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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appy Birth D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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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嚐嚐看?我新學的檸檬派。」

Bradley滿是笑意看著Jake緩緩接過自己手中的叉子,他瞇起眼睛盯著那塊派良久又將鼻尖湊近嗅了一下,才小心翼翼的把檸檬派放進口中咀嚼。

「欸、你這舉動也太讓人洩氣了吧!到底是有多不相信我?而且聞兩下是甚麼意思?難道你覺得我會認錯檸檬嗎?」
「我怎麼敢隨便相信曾經拿樂事洋芋片出來充當下午茶小餅乾的人會讓我吃到甚麼正常的東西,尤其你剛才說新學的檸檬派!誰知道你是不是比我還——」

「啊——」

Bradley發出張嘴的聲音蓋住眼前那張喋喋不休的嘴未竟的話,用手中的餐具叉起一口派又往Jake嘴邊湊,他自己有先試吃過了,味道中規中矩雖然沒什麼特別值得驚艷的但至少沒有糖鹽不分難以下口才是,看著他依言張嘴欣然咬下第二口派,想必也沒有多難吃不是嗎?

「味道不差吧?」
「還差我一點。」
「聽上去不錯!」

Jake沒有反駁這個說法,這次確實意外的還行,雖然他幾乎要成為身旁這男人的實驗料理試吃專員,但偶有佳作還是令他心情很好。

「雨季是不是又快要到了?像是去年那樣?」

他用手在變得溼黏的空氣中揮了幾下就立即被人牢牢抓住,最近濕氣越來越重,陽光也變少了。

「其實早該是了,但今年似乎要比去年晚兩個星期,預報說下周末才會開始下雨。」
「已經這麼久了嗎?」
「你吃了我的下午茶一整年。」
「哦?」
「也佔據了我的書房一整年。」
「你說你沒在用。」
「我們一起享用了一整年的早餐,午餐和晚餐,雖然有時候你的早餐和午餐都變成下午茶。」
「想必我是全神貫注在做某件事。」
「我們在一起生活了一整年。」
「原來時間過得這麼快。」

「生日快樂,Jake Seresin。」
「甚麼?」
「我曾經有點後悔住在這裡,雖然不至於讓我想搬走,但偶爾總有幾件不那麼開心的事會發生,你問過我在這裡生活的代價,我也說過我會在你下一次生日的時候回答你,這題答案是與你相遇。」
「等一下!你怎麼知道我的生日?」

Bradley捏捏被他握在掌中的手心沒急著回答這題,時間是過得很快沒錯,而且這一切都比他一開始所以為的還要更好。

「也許我們該出門來一趟旅遊,暫時離開這個即將變得濕漉漉的地方。」
「旅遊?我沒想過這個。」
「那你可以從現在開始想,然後告訴我,好嗎?」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需要一趟旅遊。」
「嘿,我們需要,我們應該這麼做,你只需要想好你想去的地方就行了,嗯?」

搖晃自己緊握著愛人的手,Bradley沒打算給人反駁的機會,他們應該要有個慶祝周年的儀式,無論是甚麼都可以,只要是會讓Jake開心的都行。

「好。」

---


《1》

「這裡風景很棒,你也這麼認為對吧?」

除了今天的天氣糟糕透頂之外,烏黑的雲層又厚又重幾乎阻擋所有陽光,不需要看甚麼氣象預報,他敢篤定再不用半個小時,必定要下起滂沱大雨,也許會導致部分鄰近地區有災情,要知道這裡可不是甚麼基礎建設優良的大都會,從後院他能夠鳥瞰一片壯麗的奇岩峭壁,地景有些駭人卻又讓人不得不讚嘆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這也早已經不是他第一次在自家幅員遼闊的後院看見陌生來客了,若是碰巧遇上,他總是會主動開口打上幾句招呼。
畢竟,這可是他家的後院。

「我想你正在感受他的美麗壯闊,沒有人能不為之懾服,至少我目前還沒有遇過。」

這樣的美麗會吃人。

通常他的招呼總會被來人忽視,就像他們根本不在乎這裡是私人用地怡然自得的闖入一樣,對此他也早已習慣。
不速之客們總是一臉空洞的站在腳底下可及的土地最邊緣眺望遠方,彷彿這一回在眼前的遠方能夠給他們一個正確答案。

「我原先打算在後院享用我的下午茶,也許配點小餅乾。」
「不過現在看起來要下雨了,而且會很大。」
「或許我可以邀請你跟我回屋裡躲雨,一起享用下午茶?外頭天氣這麼差,沒有甚麼事情是延遲還不能被原諒的,你說是吧?」

雖然來者並未因此回以目光,但他還是揚起手裡擺著茶壺與杯具的托盤,在不會灑出任何液體的幅度下輕輕晃了兩下。
這種情形他已經遇過許多次了,估計這回也是一樣的,不請自來的人不會有任何回應,但他相信這一次自己也能做得很好。
不速之客的來意很容易看穿,但反應卻不是那麼容易被預判,也不曉得哪一句話會成為開啟對話的觸發點,讓他得到一點回應。

「有何不可,這建議聽起來不算太壞,反正今天似乎也不怎麼適合了。」

將後院的客人邀請進家門,他又從櫥櫃裡拿出了一只茶杯,在讓人坐下以後替對方倒了杯茶,接著又自己蓄了滿杯。
聊上一會關於天氣的事,也談及了關於景色以及他的後院屬於私人土地的事,當然、這不是指責,他只是說明了一個事實。

「抱歉,我闖入了不該進入的地方,也許你該要做點用來提示的警告。」
「提示以後再讓來人朝著更深不可測的山林中亂闖嗎?」
「還有別的地方,你知道總會有。」
「我不阻止任何人走進來,因為至少我會看見。」

踏進屋後外頭果然開始下起了滂沱大雨,一點餘地也沒有的灌溉著大地,彷彿要一次讓乾渴的土壤得到最大的滋潤,絲毫不顧及在地的生靈,漫天水色傾落而下,窗外再也不見外頭遼闊樣貌,只剩大雨不斷沖刷的景象。

「你總會如此,所以你才在這裡,是嗎?」

與他一同待在屋裡的客人盯著手中茶杯沒有移開視線,他們都明白這是甚麼意思,無論是來客的用意,還是這杯茶捧在手中的理由。

「Bradley,我的名字,你呢?我並不希望我一直都不知道曾經走進我的家中喝茶的朋友叫甚麼名字。」
「Jake、Jake Seresin,」雖然我不知道他還會存在多久——

今天下午家中的客人意外健談,至少他不避諱談話,即便他們並沒有太多可以說的,但他幾乎有問必答,而且總會拋出回應跟反問。
其實這不是甚麼好事,他聽見了陌生的新朋友那幾乎要消散於空氣中的後半截話,見過如喪考妣,見過傷痛欲絕也見過沉默呆滯,還見過只是被拉了一把就哭哭啼啼的像是要傾倒出所有在人間所受的苦。
當然他也見過像這樣,彷彿甚麼事情都沒發生卻又像是歷經了一且無法用言語來描述的苦痛,神色自若面帶微笑與人話家常的。

「這場雨沒有那麼快結束,甚至我敢說,明天入夜後都不一定會停,這個地方總是如此。」
「沒關係,我可以趁雨勢小的時候離開。」

他的客人在說話的時候並沒有看過來,而是看著剛過日落時分變得一片漆黑的窗外,所以對方自然也不會曉得他不贊同的搖搖頭。

「事實上我並不建議你這麼做。」

這一回還算健談的客人沒有答上話,依舊捧著手中的熱茶盯著窗外,就算窗外除了滴落在玻璃窗上的水珠以外,甚麼也看不見,而手中那杯熱茶早已被屋主更換過了好幾回,卻也不見有減少幾分的趨勢。
雨水降落之後捎來的陣陣涼意逐漸變成寒意,身為屋主的他升起壁爐上的火,火種燃燒木頭以後帶來的細微爆裂聲響為他們之間的數段長長的沉默帶來一些伴奏。
在這裡幾乎感受不到時間流逝的焦慮,也可能是他不怎麼在意,而他的客人早已不在乎時間究竟是停滯或者向前。
偌大空間裡兩個活生生的男人此刻各自佔據客廳中的一隅在思緒中沉浸,呼吸聲沉著交疊,看上去竟如同日昇日落一般自然如常。

「我不會問你從哪裡來,除非你打算自己告訴我,但我想我需要知道你是怎麼來的。」
「搭車。」
「現在這天氣叫不到任何願意載客的車,建議你在這裡待到雨停再走。」
「其實無論是不是下雨,好像都——」

此時空間裡傳來了電話鈴響,Bradley給了一個必須暫停這段對話的致歉眼神給Jake,並拿起話筒接聽來電。

——聯外主要幹道部分地基被沖斷了,就算不等雨停也要等到雨勢變小足夠安全才能開始搶修,你那邊糧食足夠吧?下大雨泥土鬆軟,你別去走一些亂七八糟的捷徑,乖乖待在家啊!還是要我用點別的方法去救你?按照過去經驗來講至少也要三四天左右,你知道這雨不容易停了。

「我這裡好好的你別鬧哦!每年到了這個時節都是如此,我已經準備好了非常充足的糧食,就算要這樣對外交通中斷過完整個冬天都沒有問題的程度,別擔心我,倒是你們那邊沒事吧?」

——山下手忙腳亂的,我是撥空給你打電話,左邊一戶電線走火右邊一戶水淹過膝,警用無線電快被總機call爆,連我們都要去支援,我還得去處理搶案協助當地消防隊跟派出所,你沒事就好,道路搶通以後我再通知你!掰!

