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lurk paste

〈海棲〉
_



　　淋漓大雨被阻隔在外，四面充滿了在車窗肆意奔走的水流，而車內仍是一貫地乾爽。

　　受到庇護而免於淋雨，這應該是令人產生安心感的狀況，他們此刻卻更像被魚放置在觀賞缸的人類，從水的世界中隔絕出一塊小小的氣泡，困於其內。

　　車子已經停駐在這裡很久了，巳波這才想起自己還繫著已經不需要的安全帶。看向身旁的人，虎於早就已經調整了舒服的座椅距離，雙手抱胸狀似入睡。

　　巳波從他還有點緊繃的唇角看出來，虎於並沒有真的睡著，只是閉著眼睛假寐。於是他抿了抿嘴，輕聲開口說：「抱歉。」

　　沒有再添加其他懺悔的內容，靜靜等待著接受方埋怨的言詞，或者也可能是體貼的寬恕。

　　然而虎於持續閉著雙眼，沒有給他任何回覆。

　　他確定空氣的擾動一定有傳遞到那個人耳畔，因為他們分別坐在駕駛座和副駕駛座，是這麼近的距離。

　　「我知道你醒著，請回應我吧。」雖然是知道自己理虧才道歉，巳波還是用著督促的口吻這麼說。沒有必要裝睡，真正的睡臉他可分辨得清楚。

　　數秒後，虎於總算睜開雙眼，轉頭往巳波看過去，表情一如尋常，不像巳波以為的可能會展現不耐。

　　「……你剛剛是說『抱歉』？還是雨聲太大，我聽錯了？」

　　「對，說了抱歉。」原來他是沒有聽到。

　　「為什麼要道歉？」虎於看起來很疑惑，直起了身子回話：「應該是我要道歉吧。車子忘記加油了，害你只能和我一起在這裡等到天亮。」

　　這就是他們現在只能在停在原地動彈不得的原因。

　　深夜時分開車出門，卻到了半路才發現車子沒油，還非常不巧地遇上暴雨。不方便下車，也找不到道路救援，更無法到達目的地。

　　此時他們原本應該在熟悉的臥室中睡上香甜的好覺。

　　「不，是我的不對，因為是我先提議說想要半夜看海，才會變成現在這樣。」巳波老實道。

　　在那臨近午夜的時間點，巳波不過是隨便轉著電視台，看到海洋生態的紀錄片，就心血來潮提了一句。當時巳波也沒料到虎於會果斷說好，這樣駕車帶他上路。

　　海不太遠，也不是很少見到，因此更沒有深夜一定要出行的理由。

　　但畢竟先提起的就是巳波自己。如果沒有把願望說出口的話，如果沒有因為覺得太有趣了而不停下腳步的話，現在他們就不會被困在這裡，只能在狹小的空間裡避雨而無處可去。

　　虎於對於巳波的自白，只是輕描淡寫回應：「你那時候只是在開玩笑吧？是我聽了覺得還不錯，才決定要帶你出門的。」

　　虎於也體驗過半夜臨時決定要去看海，那已經是學生時期的事，如今對這充滿青春感的舉動感到懷念，就乾脆順著這個玩笑開車出發。「所以想去海邊的是我才對。」

　　總之，事實上就只是虎於自己想看海，才導致他們落得這般境地。不管是提議出行、或者開了忘記加油的車子，這些事都不是巳波的錯。因此他才對巳波突然的道歉毫無頭緒。

　　聽到虎於輕巧為他開脫，巳波欲言又止，不知從何解釋起，其實說想看海的那句話不是在開玩笑；當下想看什麼、不喜歡看什麼，現在不用拐彎抹角地假裝說笑，也已經能坦率說出來了。

　　時常用玩笑隱藏真話的時候，多半是害怕被回絕，才不斷用開玩笑當作真心的緩衝。

　　但現在的棗巳波不是。他們之間已經不需要用輕佻的話語維持表面上的交際，也不是被拒絕後會觸發內心脆弱一面的關係。

　　可是御堂虎於不一定也這樣想。

　　巳波一語不發，結束了暴雨白噪之中短暫的對話。在外頭歇斯底里叩門的雨滴，讓幽閉的空間彷彿繼續退縮，就像內心的話也在退縮，逃避著誤解與調整嵌合的空間，最後歸於無力的合眼。

