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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命因「進食」這一行為而得以延續。

然而,滋味的好壞乃至甘苦濃淡的萬端變化究竟由何人來抉擇?

*
穹迷上了研修廚藝。

起因是艾迪恩公園的電視機上放映的古早料理教學節目。

打著「徹底解決選擇困難症,最佳的三餐助理」此一口號,這個幸運地搶到了黃金播放時段、總計十二季的系列吸引了不少對每日菜單搖擺不定,需要借鑒主廚創意的家庭掌杓人。

公開播放的頭幾年,它活得無比順遂,主持人的形象遍布在大街小巷與超市貨架的罐頭上。

行至最後一年,則是毫不令人感到意外地步入新鮮感匱乏的夕陽,收視率慘烈下滑,轉眼間便被新世代的創新點子踢出市場。

對競爭殘酷的電視產業而言,從業十餘年已可稱是光榮退役。

如今,電視台只在周年炒冷飯專題裡將之吹去灰塵,搭配些感人肺腑的念白,騙上一波收視率。

在煽情音樂的渲染下,穹感染了俗稱「三分鐘熱度」的週期性病毒。

但至少他還算殘存了理智,沒有對購物台的一長串商品清單動半點心。

*

【7:24 a.m. 早餐時間】

雅利洛-Ⅵ,貝洛伯格,每當踏上那片冰雪之地,穹總會想起居住於其上的人民。

天寒地凍無法阻止人們內心燃燒昂揚熾熱的赤誠,即便生活在物資難稱富裕的星球,對美食刨根究底的鑽研慾望仍蓬勃生長。

拍掉身上的白雪,穹提著開拓美味之旅的豐富收穫,哼著歌回到了列車。

此行他得到了數條霜紋鮭。在與希兒盧卡的三人釣魚大賽裡,他有幸榮獲冠軍,得到了另外二人的熱烈掌聲。

還有跟玲可一起採集的山珍蔬菜,她順道也講了些簡單的調理方法。

一罐系著可愛蝴蝶結的夕紅果醬,這是做完委託後,哥德老闆額外贈送的新品。

首次的料理挑戰,穹打算從容易達成的開始——三明治顯然是不二之選。

帕姆友情支援他列車的閒置房間,經過簡單處理之後,一頓像樣的早餐從無至有被組裝了出來。

麵包機烤過的吐司焦黃香脆。嫩粉色的鮭魚跟新鮮蔬果包夾煎出太陽形狀的荷包蛋,繽紛的色調讓人看了就要欣喜起來。

三明治天然就會散髮一股屬於早晨的香氣,提醒身體該趁早起床,開啟故事新篇。

穹看著霜紋鮭魚三明治,像個公正無私的法官那樣,裁斷它們該分別進到誰的肚子裡。

這份給三月七搭配果汁,穹現在能理解她為何熱衷於調配各種口味的飲料了,親自動手的意趣從現成品裡可找不著;這份給丹恆,最近智庫需要錄入大量資料,他應該會偏好方便食用的餐點;這份給姬子,搭配手工熱飲的苦澀味想來是最合適不過;這份給楊叔,這下他能一邊看報紙追蹤時事,一邊享用早點了,精彩的主意;這份給帕姆,真是辛苦列車長天天給他們做熱騰騰的飯菜,還要考慮營養跟口味。

以及……這邊的最後一份,給誰好呢?