「好,你自己也多注意安全。」

——啊對了,欸欸欸、等一下Bradley!我中午打電話跟你說的那件事,現在如何了?我沒見到有其他車子下山,這一整天。

唉——在心中嘆了一口氣,接著用上十足把握的語氣對電話另一頭說道:「我能處理好。」

通話結束以後他將話筒扣回去,用遺憾的眼神看著面容仍舊一片平靜的客人,告訴他:「我必須告訴你,聯外道路斷了,這裡幾乎就是孤島,我想你也許得跟我在這裡生活上幾天。我的教父在山下不遠處城市中的警局工作,他打電話來告訴我目前的交通狀況,好消息是按照過往經驗大概四天左右會恢復交通。」

「看來只能這樣。」

***

「我有個舒適的客房,你可以安心住在這裡,這季節總是這樣子,其實一個人有點孤單,無論是甚麼理由我都滿高興現在有個人陪我。」

還沒等到回應,頭頂上熾熱的白燈突然閃爍了兩下,接著發出不太妙的啪擦——聲響,瞬間整間屋子陷入了一片黑暗,除了壁爐裡還燃燒著的熱焰還在兀自發出火光。

「噢、我的天,我得去將總電源關閉然後打開備用發電,山裡的電力設備總是會因為這種天氣被破壞,不過別擔心,等我一下就好。」

說完沒有等待回應,他就著細微火光的照明熟門熟路大步前去地下室關閉總電源並開啟備用發電機,將他的客人留在客廳中等待,幾乎一片黑暗的情況下全然未注意到對方突然間情緒變得緊張將自己蜷曲在沙發上的模樣。

室內很快就恢復了原先有的照明,Bradley順手拔了幾處不常用的電器設備電源,只留下必須使用的,瞥一眼牆上的掛鐘才發現已經是晚餐時間甚至該說有些晚了,沒多想就開始準備起今日晚餐,他試著在距離客廳不遠的廚房裡對著客人說話。

「我沒有甚麼為人做飯的經驗,這兩天就請你先將就一下,今晚我打算隨便煮個義大利麵。」

也沒有甚麼其他更好的提議,但他仍舊出聲徵求想必這兩天都要一起生活的客人同意,卻久久得不到回應,想到那人可能就在自己去了地下室的同時在大雨中離去,Bradley打了個冷顫扔下手中剛剛拆封的食材三步併作兩步奔回客廳看見人還在沙發上才稍稍鬆了口氣,也許只是他沒聽見而已,只是他看上去並不好。

「嘿!你還——你現在感覺如何?」

將原先想要脫口的愚蠢問句吞回肚子裡,他換了一句聽起來沒那麼低能的。
「你還好嗎」對於前來此地的人們根本不適用,自家後面那片懸崖可是著名的自殺聖地,通常打算在這裡結束生命的人都不是當地人,要不是自駕就是搭計程車前來,這裡實在是他媽的太有名了,名氣大到山腳下甚至有一個警衛亭,幾乎就是專門全天候關注有沒有陌生車輛入山。
今天午後他接到自家教父的來電,說明有司機前去告知有個陌生人要求前往此處,讓他多關注附近情形,所以才會有方才通話時最後的對話。

「Jake?」
「——沒事,我、」

像是被甚麼梗住了喉頭,Jake的話斷句在毫無理由的地方,而且沒有任何下文。
他想說「我很好」,他想要一如往常的這樣說,隨時隨地輕而易舉的揚起笑容讓每一個看著他的人都知道他好得不能再更好,但這現在是多麼可笑的事。
他正在一個陌生人的家中,因為他一心只想投入那看上去模糊不清的大山大水懷抱之中,沒想卻早早被人看穿了意圖。
大概是錯過了最佳時機,他沒有理由不同意屋主的所有提議,也沒有機會否決,他並不想要給任何人添麻煩,也許屋主說得對,他應該要再前往更加杳無人煙的位置去,而不是這裡。
幾欲張口再說點甚麼,卻不知道要說些甚麼,他知道自己糟透了,不管說些甚麼都只是蒼白的笑話,面對眼前這個想要拉自己一把的陌生人,他想也就這幾天吧,等到這場大雨停歇以後,兩人揮手分道揚鑣,未來他究竟選擇如何也不會再困擾對方,其實沒必再此時硬是要說些甚麼,體面話還有誰不會說?

「剛才的停電嚇到你了嗎?」

Bradley看著今夜家中的房客想說點甚麼讓眼前這個人放鬆下來,這人面容生得極好,雖然現在看上去瘦削又憔悴,但看看那打理得清爽的髮絲還有整潔的穿著,還有嘴角永遠帶著一抹上揚弧度總像是在笑的模樣,如果他不是在這裡遇見Jake,聽見這個人說「我沒事」那自己一定打從心底認定這個人很好,明明看上去就像個被上帝特別眷顧的傢伙,究竟為何來此尋求解脫?
他承認自己起了好奇,以往從未曾如此動念過,而且他以為怕黑是個不算太差勁的開頭,卻未料想那人漂亮的綠眸瞬間盛滿恐懼和淚水。

「我沒事!我——」
「你明白我知道你為甚麼會出現在這裡,理由我現在雖然不知道可能以後也不會知道,但你不可能毫無理由來到這裡,這不會是沒事。」

他可真是怕了這種人,彷彿開口求救反而會要了他們的命一樣拼命逞強,明明已經痛苦到想要結束一切了不是嗎?為甚麼還是不願意示弱呢?

「真的,我沒事,我只是突然失控。」
「先聽著,我想告訴你一件事,很慎重的,我對很多人說過,也不厭其煩的說,也許這之間會有差異,但這是我要告訴你的,無論你是誰。」

我們彼此互不相識,我不知道你遭遇了甚麼,也不知道你的中心思考你的信念或者任何有關於可以讓我理解你想法的蛛絲馬跡。

但你要知道每當你一次又一次試圖在另一個人面前掩蓋自己的傷還有恐懼的同時,都是在為對方造成傷害,那個傷害的涵蓋範圍很廣,不一定只是深愛你的人們會受傷,甚至現在在你面前其實只是陌生人的我,都有可能為此受到傷害。

大概過個兩天以後這場大雨就會變成綿綿細雨,外頭的路很快會被搶通,你會離開這裡去到一個我猜不到你打算要去的地方,很大概率你也不會留下任何可用的聯繫資訊給我,甚至你依然堅持著你今天出現在這裡的那個理由跟你想要得到的結果,從此以後在這世界上我再也遇不到曾經坐在我的家裡跟我一起享用下午茶的那個Jake Seresin。

你也許會認為只要離開這裡就不會再造成我的任何麻煩更不會替我帶來任何困擾,但這不可能,完全沒可能。

我會因為你離開這扇門以後的去向擔憂也會為了你的存在是否還為事實感到困惑,從此我的回憶裡會有一個人,他在我家窩在我的沙發上睡在我的客房裡坐在我的餐桌前,在我談論到某個關鍵字的時候他害怕的哭了,可是他卻說他很好,那瞬間的我是不是說錯甚麼了?是不是因為我做錯甚麼了,所以最後一切還是沒有跳脫原來他想要有的結果,是不是因為我也在這個過程中讓他受傷了?

在你離開我的視線以後那句我沒事也會變成我生命中的烙印,我不想這樣,無論你究竟是不是只當個過客,這對我來說都一樣很重要。

所以不要逞強,如果你不想為我帶來麻煩,你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別逞強,我可以不問為甚麼,但是你不能說你沒事,如果你覺得難過那就放心地哭泣,你覺得害怕的時候不妨就高聲喊我,反正我也說了這場雨讓這裡成了孤島,這裡除了你我以外沒有第三個人,不會再有另外一個人看見你也許不想被看見的模樣。

「好嗎?」

這一次他們靠得很近,Bradley蹲在沙發前看著Jake逐漸從驚惶轉為失意落寞的面孔,抓著對方的手認真地說。

他只是個普通人,他沒有辦法改變另一個個體的想法,他也沒有任何把握自己說出口的話能夠讓任何人有一絲絲動搖,可是既然是活生生在眼前的人,那他就沒有不開口說的理由,無論結局如何。

「我現在,才終於能看清楚你的長相。」
「嗯?」

Bradley發出有些困惑的單音繼續看著面前的人,他的眼裡分明蓄滿了淚,又要如何看得清?

「我不知道會不會在某個瞬間我再睜開眼之後,從此世界陷入黑暗。我曾經很有自信的以為我可以承受這一切結果,卻沒想過這比我以為的還要更加折磨,距離超過二十公分以外一片模糊的世界難熬的讓我想死。我曾經、總是說著曾經曾經怎樣的,聽起來真是太可笑了,但曾經我也是駕駛著戰鬥機在空中翱翔的海軍飛行員,那是多麼趾高氣昂又不可一世,現在讓我說起來為甚麼可以這麼好笑——哈哈哈哈,這明明就是笑話,你為甚麼要這張臉?你哭了?別這樣,我根本不值得任何人浪費眼淚。」

伸手朝屋主近距離在他面前的臉上輕劃過去,指尖傳來的濕意讓他確認爬在上頭的淚水並不只是從自己模糊的視線裡看出去的錯覺而已。

「發生、甚麼事了嗎?」

Bradley沒想過自己竟然會因為這樣的自嘲流下眼淚,這並非他的本意,可是這人原來一定不是這樣的吧?一想到這樣的可能他就忍不住難受起來,他不知道眼前這個人曾經的模樣如何,但在他的想像中那應該要是意氣風發燦爛又明媚的模樣才對。
而且他現在才確定從見到這人以後總覺得他有些地方不太協調的感覺並不是他多心,下午進門時在門口門框處踉蹌了一下可能也不是因為原先所以為的心不在焉,還有他的動作幅度看上去很小,原來那並不是身處陌生環境中表現謹慎的緣故,是因為視線能及範圍太小的關係。

「秘密——這世界上有太多死都不能說的秘密了,也許包含我剛才說的事也是個不能說的秘密,如果你不想知道太多的話,最好現在就放我出去。」
「說這甚麼蠢話!」

Jake被面前突然加大音量的男人嚇了一跳,只因為雙手被Bradley牢牢按著才沒真的彈起來,他根本沒料到這個人反應能這麼大。

「又是哪個救援任務?還是又讓你們去哪個獨裁國擁核國炸甚麼東西的自殺任務?你以為那都是秘密嗎?這世界上怎麼可能有永遠的秘密?」
「你看太多電影了吧?就沒想過只因為我是個廢物所以才讓自己落得這種境地,還害死了僚機——那之後他每回都在夢裡面笑著朝我招手,雖然我幾乎沒能睡得著,但總有幾次。我被告知可能有一天會失去所有的視力,想想還真怕從那過後我的僚機會在我眼前不斷地招手,我不知道究竟是在說憑甚麼只有你活下來呢?還是在說趕快過來我在等你呢?也可能都有吧?」

「能成為戰鬥飛行員的人不會是廢物,那次任務成功了,對吧?」
「你怎麼知道?」
「因為你沒有提起任何有關於失敗的事,所以我想你一定是成功的,而且你還活著不是嗎?Jake、這是奇蹟,這是屬於你的奇蹟。」

