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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身的襯衫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形,微貼的西裝褲包裹一雙修長的雙腿,條紋領帶鬆垮垮地繫在頸間,未穿上身的西裝外套隨意地掛在曲起的手臂上。明明是這樣看上去有幾分隨便的打扮,卻因為他的天生麗質而硬是將這份隨便妝點成了隨性甚至是不羈。 他踏著猶如群魔亂舞般的步伐進入辦公室內,在望見挺直背脊立於桌邊的纖細身影時,原本便勾著的唇角隱密地向上翹起些許弧度,不過這份喜悅悄然被他藏起,他的面色並沒有明顯的變化,依舊維持著原本的輕佻,隨後大步靠近桌邊的女性。 甚至還抬手將本來就鬆垮垮的領帶拉得更低。 然而庵歌姬並沒有像往常那樣,一邊斥責著他的服儀不整,一邊主動上前替他將領帶重新打好,反而是在兩人距離縮短到約二公尺時發出「站住」的呼喝,因為實在太不尋常,讓一向根本不理會疾言或厲色的青年下意識地頓在原地。 兩人之間的距離還有兩公尺。 庵歌姬從隨身包中抽出了某樣東西,伸直了手遞出去,那東西停下的位置和五條悟距離約一公尺。 藉由自己2.0的優秀視力,五條悟清楚看到那白色信封狀的東西,上頭以與那纖細感十足的身軀所透露出的柔和截然不同的遒勁筆跡一筆一劃、甚至感覺得到其中的決意所書寫的三個大字── 辭、職、信。 *** 說起庵歌姬和五條悟的相遇,那得追溯到大學時期。 帥氣又多金的一年級新生入學,立即引起了不小的騷動,然而那都和庵歌姬沒有半分關係。已經大學四年級的她接下來即將進入實習階段,正煩惱著該挑選哪間公司作為步入社會的前哨站,根本沒有多餘的心思理會那些風花雪月與校園八卦。 然而她萬萬沒想到,她不去惹麻煩,麻煩倒是自己找上她。 初次見面是在某天她上完必修課,正準備穿越校舍後方抄捷徑返回宿舍撰寫專題報告,卻在經過研究大樓後方時,意外聽見了女孩子的哭泣聲。本於人之常情的好奇心,她就這麼探頭望了一眼,卻不期然見到兩名討論度最高的新生後輩與一名掩面啜泣著的可愛少女。 看起來似乎是告白失敗的現場。 這樣的場景在校園中隨處可見,即使脫離了青澀的高中來到如同社會縮影的大學,也依舊多不勝數。本著「與我無關」的心態,庵歌姬瞄了一眼確認狀況後,正打算調頭離去,那名戴著奇怪黑色圓墨鏡的白髮少年卻彷彿有感似地,朝她的方向望了過來。 兩人的視線在半空不期而遇。 作為一個純路人,庵歌姬並沒有多做想法,自己是光明正大地經過這裡,光明正大地瞧見了這樣的場景,沒有什麼好遮遮掩掩的。所以她相當坦蕩地別開頭準備離去,卻聽到從後頭傳來了這樣的嗤笑聲: 「呿,又是個想攔路告白的。喂,那邊那個傢伙,不用過來了,我對你一點興趣也沒有,一把年紀了還紮什麼雙馬尾啊。」 聽起來似乎是因為莫名其妙被攔了路告了白導致心情不佳,但庵歌姬覺得自己更加無辜。雖說她母胎單身了二十一年,不代表她看到路邊吠叫的公狗就會飢不擇食地撲上去。 而且她紮雙馬尾辮關那沒禮貌的小鬼什麼事。 「喂,悟,說得太過分了。」 「嘁,剛好而已吧?我對一把年紀還紮個雙馬尾的幼稚女才沒興趣呢。」 ......她不說話,那傢伙倒是自顧自地說個不停啊。 許是莫名其妙掃到颱風尾的憤怒感,讓她一個衝動之下做出了在許久之後想起這一天時,總會覺得如果時間能夠倒退,自己絕對不會再重蹈覆轍的舉動── 她面無表情地從牆壁後方走出,疾步朝正和身旁友人你一言我一句瞎扯淡的白髮少年前進,很快地便抵達對方跟前。