　　

　　——「好像海。」

　　夜雨無止盡傾瀉之間，御堂好像說了什麼。雨聲確實是太大，聽得不太清楚，巳波猜他應該是說，兩人現在身處的環境，就像海一樣。

　　滂沱大雨持續充斥耳畔。很神奇地，聽見這番譬喻之後，這充滿束縛感的狹窄空間，從幽閉的水族箱，變成海中靜謐的潛艇。

　　身為在大氣下才能生活的人類，在水的世界中也有一處棲身的空間。

　　外頭漆黑一片，水滴也只能反射微弱的路燈。深海裡看不到星星，這裡也沒有星座的指引，所以還不需要向前啟航。

　　「被雨水包覆著，的確像是在深海中的潛水艇。」巳波提高音量，讓聲音不會又被雨聲埋沒，「你真是充滿浪漫的想法呢。」

　　這番話確實傳到虎於耳裡了，沒想到他聽了卻慢慢眨兩下眼，鬆開眉頭笑了出來。

　　「浪漫的人是你吧。」

　　「……為什麼？」

　　虎於好像是越想越有趣，笑得眼睛都瞇起來，「因為我只覺得雨聲和海浪聲都是水聲，聽起來有點像而已。沒想到你還想了這麼多……是身為演員的想像力嗎？」

　　「……」

　　「怎麼不說話，我有哪裡說錯嗎？」

　　「沒有。」巳波簡短地回應，讓一車歸於沉寂。

　　水簾的白噪音又填滿了他們的空隙。巳波短短地嘆息了一聲，照理來說這微弱的吐息早就盡被雨聲掩蓋，御堂虎於卻正好在這時向他凝望過來。

　　「……你在生氣嗎……？」

　　「嗯？沒有……」如同剛才道歉的內容，他還想說要生氣的可能是虎於才對。回想今夜彼此交換的幾句話語，他的沉默與嘆息只是出於一點點無力，可能是出外時間太晚，可能是長夜中等待的心焦，也可能是別的。

　　「因為你看起來心事重重的樣子。還是想睡覺了？」

　　虎於很認真端詳巳波的臉，想從擅長控制表情的隊友臉上看出跡象，巳波覺得有點好笑，擺擺手要他別在意。心底卻有某種情緒盤旋而上，像是剛剛看著試卷上被紅色線條劃去的答案，數著一個、兩個……然後自己打出成績一樣。

　　這個問題又錯了嗎？還以為這次能答對。畢竟在深海中，無論怎麼用力喊叫，人聲的頻率也只會被水流淹沒，徒留承載不了訊息的氣泡聲。

　　

　　這場雨下得很長，從上半夜一直到清晨都未曾稍歇。虎於也想過自己走去加油站，於是瞇著眼睛查詢那亮度調到最暗還是太亮的手機地圖，然後發現太遠了。不曉得自己幾度入睡又醒來，某一次他發現，曾說過很難在陌生之處入睡的巳波，似乎還是淺淺地睡去了，他想像個紳士一樣再幫他蓋上毯子或外套，卻發現手邊沒有這些東西。

　　總覺得今晚的巳波有些寡言，有些刻意留白的沉默，他的腦中閃過幾個可能性——例如巳波應該是真的不想看海、很不喜歡，或許是諾斯米亞的海比這邊的還要清冷而靜謐，想到這裡，虎於又覺得他好像自己在猜測一些隊友不願多加描述的往事，收起了念頭。反正，如果巳波不想要看海，那他本來就不應該開這個玩笑。