「如果這能夠稱作是奇蹟,那也太可笑了,你根本不懂,如果我在最開始發現不對勁的時候就掉頭,我的僚機就不會死,根本就是我害死他的!如果我沒有愚蠢的返回去找他,也許就不會引來敵機的關注;也許他可以順利自己脫困;也許他那兩歲半的孩子就不會失去父親;也許——也許我本來就沒有資格。你真的不懂我根本甚麼都不是,如果沒有我的存在就不會讓一個家破碎了,明明應該要死去的人是我才對,我沒有在那個任務中死去才是最大的錯誤,你為甚麼要阻止我?為甚麼?到底為甚麼——」

「你說了,那都是也許,雖然我不是軍人,但可以讓你知道我是眷屬,我們都知道隨時都有這種事情會發生的可能性,每個人心中都有準備,你應該要更加明白才對。」

他忽略掉Jake幾近歇斯底里的哭吼依舊按住對方拼命掙扎的手,他想如果不是這樣也許這人會立刻跳起來跌跌撞撞的試圖逃出這裡,就算他有十成十的把握能把人抓回來,但他並不想讓這件事情真的發生。

「所以為甚麼不是我?你又怎麼會知道?為甚麼要自以為偉大的說那些話?我已經受夠了從此夜不能寐的日子了,吃下安眠藥以後我開始不斷作夢,夢裡全是那孩子跟他的妻子憤怒的目光還有他笑著招手的模樣,那畫面清晰到我開始希望我就連在夢中也看不清一切,我不要再過這種日子了,求求你讓我離開這裡,我只是——」

Bradley眉頭緊鎖看著在他面前崩塌泣不可抑卻拼命忍耐著不願再發出哭泣聲音的漂亮男人,這個沒頭沒尾卻哀傷的故事讓他想起許多往事,不願再顧忌些甚麼鬆開了手把人壓進自己的懷中一面安撫似地按相同頻率輕拍著他僵直的背脊,一邊想著這樣的故事會不會就是自己這輩子永遠脫不開的詛咒?

「也許在你的想像裡那些應該要恨你的人,才是真正最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的人。」

Bradley知道這不容易理解,這複雜的感受沒有那麼容易懂,可是他太明白了,遇到這種事情根本沒有人是加害者也沒有人是被害者,這就是一件身在其中的人都必須有心理準備可能會發生的事。

「我沒資格對你的去留提出個人看法,但有可能我就是你現在最迫切需要的另一個角度,也許你可以試著聽聽關於我的事,在這裡的時候我大多聽人們說故事,那些沉默只知哭泣的人來到這裡大部分只是需要出口而已,但我卻最害怕你這樣子的,看上去雲淡風輕彷彿真的甚麼事也沒有一樣,如果你不是站在那裏的話。」

曾經我的夢想就是成為海軍戰鬥飛行員,這不是玩笑,只是被我的教父還有我媽極力阻止,我教父甚至還用上超極端的方式斷我路讓我跟他大吵一架,但最後我還是聽話放棄了。
我爸在我兩歲多的時候就過世了,原因是在一場飛行訓練中發生了無法迴避的意外,他是我教父的雷達攔截官,我媽跟我說過Maverick這名字在海軍很有名,好的壞的都有,也許你曾有聽說過,我倒不清楚是不是她在唬爛我,Mav自己也不提這些事,十多年前他軍轉警,其實他早應該要退休才對。
關於他的事我好像說得太多了,但如果你有在聽,你應該會知道我的教父就是在那場意外中幸運活下來的那一個,而且他甚至可以說是毫髮無傷。

事發時我還很小,我不曉得你多大,也許那年你都還沒出生也說不定。
關於當時的記憶都是零碎而且沒有順序的,意外發生以後我媽帶著我四處奔走處理後事,只記得我們去了很多地方,搭了好幾趟飛機坐了很多趟車,大人處理事情的時候我就乖乖待在一旁。

唯一最深刻的印象是我媽抱著Mav跟他說:「沒關係,我知道的,就算不是你也可能會有這一天,沒有你,他一樣會飛行。」

我媽總是這樣告訴我,她說會選擇飛上青空的人,都只是因為心之所向,無論是否成功完成每一趟任務,是否每一回都能平安歸來,每一個接受如此高強度艱難訓練的戰鬥飛行員,都是因為他自己想這麼做而已,這跟長官是誰,任務是甚麼,僚機是怎樣的人,都沒有關係。
一切的開始都是因為嚮往,你要知道就算不是你,那個跟你一起完成最後一趟艱難任務的僚機,他一樣也會飛,最壞的結果是甚麼,他一直都知道,他身邊愛著他的人們也知道。

而我想這一切你比我更加清楚才對。

意外發生之後見到Mav的每一次,他總會抱著我,跟我說對不起,永無止盡的抱歉,而年幼的我從來沒搞懂他究竟在為了甚麼而道歉。

這行為維持了好多好多年,直到有一天我再也受不了如此,我剛才說過他用上非常極端的手段阻止我跟隨我爸還有他的腳步,他動用關係把我的官校申請書拿掉,等我發現時當然是太遲了,我能理解我媽不希望我也成為飛行員,但Mav的反對讓我嚇到了,我以為他會是最支持我的那個人,卻沒想到他的反應比我媽還激烈,我據理力爭跟他大吵一架結果被我媽知道以後她差點沒把我揍扁。

「噗疵——」

Bradley在聽見Jake忍俊不住的笑聲之後才稍微安心下來,輕輕鬆開了原先按在他後腦杓的手,卻並未收回他出借的那片胸膛。

「嘿、我媽真的很可怕,連Mav都很怕她,常常嘴裡叨唸著長這麼可愛為甚麼有事沒事就動手?喔她是真的超可愛的,只是跟可怕並存。」

申請書被教父抽掉以後我媽才告訴我曾經發生過但是我卻不曉得的事,我想原先她完全沒有打算要讓我知道,只是她覺得當時的我需要知道。
意外發生的幾周後,某天她突然聯繫不上Mav,用上各種手段盡可能四處尋找才終於及時挽回他,那時候我媽也帶著我,然後我眼睜睜看她賞我教父兩巴掌,可能我有想上前做點甚麼不過被喝斥了,這種小時候被媽媽罵的記憶還有跟肥皂劇一樣的場景我倒是清清楚楚,只是前因後果我全都不曉得。
她說Mav當時留了一封信給她,內容不外乎是你正在想的那些,他不斷道歉寫著就算這輩子都恨他也沒有關係,這一切都是他的錯,如果不是他這一切都不會發生。
他的父母很早就離開了,我爸可以說是他唯一的家人,後來有了我媽之後才有我。明明我們才是最希望他活下來的,但他卻總認為我們「應該要」對他抱持著恨意才對,這怎麼可能會是對的,他分明跟我們一樣失去了最重要的人。
我從來沒有恨過他,雖然他把我官校的申請書抽掉讓我很火大,不過他活著這件事,我真的很開心。
後來我才弄明白,對他來說用盡所有方式讓我遠離可能踏上他走過的路的可能,也是他在表達歉意的一種方式,可是我知道他根本沒有必要道歉,這不是他的錯,從來都不是。

「對不起,我很抱歉。」
「為了甚麼?為甚麼要向我道歉?」

Bradley沒想過對方竟又以道歉做為回應,這根本不是他想獲得的結果,他都快要懷疑自己是不是缺失了某種道歉的素養,否則為甚麼他永遠弄不懂這些人到底在為了甚麼而道歉?

「讓你想起糟糕的往事,還自以為是的認為你甚麼都不懂,我真的感到很抱歉。」
「我說這些不是為了得到你這個反應的——」

我用盡方法想讓你們知道,希望無論是你或是Mav還是任何一個身在其中的人都能明白,你們根本沒有做錯甚麼,而且你們已經做到唯一能做的了!
你們該做的事情絕對不是道歉,而是擁抱這得來不易的一切。
我認為不是只有我會這麼想而已,我很慶幸讓我父親願意交付生命的另一個人能夠好好活下來,我覺得那些總讓你感到于心有愧的人們也是這麼想的,我真心的。

「所以,你最後就這樣放棄了嗎?」

聽見Jake帶著濃濃鼻音甕聲甕氣的問句,Bradley怔愣幾秒才想起來要回答。

「我的教父為了讓我打退堂鼓毅然決然放棄繼續飛翔,如果不是因為我,他直到現在應該都還會繼續飛。我也不想看他跟我媽一直因為我所以擔心受怕,尤其是我媽,那些年Mav不要命的亂飛她已經很崩潰了。但現在想想要是他沒有這麼做,也許你我有機會成為彼此的僚機,噢、為了這個實在值得我再去跟他吵一架。」

「別胡說了,真的遇到了你絕對不會這麼想。」
「怎麼會有人不想,你甚至不顧一切危險只為了回頭救你的僚機。」
「我想那些人可不是這樣認為的。」
「哪些?我關係戶,跟我說,我一通電話就能讓他們消失在往後每一年的晉升名單中直到退役。」
「你還真是幽默。」

看著離開自己懷抱以後好好坐在身邊的金髮男人終於破涕再次漾起微笑,雖然那看上去有些虛弱,而且他根本無法確定那究竟是真的或是假的,但至少他看上去輕鬆了一點點。
Bradley倒了杯水塞進Jake手裡,說道:「你哭得太多,乖乖坐著喝點水,我這次真的要去做晚餐了,還有那不是幽默,我再認真不過。」


《2》

「我的房間在隔壁,你大聲點喊我我就能聽見,有甚麼事情真的不需要客氣,你都已經在這裡了,這意思你能明白的,所以不要覺得是打擾,好嗎?」
在得到房客首肯以後,他留下房中的燈輕道了一聲晚安帶上房門離開。

這一晚Bradley睡得並不踏實,他總在意著隔壁暫住的房客有沒有甚麼動靜,雖然他知道不太可能,那人看上去一副不想帶給任何人困擾的樣子。
他並沒有讓任何人留宿在自己家的習慣,若不是因為外頭的風雨,他認為對方也不可能接受這個提議。

誰也救不了誰,沒有人那麼偉大可以左右另一個人的想法,更何況只是互不相識的陌生人,晚上跟Jake說的那些話他還未曾向任何人道出過,關於每一個人默默地消失離開對他來說都會成為某種傷害,只要在日後他回憶起曾經在某一天某個時刻某一個不認識的人,因為種種原因來到這裡,又因為自己的幾句話或者一杯茶一盤下午茶而打消了當日的念頭而離開此地,他就會不斷對自己提出沒有答案的疑問:「所以明天呢?所以那些人呢?他們去了哪裡?他們好嗎?他們不好嗎?如果好的話那就好了,如果不好的話那當日的自己是不是做錯了甚麼?」

