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柘植說完,盯著安達,他把話題一拐,問道:「為什麼黑澤君今天也沒來?」 安達的食指開始在杯口打圈:「他最近在搬離自己的公寓。」 「自己的?公寓?」柘植把兩個詞分開來念,「你們不是同居很久了嗎?」 「這個嘛……」 安達摸了摸後頸,考慮怎麼向柘植解釋自己和黑澤的相處方式。 黑澤一直沒有退租自己的公寓,這是兩個人在交往初期,也就是聖誕到新年這段時間裡商量出來的契約。黑澤的公寓提前預租到了第二年四月,他本來應該勸說安達住到自己的家裡來,但安達是個很迷戀舊物的人,他從大學畢業以來一直住在自己那間木造公寓小屋裡,雖然空間不大,但安達很有設計頭腦地為房間添置了書桌、書櫃、尺寸合適的床,尤其為書桌花費了很多心血,他想辦法把排線板藏在桌腿後面以免影響整體的美觀,還在牆上安裝了洞洞板,將自己二十代以來所蒐集的文具用品分門別類地排列出來。 黑澤第一次到安達家的時候就注意到了:洞洞板擦得很乾淨,光是鉛筆就已經壘著掛了好幾層,還有數不清的彩色便利貼和迷你卡片記事本,看起來比豐川的文具展櫃還要精緻。 不過黑澤有機會評價安達的文具狂熱還是在交往以後,他說安達的辦公桌上總是會疊很多顏色不一的文件夾,不僅有自己公司的產品,連別的文具廠的最新產品都有,我就猜安達一定是個文具控,沒想到能見到安達臥室裡的情景,我真的嚇了一跳,這真是又專業又迷人的佈置。 安達被他說得有點不好意思,摸著鼻子說沒有啦,然後悄悄笑起來。 話題回到同居上,黑澤提出一個較為折衷的建議,反正自己的公寓也早早付了定金,就讓它空在那裡好了,如果安達允許的話,可以讓我搬進來嗎? 安達同意了他的提議,兩人便開始同居,偶爾的時候他們會住到黑澤公寓裡兩三天,通常是在加班的情況下。黑澤知道安達心思細膩,也知道在這段感情中自己肩上的責任更大——畢竟是他先喜歡上安達的,不是嗎?他認為,如果安達在和他的相處中感到不舒服,即使非常痛苦,他也應該退出,所以他把公寓留了下來,保存了兩人之間轉圜的空間。 不過很快黑澤就發現這種預留其實完全沒有必要,他們交往至今幾乎沒有吵過架,於是在四月公寓到期之前,他沒有續租,而是開始整理行李,打算正式搬進安達的家。 在居酒屋的嘈雜背景音裡,安達把自己和黑澤的相處交代到這裡,然後收穫了柘植的一聲「等等」。 「你們交往至今幾乎沒有吵過架?」 「沒有吧?」安達努力回憶了一下,「硬要說的話其實也不是沒有發生齟齬的時候,但那個好像不算吵架,就是雙方有點臉紅心跳,這個可以算吵架嗎?」 「願聞其詳。」柘植說。 第一次的臉紅心跳發生在安達清的身上,因為他發現黑澤有點嚴重的戀物癖。黑澤優一運進男朋友家的行李並不多,但原本適合一個人生活的空間突然多了另一個人總不免有段適應期,安達在二手網站上訂了一個更大的衣櫃,他總是很擔心自己那個小小的儲物空間會壓皺黑澤乾淨平整的貴價襯衫,而且自己的生活習慣其實有點邋遢,有時候懶得疊衣服會把它們團成一團直接塞進櫃子。 自從黑澤搬進來以後,他倒是再也沒有這樣的煩惱了,黑澤優一有輕微的強迫症和潔癖,小到筷子擺放的位置,大到衣服晾曬之間的距離,黑澤都很注意,他住進來的第一個週末就好好整頓了二人的衣櫃,安達清第一次知道原來收納是件這麼有學問的事,黑澤念叨著如何把一件難收納的連帽衛衣疊成一個豆腐般整齊的小方塊時,安達像回到了小學六年級去野營前的那個晚上,安達媽媽坐在床邊手把手教他折疊襯衫。