這個三明治本來是他的,但連續吃了好幾個試驗品,穹的肚子現在已經脹得連幾條麵包邊都嫌太多。

*

鬧鐘都還沒來得及發出第二次的哭鬧,砂金就忙著給公司創造業績了。

暗流涌動的盛會終於落幕,匹諾康尼這筆爛帳總算是有了個結果,但事後要跟家族交接的地方太多,那怕托帕跟翡翠也順勢入場,連日轟鳴運轉的動力爐也沒有能閑下來的一刻。

不光他抽不開身,就連臨時調撥來的人手也在四處奔波。

工作一旦在後面追逐,早餐就會變成跳高用的跨欄,跳過它成了唯一的選項。

血糖與其餘的維生素能靠飲料暫時解決,透過合理的爭分奪秒,早飯還能順延成午餐。

反正只要能保證一天的營養攝取量達標,所謂的一日三餐就不過是舊時代的過時定理。

——計畫當然是完美的,但他的肚子顯然不接受這場商務仲裁,敲鑼打鼓地要鬧起罷工。

就在這麼個恰當的時機下,透過散步消食的穹把牛皮紙袋遞給了正要進入白日夢酒店的砂金。

「哦,臨時做起餐飲生意,來得正是時候,」他隨手掏出一把磚塊那麼厚的信用點,數也不數地送到穹的面前,「拿去換成代幣,玩點好玩的東西如何?我看夢裡的遊戲機都挺有意思的。」

砂金討厭不平等的交換。拒絕標明價碼的東西才最危險,這往往代表著對方想要的是你最貴重的事物,被利益矇蔽了眼的傻蛋會在歡天喜地裡跌入滿盤皆輸的地獄。

雖然他的顧慮大概無須拿來對付眼前的無名客。公司的商業帝國對他似乎沒什麼吸引力。

就算砂金屢次拿信用點砸穹,對方的喜悅也不是因為廢紙上的數額有多驚人,他只是單純喜歡童話故事中的稻草富翁遊戲,不管換到了什麼,能拿到東西就是值得歡慶的勝利。

他每次都能瞥見穹兜裡就這麼插著一疊晃眼的鈔票,頭也不回地去翻路上堆積的雜物。這個畫面其實很有趣,所以砂金至今還樂此不疲,甚至時常加價,就為了看一頭臃腫的浣熊靈活地四處跑跑跳跳。

「改天吧,我口袋有別的東西,放不下這麼多錢了。」

穹朝真正的稻草富翁說不,並展示了他在黎明時分親手撿拾的堅果。

砂金挑眉,眼看確實沒有見縫插針的餘地,聳肩收回他豪擲的千金。

不管是錢財還是垃圾,這人一律當成寶貝來珍惜。

世俗的衡量觀念在他身上不起作用,砂金也無意自討沒趣。

那抹金色消失在視線範圍前,憑藉直覺,穹隨意地補上一句。

「……你最近是不是都沒空吃早餐?」

「是。沒那個必要。」

砂金回頭,猜到了穹接下來的話。

他知道這位開拓者背後有個溫暖的「家庭」,尚留有關懷別人的能力。

他是個擅長給予的人。

那砂金呢?

大概……已經變成了個精通索取的人吧。

一種各取所需的方程式就此成立。

他很好奇,自己能穹身上提取出多少價值?

心血來潮的博徒咬了一口三明治。將味道獨自藏於胸中,秘而不宣。

*

【12:30 p.m. 午餐時間】

穹的小愛好堅持的時長比其他人想像得還要久。三月七給他拍的日常照片已經足夠匯集成一本微型相簿。個中原因或許是他的業務已經做大做強,商業前景無可限量,從晨間早點服務發展到了午時順帶做便當。

雖說只酌收成本費的生意從理性角度來看絲毫沒有存在的必要,但穹與砂金跟失憶了似的,誰也沒提這回事,就像砂金某天順手接下了垃圾桶花紋的便當盒,兩個人坐在街邊的長椅默默用餐那樣自然。