　　也可能只是下雨的濕度與低氣壓營造出這種錯覺。至少，在虎於說「那我們現在就出發吧，我來開車」的時候，巳波看起來是樂意的。

　　一點點不知是否被天氣模糊的跡象在心頭打轉，最後也得不出確切的結論。

　　如果事情無法俐落地解決，把它留在身邊不斷煩惱並不是他的作風。就像紅丘前的他也看不懂巳波為何自己一股腦徬徨著，卻不願意為重要的事付諸行動，所以用不怎麼溫柔的方式推他向前。但是現在虎於哪裡也去不了，只能將滿腹疑問堆在車後座，等這個夜過去。

　　在狹小的世界裡迴旋著找不到出口，就好像小時候很喜歡的魚缸裡，碰著透明壁面幾次之後，就放棄朝這邊游的魚……閉上眼半晌，他又忽然意識到，外頭是淅瀝雨聲構築的水的世界，裡頭是僅有的乾燥空間，那他們應該像是從大氣之下移居到海裡供魚觀賞的人類。

　　

　　半睡半醒之間，天似乎漸漸亮了。因為烏雲還沒走，少了曙光的提醒，只有手機顯示終於到了上班時間。道路救援來為汽車加完油，確認車子可以正常發動後，虎於把車子開往回頭路走。

　　「我們不去海邊了嗎？」巳波詫異地說。

　　「我還以為你會比較想回家補眠……」虎於緩緩踩煞車放慢行進速度，打彎迴轉了一次，往海的方向繼續開。

　　「你總是跟我心中所想的對應不上呢。」巳波像是挑選了詞句之後，緩緩開口。

　　「什麼時候？」

　　「所有時候。」

　　「這樣說也太不公平了吧。」

　　至少虎於自認為已經越來越能看出巳波到底想表達什麼。他承認他本就是不太理會他人言下之意的性格，從出生開始，周圍的每個人就讓他不用看別人臉色行動。雖然社會化的過程中也漸漸掌握了閱讀他人真意的技巧——但他不也被巳波評論過不懂人心嗎？

　　就是這樣沒錯。虎於自己幫自己下著結論，說服自己讀懂他人心思的技巧還不夠高超。跟巳波那樣揣摩各種角色出神入化的能力相比，應該還有待加強吧。

　　虎於將車子靠邊停了下來。

　　這個人到底想把車怎麼開？虎於能感受到巳波心裡有這樣的疑問，往自己這裡投來探究的目光。虎於打好檔，拉了手煞車。接著他注視著巳波，篤定地開口：「我很習慣了。」

　　「習慣什麼？」

　　「習慣被人說我不溫柔。習慣我總是被說哪裡做不好，又垂著眉毛說『因為是虎於所以沒關係』。」

　　「我沒有這樣說吧？說御堂不溫柔。」

　　「對。所以我想說的是，你要這樣說也可以，我不會在意。你想想，如果可以隨時讓我知道你的想法，你是不是就不會在某一天突然失望離開？」

　　脫口而出的同時，虎於也意識到自己說得過頭了。

　　他深知巳波並不是會輕易放手的人，不像過去那些燈紅酒綠之間的輕巧口吻，只在他身上謀求一種片利共生的結構。如今回想起來，在那些對象身上尋找相通的心靈全是不搭調的奢想。

　　但是巳波是不一樣的，他們在彼此身上找到的想必是真正的可能性。巳波對一段關係的執念像無法探尋的海底隱沒帶，生活在普通氣壓下的生物無法窺見那陽光照不到的深處。可能就連巳波自己也未能理解他無底的執著的完整面貌，才會讓他曾為了一段關係讓自己的決心進退維谷。

