尤萊亞靜默了幾秒鐘;約瑟耐心地等待著。

「…那你就繼續念吧,我要上去了。」尤萊亞說,然後起身就往台階上方走。約瑟瞬間感到火冒三丈;然而他已經累得無力指出對方的幼稚,只能翻了一下白眼、大嘆一口氣,然後起身跟上尤萊亞。

他們抵達房門口時,尤萊亞突然轉過身,「還給你。」他說,然後把外套塞進約瑟懷裡──動作之粗魯,根本就是拍到他的臉上。約瑟在一瞬間被外套遮擋住了視線,同時隱約聽見了一句迅速而模糊得分辨不出是道謝還是道歉的句子。他還來不及回答,尤萊亞就打開了房門,開始對伊恩噓寒問暖。

約瑟把外套從臉上拿下來。照理說他應該青筋暴露,開始破口大罵,可是他並沒有。他踏進房間,並在和伊恩對上視線時微微彎起嘴角,示意一切都好。

在所有糟糕的日子裡,這已經是他得到過的最好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