警惕心只象徵性地運作了一秒,便坦然地丟盔棄甲——他完全想不到這隻浣熊在飯菜裡下毒的理由。

砂金引以為傲的種種資本在穹眼中並無特別的價值,於是他篤定對方不會出手。

他承認,跟名譽優良的無名客相處比工作上脣槍舌劍的來往要簡單許多。

他也是肉體凡胎,老是提防陷阱也是很損耗精力的。

砂金打開盒蓋,像打開童年幻想過的驚喜箱一樣,不同的猜測在腦海里飛速滾過。

今天穹準備的食譜是仙舟風格。放眼望去,都是些仙舟人的餐桌上必然出現過的菜色,換言之,就是所謂的家常菜。

砂金的臨時廚師考慮過更加先進的烹調方法,當個走在時代尖端的先驅,可惜尚滋味的經營策略還是太前衛了。

穹轉而走向質樸路線。好在金人巷多的是經驗老到的攤主,他們不介意恩人來取經。青雀及其牌友們串聯起來的人際網絡對於獲取市井間的資訊十分有幫助,飲食竅門也位列其中。

有那麼龐大的團隊在後頭支援,穹能保證他做出來的仙舟食物有幾分地道的神韻。

但穹手上的餐具就沒那麼符合仙舟文化了。他試了幾次筷子,總覺得不順手,最後還是換回了湯匙。

砂金倒是心靈手巧,長長的木條在他手中很快就被馴服得像能命中靶心的暗器,完全是個不符合地衡司刻板印象的化外民。

此外,考慮到金髮食客的日程終於有了些許閒暇,穹還備了些飯後點心。

阮‧梅在模擬宇宙項目的例行會議前領著他做了一道糕點。過程繁複,稍有不慎就要推倒重來。梅花狀的甜餅味道也跟步驟同樣豐富,層次悠揚,余韻無窮。

直到連手指沾上的黃豆粉都被舔乾淨後,砂金才如夢初醒般地驚覺:他方才品味的是近來最令他滿意的一餐。

他時常感到饑荒的迫近。精神上的那種。

出於很多原因,世上的很多味道之於他已然變得遙不可及,或者寡淡無味。

一直以來,他的對策都是自發去尋求帶來刺激的佳肴,享受生命鮮活的瞬間。

饑餓,覓食,獵取,以上種種行為帶來了轉瞬即逝的飽足,但要不了多久,滿足感又會轉化為彌久的空虛,於是他又得去找食物填飽肚子。

如此循環往復,這就是「砂金」這條生命的習性。

活著就是這麼一回事,不管是怎麼樣的人,只要還沒停止呼吸,都得找點什麼東西來塞滿孤獨的胃囊。

這樣的生活不是很容易,但時間久了,把握住訣竅,倒也能找到幾分樂子。

偶爾砂金會想,他跟以前的差別有多少?

飲乾希冀或咀嚼空虛,無論哪一方都能成為在塵世間艱難爬行的動力來源。

聽上去確實有些奇怪,但人本就是生來就要受苦,直到別無選擇,繼而饑不擇食的生命。

就像味蕾的基礎是酸甜苦辣,人生的百味也差不多由這些要素構成。

砂金恰巧是以苦難為食的那一類——坦白講,難吃得要命,他很難喜歡它們。

要不是為了活下去,誰要把這些噁心的玩意吞進肚子裡?