這一切看上去都沒用的可笑,卻也沒有辦法被他漠視。

想來Jake大概也不會有甚麼改變吧,說了這麼多都只是自己一廂情願,甚至從頭到尾全駁斥著對方的想法,堅持著想要對方用自己所理解的世界去看待所遇上的事,也許這樣的不認同又再次替對方帶來了傷害也說不定。

Bradley徹夜輾轉難眠,過往他總是能夠在雨聲中安然入睡,今夜卻覺得那不間斷的雨彈轟炸聲令人煩躁,實在很想立刻打電話給他在山下的教父,問問他到底是多沒常識才會把這塊地買下來?
是足夠便宜,還是剛好有個懸崖可以跳傘,或者只是剛好在山下不遠的警局裡工作所以看中了就隨便買?
雖然占地非常大,風景也足夠好,他的工作內容需求也沒有辦法讓他在大城市裡找到這麼棒的工作室,但想到有一好沒兩好就讓他火大的想多翻幾個白眼。

外頭的雨勢似乎越來越大,看來今年雨量頗豐,但要放晴卻可有得等了。
這種地方網路訊號本來就已經不怎麼樣,加上這樣的天氣因素現在要開啟網頁大概比撥接時代更讓人冒火,這讓他懶得拿起手機去確認氣象預報,外頭連接的天線大概也會因為大雨的緣故導致雜訊過多,思及此就連打開電視確認雨況都不想,這氣候實在讓人提不起勁做任何事。
好在他上周早有準備,在山下的賣場搬回了絕對足夠他一個人吃喝超過一個月的糧食,想當然今晚他在電話中說的能過冬只是一種用來保證不需要人擔心的誇飾法而已。

時間在他飄散的思緒中過得飛快,回過神來看向時鐘發現竟已是清晨時分,外頭還因為雨勢的緣故依然一片漆黑,他放棄繼續在柔軟的床舖上輾轉反側起身打理自己,盤算著先在屋子四周巡視一下災情,雖然說房屋結構很穩固也還新,不過大自然的力量實在是難預料,誰知道一夜的豪雨會不會讓這屋子被鑿穿一個洞。

先走出家門以後朝著車庫走去,確認過被他充當工作室的車庫安然無恙沒有因為大雨而導致任何進水之後他滿意的回到屋內在每個角落以及窗邊巡視,除了朝向後院那幾面落地窗邊有些微被雨水打進的痕跡之外,一切都還好,地下室也保持著濕度溫度皆剛好的狀態,那最為重要,畢竟不只他將糧食部分存放於那裏,他有個叔叔還把數十支名貴的紅酒藏在裡面,說著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其餘像是房屋外觀是否有毀損的部分就只能等到放晴之後再慢慢確認了。

來來回回將屋內巡視過一輪之後外頭厚重的雲層也逐漸透出了一絲光,看看時間他想著應該要問問暫住的房客要不要起來吃個早餐,雖然繼續睡也不是問題,據說睡眠可以解決人類過半數的煩惱,自己也要趁著這慵懶的雨天繼續躺回去補眠才是。

輕扣幾下客房的門,不知道該說是意料之中還是其實他也沒有預設自己會得到甚麼反應,房客並沒有任何回應,Bradley站在門口忖度了一會,還是決定放輕手腳將房門開啟。

「Jake?」

他邊出聲邊靠近客房的床,只見人背對著房門側臥在床鋪上弓著身體幾乎要將自己凹折到最極限,那看上去並不舒適,而且他連呼吸聽起來都像是在顫抖。

「你怎麼了?老天爺——別告訴我你沒事,你出了一身冷汗。」

那人緊揪著棉被的一角,手指關節都泛著白,還有被他緊咬著的下唇幾乎乾澀到要滲出血絲來。Bradley看著覺得不妙便上手摸了一把Jake汗涔涔的額頭,很涼、應該不是受了風寒,反倒像是在忍耐著甚麼強烈的痛楚一樣。
看出對方打算搖頭的模樣,他出口先發制人,這怎麼可能是沒事的樣子,他在這一秒鐘開始思考起昨晚教父所說的用點別的辦法被執行的可能性,也許Jake需要去醫院才對。

「是真的,沒事,忍忍、過去就沒事了。」
「那就是現在有事的意思,是甚麼地方痛嗎?」

聽著那就連說句話都帶著喘,不穩的氣息讓人更加擔憂,從這人口中說出的沒事完全起不到令人安心的作用。皺眉看著那緊緊揣著被角的手他幾乎是無意識的去覆上。

「大概是背,其實我已經,有點搞不清楚,別理我、去忙你的,只是下雨的關係。」

大概吧,他渾身都痛也說不上到底是哪,曾經遭受嚴重撞擊的背總因為天氣的變化而發痛,而後像是火勢在蔓延一樣的往上侵擾他傳遞痛感的神經,就連後頸到頭部都彷彿被針扎一樣傳來難以忍受的疼痛。
他遲了大半拍才感覺到那人的溫暖的手已經放開自己的,這回收留他的屋主依言離開房間沒有再多說些甚麼,像是稍微鬆了口氣又像是再度失去甚麼東西一樣,令他有些恍惚又想要扯起嘴角自嘲地對自己笑一笑,笑自己那一秒鐘的自作多情。

不過就只是個不請自來的麻煩傢伙而已,又有誰會想要對萍水相逢的人多做點甚麼,那人已經十足雞婆,夠了。

用盡全身的力氣想要讓自己縮得更小,好像這麼做就能減少身體疼痛的面積一樣,明知道那是沒有用的,但自欺欺人又有誰不會。將臉深埋在鬆軟散發著一股好聞木質香味的枕頭裡,大概是某種有助於放鬆的香氛吧,這個屋子裡充斥著這種氣味,屋主的身上也是。

他思考著一些絲毫不相干的事,當然、說法並不精準,這世界上應該沒什麼事情真正與他相關了,但也沒有關係,反正都只是用來逃避現在的一切罷了,直到身後被一道熱源覆蓋上,才發覺剛才離開的屋主又回來了,他想可能是太專注於思考這件事情上,也可能因為他頭痛到產生了耳鳴,才讓他完全沒注意到任何腳步聲的出現。

「我想你會需要這個。」

Bradley把剛從常備藥箱裡面撈出來的藥罐還有溫水放置在邊上的床頭櫃,又從浴室裡擰了一條熱毛巾出來,趁著熱氣未消散前蓋在Jake繃直的脖頸上,常識大概就是用在這裡的,如果發生了不知道該怎麼辦才能解決的問題,那就試著用所有可能解決他的方法一一去試過。

「別動,熱敷可以比較不那麼難受一點,你對布洛芬過敏嗎?」

他要Jake維持著原來的姿勢,看見對方接在自己的問句之後小幅度搖搖頭,熱毛巾也許沒有立即緩解疼痛的效果,但至少那讓人緊繃的肌肉放鬆些。

「那把藥吃了,晚些就能好上許多,你們總是這樣,明明渾身都是傷還要嘴硬,一臉痛苦的說著沒事,到底想騙誰?就算沒受過重傷也該要知道自己飛了這麼多年這身體根本就被G力操壞了吧?尤其你們的脖子。」

手中原先溫熱的毛巾已經失去該有的溫度,Bradley又往復了一趟,重新做一遍相同的事,嘴上雖然說著像是抱怨的話,他心裡面倒是頗能理解對人示弱並求助有多麼困難,也明白對陌生人展示自己的傷痛其實簡單得多,就像自己這話其實也不單只想對Jake說,但對著這輩子總是一顆心懸在自己身上的長輩,他卻一句話也說不出口一樣。
只是無法想像他這樣的人在自己的親友面前會有多好強,是不是將自己武裝得更加滴水不漏?

「能起得來嗎?」
「拉我一把,謝了。」

小心翼翼將人從床舖中攙起,用枕頭跟一旁小沙發上的抱枕墊在他背後與床頭之間,再把止痛藥跟水遞入他手中。
想來這一夜這人大概沒有闔過眼,Bradley看著房客臉上囂張展現存在感的黑眼圈,猜想如果不是自己決定走進來,那麼他現在就會繼續放任自己痛苦下去,就說這些人為甚麼總愛逞強呢?

「你昨晚根本沒休息到吧?」
「如果我說已經習慣閉上眼無法入睡的日子你一定又想說點甚麼跟我持不同調,而且我確實就是因為日夜如此而痛苦的想死。」

Bradley找了一個覺得舒服的姿勢坐倚在床邊,原先確實想張嘴說點甚麼來反駁對方的話,但卻被那破罐子破摔的人搶了白只好乖乖默不作聲當個最稱職的聽眾。他知道止痛藥並不會那麼快見效,看著那人比起方才明朗了些的臉色,想來他更需要的是有人陪他轉移對疼痛的注意力。

「我睡不著,試了各種辦法,除了那些很健康的入眠指南,我也曾用過酒精或者藥物強制自己斷片,但這全都只會讓我的噩夢越來越清晰,無論在清醒時還是睡夢中的反覆折磨都在損耗我生存下去的耐性。」

「我昨晚幾乎沒睡,以前原本覺得讓人很安心的雨聲突然變得莫名煩人,所以我就起來巡一趟房子,也許我們該試著數羊,畢竟我們現在都是失眠的人,這裡只有我們兩個,我們得一起想想辦法了。」

聽見Jake悶悶的輕笑聲傳進耳裡,Bradley也不由自主翹起嘴角跟他一起笑出來,他必須說,把這個用笑容當盔甲的人逗到真心笑出來的時候,讓人覺得很有成就感。

「那如果有用的話,我還這麼痛苦做甚麼?」
「說不定是你沒有認真數。」

***

「你正在休假?」
「我?」
「你是做甚麼的?」
「噢,姑且算個藝術家吧,餓不死但也沒什麼大不了的那種。」
「嗄?」

Bradley坐在地上靠著床沿用一隻手撐著頭,無語地看著發出詫異單音的房客,這反應實在有夠失禮,雖然他也覺得自己更像伐木工人是沒錯啦。

「嗄是甚麼意思?」
「我沒想到是這個答案?這是你的第二志願嗎?不當海軍的話你就打算當個藝術家?你在申請書被抽掉以後去讀了藝大?」
「喔一一你好奇我?」
「也許,你很奇怪。」

一手撐頭一手不安分的用粗糙的手指在床單絲滑的表面上刮著玩,發出有些惱人的噪音,而他腦中不曉得哪根弦斷了,突然脫口而出:「這問題我下星期再回答你。」

「為甚麼?這難道有意義嗎?」
「這故事曲折離奇,我要好好準備一下。」
「你鐵定是在胡扯吧?」

就算是那又怎樣,Bradley聳聳肩看著把一顆枕頭抱在胸前的Jake,想著胡說八道有誰不會,有用比較重要。

「那等你聽完你就知道了。」
「你總是這樣?」
「我怎樣?」
「放晴以後我就會離開這裡,如果那時候我已經走了,不就非得帶著遺憾嗎?」
「但這是你能夠選擇要不要的問題不是嗎?」

輕易的將問題拋回去,他不覺得這問題真的是個問題,如果Jake真的會為此感到遺憾,又或者他真的想知道答案,那就好好等到下周不就好了嗎?