想著想著,安達就笑起來,黑澤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整理世界中了,睫毛垂得低低的,語氣像和小動物說話一樣,溫柔地對一件連帽衛衣絮絮叨叨。 在同居一個月後的大掃除中,安達發現了黑澤的秘密。首先他發現黑澤不肯讓自己參與整理衣櫃是因為黑澤不捨得安達扔掉舊衣服,安達的幾件襯衫已經洗得透了光,還有一些領口鬆垮的T恤也應該丟掉,安達在大掃除的三天前就囑咐過黑澤這些都要扔,但當大掃除開始後,安達發現它們依舊完好無損地待在衣櫃的角落裡。 「黑澤,」安達把舊衣服團成一團,「為什麼沒有扔掉這些?」 黑澤優一正在整理廚房,他戴了個主婦清掃時用的帽子,左手舉著去油噴霧,右手舉著抹布,一張俊臉被口罩遮去大半,只露出眼睛。聽見安達的聲音,他慌慌張張從廚房裡探了個身。 「那個……」 「還有上次我囑咐你要扔的舊褲子也沒有扔,那是我學生時代的衣服,根本不適合現在的我穿了。」安達的聲音有點氣悶。 「那個……」 「哪個?」安達想起自己以前歸還黑澤的圍巾時黑澤說過的那句「太浪費了」,心裡有點無奈,「只是舊衣服而已。」 「安達的東西,我都不想扔。」黑澤小聲抗辯。 這是什麼理由?安達清在男朋友頗不捨的眼神中把自己的舊衣服全部冷酷地移出衣櫃,處理乾淨,然後把收在抽屜裡的幾件黑澤還沒拆封的襯衫攤平了掛上去。 「把不需要的衣服扔了,黑澤的衣服才能有位置。」安達解釋道,「畢竟是兩個人一起生活了。」 當然不止衣櫃有秘密。安達清的第二個發現是從儲物櫃裡發現了一個鋁製餅乾盒,打開後裡面整齊地碼放著一些裝在透明密封袋裡的小物件,安達有些不可置信地清點那些物件:自己用過的鑰匙環、領帶夾、寫壞了的鋼筆尖、本應該丟掉但卻被保留的廢棄草稿(甚至於黑澤把他寫過的字單獨裁成指甲蓋大小黏貼在新紙上,做成了拼貼詩一般的效果,上面寫著「烏玉の彼夢にだに(漆黑烏玉兮,雖然每在夜夢間)」,安達不知道為了找齊這幾個字黑澤費了多大功夫去翻他的廢稿)。 如果說這些都是可以接受的東西,在餅乾盒的最下層,安達發現了自己不太能接受的兩樣:自己的睫毛和沾了血的創口貼。 「黑澤優一,」安達舉著這兩樣罪證,面容端肅地審問他,「這是什麼?」 在黑澤誠實的自白中,安達知道了它們的來歷。睫毛是一次晨起時安達覺得眼睛痛,黑澤幫他吹灰時找到的,一根睫毛刺進了安達粉色的內眼瞼,黑澤小心翼翼地把它捏出來,沒想到他並沒有扔掉,而是裝進了密封袋。至於創口貼,那是安達第一次為黑澤下廚做炸豬排時切圓白菜絲切到手的產物,因為被保存在密封袋內,內面的血已經乾成了暗褐色,但整體並未蒙塵,看起來並不齷齪。 黑澤大概也覺得自己這種行為太奇怪,跪坐著對安達解釋了五分鐘,外加道歉兩分鐘,最後用非常小的音量請求安達不要把這些寶物扔掉。 「黑澤,這是不是一種戀物癖?」安達若有所思地問。 「是的吧。」黑澤乾脆地承認,「我真的很想保留和安達有關的東西。」 安達嘆了口氣,面對著黑澤的上目線,他沒辦法真的生氣,但讓他面對這般執著的鉅細靡遺的愛意他也過於害羞了。於是,安達清紅著耳朵想了個結論:「其他的可以保留,創口貼還是扔掉吧——有點不衛生。」 