「哇,全吃完了?我還在想要是有你不喜歡的菜,乾脆我來吃算了。」

砂金想起接受垃圾桶便當盒的第一天,繽紛的格子裡確實有道不符合他口味的色彩。

他眨了眨眼,什麼也沒說,將所有的甜鹹苦辣全部放進了口中,細嚼慢咽,仔細品味這份專屬於他的味道。

製作者肯定花了很多心思才為他造出了這座方盒裡的小小遊樂園。他不忍心破壞任何設施。

「你要是肚子餓了,再來找我也行,我做東西給你吃。菜單嘛,就看當天的食材了。」

穹心念一動,調皮地兩手插腰,模仿列車長的語氣。

「還有,不準挑食!」

「好啊。」隻手遮天的p45公司幹部雲淡風輕地遵守臨時起意的餐桌守則。

認真回應玩鬧般的話語,砂金意識到,這樣下去,要想從中抽身會變得十分麻煩。

可不知怎麼的,他就是還想再聽到穹對他說這些話。

*

【3:26 p.m. 下午茶時間】

卡芙卡發來了一張照片。

內容是工作後的片刻小憩,不同的保溫杯裡分別裝著紅茶與咖啡。

假如忽略背景中不小心露出來的染血人形物體,整體構圖看著還是挺溫馨的。

「謝謝你的慰勞品,穹,我跟銀狼都很喜歡。」

「刃跟薩姆沒有參與這次的任務。剩下的份我會找機會分給他們。」

「咖啡不錯。今晚來聯機怎麼樣?熬夜整晚,砰!遊戲通關。」

紅茶是艾絲妲臨時起意購入的高級貨色,穹敬畏地不敢問價錢他能否付清,但大方地收下人家的好意。

不,姬子沒有傳授他任何獨門秘方,這是符合普遍期待的咖啡。

穹簡單回了幾句,目光偏移,繼續專注地挑選晚餐要用的食材。

每挑揀出一樣食材,他想獻上美味料理的對象就會浮現在眼前。

就像行星要拱衛恆星,穹此時的每一道思緒都圍繞著叫做砂金的那個人。

用餐時的砂金沒那麼鋒芒畢露,大多數時候是他在說些瑣碎的開拓日常,對方會耐心地聆聽,不時回應幾句揶揄的話。

看起來更像個隨處可見的普通青年,而不是巧心算計的公司高層或慘遭屠戮的氏族末裔。
穹直到現在也不太理解自己對砂金的格外關照源自何種心態。

為求得些許眉目,他想了想認識的、具有「問題兒童」特徵的友人們。

丹恆跟羅浮的糾葛很難靠一次旅行徹底理清,大咧咧的三月也有迷茫的時候。但只要他們還在一起,就沒什麼好懼怕的。

黑塔?基本的常識她不是不知道,她只是不在乎。以她的成就,早已無須用禮節裝飾自我。有顆聰明絕頂的大腦確實了不起。

同理,阮‧梅痴迷於生命奧秘的研究。她對人際關係有一套如遺傳因子般錯綜糾纏、神秘而自成一派的理解。她的天性或許就是如此,成長中的經歷只負責將之引導出來。

真理醫生的言辭有時顯得銳利而毒辣,但他絕不是以傷害人心為樂的無聊傢伙。穹知道這位自稱醫生的學者會在行為的枝微末節中顯露人文關懷。拉帝奧教授是個好人。

白露有景元將軍照拂,沒有需要救治的病人時,她還能逃出丹鼎司透透氣。穹也時常給她帶些稀奇零嘴,分享列車窗框外的銀河。

藿藿……雖然膽怯是她的鬼門關,但還有尾巴大爺在呢,十王司的同僚也是強大的後盾,區區魑魅魍魎,不在話下。

指望素裳念書提升教育水準恐怕不大行。青雀的摸魚成性更是已經覆水難收。

刃的魔陰身有卡芙卡壓製,星河獵手的組合也是一首非主流卻意外和諧的曲調。就像前衛搖滾版的星穹列車,頗具黑色幽默。

花火是個表演欲異常強烈的小姑娘,穹還讀不懂她千變萬化的面具,只能順著她的性子,當人家的捧哏。

至於黃泉?也許有一天,他會有資格觸碰那個關於漆黑太陽的話題,但不是現在。

在形形色色的過客中,穹探索著、適應著各人的規則,確保彼此的頻率能夠調和到舒適的範圍。

但他從未這麼在意過一個人,以至於對他者的私有領域涉足得那麼深。

唐突地多管閒事,是否算得上一種無禮?

再說了,砂金明明也不是所有短暫的緣分中最需要他操心的,他的事業可氣派了!

星際和平公司內部堅若磐石,群策群力,以石心十人之名華麗地掃清阻礙,所至之處,克裡珀的神名便要傳揚四方,跟動畫裡的超級英雄似的,酷炫非常。

其中之一的花孔雀總要身著豪華的派頭招搖過市,生怕有人不知道他的登場。

而他的私生活——則與之相反——緊閉著好似從不對誰開放。

可能也沒有誰對此表現出興趣。

公司迫切需要的是寶石歷經艱辛砥礪出的璀璨光輝,而非某個具體的、有血有肉的人。

大多數人知道的砂金,都是那個看似無往不利,站於聚光燈下的他。

砂金自己也覺得這樣就夠了嗎?那這該怎麼解釋他每次都高興地吃光特地替他烹調的料理?

看到他這副樣子,又有哪個廚師會狠心丟下這麼捧場的支持者?