「就說了你真的好怪。」
「希望你知道這聽起來不是一個太差的評價。」
「你總是這樣做?你心知肚明這起不了甚麼作用的,究竟又是何苦?難道你覺得你能夠永遠讓我待在你可控的範圍內嗎?」

Bradley苦笑,這人看上去可堅持的很,如果不是被雨困住,此時此刻這個世界上還有沒有Jake Seresin這個人,他連想都不敢想。要不是有這場看起來沒盡頭的大豪雨,這個笑起來能感染他心情的人也許已經在昨日跟自己擦身過後永遠消失了,思及此他感到一陣雞皮疙瘩,在內心暗自祈禱著雨可千萬別太早停。
而且他才不總是這麼做,他甚至第一次讓人在自己的屋裡住下來。

「那就放晴以後我會告訴你。」
「你實在很難聊天。」
「那是因為你問的問題不適合現在回答。」

這次可不是胡說,他覺得這問題有點難,問究竟是何苦但他其實沒有太困擾,他確實沒有預設過這樣做之後的結果,不能說自己到底是不是在做些沒用的事,但這不是為了得到甚麼才去做的事,不過是認為每個人都可以再多給自己一個機會,雖然聽上去老掉牙,但這話會一直存在一定有它被人不斷複誦的理由與價值,再多想一想或者從現在開始別再想都不是甚麼壞事才對。
後面那個問題又更困難了,先不說可不可控,讓這個人待在自己的範圍裡這種事認真想想似乎不算太壞。

「你現在感覺好受點了嗎?」

Jake點點頭給了肯定的答案,但卻像是打算跟他的上一句話較勁一樣。

「嗯,那你想要得到你盼望的一切但你明年就會死掉,還是一輩子都過現在的生活?」
「你說現在是指現在這個現在嗎?」
「不然還有甚麼現在?」
「我選現在。」
「為甚麼?」
「這有甚麼好為甚麼,我如果知道我明年就要死掉那不就代表我擁有的一切都是假象。」
「那你想選擇可以預知未來但是無法改變命運,還是想要回到過去但無法預知未來?」
「回到過去。」
「你覺得那樣比較好嗎?」
「不能說好或不好,只是相較起來它可以多一次機會,不是嗎?」
「好吧,我承認這聽起來好像很有道理,但我只是隨口問問。」

「那換我,你喜歡鬆餅還是麥片?」
「鬆餅。」
「巧克力還是蜂蜜?」
「蜂蜜、」
「荷包蛋喜歡全熟還是半熟?」
「快要全熟,但沒有到全熟的半熟。」
「現在起來吃早餐還是繼續休息?」
「我不餓一一你沒有聽見。」
「遲了,大腦可以控制你說的話但不能控制你的肚子為自己發聲,我聽見他的抗議,你不能這麼自私,我們要吃早餐。」

此時Jake的耳根看上去正在微微發紅,不知道是因為腹中傳出飢腸轆轆的哀鳴聲還是因為口是心非被人當場識破,或者兩者皆有,但這也讓Bradley感覺心情有點好,他覺得在一瞬間這個原先毫無生氣把他預期要到來的死亡當成必然發生的事實掛在嘴邊的人看起來終於有了些生命力。

***

「你真的每年這時候都一個人待在這裡?」
「噢、一半一半,有時候可能在其他地方工作,這片地是我教父買下的,大概十年前?我記得不太清楚,也搞不懂他為甚麼喜歡這裡,可能在退休以後有隨時玩低空跳傘的需求吧,但說不定只是因為便宜。」
「那他為甚麼不住在這裡?」
「他忙得很,來來回回上山又下山太麻煩了,我跟他租地在這裡弄自己的工作室,代價是我要替他照顧房子。」
「這跟免費送有甚麼差別?」
「等你下次生日我再跟你講,或者遇到的時候你自己問問他。」

抬頭看見Jake有些錯愕但又立刻恢復原本模樣的表情,Bradley這回很不客氣的笑出聲來。

「你哪知道我的生日。」
「那又如何?」
「算了。」

見對方撇撇嘴像是正在把罵人的話吞進肚子裡一樣的動作,他依舊持續著因為某種成就感所帶來的好心情,這人說不定就欠個對象跟他鬥著嘴玩,看這不是有生氣了許多嗎?

「你在肚子裡偷罵我吧?憋著幹嘛?你可以說出來。」
「不重要,我沒有一定要知道這些。」
「那你最想知道的是甚麼?」

Jake看上去似乎開始認真思索這個問題的答案,輕輕皺起眉低著臉盯著餐盤裡用了一半的鬆餅靜默片刻,又自己搖搖頭對著Bradley笑了笑,那看起來很失落,接著他彷彿是在滿足屋主的求知的渴望依言丟出疑問。

「為甚麼鬆餅可以這麼乾?」
「煎太久了吧,我昨天跟你說過我廚藝不怎麼樣。」
「因為昨晚的義大利麵還行就相信你只是在謙虛的我一定是智障。」
「那已經是我唯一比較拿得出手的料理了。」
「我現在知道了。」

「不吃了嗎?」
「你煎了一座跟山一樣高的鬆餅,這不能怪我。」

Jake指的是剩食這件事。
Bradley同意這個說法,動手收走桌面上的盤子跟餐具,他剛才一失手倒了太多鬆餅粉,原先想要留一些粉漿下來等下回再使用,結果他一邊煎一邊胡思亂想,回過神來整盆材料都被他用得見底,而且那吃起來確實有那麼一點乾,可能牛奶的比例也下的不太對。

「看來你少有機會練習製作兩人份的料理。」
「從結果來看你的推測沒有錯。」
「那你得趁這幾天好好練習,這說不定是我對這個世界最後的貢獻,我能讓某些在未來將要被你的料理謀殺的人逃過一劫。」
「這就有點太誇張了,還不至於好嗎?而且你明明也吃了。」
「沒聽過死豬不怕熱水燙嗎?」
「來吧,終極二選一。」
「甚麼?」

Bradley決定直接忽略上一題,自動開啟下一回合。

「你要哄我睡覺還是要我哄你睡覺?」


《3》


一一蛤?!

盯著屋主在流理台跟冰箱之間來回打轉整理的模糊背影,他震驚到沒有辦法用更好的方式表達大腦中對這個問題存在的更多困惑,這幾乎是個令人大腦立即當機的問題,但Jake依然在短短時間內讓自己冷靜下來在兩者之間找到一個更容易辦到的選項作為答案。

「我沒有哄成年人睡覺的經驗,如果你想成為第一個的話我可以試試看,當然也會是最後一個。」

Bradley不太意外這個答案卻還是有些詫異,這人的自尊心絕對不可能選後者,但對方似乎是忘了其實可以直接取消觀眾忽略不答,理由也許是Jake不擅長放任讓自己以外的其他人感到失望也說不定,雖然這是他用猜的,但很明顯這是個很肯定的理由。

外頭的雨勢依然沒有趨弱的跡象,饒是早已習慣了這個時節天候就是如此的他,依然萌生出了彷彿他們就會在這個屋子裡成為世界上最後存活者的念頭。

「如果這個世界從此以後只剩我們兩個人,你還會堅持你的想法嗎?」
「如果這個世界真的只剩下我們,那我想我們應該也命不久矣。」
「為甚麼?」
「憑甚麼全世界的人都死了我們卻還能好好活著?你想要我怎麼哄你睡覺?唱搖籃曲嗎?還是說床邊故事給你聽?」

「我想聽故事,說些我不知道的吧,也許那會很有用。」
「我想我不會是個好的敘述者,而且我想不出來有甚麼故事。」
「可是你看起來就像是,真實經驗永遠會是最棒的。」

Jake沒辦法看清Bradley的表情,即使他們現在就躺在一張床上,但這仍然還不夠靠近,他闔上雙眼放棄了用模糊的視線去辨識對方表情的可能,有些事情做不到就是做不到,曾經他也天真的以為自己能辦得到一切,現實卻給了他最殘酷的答案。
關於他經歷的一切都不存在任何好故事該有的元素,那很無聊甚至還糟糕到令人討厭,不會有奇蹟也沒有現世安穩,最後的結果還讓人感到遺憾。

「我的故事很難聽,如果你聽完了豈不是跟我一樣要失眠。」
「你的毒藥也許會是我的蜜糖,才不是你說的算。」
「既然你堅持。」
「洗耳恭聽。」

你剛才問了我最想知道的是甚麼。

我只想知道我是不是最好的,會不會是無可取代甚至無人能及的。
而我幾乎賠上了一切來得到答案,我不是最好的,我會輕易被取代,也隨時都有人能輕易超越我,我的存在只是這個世界裡微不足道的塵埃,多一個不多少一個也不會有差。

現在我甚麼都知道了,曾經那些用來證明我才是最優秀的舉措所得來的厭惡反映都像在嘲笑著我說:「你也有今天。」

雖然不認為我有甚麼錯,因為我是真的很優秀,如果再讓我重來一次就算是在知道會失去一切的前提下我也會這麼做,我依然會不惜我的所有去證明我是最好的,但若是真的再來一次,我會丟下我的僚機自己去完成這趟任務,不會再說著要他追上我,不會再對他那差強人意的飛行技術冷嘲熱諷,明明能夠一起飛的人實力當然不會相差到哪裡去,我卻總是覺得還差了點甚麼,那不單單針對一個人而已。