「好的!」黑澤如蒙大赦般露出笑容。 他想,安達沒有因為這些有點奇怪的癖好而對自己發火,而是包容了自己,安達是天使,應該是,一定是,必然是。 在大掃除後的晚上,精疲力竭的二人洗完澡後坐靠在床邊滑手機,安達把頭枕在黑澤肩膀上,他的髮絲被黑澤用吹風機吹得柔軟地披拂著,搔在黑澤側頸上。比起專注於看手機上的內容,黑澤反而將注意力放在了那些細密的癢意上,他覺得此時的人生非常之幸福。 那股癢意突然消失了。 「黑澤。」安達抬起頭嚴肅地叫他。 「怎麼了?」 安達深吸一口氣,就在黑澤以為自己做的過分的事又被安達發現了時,安達鄭重其事地說:「我剛剛在二手網站上拍下了〇〇〇家的鋼筆,那個賣家大概是對鋼筆失去興趣了,居然放出了三款絕版筆,因為太好看了完全不可能不買——黑澤看到就知道了——我今天也太幸運。」 黑澤笑了出來。 「那很好啊。」他想了想,試探性地問,「既然是絕版,那你的錢包……?」 安達換成跪坐姿,皺著眉頭,抿起嘴角,拿上目線看黑澤,嚴肅的表情在安達看起來很鈍感的五官上顯出格格不入的可愛,他說:「這就是我要道歉的地方。」 這就是——戀物癖。黑澤在腦海裡總結道。 「確實是一種癖好,但也不至於發生爭吵。」聽完安達的故事後,柘植這麼評價。 「是吧?」安達拿起面前的烤雞肉串吃了一口。 柘植覺得有點意思,他想繼續聽安達講下去,畢竟這位和自己一樣內向的朋友很少有這麼滔滔不絕的時候,如果說作為作家的自己還能通過寫作傾瀉心中的泉水,那麼作為公司職員的安達清幾乎不太有這樣的機會。他在敘述自己和那個豐川營業部精英的日常時,柘植將人第一次見到朋友眉飛色舞的鮮活樣子,原來和合適的戀人談情說愛是件這麼幸福的事,柘植一面在心中感慨著,一面推了推眼鏡,催促安達繼續說他的故事。 「柘植會覺得無聊嗎?」 「完全不會。」柘植說,「黑澤君看起來不會生氣的樣子。」 「他也有心情不好的時候,我也會惹他生氣,畢竟我是第一次戀愛。」 「真的嗎?」 「是啊。」 正如安達自己所說,這是他三十歲人生中經歷的第一場戀愛,在和黑澤優一交往後,安達內向的生活發生了一些變化,他像從戀人那裡借得了勇氣,能夠偶爾向自己的生活宣戰,比如去參加公司的文具設計競選。但黑澤聽到「借」這個字眼後很認真地糾正過安達,他說,勇氣是不能借的,安達本來就是勇敢的人,勇氣是從安達自己的內心生長出來的東西,像海邊的蚌和珍珠一樣。 如果有這樣一道考題,讓安達清在黑澤優一的名字上加一個前綴,他一定會在空格處填上「溫柔」。雖然黑澤總是誇安達溫柔,但安達覺得把這個詞語像碧綠的橄欖枝一樣別在黑澤的西裝口袋上也沒有問題,黑澤是很外向的人,但同居時他不會逼迫安達去適應自己的生活方式,不會強行讓宅男安達每個週末都出去約會,不會改變安達的睡眠習慣,至於二人同居後接收快遞都完全變成了黑澤一人出面面對送貨員工的情況。只是偶爾,在很偶爾的情況下,黑澤會提出一點建議。 安達喜歡打遊戲,黑澤對此興趣平平,每個週五的傍晚到凌晨都是安達清雷打不動的遊戲時間。一般情況下,黑澤會在旁邊看書、聽歌,或者在廚房裡忙著嘗試新菜譜。安達試過叫黑澤一起來玩,他在決定同居後就把自己的另一個手柄拿出來擦乾淨了,在一個黑澤打算做熔岩蛋糕的晚上躍躍欲試地遞給黑澤,拉他坐下來一起玩雙人遊戲。 