所以,穹暫時還不想從那人身邊離開。

他從口袋裡取出一張識別卡,它誕生的天命是要打開某扇特定的房門。

公司名義上的財產,可開發資源不多不少的邊星,數十年前就開始栽種適宜的綠植,而今已長成了清新的空氣與優美的景致。

這顆星球上,有一棟別墅傲然矗立,像是兩個小孩在暑假瞞著大人搭建的秘密基地。

*

【7:15 p.m. 晚餐時間】

垃圾桶裡丟棄的包裝袋。門縫透出的暖色燈光。從廚房傳開的煙火氣。鍋底與油接觸的剎那聲響。

隨圍裙搖晃的那道身影。

時間錯謬,場地不同,然而砂金就是知道……

這是「家」的感覺。

所有的似曾相識都來自於這個他日思夜想的詞。

曾經他也端著冒著熱氣的濃湯,與族人們徹夜暢談未來。

沒有背負族群未來的沉重責任,只有日常點滴中無私的奉獻。

這不是他熟悉的痛楚。太過柔軟,以至於無法承受。

清醒點,「砂金」。

你現在可不是耽溺溫馨扮家家酒的時候。

你還不是個能目光灼然、抬頭挺胸地會見先祖英靈的戰士。

你就是個立志洗刷恥辱的逃兵,怎能再度逃亡?

只是。

只是……

只是,他太久沒能去想諸如此類的溫暖了。

他需要時間消化它。

「砂金,你真貪心。」

……怎麼,他露餡了?等到穹開口,指責他拿走了大部分的苜蓿沙拉時,砂金才聽出來他們想的不是同一件事。

四葉草代表幸運,很襯他這個永遠走運的賭徒。

可其它三片葉子寓意的祈求、希望和愛如今又在何方?

「你怎麼只裝自己想吃的啊,都說了別挑食!」

……他要求的難道很多嗎?

在這特殊的時刻,砂金克制不住自己向外逸散的壞脾氣。

他不過是想跟家人們一起過上安穩和平的生活,這到底有哪裡不對?

他有什麼義務接受那堆味道叫人作嘔的「痛苦與貧窮」?

那個指使一切發生的三流廚子就該拖出去槍斃個成千上百遍。

「幹嘛露出這種表情,你今天狀態這麼糟糕?要、要是我做你喜歡的東西,你會好點嗎?」
穹好像也隱約察覺到了他的不對勁,眉毛擰成一團,試圖榨乾腦汁,想當場給他編出一本食譜大全。

砂金寧願自己難受得把心血都吐出來,也不要穹的臉上出現半點憂傷。

「喂,別笑得那麼假,不準說交易啊打賭啊什麼的鬼扯歪理。我做,你吃,懂嗎?」

經驗豐富的穹率先堵死砂金擅長的領域,阻止他用話術塘塞過去。

砂金從這故作嚴厲的關心裡感受到毫不掩飾的偏愛——該死的,他甚至無法控制地為此暗自竊喜。

他就這麼喜歡這個灰毛男孩?他憑什麼擁有這份喜悅?

……哈,穹說得對,他確實挑食。

族裡有這壞習慣的,僅他一人。

其他至親聆聽風中的天啟,對大地的恩澤與峻厲一視同仁,坦然接受端上桌的每道菜肴。

他做不到這些,所以,他才成了被留下的那個後代。

過去他沒得選,啃著連泥巴都不如的惡意。

但機會總是要來到他的面前的,不是嗎?

從今往後,他終於能夠滿足那份無休止的饑餓了。

*

【01:49 a.m. 宵夜時間】

砂金旋轉手上的圓形果實,體會久違的手感。

茨岡尼亞的特有種,不光是當地人不可或缺的食糧,更是所有甜味點心的原料。

這種植被的根系繞開岩層,耗盡歲月向下尋求水分,才能釀造此般甜蜜。

採集的過程中,他在想一件足以影響他往後餘生的事情。

最近幾日,砂金成天想著、且只想著這一件事。

——要怎麼做才能留住一個無名客?