在他反應過來前,她抬起腿,一腳踹上那因為目標相當顯眼、所以根本不用太過瞄準就直中的修長小腿。 然後在因為她的動作而愕然停止哭泣的少女,及因為太過震驚而睜大了那雙一年四季就算睜著都像閉著的狹長雙眸的黑髮少年注視下,勾起唇角皮笑肉不笑地對遭受重擊、緊咬著下唇才不至於發出毀滅形象慘叫的白髮少年說道:「誰會對你這種毛都沒長齊的小鬼有興趣啊?戴那什麼奇怪的墨鏡,送把二胡給你去路邊拉著正適合呢。」 「還有我是前輩,你該使用敬語吧?」 語畢,她頭也不回地轉身離去,有股出了口惡氣的大仇得報感,全然沒想到在不久之後,自己和對方會因為可愛的直屬學妹的緣故而再次見面── 於是,時間回到現在。 將手中的辭職信向前遞出後,她低垂著頭沉默著,表情看起來相當嚴肅,但飄忽的思緒實際上正思考著自己辭職之後的人生大事。 她已經三十二歲了,卻也母胎單身了三十二年,一段戀愛也沒有談過。大學畢業之前人生都在課本與學習中度過,大學畢業之後則繞著任性且精神年齡逆生長的上司團團轉,不知不覺也已經過了八年。 在這八年期間,雖說不是沒有遇見過優質的對象,但最後總因為各式莫名其妙理由──例如「你家老闆實在太帥我沒有自信」或者「你家老闆……不,是你實在太過高不可攀,我配不上你」──而告吹,雖然愛情並不是她人生的必要構成,但偶爾夜深人靜、獨自一人飲著冰涼的啤酒時,她也會想著如果能夠談段戀愛或許也不錯。 並不是非得要轟轟烈烈得如煙花盛放,就算是相互扶持的細水長流她也甘之如飴──不,或許那樣反而更加適合她。 恰好前段時間接到家裡人催促著讓她去相親,她估摸著自己這八年來存下的款項也足夠讓她逍遙自在好一段時間──五條悟這人雖然胡攪蠻纏還難搞得不行,唯一的優點就是薪水給的相當大方。身為董事長秘書的她底薪沒有太過突出,卻總能拿到許多莫名其妙的獎勵金,以至於每個月入帳的淨所得甚至遠超經理級別的同事,讓她即使天天被壓榨也無怨無悔地待在這個位置上長達八年之久。 ──好吧,說無怨無悔或許太虛偽了。畢竟她在收受那些完全不合理及邏輯的需求時,總想把自己的頂頭上司按在地上一陣毫不留情的痛打。甚至明明是美好的休假日,卻經常會接到對方一通「歌姬我想吃麥當勞的麥香魚堡幫我買來,薯條記得加大,還有可樂也是」的電話,而不得不離開她舒適的小窩,提著熱騰騰的速食趕往上司家中,最後還莫名被強留下一起觀看一點都不好笑的娛樂電影,並被強迫著到附近的高級餐廳共進晚餐。 但......套句非常人之常情的話──「因為他給的實在太多了」,所以就算是這樣完全超乎常理的上司,她還是任勞任怨地待在他身邊超過八年,當然也為自己累積了一筆不算豐厚卻也相當可觀的資產。 總而言之,只要不要過度揮霍,存款數字夠她遊手好閒好一陣子,加上自從畢業之後,自己一直待在東京,鮮少返回京都老家,也確實有點想家了。趁這個機會返回家中接受相親,如果對象合適的話順道談一場戀愛,似乎也是不錯的選擇。 就在她腦海中一一閃現這些念頭時,手中的辭職信驀地被抽離掌握。她微微一愣後抬起頭,望見本來距離自己兩公尺遠的青年不知何時已來到約一公尺處,拿著辭職信的他連看也沒有看上信中內容一眼,就這麼面帶微笑地將之從中撕成兩半。 「嘶啦──」紙張被撕開的聲音在靜謐的空間中響起,從裂開的縫隙間露出的是庵歌姬愕然的面容。她盯著自己被物理性毀滅的辭職信,好半晌後才從喉頭擠出乾澀的問句: 「......這是什麼意思?」 上司面上的笑容弧度明顯加深,卻更加讓人看不清他的真意。接著只見他掀動那潤澤且無一絲唇紋的薄唇,語氣平淡地吐出了回應:「就是這個意思。」 