玩了大概半小時,安達發現完美的黑澤優一居然是個電子遊戲苦手,在黑澤操縱的角色以一個很滑稽的姿勢卡入遊戲地圖bug並不停抽搐後,安達毫無顧忌地笑了起來,他一手握著手柄一手拍黑澤的肩膀,黑澤手足無措地坐在一邊苦笑,安達上氣不接下氣地表示黑澤可能是發現這個bug的全球第一人,很偉大哦,那個小人抽搐的姿勢——超級可愛的。 黑澤放下手柄,把它往安達那裡推了推,好空出兩隻胳膊圈住笑得幾乎倒在自己懷裡的安達,安達的頭朝下埋在黑澤的衛衣胸口,噴出的氣熱乎乎的,他努力壓抑住自己的笑,但笑聲就像煮沸的牛奶裡不停往上浮現的小氣泡一樣停不下來。黑澤無奈地抱著他,他想得寸進尺一點撓撓安達的側腰,那裡很敏感,每次一碰那邊安達就會淚失禁——有時是笑得淚失禁,有時只是單純的淚失禁。 但怕安達嗆到空氣或者咬到舌頭,黑澤沒有這麼做,等安達慢慢笑完了,平靜下來,他開始撫摸著安達的後背幫他順氣。 「啊,笑得肚子痛。」安達表示。 「能讓安達這麼開心,我也很高興。」 安達從黑澤懷裡起來,他飛快地輕輕地咬了一口黑澤的下巴,他說:「黑澤可以陪我多玩一會兒嗎?」 「你不會覺得我很麻煩嗎?」黑澤反而開始不自信,「反應力又慢,不懂得變通,看不懂遊戲地圖,還有那個搖桿操作太糟糕了吧。」 「不會哦。」安達把下巴架到黑澤肩膀上,「黑澤之前不玩主機遊戲的吧?第一次總要慢慢適應,而且玩的時候很開心啊,就像朋友一樣。」 黑澤沒有回應他。 安達的下巴在黑澤肩頭蹭了蹭,他的手環住黑澤的腰,安達是很少撒嬌的人,但今晚他的心情太輕盈了,忍不住要像化開的年糕一樣貼住男朋友。 「黑澤,再多陪我玩一會兒。」 「黑澤君(くん)。」 「黑澤桑(さん)?」 安達清想了想,貼在黑澤優一的耳垂邊和他咬耳朵。 「おじちゃん(叔叔)……」 「パパ(爸爸)……」 「抱歉,」黑澤的手抵在安達的腹部,用輕巧的力把他推離自己,「我的巧克力已經化好了,不去處理的話會浪費。可以嗎,安達?」 安達洩氣般從黑澤的身上下來,黑澤朝安達笑了一下,然後起身去了廚房。 廚房裡傳來碗底在桌面上移動的聲音,打蛋器工作時發出悶而柔軟的嗡嗡聲。安達覺得氣氛怪怪的,他一眼就能分辨黑澤客氣禮貌的假笑和真心實意的笑容,剛剛黑澤留給他的恰好是介於兩者之間的笑,眼角的貓咪紋擠在一起,嘴唇往後抿,但眼睛沒有笑,視線像盯著某個虛空中的焦點一樣飄忽。 黑澤生氣了。安達將遊戲存檔後退出,然後收起手柄,他在地上坐了幾分鐘,抓著頭髮反思自己剛剛說過的話,意識到自己也許不該強行讓黑澤陪自己玩他不感興趣的東西,也不該亂叫黑澤,尤其是安達已經注意到黑澤對外表上的年齡差很敏感——安達自己有點娃娃臉,三十代瞭如果穿格紋襯衫還會被誤認為是大學生,但黑澤就長了張輪廓深邃的臉,安達很喜歡黑澤從側面看過去的樣子:既是武士,又是觀音,上世紀的妙音鳥在本世紀歇腳般將要離去的面容,安達不知道要怎麼讚美才好。但黑澤嫌棄自己的臉過於成熟,和安達走在一起,小朋友會喊安達「哥哥」,而喊黑澤「叔叔」。 是因為這個生氣了嗎?安達踮著腳走進廚房,黑澤正專心致志地往融化的巧克力裡篩麵粉,沒有注意到安達,直到安達站到他身側,他才愣了一下停住手中晃動的篩網。 安達咬著嘴唇問:「需要我幫忙嗎?」 「請安達把蛋糕模具拿出來吧,就在右手邊第二格的櫃子裡。」 安達蹲下身去找模具,篩網又開始工作,等他將模具拿到桌面上,黑澤開始往盆中拌入打發好的蛋液,他一句話都沒有說。 