他知道自己的外在跟個遊戲人間,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的花花公子沒兩樣。

然而眼下這個情況,他不得不替自己辯護幾句,以證清白。

那個不受往日的幽魂牽絆,滿眼奔向未來的星核才應該是逃脫魔術的表演者。

身後沒有沉積的故土,一隻新生的蝴蝶無可奈何,只能拚盡全力,寄希望于飛越茫茫大海後,等待他的是遼闊的花田。

即便是細小的微風都能撕裂他的翅膀,而翻盤的機會卻是要奮力振翅,一次又一次地鼓動氣流,直至掀起足以反抗命運的龍捲風。

他在玩一局不公平的遊戲。眼下的美夢不過是在積蓄飛翔的動力。

而當蝴蝶想起他的天職,做好準備轉身迎向風暴時,就再也不會有餘力回頭了。

很顯然,砂金會變成穹扔掉的包袱,一個不再有趣的玩伴。

並非只有死亡才能帶離一切。漸行漸遠的疏離也具備同樣的效果。

開門的聲音適時響起,最後的劇目就要上演。

「抱歉,這個時間點還喊你出來……我太想給你個驚喜了。」

「這回換我宴請你。過來,坐這裡。」

吹笛人輕聲細語,誘引無辜之人走入他布置好的羅網。

「就不能等明天再說?真是……」

穹打了個哈欠,睡眼惺忪地將後背託付給柔軟的沙發。

砂金半跪在穹的兩側,手持親自采摘的果子,將其一粒一粒、慢條斯理地塞進穹的嘴裡。

「我一刻也等不了。這是我家鄉的特產,好吃嗎?」

穹只覺得嘴裡甜得過分,此時就算給他別的東西,那股甜味也依然會擠占感官,要他品嘗不出除它之外的味道。

宛若砂金的強勢。穹開始覺得這無名植物很是親切了。

「還行吧,你把我叫出來就為了這個?」

「不只。既然夜晚這麼長,你就聽我講些自言自語吧。」

「本來,就算沒有你,我也能流連賭局之間,日以繼夜地靠捕獵活下去。」

彷彿擁有魔力的眼好似被施加了賜福,永不幹澀,故而鷹目瞄準的獵物向來無處可逃。

而那些眼眶裝不下的淚,將在他的殘生中奔涌不息。

「只剩狩獵的生活很簡單,結局無非就兩種。你戰勝它,或者就此一睡不醒。」

穹不想反抗猛禽的接近,只好奇他想搞出什麼名堂。

砂金對這一事實感到滿意。他又喂了一顆剝好皮的午夜零嘴,當作乖孩子的獎勵。

他自誕生的那日起就是埃維金人的驕傲,與啟示之雨同行的好運之子,註定要於生死搏命中謳歌傳承的意義。

失去血親同胞的那天,姐姐視死如歸的背影就是他最好的引導。

她的機敏不如自己天賦異稟的弟弟,但她的話語背後是整個族群於黃沙中挖掘出的智慧,砂金因此盡力遵循她的所有教誨。

「我以為自己早就沒有能失去的東西了——而你,甚至不是我的什麼人——你我之間的關聯可能比你房間裡啟用自動澆水系統的盆栽都少。」

他無法預測生命中的每一場雨將於何時而至,只知道它一落下,身旁就要有什麼東西被衝走,水溶於水,大海因此而浩瀚,挑戰海洋只是夢中方能實現的幻想。

而當一切都無可避免地要徒勞流逝時,勝負本身又有什麼了不起?