「......」庵歌姬眨了眨眼,思緒空白了一瞬,幾秒後才找回思考能力,抿了抿唇後開口道:「如果你是擔心沒人能夠接替的話,這點不是問題,我已經先找好人選了,七海他......」 「不,歌姬,不是七海的問題,喔,當然也和伊地知沒有關係。」五條悟強硬地打斷了她的話,接著朝她的方向邁開腳步。不知道為什麼,庵歌姬總覺得面前那她一向只覺得幼稚至極的年下上司突然充滿了懾人的壓迫感,他這副模樣甚至在面對商場上的競爭對手時都不曾有過。腦中大作的警鈴讓她下意識地退開,卻在退了幾步後,被抵住腰間的辦公桌抹殺了所有退路。 白髮青年來到她面前,伸出手按壓在桌緣,將她困於自己與桌子之間的方寸之地,接著垂下頭落在她頸側,她甚至感覺得到對方拂在自己耳廓與頰面的氣息。 「和任何人都沒有關係。」失去了笑意的嗓音在她耳畔響起,帶著令人寒毛直豎的低沉。「只是我,不接受你的辭職。」 *** 烤肉的香味四溢於密閉式的包廂中,吊掛於其上的靜音抽風機無聲盡職地執行自己的職責。暖黃的燈光灑落在刷了醬料的食材上,在其上鍍了一層金黃色澤,於色與香都齊全的情況下,令人忍不住食指大動,想嘗上一口確認是否連味都一併俱全。 照理而言本該是如此,然而用來暢談與歡笑的包廂中,今天不知為何氣氛有些凝重。 「咚」的一聲,被烤爐熱度薰得雙頰微紅的五條悟將盛了哈密瓜汽水的杯子重重放到桌面上,隨著他的動作,幾滴清澈的液體濺上了木質桌面,留下道道濕潤的痕跡。 不過此刻的青年可沒有太多閒情逸致關注那幾滴無關緊要的飲料。 「所以說,不覺得歌姬實在太過分了嗎!」他手舞足蹈地大聲嚷嚷著,表情和動作誇張得宛如馬戲團的猴子。「居然就這樣隨隨便便遞出辭職信!開這種玩笑未免也太過火了吧?」 對面飲著清酒的黑髮青年聞言露出了一言難盡的表情,好生思量地斟酌了下字詞後,遲疑地開口道:「......不,悟,我覺得......」 「前輩是認真要辭職了吧?」一旁的黑髮女子用事不關己的語氣接下了他吞吞吐吐的話語,在對面那雙藍眼睛因為她的話而瞪大到了極點時,夾起了一塊不論熟度或嫩度都烤得恰到好處的肉片放入碟中。「這件事前陣子我也聽前輩提過,好像......是因為要回老家結婚的關係吧?」 這句話一出,不僅五條悟定格了,就連一旁啜飲著酒液的夏油傑都因為這毫無預警的驚天巨雷嗆了一大口,險些毫無形象地把液體從鼻孔中噴出。 一時之間沒有人接話,而家入硝子在拋完震撼彈後,則相當淡定地夾起肉片放入口中。剛烤好的肉片有些燙口,她迅速嚼完後一口嚥下,接著拿起酒杯,以與那散發出的慵懶氛圍截然不同的豪邁姿態灌了一大口冰涼的酒液。 她在前陣子的酒會上確實聽庵歌姬說過辭職的打算,不過原因當然不是要結婚這種重磅消息──畢竟自家前輩連個戀愛對象都沒有,突然直奔結婚也未免太不符合那腳踏實地的性格了。 但她也不算說謊,因為前輩對她說的原因是「相親」──如果相親成功了不就是以結婚作收嗎?所以她說的也不算什麼謊言。 之所以會刻意將相親歪扭成結婚,是因為她實在太看不慣同窗對於前輩那彆扭又拐彎抹角的示愛方式,就連身為旁觀者的她有時都看得雲裡霧裡,身為局中人的前輩肯定只覺得五條悟個性惡劣、單純地在找自己麻煩,絕對不會往男女之情方面思考。 更何況同窗這份單向暗戀從大學一年級就開始,到現在已經超過十年的光陰。因為性格因素打死不願明說,但又忍不住暗搓搓地將前輩可能萌芽的戀情處理掉,就這麼蹉跎了十幾年歲月,拖到前輩都過了適婚年齡,自己也都快邁入三十了還在玩暗戀和曖昧,簡直讓人看不下去。 