安達站在一旁盯著他的側臉看,黑澤的瀏海如海藻一般垂著,鼻尖綴著點細密的汗水,唇色薄而淡,是一副專注投入的五官,好像摒棄了世界的一切,連同自身意識一起拌入了翻拌盆中黏糊糊的巧克力漿裡,安達聞見隔水融化的巧克力和香草膏混合在一起的甜香,還有蛋液的微腥,他試探性地問黑澤:「是不是我的話讓黑澤不高興了?」 黑澤攪拌的手指停住,「怎麼會呢。」 「抱歉。」安達握住黑澤的手腕,用了一點力氣讓黑澤的身體朝自己轉過來,「如果我說的話讓黑澤不開心了,請黑澤務必提出來,我會改。」 黑澤想開口說什麼,又被安達的話截斷。 「因為我是第一次戀愛,第一次以這種方式和人親密的生活在一起,以前的朋友也很少,上一次和人住在同一屋簷下還是小學六年級參加學校的野營,請黑澤務必對我誠實,人和人之間的交流很重要……」他越說越大聲,一雙眼睛鼓足了勇氣緊盯著黑澤。 「其實也不是什麼特別的事……」黑澤說。 「抱歉,我不應該叫黑澤『叔叔』、『爸爸』這些!」 「誒?」 安達看見黑澤的嘴角抽了抽,自己也忍不住「誒」了一聲:「不是這個嗎?」 黑澤微笑道:「不是哦。」 「那是什麼?」 黑澤把巧克力漿遞給安達,「請安達幫我把這些倒進模具裡可以嗎?」 「嗯。」安達接過容器,將容器口對準模具,仔細地倒下去。 「是我想太多了。」黑澤開始解圍裙的繫繩,「和安達在一起我就會變得很膽小,這真的不太行,但我又忍不住去擔心……『像朋友一樣』是安達說的吧?我會糾結是不是真的變成普通朋友一樣了——因為安達……不,是我的問題,我從七年前就開始喜歡安達了,但從去年才真正地接近你,而接近你的每分每秒我都在恐懼我會不會永遠停留在『安達清的朋友』這個身份裡,如果那天在下班路上,或者在聖誕的天台,安達沒有接受我的告白的話,我寧願只當安達的陌生同事而已。請不要讓我當你的朋友,這樣真的……非常折磨。」 巧克力漿從模具裡溢了出來,安達仍然傾著容器,黑澤急忙抬了下安達的手腕,止住了不停湧出的漿液,巧克力黏在模具邊緣,爬到桌面上,眼看就要從桌角滴到地板上,黑澤拿廚房紙去擦拭,邊擦邊不安地快速眨眼,「抱歉,這種理由很奇怪吧,安達?」 「不。」安達終於回過神,他的呼吸變得急促,一時找不到詞語來回應黑澤的真心,而身體已經先舌頭一步做出了反應:他握著黑澤被巧克力污染的手,從黑澤手中拿過廚房紙開始胡亂地清理那幾根手指,把巧克力從指尖、指根和掌心一點點擦去,但巧克力漿太過黏稠,反而連安達自己的手上都沾成一團,兩個人交握在一起的手黑乎乎的,像淘金工剛剛重見天日那樣。 黑澤將五指插入安達的指縫間,微微傾過身,靠近安達的臉。 「我是……第一次戀愛。」 「嗯。」黑澤靜靜聽著,他的呼吸拂在安達臉上。 「我沒有什麼交往的經驗,和黑澤在一起很開心,真的很開心,在我的人生中朋友很重要——因為我也幾乎沒有什麼朋友。認識黑澤以前,我最幸福的時間是和家人以及朋友一起度過的,我知道不應該說黑澤像朋友一樣,我想表達的其實是……黑澤帶給我的幸福是那麼、那麼強烈,我一直以來都很少體會到那種完全放鬆的快樂,如果讓我重新說,我會說:黑澤不像任何一個人,黑澤給我的感覺是嶄新的,甚至是無可替代的。」 黑澤低下頭,用唇瓣輕輕抿去了安達指尖上的巧克力,露出下面被遮蓋著的淡粉色的指甲蓋。 安達沒有抽開手,「因為我們,是戀人啊。」 