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山神花嫁》07

黃昏時分,山林染上溫柔的橘紅色。夕陽從樹影間斜斜落下,將山間的霧氣染得像極了被揉皺的金紙。風聲慢了,蟲鳴悄然,整座山似乎進入了另一種呼吸的節奏裡。

他們再次站在祭壇前。

這裡沒有宮柱也沒有瓦頂,只有山中古老神木的根錯落交織而成的空間。粗壯的根系像是從地底自發地長出,彼此糾纏、環繞、支撐,在中央勾勒出一個半圓形的祭祀空間,頭頂垂掛著長藤與濃密的垂葉,微風一吹,便晃出斑駁光影,如編織而成的天然簾幕。

清右衛門轉過身,看著這片熟悉的祭壇,指尖在身側緩緩捲起一縷微不可見的氣流。他低聲道:「我接下來要……求助一下其他神明,可能場面會不太好看。你先回去小屋休息吧,勘兵衛。」

他語氣雖輕,卻透著一股無形的認真。但身後沒有回應。

清右衛門轉過頭,只見勘兵衛仍站在原地,雙臂抱胸,皺眉看著他。

「……我不回去,」勘兵衛語氣固執,「這事原本就是我惹出來的,怎麼能丟下你一個人搞定。」

清右衛門望著他,有些頭疼地歎了一口氣。

「你知道我從來拗不過你。」櫻木語氣像是在抱怨,卻又像藏著幾分柔軟。

清右衛門站在祭壇中央,夕光映在他身上,輪廓如剪影般柔和。他轉身看向仍不肯離去的勘兵衛,眼神裡帶著一點無奈與藏不住的寵溺。

「好吧……但你得答應我一件事。」

勘兵衛撇撇嘴,不說話,但腳步沒有後退半步。

「等下你不管看到什麼東西,都不可以嚇跑喔。」

他語氣還是輕的,帶著平常那副帶笑的調子,但下一瞬,空氣就開始悄悄改變了。

風忽地停了。

勘兵衛感覺腳下的土地微微震動了一瞬,然後有什麼在暗地裡緩慢甦醒。

清右衛門輕輕閉上雙眼,雙手在身側微微張開,像是迎接流動於天地之間無形的力量。他的身影逐漸泛出柔和的光暈,衣袍邊緣化為輕盈的光點,被風吹散,逐漸升起如細雪般的花瓣,緩緩飄落。

他的腳下,從鞋邊生出纖細的嫩枝,繞過腳踝、沿腿向上,逐漸變粗、強韌,直至將整個身形吞沒。轉眼間,清右衛門的身體化作一株高大的櫻樹,枝幹挺立,筆直地朝祭壇上方生長。

那樹樹幹溫潤如瓷,表面隱隱有流光滑動,粉白的花在尚未入春的黃昏裡不合時宜地盛放,卻異常自然。花瓣一片片落下,在空中翻旋,帶著不屬於人間的節奏。

更神奇的是,那從櫻樹延伸出的根系,並未在地面止步。它們順著地勢匍匐向外,像是有所感應般,與祭壇本體那古老神木的根纏繞在一起——粗與細、深與淺,仿若兩條時光的脈絡,在這一刻重新編織與接合。

原本屬於不同存在的兩棵神木,如今竟自然交織成一體,沒有衝突,只有共生,像是宿命早已默許的重逢與延續。

風從枝頭拂下,帶來些許的櫻花香,淡而不濃,微不可察的甜味混著黃昏的草葉氣息。

勘兵衛抬頭看著那株不合時節、盛放在黃昏祭壇中央的櫻樹,心裡有點說不出的震撼。那花開得實在太繁盛了,從枝頭到垂落的根鬚都開滿了粉白色的細花,像是天空裡慢慢洩下的一場輕雪,在暮光下泛著朦朧的光暈。

他走近一步,伸出手來,落在那滑潤如玉的樹幹上。指尖觸碰的瞬間有種奇妙的錯覺——那不是木質冰冷的觸感,而是帶著些許溫度,像人的手臂,又像誰總不讓人碰的後頸。忍不住地,他又輕輕拍了拍,像是確認這東西到底是不是真的。

勘兵衛第一次真切地理解,這位與他鬥嘴、下廚、鬧彆扭、笑著說話的男人,並非凡人。

是「神」。

是真正的、這座山的守護神。

「美男變大樹什麼的……真的假的啊……欸、所以你才叫『櫻木』嗎?」他喃喃說著,語氣半帶懷疑半是感嘆。

就在這時,枝頭忽然晃了一晃,不像風那樣隨機地搖曳,而是有意識地輕輕撼動了一下。幾片花瓣被帶下,啪地一聲落在根與石縫之間,空氣裡甚至傳來細細的枝幹摩擦聲,像是誰在無奈地笑著說:「——你就這樣評價我?」

勘兵衛睜大眼睛愣了一秒,然後沒忍住,笑了出來。他明明沒有聽到清右衛門開口,也沒有半個字從這棵樹上飄出來,但那「枝體語言」,實在太像那個總是裝正經卻又容易害羞的人了。

「……你該不會是真的在不好意思吧?」他笑著說,然後仰頭看那搖晃的枝葉,聲音帶著止不住的調笑意味,「誰叫你非得選這麼誇張的方式。」

那株櫻樹沒再搖了,像是被戳中什麼似的靜默了下來。但樹枝間的花卻搖搖晃晃地落下來幾朵,像是微微羞赧的回應,也像是另一次無言的招呼。

勘兵衛坐在祭壇邊的石上,仰望著那盛開到不可思議的櫻樹,陽光的最後一抹從山後滑落,只留下夜色一點一點地染上來。枝葉間偶爾傳來蟲聲,風裡混著清淡的花氣與晚間初起的霧氣,整個祭壇像是隔絕了人世塵囂,只剩靜靜地守著一樁說不清的約定。

他抬手接了一片落花,掌心收緊了一點。

……我似乎是真的,還挺喜歡這裡的啊。

這話他沒說出口,只是讓它留在花瓣裡,讓風帶著,留給那棵靜靜聽他說話的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