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奈維】
日復一日,日復一日。
天空是紅色的,土地是紅色的,河水是紅色的,森林本身當然也是紅色的,觸目所及都由各種不同的紅所構成,一開始或許會感到驚奇,但久了也覺得不過如此。
黑貓在第二天就徹底失去對紅色森林的興趣,動也不動的掛在樹上,發呆似的看著鮮血般豔紅的天空。
等待著,等待著,等待著理應到來的那個終結的瞬間到來。

在枯燥無趣的等待途中,意料之外的,一道紅色的身影來到了他的面前。
——是沒見過的景色哪。
黑貓微微睜大眼睛,目不轉睛的看著前方。
無可奈何的對著眼前景象發呆了整整兩天讓他的視覺都麻痺了,在注意到對方是生物之前,他下意識的以為那身影也是紅色風景的一部分。
就像一直盯著夜空的人某天突然發現天上多出一顆星星是差不多的情況。
——說起來這裡看得到星星嗎?
兩天來從沒見過天空有紅色之外顏色的黑貓沒見識過這裡的黑夜。

直到身影開口,黑貓才終於意識到對方不是風景的一部分,儘管她也渾身都是紅色。
一頂大大的紅色帽子遮住了來者的半張臉,偏高的女性嗓音雖然平板,但將帽簷拉低的手卻在微微顫動。
那個人對他說了很多很多話,黑貓覺得對方一定不太擅長聊天,噢,或許甚至不常說話,語氣生硬得像是粗糙的木床,躺上去整個貓都不對勁,一不小心還會被上頭的木屑刺到;語調的抑揚頓挫也很奇怪,該上揚的地方卻沉了下去,該下沉的地方沉得像是要啪答啪答地掉進底下的泥巴裡。
跟他的血一樣。
雖然現在才發現有點不好意思,不過被掛在樹上流兩天血都還沒死他才注意到自己好像真的不太一般。
原來說黑貓有問題的人腦袋比他想得還要沒問題嗎?太意外了,他還以為他們都是白痴。

黑貓在心裡搖搖頭。
不不不,成天說黑貓是魔女的爪牙的人根本就沒有腦袋可以沒問題。
要當爪牙起碼要給他薪水吧?再不濟也該供吃供住吧?不然誰要工作。
他可以抬頭挺胸的表示:他從小到大可從來沒領過魔女的薪水也沒被魔女養過,是隻清白的好黑貓,喜歡清白貓咪的大家都該稱讚他而不是拿石頭打他。
「喂,你有在聽嗎?」
大概是看他一點反應都沒有,像是完全沒在聽的樣子,對方不太高興的拉高了聲音。
——啊,這次語氣對了,原來想做還是做得到的。
其實真的一個字都沒聽進去的黑貓抖了抖耳朵。
沒辦法,誰叫對方說的話他聽不太懂也沒什麼力氣去弄懂。
沒辦法,誰叫他只是隻貓。

沒辦法,誰叫有問題的好黑貓好像要死了呢。
光聽自己講就覺得哎呀真是太沒辦法了,傷腦筋呀小姐你還是別跟快死的貓咪聊了,又是紅色森林、又是黑貓而且還快死了,簡直是不吉利的集合體。
雖然想了一堆,但他當然不可能有辦法說出來,各種意義上都是,畢竟他只是隻快死的貓嘛。
也不知道又過了多久,他靜靜聽著對方笨拙的說著,最後女性嘆了口氣,似乎對他的毫無反應相當氣餒。
——你想活下去嗎?
說這句話的她似乎是在自暴自棄,但這句話他倒是聽懂了。

黑貓終於第一次認真的看了看對方的臉,開始發黑的視野裡納進了那抹人形的紅色。
眼前的人像是不忍心直視他卻又沒辦法移開視線,紅色的眼睛轉動著,目光好不容易集中後又不禁漂移開來,察覺不妥又重新拉回。
「所以我剛才說過的一樣……吶?吶!你還活著嗎?」
對方像是想要搖搖他但是又不敢,鮮紅的眼睛裡帶著顯而易見的恐懼。
黑貓見過很多怕他的人,但是卻還是第一次見到這種的。
好像有哪裡不一樣,哎,是哪裡呢?
想不明白的他卻直覺對方大概是個不錯的傢伙,起碼肯定有腦袋。
奄奄一息的黑貓模糊地想著,鐵釘將他釘在離地面有一點距離的樹幹上,懸空的腳一動就扯到傷口讓他快物理上的裂開了,他只好晃晃尾巴先表示自己還活著。

他聽見她呼了口氣,然後垂下了肩膀。
「……不,對不起,那嚴格來說並不是活下去,讓我更正一下,」她深吸了口氣,再次吐出的嘆息一路向下沉進了紅色的泥淖之中,「你想要繼續存在下去嗎?」
紅色的人影晃動了下,扭曲成了奇怪的形狀,黑貓眨了眨眼睛,分不清是自己眼睛的問題還是對方確實改變了形狀。
奇怪的紅色形狀還在繼續對他說著。
「我沒辦法救活你,但是可以讓你不會死。」
——好奇怪的話啊。
黑貓聽不太出來這兩者的差別,但顯然這之間天差地遠,起碼從對方的語氣聽來就是差那麼遠。

「你有什麼想要做的事嗎?」
她問。
「你有想要見到的人嗎?」
她問。
看著又變得毫無反應的黑貓,她焦急的加快了語速,不斷地不斷地問著。
「想吃的東西也好,想看見的東西也好,再小的事情都好,有沒有什麼是現在的你想要卻做不到的呢?」
黑貓眨也不眨的看著那人,如果可以嘆氣的話他大概會大聲的把肺裡的氣都吐出來,可惜現在嘆的話出來的大概會是血或內臟。
雖然對人家很抱歉,但是,沒有呢。
一件都沒有。
他沒有想做的事,沒有想見的人,沒有想吃的東西,沒有想看見的景色,當然,也沒有想活下去的意志。
雖然正確說來是已經沒有了。
已經沒有想做的事,已經沒有想見的人,已經不知道活下去和死掉的差別在哪了。