安達的講述戛然而止,柘植挑了下眉,用字正腔圓的播音腔評價道:「羅曼蒂克。」 「真的嗎?這只是很平常的小事而已。」安達搓了搓手臂,「柘植不會介意吧?」 「介意什麼?」 「朋友啊戀人啊這些定義,黑澤真的真的很重要,而柘植也是我很好的朋友。」 「當然不會。」 柘植舉起杯子,安達會心地與他碰在一起,兩人像喝酒一樣豪爽地痛飲了杯中的碳酸飲料。 酒足飯飽後人的神經也開始放鬆,柘植給安達分享了一段自己和小湊的故事,並拿出自己卡殼寫不出來時摸貓的烏冬醬的照片給安達展示,安達點評了一下烏冬的毛色和增膘狀況,柘植表示你的眼神真好一眼就看出烏冬最近的伙食又大增,自己都在考慮要不要給它減肥了。 安達發表重要意見:「務必不要。」 「說起來,你和黑澤的關係真是意外的和諧,就沒有更激烈一點的矛盾嗎?」 安達的眼神向右上方看,似乎在回憶著什麼,「啊,想到了。」 「什麼?」 安達交叉著手臂,朝柘植那邊湊近,他低聲說:「這個可以講嗎?」 柘植依樣畫葫蘆學著安達的動作湊上去,「是那個方面嗎?」 安達鄭重地點了點頭。 「請講。」 黑澤優一入住後給安達清的小公寓帶來的最大改變是廚房逐漸有了人類使用的痕跡,在認識黑澤以前,安達自己做飯的頻率很低,一日三餐都靠飯糰解決,以至於同居後黑澤專門找時間去買了一套新的鍋具,順便買齊了調味料,他們偶爾在家裡吃現煮的鍋物,吃完後安達象徵性地幫忙收一下碗碟,然後說自己明天來洗,等安達洗澡時黑澤會一邊聽Podcast一邊把它們洗好,這樣的事發生了很多次,安達感到一種羞恥心的上湧,他開始盤算攢錢買個洗碗機算了。不過到了周天和黑澤逛家電賣場兩人又一齊被六十寸的索尼大彩電吸引住目光:黑澤想用它看Netflix和YouTube,安達的Switch則急需一個配對的大屏。但看了眼價格二人又一同沉默,安達想我還是買洗碗機算了,黑澤無言了一會兒表示攢一下錢也不是不能買,安達嚴肅地勸他:我們的公寓太小了。 他們又路過音箱區。 「暫時買不了彩電的話可以買藍牙音箱?也很有意思。」黑澤建議。安達說那我會用來放一天的西野カナ和昭和City Pop也沒關係嗎?黑澤表示完全沒關係。安達說我以為你是每天下班以後聽勃拉姆斯的人,黑澤反問他勃拉姆斯是誰,安達笑出來:「原來黑澤不是全知全能。他是古典樂大師——但我完全沒聽過,名字是看韓劇記住的。」黑澤表示小時候被媽媽逼著學了兩個星期鋼琴但最後退了課自己跑去學劍道去了,我也是只聽流行樂的那類人。 「買嘛。」黑澤用肩膀抵了抵安達,他已經在腦內構思好了每天下班後回家邊放音樂邊和安達吃自製法餐、喝紅酒的畫面了。安達踟躕了一下,將他的建議否決:「不行,我們的公寓隔音不好。」 說著,安達離開黑澤一步遠,從上到下掃了一遍黑澤:「你知道的吧?」黑澤故意不看安達,摸著下巴思索:「嗯……」安達受不了他在人來人往裡裝嚴肅,自己先笑起來,黑澤也掌不住笑了,兩人莫名在音箱區對視了一眼,各自把笑容按下去,安達的耳根染了紅色。 他們的公寓隔音效果確實很差,差到鄰居來敲過門——第一次敲門時兩人已經跑去上班了,第二次敲門是在周末早上,黑澤開的門,他面容嚴肅地給人鞠躬道歉,關上門就笑出貓咪紋,然後把胡亂套上的T恤從頭上掀下來,抽出濕巾擦還沾著安達體液的腹部。安達已經躲進浴室了,花灑聲在寂靜的清晨迴響,黑澤跑去開窗,風湧進室內,吹散那股交媾後潮濕綿密的氣味。