　　就此，虎於知道，在他遇過的形形色色的人之中，最不可能將他放手離開的就是巳波。

　　巳波的口吻不像剛才不收斂鋒芒的問句，此時帶上了些動搖：「你真的是這樣想的嗎？覺得我會突然就失望？」

　　海溝高深莫測，但海底火山似乎開始蠢蠢欲動。再過不久，端莊的平衡或許就會隨著地震搖落。

　　不是早就可以預料到了嗎，勉強傳達未成形的想法只會平白增添更多誤解。其實就連虎於自己的心裡話也還在流動，邊界載浮載沉，勾勒不出精細的板塊邊界。

　　我不是在質疑你對我的用心。理論上他該閉上嘴什麼也不說，讓這次的躁動也被海水和雨水冷卻。

　　「我是在擔心你不知不覺勉強自己一些事情。你是對的，不要遷就我而改變你的答案。」

　　然而虎於每次都按捺不住想要多說一些話的衝動。他總在該傳達立場的時候閉口不言，該閉上嘴好好聽話的時候說了太多。

　　他明明知道巳波不喜歡被指點該怎麼做。虎於單手還握在方向盤上，眼睛望向了擋風玻璃外的道路某一處。那裡沒有什麼特別的，只是他預期巳波臉上大概會浮現被反駁的不滿神情，實在不想演變成吵架啊。

　　他不是會檢討自己的人，也很難心甘情願主動認錯。巳波應該也習慣這一點了，但這和誰對誰忍讓是兩回事。虎於不希望兩人話語之間的空隙有一天崩解成鴻溝，他也知道巳波對於越重視的事物，越常會捨棄他原本緊握的原則。原則這種東西，一旦拋下太多，最後只會剩一個空殼的自己，到了某個臨界點之後，為了維持本來的形體，就再也無法和令他拋棄原則的那個人待在一起。

　　那些不說話的時刻，無聲吞下去的東西究竟是什麼？如果能夠全都知道就好了。

　　包括此刻他還是什麼也不說的……

　　虎於轉過頭，意外地看到巳波正發出輕笑。

　　「謝謝你。」巳波笑著說。

　　「謝謝我？」

　　「謝謝你在為我著想啊。我原本以為御堂不會想這麼多。」

　　虎於看清楚了，巳波的微笑不是面具，他真的心情好。

　　「對……原本是不會……」

　　或許是因為以前沒想很多，才會一次一次被女朋友甩掉。如今他終於想通了，既然原本的他就已經具備萬人迷的魅力，如果可以再加上一點靈活的思考，絕對會成為全世界數一數二的好男人。

　　在這種氣氛下絕對不能說出來。

　　雖然不懂巳波那一瞬間釋懷的神色是因為什麼，但他知道的是，比起聽到他說「抱歉」，「謝謝」更像他平常都會掛在嘴邊的詞彙，那就好了。

　　怎麼辦……還是不懂。不但不懂他心情低落的原因，現在連他心情好起來的原因也不懂。

　　古時候人會嚮往大海，是對於海的另一端座落著什麼世界感到驚奇。現在人會嚮往大海，大概是因為喜歡它的無情與深不見底吧。疲弊於人際交往通透的社會中，在巨大的未知面前，反倒可以得到一陣平靜。

　　「海還要去嗎？」

　　「當然要。」巳波說。

　　這一趟停駐太久的小旅程總算繼續下去。

　　

　　

　　巳波和虎於各自撐著傘，站在公路欄杆邊遠望著海。

　　「御堂，海浪聲跟雨聲聽起來差很多。」聽著在雨點打擊傘面的清脆聲響以外，還能分辨出浪花拍打上岸的巨響，巳波無奈地指正。

　　虎於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幾聲，結果是兩個浪漫的心靈對於譬喻的運用，都薄弱得相去無幾。

　　「你剛才說的對，我可能也很浪漫吧。真謝謝你陪我看海。」

　　「我並不是在陪你看海。」巳波回答得很快。

　　御堂虎於以意外的表情望過來。

　　雖然這一夜睡得不好，巳波迎著海面吹來的風，仍顯得精神奕奕。這趟出行到達了不同於預定的目的地：他們想看的是晚上的海，現在太陽卻已從海平面移開。

　　在海裡和在雨裡，聽不清楚聲音的狀態是一樣的。古生物會走上陸地開始生活，或許也只是想聽清同伴在說些什麼而已。

　　他湊近虎於的右耳，以不說祕密的音量告訴他：「我在看我自己想看的海。那不是玩笑，謝謝你帶我來，御堂。」

　　

　　還好，不管真心的判定是否有誤，他們還是有來這一趟。虎於瞭然地點了點頭，到現在才忽然發覺，巳波想聽的或許只是這樣一句話：

　　「我們都想要看海，那正好。」

















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