但沒有人需要跟我共同承擔自以為是的後果,我不後悔把自己搞成這樣,只是沒想過會落到這步田地,我總以為結果會更乾脆一點,我也以為我會更有勇氣才是,其實是我不夠果決,否則我為甚麼要聽你的話轉身呢?
明明只剩下一步,只要跨出那一步我就能好好睡一覺了,再不用害怕每次閉上雙眼一切的一切又在我眼前不斷來回上演,也不需要擔心噩夢再次降臨。

你一定在想我是個自私的傢伙吧?
是的,我就是那樣子的,他們說我自大又缺乏同理心,那話說得完全沒錯,最初得到這樣的評價就從沒打算要反駁,我就是個不值得被任何人同情的混蛋。

你這同情心氾濫的傢伙現在臉上的表情很容易猜,雖然看不清你的臉但我能知道你在想甚麼,你並不曾真的認識過我,我能告訴你這沒有必要,我知道我根本不值得被任何人挽留。

「嘿!」

Jake抗議的喊了一聲,Bradley手腳並用的緊箍著他的身軀,掙動了一下手腳卻發現沒什麼實際作用,他很快地就放棄了,任由對方再一次將自己按進胸膛。
這彷彿是個會令人中毒的舉動。

「口是心非的傢伙。」
「甚麼?」

那聲音從緊貼的胸腔傳進耳裡,低沉又渾厚其中似乎真的帶了些睏意在,這麼無聊的廢話這人也能聽得下去,究竟平常是多無聊?
Jake在留白過長的對話間隙中分神想著如果是自己一個人住在這種地方會有多無聊,另外順便思考了一下究竟是幹甚麼的藝術家會渾身肌肉力氣大到像是能把他的身體捏碎一樣,這下子是真的開始好奇了,而且他有些喜歡這個。

「承認你只是不想讓人失望一一而你願意犧牲一切換得好的結果。」

Bradley的手勁極大,一點也沒有要讓人掙脫的打算,Jake的表情會騙人,幾回下來看著他的臉彷彿正在述說的一切都是真的,但明明聽起來就不是那樣,卻依然要被那故作明媚的模樣欺騙。
不再去看他的臉反而很容易懂,那語氣分明就透露著對他自己滿滿的失望,因為沒有達成他人加諸的期望進而對自己產生的種種貶低。

「一一你明知道的,你該對自己更加坦率些。」
「你又知道甚麼了呢?」

一手在懷中的身軀背上輕輕拍撫,他聽著那因為被看穿而不太爽的回覆,Bradley低笑出聲來,他真的有些睏了,雖然這故事確實不怎麼樣,但現在這個溫度很舒適,感覺好到令人昏昏欲睡。

「旁觀者清你總聽過吧?我只是局外人,正因如此我更能不帶任何主觀想法聽懂你的言外之意。」
「胡扯。」
「答案在你心底,也許我永遠都不會知道,但你一直都知道。」

「我、一一」

一直以來他都對自己的好口才跟反應迅速有著極大的信心,但這兩日來他已經不知道自己被Bradley的話噎過幾回了,想不出一句能夠反擊的話來回嘴,是這輩子從未遇上過的,想要組織下一句話重新武裝自己不叫人看清,卻發現身上匆匆重新套上的盔甲早在一來一往間被人輕易卸下,不管說甚麼都只是將自己更加暴露在對方眼底而已。
他思考了很久,久到開始有些恍惚,唯一能連結大腦的感受只有傳遞到他身上的溫度,圈著他的懷抱太舒適,非常溫暖,而且太過於奢侈。

一一你該對自己更加坦率些。

那就奢侈一把也無妨,反正、反正無論是甚麼,一無所有的我所得到的分毫暖意都是賺到,不是嗎?

***

Bradley是被胸前幾聲淒絕的慘叫還有劇烈掙扎驚醒的,他幾乎在瞬間就辨清當下究竟發生甚麼事,收攏了在熟睡間鬆開的雙臂,將那個被噩夢干擾著睡眠痛苦的睡著卻累得無法清醒的男人扣在身前。
這不是他第一次見睡在自己身邊的人做惡夢,小時候也曾經如此,他那個看上去無所不能的教父在深夜中尖叫驚坐起,卻又再故作若無其事地把自己哄著睡去,每回發生那樣子事情過後的早晨,總是見到在夜裡被噩夢驚醒的男人獨自窩在客廳沙發上湊合著過一夜,那畫面次次都令他悵然若失。
小時候的他不明白心中感到空落落的理由是甚麼,後來他想那樣的感受也許是因為自己沒辦法替那個噩夢連連的人帶來一絲安慰所導致的失落。

他應該這麼說:「那不是你的錯,你已經做得足夠好,不是你的錯一一」
就像現在這樣,他緊摟著脆弱又無助的不速之客,一次又一次不厭其煩地說著,你沒做錯甚麼,你已經盡力了。

「我會在這裡,你可以安心的睡,沒有人會責怪你。」

就像是在哄一個真正的孩子殷殷期盼著他安穩入睡一樣,在Jake終於停止睡夢裡的掙扎再次平靜睡去以後,Bradley放輕了手腳,一下又一下順著那一頭暗金色的髮絲輕撫,緩緩哼著耳熟能詳的經典歌曲,雖然他覺得如果被自己抱在懷裡這個人要是知道了,應該會先吐槽「這甚麼老掉牙的歌連我爺爺都不屑聽」,他得說這種話才能配得上這一身張揚好看的模樣才對,毫無理由的。

時間大概也不早了,可能是傍晚,但他並不想起床,也不需要起床,而且現在這溫度剛剛好。
這時節處在此地彷彿就是遺世而獨立,時間的流逝不同往常體感這麼快,因為無法及時獲得外界資訊所以讓人不再如同平常一樣感到那麼焦躁,但如果真的打開網路那又是另一回事了,鐵定只有更暴躁而已。
一邊這麼想著一邊再次感到昏昏欲睡,拉起方才被掙脫一半在外的棉被仔細蓋上,閉眼繼續著那傳唱多年的旋律,直到再次入睡。

如果能好好的睡,是不是就能好好的過日子呢?他在陷入黑甜的夢鄉之前思索著這個答案並不在自己身上的問題。


《4》


今年這場雨似乎是應了他心中所祈禱的,下得比往常還要更久,家用電話能接通,不過網路實在爛到讓人寧願與世隔絕,有線電視就想都別去想了,倒是撥放器不受外力影響,他們能用一堆爛大街的經典電影打發掉許多被困在雨裡的無聊時光。

這一整個星期間他遠在田納西老家享受溫暖陽光的老媽打來關心過兩次,每回聽見他報平安以後就樂呵呵地掛上電話,反倒是他的教父每天都來電確認他們是否安好。

——昨天凌晨雨勢有減緩,原本以為終於要消停了工班打算今天早晨立刻上山搶修道路,沒想到接近日出的時候又來個回馬槍,這下完全沒轍了。

「這裡還好沒什麼事,就是雨很大下得我很煩。」

——噢、聽起來你跟你的房客正在過著很和諧的同居生活。

「你一天不搗亂會全身過敏是嗎?」

——我總要關心一下我家小孩的人際關係吧?

「沒有,你只是唯恐天下不亂。」

——好啦好啦,不過你們要有心理準備,可能得再繼續困一個星期,路只要一天不修破壞範圍就會擴散的越大,你要是真的撐不住不想繼續兩人世界的話,記得自己跟我說啊。

「甚麼跟甚麼,別胡說了!」

——你才別裝啦Bradley,我怎麼會不知道你最痛恨有人踏進你的私人領域,而你竟然讓一個陌生人跟你住在一起整整一星期,你明明知道有辦法送他離開。

「吼!你要是沒事幹就早點回去休息啦!」

——好好好,你這小子脾氣真差,注意安全別出門啊!

「知道了。」

——欸、他長得很漂亮對吧?

「對啦對啦!你到底要不要掛電話啊?」

在電話另一頭的教父科科竊笑著掛上電話,Bradley一臉生無可戀的將話筒放回去,甚麼你明明知道有一百種方法讓他離開,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講甚麼瘋話啊?簡直是來浪費軍警資源的!

「聽說今天凌晨的時候雨有變小,結果到了早上又故態復萌,道路被破壞面積的越來越大,這下子我也很難說甚麼時候能恢復交通。」

結果回應他的依然也只有科科科的笑聲,實在很想對貼在螢幕前的人說點甚麼像是「別靠電視這麼近眼睛會壞掉」,或者是「這樣窩著你絕對會腰酸背痛快回來坐好」之類的廢話,想了想之後他決定閉嘴。

「不是都說這部片很難看嗎?」
「我覺得還好啊,而且你都說很難看了為甚麼還要收藏啊?」
「那不是我買的,Mav選片的口味一向都很神秘。」
「甚麼意思?」
「他收藏的電影爛番茄新鮮度平均大概40%,夠別緻吧?」
「當我沒問。」

「倒是這雨再繼續下下去我們就真的需要一艘挪亞方舟了。」
「你已經來不及啦,而且就算真的有大洪水我也沒打算要逃走。」

Bradley坐在一旁的沙發上懶洋洋地撐著頭看Jake對著電影無厘頭的劇情發出陣陣笑聲,他神遊太虛思索著這樣的笑究竟要歸類在哪種類型?發自內心感到快樂?因為被戳中笑點所以忍不住發笑?還是像他這樣的人只要看到喜劇電影就會忍不住開始表演被逗笑?
他當然不可能要求人在短短時間內能出現改變,要他變得開朗放下一切回心轉意,只不過是很想知道對方真心笑開懷的時候是什麼模樣而已。

「這雨已經下一個星期了。」
「對啊,比以往都還要久。」
「一星期了,你說過要告訴我的,你人生的第二個志向是做一個藝術家?還是你根本就是胡謅?」
「沒啊,我是說真的,但那是誤打誤撞,我大學的時候讀政治,大一那年放暑假不想回家,跟我室友打賭我能用兩個月把木頭衣櫃雕出花來,賭一雙我們都很想要得到的球鞋,結果我真的辦到了,幾乎不眠不休花了整整五個星期。」
「蛤——這聽起來簡直是胡說八道。」
「就跟你說了故事曲折離奇但我真心不騙,後來新學期開始要重簽租約的時候不得不跟房東自首,我把他的桃木衣櫃上那兩扇門變成鏤空雕花款,結果他竟然沒發飆,還把衣櫃搬去報名參賽,我後來才知道他是我們學校美院的院長。」
「然後呢?」
「我得獎了。」