黑澤坐在客廳裡邊用濕巾清理自己被安達射得黏糊糊的腹部,邊在心裡告誡自己:等等最好不要和安達開這件事的玩笑,要不然安達會像含羞草一樣閉起葉片,氣得半刻鐘不和自己說話。 但黑澤真的很想要那個藍牙音箱,他的浪漫幻想總有點思維奔逸的感覺,畢竟那可是邊聽安達喜歡的音樂邊和安達吃燭光晚餐,想想都覺得自己掉進了蜜之鄉。直到週一早上他還在想這件事,並在跑業務的路上考慮出大概五條他們應該買音箱的理由,準備下午當面陳述給安達聽。 下午,黑澤隨手找了份文件裝作要和安達聊業務的樣子去找他,安達清正在工位上替六角裕太改數據,二人正聊得停不下來,黑澤走過來看了一眼情況,剛打算放棄,就被六角叫住:「黑澤前輩也要問安達前輩問題嗎?我馬上就好。」 黑澤優一抿唇、微笑、點頭一氣呵成,站到安達右側,裝作真有正事的樣子,安達抬眼瞥他一下就知道估計不是大事,於是繼續低頭給六角講事。 黑澤無聊地等待著,他的目光在安達工位上逡巡,安達的電腦屏幕顯示著上季度銷售額的柱狀圖,文件夾換成了豐川推出的最新款,中午買的咖啡還放在桌子上,幾乎沒怎麼動過。黑澤走神地想,安達很少買咖啡喝,一般也只是買能量飲料,估計今天一時興起購入一杯,嚐了一口不喜歡那種味道便不喝了。 他突然感到垂在腿邊的手腕內側有點發癢。 「六角,這邊的數據要重算一下,還有字體也要調整,你是直接從原網站複製的吧?」安達一本正經地教育六角。他的手指藉著辦公桌的遮掩潛進了黑澤的西裝袖口,食指指腹和黑澤敏感的手腕內側保持著極小的接觸面積,緩慢地滑進陰影裡,順著那裡突起的青筋往更深處摸索。黑澤想捉住他的手,但怕動作幅度太大被六角和周圍工作的同事發現,於是只能沉默地忍耐,等著安達停下來。 「不愧是安達前輩,我立刻就去改。啊,等下,還有這邊,佐島文具的資料……」 「這邊的話沒什麼大問題,就是資料圖那裡……」 那根細長的手指滑過脈搏和血管,停在衣袖內大概五厘米的深處,然後指腹輕輕貼上去,細密地動作起來。一撇,一捺,一個轉圈的觸碰,再一次,一撇,一捺,一個圓圈。四周傳來紙頁翻動的聲音,複印機工作的輕微噪聲,人與人刻意壓低嗓子的商談。安達收住手指,毫無留戀般從黑澤的袖口抽出。 黑澤感到安達的體溫依舊停留在那裡,微涼的指尖像刺青一般在自己手腕內側留下了痕跡,他的呼吸變重,後背浮出汗來。 「這樣應該就沒問題了。」安達用雙手將文件遞還給六角。 「好的!我明白了,謝謝安達前輩。」一無所知的六角露出燦爛的笑容。 黑澤輕咳了一聲,「安達真的很熱心。」 「還好啦。」安達這才轉過身來看黑澤。 黑澤端起桌上的咖啡,啟唇抿了一口:是雙唇張開,對著安達喝過、留著咖啡漬的位置分毫不差的一口,他的舌尖先於唇瓣接觸到杯壁,像貓伸出滿是倒刺的舌去卷水喝一樣,然後才是嘴唇的按捺。安達也不知道黑澤有沒有真的喝到咖啡,因為在他眼裡這個動作根本意不在此,黑澤抿杯后故意用牙齒合在杯壁上磨了磨,留下輕微的凹陷。眼下,紙杯邊沿不僅殘留著焦糖色的咖啡漬,還有齒痕,以及看不見的吻的痕跡。 「誒,黑澤前輩,這不是安達前輩的咖啡嗎?」 「嗯,我托安達買給我的。」黑澤擎著杯子,在手裡晃了晃,「是吧,安達?」 安達僵硬地點點頭。 「安達前輩,你很熱嗎?」 「……不熱。」 黑澤貼心地囑咐道:「六角,你還不去改文件嗎,我記得馬上要截止了吧。」 