人人都說黑貓會帶來不幸,以前的他或許不以為然,但現在回想起來卻也不覺得算錯。
因為人人都認為黑貓會帶來不幸,所以黑貓所在之處就會被變得不幸。說起來饒口,但也只是被自然的實行了不曉得是不是謠言的謠言罷了。
其實覺得那種話怎樣都好的。
真的也好假的更好,他不覺得自己會帶來不幸,但每當想起小艾莉他們死成那樣時,他有時也分不清那究竟是人所謂的惡意還是他真的帶來了厄運。
「一點點都好,再想想看吧,你有沒有存續下去的理由呢?」
聲音不死心的繼續問著,漸漸閉上眼睛的黑貓不明白對方在堅持什麼,又為什麼要堅持得到他的答案。
——不過,存續啊?
真是特別的說法。

他想起了某個孩子、某個管家、某一群吵鬧的人們以及某隻笨狗。
怕被搶走而緊緊叼在嘴裡的小金屬牌子溫溫的,在他死後這東西大概也會跟那隻狗一樣涼掉。
小艾莉的字醜得一塌糊塗,照著她的字跡刻在名牌上的字本來就很難看懂,現在又因磨損而模糊,乍看之下簡直像道奇怪的咒文。
誰看得懂啊。
黑貓想著,即使他知道上面寫了什麼,但要他指出哪裡寫的是哪個音節他還真回答不了。
他死掉之後就再也沒有人能看懂了。
再也沒有人能看出那是一個名字,再也沒有人知道那是小艾莉的好狗的名字,也再也沒有人會記得,那隻好狗的名字叫做查理歐,在死去那天咬了很多人的他其實一點都不喜歡咬人,個性溫吞的大狗平時只喜歡曬太陽和打滾,然後把午餐分給他的貓朋友。
是隻超級笨的笨狗。

沒有人會記得那隻狗,沒有人會記得變成焦炭的小女孩,也沒有人會記得變成灰燼的地方曾經有著怎樣的人怎樣的故事以及怎樣的結局。
沒有人會記得,也沒有人會知道了。
沒來由的,面對一連串悲劇都異常平靜的黑貓突然覺得非常的難過。
他沒什麼可以形容的詞彙,就是感到很難過,很悲傷,很不甘心,這樣的心情膨脹開來將他的心撐得滿滿的,溫溫熱熱的塞滿胸口,像是要爆開的氣球一樣。
或許是終於想到要哭了,但是他不曉得該怎麼哭,也不覺得現在才哭有什麼意義,但是、但是……
黑貓的尾巴垂了下來。
他沒有活下去的目標和意志,也沒有害怕死亡到只好活下去的程度,甚至想過睡個不會醒來的覺似乎不算太糟,但是一想到自己死了之後大家就跟沒存在過一樣的在沒人知道沒人記得的世界上徹底消失,他就突然不想要死了。

他第一次注意到死掉原來是這麼悲傷的事。

靜靜注視著黑貓的紅色人影手足無措地掙扎了一會兒,不曉得該不該繼續說話,然而她也沒多少時間可以猶豫。
黑貓這次真的快死了。
已經很久很久沒和人交談過的她艱難的吐出話語。
「……不管是什麼理由都好,還不想死的話要不要來當我家的貓呢。」
她有些緊張的拉著大大的紅色帽子,想讓聲音溫和點結果語氣反而生硬到她想咬掉自己的舌頭。

「很辛苦是一定的,活不了也死不掉,其實真的不是什麼好提議,但、但是可以繼續存在,可以繼續記得,也可以繼續想要繼續的事。」
聲音帶上歉意的述說了種種缺點之後又慌忙勸說起優點,反應老實到讓人覺得有點好笑。
她咳了一聲,因為太過刻意反而讓人更想要笑。
起碼黑貓是想笑的,但悲傷卻先一步湧了出來,他抽搐著冷掉的身體,眼眶流出和血一樣溫熱的液體。

「很辛苦是一定的,活不了也死不掉,其實真的不是什麼好提議……但、但是可以繼續存在,可以繼續記得,也可以繼續想要繼續的事。」
聲音帶上歉意的述說了種種缺點之後又慌忙勸說起優點,反應老實到讓人覺得有點好笑。
她咳了一聲,因為太過刻意反而讓人更想要笑。
起碼黑貓是想笑的,但悲傷卻先一步湧了出來,他抽搐著冷掉的身體,眼眶流出的液體和血一樣溫熱。
或許吧。
或許,他還想要繼續存在,還想要記得過去,還不想拋棄那些回憶中的事物。
因為逃走比殘存著更加可怕,所以他還不想要離開。
還不想忘記。
還不想消失。
還不想要死掉。

還不想要讓大家都消失掉。

紅色的人影用力抹了抹眼睛,怎麼樣都無法告訴黑貓她感覺得到,她感覺得到在她的領域(紅色森林)裡的生物的心。
她哽咽著再一次重複了剛才說過無數次卻也被忽略無數次的請求。
「來當我家的貓,好不好?」

「沒問題的,我不會讓你死掉的,我可是死不掉的魔女。」
紅色的魔女第一次覺得自己的特性不是詛咒,或許反而是某種救贖。

明明救不了任何人的命,卻讓心被延續了下去。

真是,讓人笑不出來,卻也哭不出聲。

可是卻在這瞬間錯覺一般地溫暖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