「屁啦!哈哈哈哈、完了,這比我聽過的所有笑話都好笑,你認真?」
「嘿!我非常認真,我敢發誓我跟你說的都是實話。」
「所以你就轉換跑道了嗎?轉系?還是幹麻的?」
「沒,我原本沒打算繼續,只是突然覺得自己好像天賦異稟,直到畢業後幾個月我收到一張支票,是那座衣櫃售出的七成價格,我數了數後面的零,發現竟然是我一個新鮮人在國會當跑腿助理一整年都沒辦法賺到的錢。」
「所以你才決定開始你的藝術家生涯?」
「嗯,從那時候我開始鑽研學習這一切,我想應該是因為我很幸運吧?參賽總是會得獎,每回展出作品都能快速擁有買家,目前結果還算不錯,還有我媽很開心,她一點都不怕我沒飯吃,反而很高興我幾乎每天待在家砍柴鋸木頭。」

「我還以為那是你慣用的香氛。」
「甚麼?」
「木頭的味道,很好聞。」

***

「很晚了,我們明天再看吧?」

他們又看了兩部電影,一樣還是不用動腦的喜劇片,愚蠢又老掉牙的低俗老梗滿天飛,Jake依舊從善如流對著劇情裡拋出的笑點捧場大笑,兩人偶爾分心聊天,接著又半真半假地投入到劇情中,並且Bradley還是屈服了跟著一起窩在那個糟糕的觀看位置,只因為那人說至少坐在這裡他能比較清楚分辨色塊的移動。

從第一次自作主張抱著Jake的時候就發現他並不排斥這樣的接觸,這些天以來的夜晚他都安靜的默許這種舉動最後總會縮在自己懷抱中睡著,雖然每回仍舊在深夜中被噩夢侵擾。
但卻不是像現在這樣的,懷中的身軀正在細微顫抖著,他知道Jake沒睡著,他在哭。見他拼命忍耐著聲音卻抑制不住身體的顫動,這令Bradley感到慌張還有些無助。

「Jake?」

掀開暖烘烘的棉被,他低頭看著懷中的人窩在自己胸口哭得不可抑自,大腦一片空白不知該如何是好,卻不自覺地動手捧起那人哭得爬滿水光的臉頰吻去淚水。

「別這樣,你不需要這麼做。」Jake動手推開他,卻沒真的用上幾分力氣。
「告訴我?」
「為甚麼?我哪裡值得你這麼做?你不該管我的,我、我甚麼都沒有,我已經一無所有,我給不了你任何對等的東西,不該是這樣的,你不應該讓我再次有盼頭,空蕩蕩的我甚麼都給不了你,這不一一嗚、」

為了防止對方掙扎,Bradley先抓住了Jake的雙手以後以雙唇堵上那張開始說起胡話的嘴,被他用唇舌攻城掠池的男人驚得幾乎忘了要抗議,直到他的小腿被踢了兩下,他才放過快要因為親吻而缺氧的人,再次將那一頭暗金色摟至懷中。

「這不是買賣,更不是以物易物!」
「你會後悔,你絕對會後悔的,別再浪費一一」
「Jake Seresin!」

吼了一嗓子打斷Jake的歇斯底里還成功讓人驚得抬起頭來尋找他的目光位置。

「二選一,你要繼續跟我爭辯還是要跟我做愛?」

他有九成九的信心現在這個一臉驚訝的人會選擇後者,也知道這很小人,小人指的是他明明曉得Jake對於達成他人期望有近乎病態的執著,對方勢必會選擇一個讓自己能愉悅的選項。
看著他安靜了好幾秒鐘沒回應卻低下頭揪住自己衣襬扯了一下,輕聲說著:「我去沖澡。」

「呀!」

無視Jake的驚呼,Bradley獲住緩緩移動下床的身體將他攔腰抱起,嚇得人手腳全然不知往哪擺,只能不輕不重的在他身上掙扎說著:「你放我下來!」
Jake在性愛裡的姿態就如同他最開始給Bradley的印象一模一樣,絲毫不扭捏作態,在每一個狀態下他都能給予另一個人積極的回應,除了最一開始打算替他脫去身上衣物時見他猶豫著僵持了好一會。

「一般人都是脫衣服洗澡的應該不用我跟你解釋吧?」
「我知道我現在已經不好看了,如果你、」
「我不介意。」說完便動手除下那件屬於自己的居家服,並奪去他的呼吸以及大部分的聲音,Bradley包辦了事前準備工作,Jake很配合的跨坐在那一雙健壯的大腿中間,任他在身後搗鼓。

「放輕鬆點,你再繼續這樣僵硬著,就算甚麼都不做明天一樣會渾身發疼。」

回到柔軟的大床上,Bradley一雙靈巧的大手在那已不見天日多時的白皙身軀上點起一簇簇慾火,伏低細吻著他一身新舊交錯的疤痕,如同膜拜儀式那般虔誠。

「別動!」
「癢、」

Jake放任自己沉浸在這如同汪洋一般無邊無際的溫柔裡,享受著被Bradley捧在掌心的服務,他的手彷彿有魔法,所至之處無不令他渾身興奮顫慄。這一刻他終於不願再多想,不再去倒數這段因未被雨困住而突如其來的新關係將在甚麼時候會因為放晴而消逝,也不再想他所決定的下一步要在甚麼地方執行,更不想這一刻被停歇。

「啊嗯一一」

甜膩的呻吟灌進Bradley耳裡,他滿意的湊上去親吻著口是心非的嘴,夾緊在身側緩緩摩娑的雙腿還有方才在浴室裡已經被他摸出來一次,而現在又重新抬頭頂在他腹部上吐出汨汨晶亮的性器是Jake情動的最佳證明,有力的手指持續緩慢在甬道內來回開拓尋找著終能令人融化大腦與身體的神祕開關。

「夠了,」他輕喘著呻吟,渴望被對方的慾望疼愛,那人卻耐性得過頭繼續這甜蜜磨人的前戲。
「再等一下,我不想讓你更痛。」

沒有過多的解釋,他又用上更多的潤滑增加到三根手指持續在那緊緻中分剪,按壓著內壁來回仿效性交的動作進出。另一邊抓起Jake的手覆上自己炙熱的聳立,在那一瞬間因為明顯感受他手上的顫抖而發出輕笑。

「嘿!」

聽見笑聲後Jake有些不滿的蹬了一下腿引來了對方聽上去並不以為意卻得意洋洋的警告,操、這人有個尺寸令他感到危險的大傢伙。

「會痛就告訴我?」

Bradley在把自己的龜頭擠進被他耗費所有耐心開拓的窄穴同時這麼說著,在那之前他塞了一顆抱枕在Jake的腰後,但願他能不那麼難受,耳邊全是身下人亂了節奏的喘息。
用前端緩緩進出讓人適應些之後他盡其所能地放慢了速度推進直到完全沒入二者之間再無距離,拂去Jake額角沁出的細密汗水,輕撫他呻吟帶著喘息的唇瓣,佈滿厚繭的手指在他艷紅的乳尖揉捻,極盡溫柔地重燃他被疼痛澆熄的大半慾火。

「動吧、沒關係,我哪有這麼怕痛?」

Jake抬起腳後跟輕扣男人的腰身要他繼續,這點痛根本算不上甚麼,而且他開始懷疑這人再不蹭出來等一下可能會爆掉,他幾乎都能感受到在他體內的滾燙性器正再突突地發脹。

接收到許可指令以後立即動作的Bradley掰開掛在腰間的雙腿,壓在床鋪上按著柔軟的內側挺腰在其中進出著,每一回他都退到幾乎離開,溫柔卻又霸道的一次次整根挺進。

「啊一一快一點、Brad、那裏!」

從善如流馳騁在Jake全心全意配合著他進出節奏的身體裡,每一下都精準的蹭在他最敏感的位置上,低頭吻去眼角汨出的淚,這人今天哭得夠多了,Bradley不太有辦法分辨這究竟是生理性的淚液或者又是為了甚麼,或者說他幾乎毫無餘裕,他想要更沒有距離的,更深入的,更不顧一切的投入在這場性愛中,卻又顧忌著身下幾乎對他坦露一切的脆弱。

「你可以更粗暴一一」

他開口的要求實現在Bradley驟然加快的節奏裡,「叫出來、這裡沒有其他人。」
粗大的性器在他身體裡快速的抽插,應著他的期望幾乎要將他往死裡幹,每一下都頂進最深處,抽出後不給人留下多餘的喘息空間再一次用全力挺進,Jake緊揪著身下的床單低喘克制著那險些要隨著他張口一並流洩出的尖叫,卻被扳開嘴讓他不得不棄守最後的城牆。

「哈啊一一」
「你喜歡這個?」

Bradley的大手覆上Jake的脖子,用了點勁按住他跳動的喉結,掌心能清楚感受到薄薄的皮膚底下為了求生的激烈脈動,這動作令身下的人不得不用盡力氣張大口才能勘勘獲取到新鮮空氣,下面緊緊絞住他的肉穴和不斷吐出前液的興奮明晃晃的昭示著Jake對此的強烈反應。

這一回他在Bradley手中以及身下加重的力道下尖叫著到達高潮,渾身癱軟在床鋪上幾乎動彈不得,深埋在他體內還硬著的性器被拔了出來,最後Bradley握著他的手讓他跟著一起打出來。

「你還沒夠吧?」
「你看上去已經累癱了。」
「把我做到暈過去?我沒試過這個一一」

「小心你許的願。」


《5》


雖然還不至於弱到在性事中昏厥,但在被Bradley抱進浴缸裡的時候他已經睏得幾乎連話都說不出口,大概在中途就因為遊走在他腰間的按摩太舒服而斷片了。
實在太疲累,Jake甚至不記得自己在那之後是不是有夢,更別說是夢見甚麼,但他記得昨晚在浴缸裡,枕在那渾身都是精力的男人胸膛,睏倦的不自覺闔上眼以前聽見的那句話。

「不要走,別離開這裡,留在我身邊好不好?」

這樣的請求夢幻到令他懷疑是自己昨晚做了一場美夢,在夢裡是不是回答了些甚麼也毫無印象。

不知道現在到底是甚麼時間,也不曉得自己睡了多久,探探身邊的位置還能感覺得到一些溫熱,也許是中午吧?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疲倦正蔓延向他的四肢百骸,連眼睛都睜不開,也許他可以試著自己再次入睡。