黑澤知道安達生氣了,因為他直到下班為止都沒有回自己的Line消息,下班後兩個人沉默地走在去電車站的路上,晚冬的暮色轉瞬即逝,天空中已經浮出了豆青色的月影,CBD的玻璃樓體反射著路燈金霧般的光線,安達和黑澤並排走著,他踩過一片絮狀的樹影,喊黑澤的名字:「黑澤。」 「是。」黑澤回應他。 「我們這週末去買藍牙音箱吧。」安達停下了腳步。 「真的嗎?」黑澤笑成一隻有些狡黠的貓,他伸出手替安達整理胡亂掖起來的圍巾。 「真的。」安達肯定地點點頭,「但是有一個前提。」 「什麼?」 未等黑澤整理好,安達就將圍巾從黑澤手中抽了出來,把臉埋進去,「以後在公共場合不許……不許……」他結結巴巴地說不出口。 黑澤從善如流地從安達口中接過話,他微笑著替安達將那兩個字補完:「調情。」 「沒錯,就是這樣。」安達清邁開腳步快速超過黑澤,像一隻剛學會走路的羊羔似的獨自往前衝,耳垂和藏住的臉頰一樣在冷風中兀自緋紅著,把黑澤優一遠遠甩在身後。 冬夜的月亮在此時已經完全出來了。 「……很有創意。」柘植將人這麼評價最後一個故事。 安達清不太懂什麼叫「很有創意」,他把最後一口飲料喝完,掃了一眼桌上的殘羹冷炙,問柘植:「話說這次柘植你寫的故事是什麼類型的?」 「我嗎?」柘植慢悠悠地描述道,「沒什麼特別的,就是一些打情罵俏的事。」 雖然聽不懂,但安達還是用點頭表示對友人的肯定。 安達的手機震了一下,他從口袋中取出來查看。 「抱歉,黑澤來接我了,我可能要先走。柘植,如果寫不出來也不要勉強,試著多出去散心吧,和綿矢君一起。」安達拿起身邊的外套,「我來結賬。」 「請便。」 二人道了再見。 柘植看著安達離開的背影,輕快地用手指敲擊起桌面。 居酒屋外,黑澤優一雙手插在口袋裡等待著,他剛剛在原來的公寓裡把自己的行李打包好寄了快遞,等那些紙箱送到安達家後他們就算真真正正地開始同居了。安達特意沒有喝酒,他從居酒屋出來的第一眼就看見穿著薄大衣的黑澤站在光源下等著自己。 「聊得怎麼樣?」黑澤問他。 「很開心。」安達露出滿足的笑容,「黑澤那邊呢?」 「都整理好了。」黑澤邊走邊替安達理了理衣後的帽子,「今天沒有喝酒嗎?」 「沒有啦。」 「不放鬆一下嗎?」 「明天還要幫你整理包裹誒。」 「安達的頭髮是不是長了點?」 安達撩起自己的瀏海,「好像有一點。」 「長了也沒關係,都很可愛。」 「別說我可愛了。」安達抱怨道。 「誒,不行嗎?」黑澤側過臉,故意放低聲音,「真的不行嗎?就一次。」 「好吧。」 「可愛。」 「嗯。」 「好可愛。」 「你犯規了哦。」 「那就請安達懲罰我吧。」 「我才不要。」 兩人行經一片櫻樹的影子,他們十指散散地扣住對方的手,此時風聲也應是怊悵切情的,初春的月如烏玉一般遙遠而明潔,從雲翳的襞褶中露出自己的面龐,遠處有不知名的夜的鳥兒在電線的絕緣子間唿哨而起,宛如彈丸的淡藍色的身影投入月色當中,今晚它將要停憩在哪一戶的簷廊下,也是亦未可知的事。 ① 《萬葉集》卷十二:「烏玉の彼夢にだに 見繼げりや 袖乾る日無く 我が戀ふらくを」(漆黑烏玉兮,雖然每在夜夢間,得以常相會,然而我袖無干時,日日啜泣吾戀矣。) ② 寫的是パ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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