但倘若他連賭博這項專長都丟了,他就辜負了媽媽與姐姐的期許。

自我流放比活著這件事還要接近酷刑。母神不會接受一個可恥的叛徒,他將再也見不到家人。

「你究竟在搞什麼鬼?」

砂金聲調沉降有如岩窟之底傳出的怒吼,撫摸穹眼睛周圍的動作卻又輕得像是在對待沙漠裡挖出的金子。

「你說我挑嘴,又偏要塞給我別的食物,給我想吃的東西,任我予取予求。」

「你讓我想起了痛苦以外的味道。」

多諷刺,治愈味覺竟也能成為腐蝕骨肉的毒藥。

後天殘缺者自有其難言之隱,但當砂金拿回重歸完整的資格後,他不無訝異地發覺世上沒有所謂的完美無暇。

你所能嘗到的滋味越多,就越要罹患蔓延四肢百骸,極易患得患失的病。

砂金姣好的面容變得咬牙切齒了起來,露出猙獰的艷麗。

姐姐相信他的「幸運」裡有族群的未來。可這貧瘠的財富只夠救活一位族人。

不多,不少,恰好一個。

正因如此,其他同甘共苦的血裔才要死,回到芬戈媽媽的身旁,留他隻身獨活。

茨岡尼亞的信仰凝聚了埃維金的血脈與過往,是渺小凡夫為數不多能從命運手中盜走的火。
砂金義無反顧地抱著它奔波,在有限的時光裡護著它,不令其熄滅。

他以為這就是他全部的使命——到底為什麼還能有局外人來攪動多餘的潮汐,把他卷進漩渦裡?

長大後的砂金能夠對卡卡瓦夏許下最大限額的承諾。

他有足夠的意志用一輩子踐行它。

可他給不了穹任何東西。

他的肉身要拿去構築存護的基石,靈魂要歸還給遼遠的極光。

「砂金」這個稱呼恰如寶石自身所代表的品質。

他從未富可敵國,始終一貧如洗。

「所以你為什麼非要來打擾我?」

為什麼要把他買不起的閃耀星核擺在他眼前?

「現在我唯一的選擇就是吃了你,避免自己挑剔得活活餓死。」

「真是天大的笑話……誰會想要這麼窩囊的死法?」

善於擺弄骰子,旋轉概率的手此時化作伸出的利爪,強硬地將穹圈在逃脫無法逃脫的範圍。
「知道嗎,我甚至不在乎你會怎麼回答。」垂落的金髮撓得穹有些癢,但他暫時顧不上這些了,「軟弱的同情也好,其他人都擁有的廉價善意也罷。」

如果命運不想慷慨以待,那他也不介意親自給穹套上緣分的繩結,把他們死死地綁在一起。
「你以為自己仗著無名客的身份就能肆意妄為,把隨便什麼人的胃口養大後,再輕率地轉身離開?」

如果此刻有第三人在場,砂金在其眼裡或許是頭從高空俯衝而下、按壓獵物的暗影。

但在穹看來,銳利的真面目是收斂羽翼,等候盯上的人類接受他。

穹從沒想過砂金還能焦躁成這個樣子。他看上去幾乎是狼狽的,被雨水淋濕的鳥。

此情此景之下,拒絕被排除在選擇之外。就連雙脣也忘記了閉合。

時間的意義被抽離這處空間,他們沉默地對談。

忽然,穹領悟到砂金的意圖。

也知曉了自己放不下砂金的理由。

——沒有誰生來就該忍饑受餓。

他想喂飽一直以來都在挨餓的砂金。

「想親我可以直說,不用那麼拐彎抹角。」

穹的話語向來簡短有力。作為一個「新生兒」,他擁有的也不多,昂貴的東西他給不起。
他的優勢在於不假思索的純粹。

砂金這麼努力,完全值得一份免費的禮物。即使他許下的願望是要穹獻出自己。

受眷顧者蠢蠢欲動,迫不及待地拿舌頭頂開穹缺乏防備的脣瓣,就像海鳥要撬開蚌貝,取食裡面鮮美甘甜的貝肉。

「卡卡瓦夏。記住這個名字,不管發生什麼,我都不許你忘記。」

砂金將他僅存的、只屬於他的寶貴價值——比他的幸運都要珍貴上萬倍——在一個吻裡盡數渡了過去。

*

親吻中蘊含的激情令穹跟砂金亢奮得失了睡意。

他們處在光是相擁就能滿足的幸福裡,約好要一起看朝陽如何從地平線上升起。

黎明之前有陰雲籠罩,似是母神將要傾倒冷冽的雨。

砂金虔誠地將手伸出窗外。

他曾痛徹心扉地質問這一切辛酸的開端與盡頭。

內心的傷疤提醒他痛苦如此真實,謊言也無法將之遮掩。

但他從不認為埃維金人的信仰是場騙局。

縱使荊棘叢纏繞攀附其上,刺出淋漓鮮血,他也沒有鬆手。每一次的動搖都只換來更長遠的堅守。

他要接住一捧清水,然後告訴穹:這就是你之於我的意義。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