「Bradley一一!!!」

這一回他再次從夢中驚醒尖叫著睜開雙眼,側身朝外躺在這張大床主人慣常睡的另一邊,眼前的光是屋主留下的滿室燈亮,模糊的視線裡是他觸手可及的物品,介於朦朧與清醒之間,他聽見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
房門被人粗暴地打開,那人步伐極大朝著自己過來,接著他蹲靠在床沿,那昨晚另他瘋狂了一夜的大手覆在他的臉頰邊。

「怎麼了?我聽見你在喊我,出了甚麼事?做惡夢了?」
「我喊你的名字了?」
「嗯,我在外頭準備遲來的晚餐。」

他聽見自己發出的聲音沙啞得不像話,簡直就跟被砂紙蹂躪過一樣,嚥了口口水卻忍不住皺起臉,操、喉嚨痛死了。

「你得喝點水。」

借了Bradley伸來的手拉他一把坐起身,接過水杯喝到見底他才感到好受一些。

「遲來的晚餐是甚麼意思?」
「哇喔,你已經睡超過二十二個小時了,現在是凌晨兩點半。」
「你甚麼時候起來的?」

他還記得這中間自己醒過一次,那時候身邊的位置還是溫熱的。

「下午的時候,大概十二個小時以前。」
「我好像有醒來一下,你幹嘛不叫我?。」
「你睡得很熟,這一個星期以來我沒見過你睡得這麼好,你該好好睡覺。」
「我要起床了。」

他們一起窩在客廳沙發上迎來清晨,而且那天終於放晴了。

「雖然山上普遍都很涼爽,但這個地理位置讓我忍不住開始想要殘害北極熊了。」
「你現在開冷氣,備用發電會不會跳掉?」

這場大雨過後就要迎來夏季,由於房屋地處空曠的關係,初夏的太陽讓人開始感到過分熱情,Bradley點頭肯定的回答:「會。」
接著大翻白眼覺得自己肯定該要打電話去問問他的教父,到底、為甚麼、會把地產購置在這個位置?

***

大概是為了遇見你。

「雨停了,現在天氣晴朗,我想、」
「不准走!」

Bradley聽見Jake開啟這個話頭,人分明都還在他的懷抱裡甚麼也沒做他卻一顆心懸得老高,把人收緊在自己胸前的範圍不讓他動彈一分一毫。

「但你說過放晴以後要告訴我的,你真的覺得能讓我永遠在你的可控範圍之內嗎?」
「距離現在不到24小時以前你才答應過我,你會留在我身邊。」
「這是趁人之危。」

沒想到那並不是夢,他以為自己也開始能做些好夢了,還是說這能算是美夢成真的一種形式?
他沒奢望過有誰會希望自己在身邊停留,也許Bradley還不夠認識自己,這個提案終究還是會被撤銷,畢竟、Jake Seresin並不值得他再多付出些甚麼的事實最終還是會被識破。

「可是你答應我了。」
「也許你並不足夠認識我,你值得有反悔的機會。」
「但這樣不是就剛剛好嗎?」
「什麼?」

他用下一秒就能親吻彼此的距離直直看著Jake,要這人也好好直視著自己。

「你說我還不夠認識你,這不是剛好嗎?我不會知道過往的你是如何也不會對你有錯誤的美好期待,就算你認為這是你最不堪的模樣我也只會視作稀鬆平常本該如此。你不想再面對過去是因為你覺得你無法完成昔日那些人曾經對你有的期待賦予你的冀望,但我不一樣,我對你的期待是在我給了你兩個選項之後,你能選擇其中一個讓你我都感到還算滿意的答案而已。」
「為什麼這麼堅持?我並沒有什麼特別值得你這麼做的理由,這對你來說沒有意義。」
「任何預料之外的事情在最初發生當下都不具意義,是碰撞之後產生的火花,也可以說過程或是內容讓其中擁有定義。」
「你這個行為正在讓我覺得我能有期待,但我不知道我對未來能有什麼期望,這就像你給了我一條船但我卻在一片沙漠上,那沒有用。」
「沙漠會移動,也許幾個小時,幾天,幾月,甚至幾年,你可能會真的得到一片湖,但更有可能是中間你會得到些其他的。」

「那會是什麼?」
「噢、人生不會一帆風順但卻會驚喜不斷,我覺得你可以從最簡單的事情開始期待,例如每晚都能有個好夢。」

「如果我永遠都脫離不了惡夢呢?」
「我不知道,或許只有一個人的時候那是惡夢,但你留下來以後會有我在你身邊,那夢就只是一個不美好的夢而已,也許我們可以用上很多時間還有現在我們都還沒想過的方法解決他。」
「是不是不管我說什麼你都能想出一大堆歪理用來反駁我?」
「對。」

Bradley同意Jake說的並沒有錯,這就是趁人之危,但他才不在乎這究竟有多卑劣,從小就被家裡的長輩教導「時機不分好壞,為達目的需要不擇手段」,雖然理智知道這很荒謬,但這種事情哪能等?必要的時候甚麼招數都能拿出來用,死纏爛打情緒勒索他都辦得到,為達成所願他還能口不擇言胡說八道。

「即使我才是對的那個。」
「即使你是對的,我依然認為我也是對的,考試卷也不會整份都單選題,也許我們的答案都沒錯,可是你堅持只有你的答案才是對的卻會讓我覺得是我搞砸了什麼。」
「你說你遇見了很多人。」

那為甚麼會是我?
這世界上哪有這麼好的事?Jake回溯往昔至今日的一切,仔細想想其實他甚麼都沒有擁有過,他知道自己曾經是個閃耀的存在,但也僅僅是發著光,卻沒有多少人真正願意向他靠攏,如今他光芒不再,又怎麼能令他相信有人會朝著自己走來?

「這就證明你對我來說比較特別。」
「那只是現在對你來說,而你總會有感到厭煩的一天。」
「我在十九歲的時候就能對著兩片實心木頭不厭其煩五個星期讓它們從平平無奇變成競標商品,甚至將這件事成為我的職業,這表示我有無限耐心。」
「這不能代表甚麼,我不存在你付出的價值。」
「有沒有價值是由想把你留下的我來決定,而我的眼光一直都很好,把尋常人棄如敝屣的廢木變成有價商品也是我的專長之一,如果你不曾有過現在這樣的經驗,那只代表著過往那些人不夠有智慧,才不是你的問題。」

「我說不過你對不對?」
「這個答案我給不了,但總有一天你也許能在我們之間找到答案。」
「這樣做能讓你得到甚麼?」
「只要你留下來,認真吃飯,好好睡覺,我會在某一天告訴你我得到的是甚麼,如果我獲得了很多,那我會慢慢地,一項一項告訴你。」

「即使我無法帶給你任何你能給我的?」
「這不是比賽,我們之間沒有計分板。」

只有這麼做這場相遇才會有意義,否則我們都僅是彼此人生中無數過客的其中之一,你留下一團迷霧給我,而我未曾真正予你分毫,我不想那樣。

「我不想再跟任何人比賽了,我好累。」
「那就不要比,這世界上只有一個最好的Jake Seresin,你永遠都可以是你的第一名,除了你自己以外沒有另外一個能把你擠落這個排行。」
「這樣我不就也是最爛的?」
「奧斯卡影后也可能會拿到金酸莓獎,生命就是會跌宕起伏,這沒有甚麼不好只是個經驗,而且爛番茄新鮮度40%以下的電影都有人會寶貝著收藏了,你憑甚麼覺得我也一定要認為你很爛?」

這個人動搖了,也許是呼吸的頻率,或者是說話的節奏,也可能是始終晦暗不明的表情終於有了亮度,但Bradley提不出有力的證據來對自己證明Jake真的不走了,所以他開口問。

「你早餐想吃甚麼?炒蛋加培根,還是三明治?」
「如果我選炒蛋加培根還有兩片吐司,那和三明治會有差別嗎?」

「有,胡椒粉跟美乃滋醬的差別。」
「我喜歡美乃滋,也想要繼續在這裡曬太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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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


「你已經想到要去哪裡了嗎?」

Bradley隨手把桌面上的空盤收到洗碗槽清洗,沒過多久又拿著兩杯清涼的果汁走回餐桌前,看Jake一派輕鬆的表情貌似方才提出要去哪裡的問題並不太需要煩惱。

「你到底為甚麼會知道我生日?」
「我原本真的不知道,是你堅持不說我才確定的,而且我在這裡見過許多人,聽過無數個開場白,大多都是今天我生日。」

那之後Jake留下來了,留在他身邊哪裡也不去。
他築起圍籬封住了原本通行無阻的後院入口,從此來到此地的人終究要調頭換個地方,或者他們會轉身重新面對想要扔下的一切。
雖然總是會有一兩個人堅持闖入,他們、是的,現在是他們了,他們依然會端上一盤豐盛的下午茶點心邀請不速之客一同享用,然後Bradley的教父說的對,他確實有一百種方法讓人安全下山,即使他只用其中一種,而且還有些浪廢資源。

「生日快樂,謝謝你還在這裡。」
「嗯?我要說我愛你嗎?」
「這我知道,我也愛你,但是祝我生日快樂吧。」
「那不是下個月的事?」
「我們在去年的今天相遇,那不只是你的生日,也是你的重生之日,更是我的。」

Jake歪著頭表情帶著滿滿困惑,抬起手去揉著男友的一頭捲髮,到重生之日那裏都還能理解,但「更是他的」又是甚麼?他不明白。

「還好你留下來,最初的我只是想要彌補我曾經毫無做為的遺憾,當你出現在我的面前告訴我你的故事,那瞬間我覺得這好像是上天給我的第二次機會,讓我去做在幼時辦不到的事,我知道用在心中揣著這個理由將你留下來很自私,可是我真的需要你的存在,你不會知道光是你好好的在我身邊就已經足夠填補我在過去因為年幼無知而替自己所帶來的缺憾,我知道不會有人怪我,但那些對我來說都是需要被填補起來的洞,是你的存在完整了我。」

「生日快樂,Bradley一一」

跟自己口中一樣酸酸甜甜的果汁味道落在唇邊,臉頰,鼻尖還有眼角,他笑著聽那正在像一條大狗一樣在他身上又親又舔的傢伙說這一次又一次:「我愛你。」

「我想要去有陽光的地方,哪裡都行,好不好?」
「好啊,當然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