許多時候人就是不見棺材不掉淚,非得遭受晴天霹靂才願意面對現實,給了同窗這顆炸彈之後,她希望對方能夠重新審視自己和前輩之間的關係,別老是用那種讓人無言以對的方式引起前輩的關注。 小學生或許都還比他所使用的方式成熟。 「結......婚......」五條悟沉默了許久後,才彷彿魔怔般緩緩地重複了次這個詞彙。正當夏油傑以為他是因為打擊太大、準備開口安慰時,卻見他用力一拍桌,用恍然大悟般的口吻大聲嚷道:「我怎麼不知道我要結婚了!」 這話一出,現場氣氛再一次地陷入凝滯,家入硝子飲酒的動作定格在舉起酒杯的那瞬間,夏油傑這次則真的把液體從鼻孔中噴出來了。 然而他顧不得自己的形象崩壞,隨意地抽了兩張衛生紙擦了擦滴落的酒液後,便在對面同窗嫌棄的注視下,以錯愕的語氣開口說道:「不是你要結婚了,是前輩要結婚了才對吧?」 「歌姬要結婚了不就是我要結婚了嗎?」五條悟的回應相當理所當然,理所當然到如果不細思的話,甚至讓人覺得格外合理的程度。「難道歌姬還能有其他的結婚對象嗎?」 這番自信滿滿的話語讓夏油傑及家入硝子雙雙語塞,兩人實在不明白他的自信到底從何而來。因為實在過於吃驚,家入硝子甚至忍不住拿過了他置於桌上的玻璃杯,確認裡頭裝的不是酒、的確是哈密瓜汽水後,才難掩震驚地低訴了句「沒有喝醉啊,到底在說什麼傻話」。 這句話令五條悟不滿地嘟起了唇。「硝子,你那是什麼意思?」 「當然是字面上的意思。」震驚情緒過後,恢復淡定的家入硝子再次舉起酒杯,飲了口後十分淡然地回應道。「除了你之外,適合前輩的對象可多了去,應該說『除了你之外』。」 強調了兩次的句子讓五條悟稍加琢磨後便發現其中的暗示之意,他蹙起和髮色同樣雪白的眉,正打算反駁對方的話,另一名同窗卻先一步搶先反問:「等等,悟,你......你是用什麼判斷標準來認為前輩的結婚對象肯定是你?」 雖說五條悟確實對自己充滿了謎之自信──當然他的家世背景和容貌也的確帶給他足夠的信心──但夏油傑認真思索了他方才說話的語氣後,卻發覺對方似乎不是在開玩笑。那態度讓某種詭異的念頭自他心底油然而生,為了驗證自己的猜測,他以十分認真的口吻發出了反問。 聞言,五條悟用寫滿「你問的這是什麼蠢話」的表情望了他一眼,而後裝模作樣地清了清嗓,雙手捧頰歪著頭,擺出相當可愛的姿態答覆道:「因為歌姬她喜歡我啊。」 「......哈?」 「......啥?」 充滿困惑又彷彿聽到什麼荒謬話語的疑問單音各自從青年與女子口中發出,然而五條悟全然無視他們明顯的疑惑,自顧自地繼續說了下去:「我和歌姬也認識超過十年了吧?歌姬從畢業那年就在我身邊,到現在也已經經過八年了喔。如果不是因為喜歡我,她怎麼會這麼勤勤懇懇地在我身邊待上八年的時間呢?不管怎麼想,她都一定是喜歡我嘛!」 「......」 「......」 雖然......知道五條悟一直有著謎之自信,但此時此刻這自信未免也太過了。 從小就是天之驕子的少年不論是外貌或是家世條件都高人一等,甚至學習能力也比他人要強上許多,全身上下唯一的缺點就是那差勁到極點、稱得上一團稀爛的性格,是個除了性格之外完美無缺的男人。也因此他從小就被女孩子追逐著,或許是因為這個原因,所以他從來沒有交過女朋友,在大學前也沒有對任何人產生過戀愛方面的情感。庵歌姬是他二十九年來唯一心動的對象,而這一心動就是持續了超過十年的長情,眼中沒有除了那抹纖細身影以外的其他人。 自始至終都只望著、想著一個人,所以不管在其他方面有多麼地手到擒來,於戀愛方面,五條悟簡直單純得猶如一張白紙,對待喜歡的人從一而終地笨拙,但夏油傑和家入硝子完全沒想到,這人居然能夠純到可以稱之為蠢的地步。 到底是多麼清奇的腦迴路才能認為前輩是因為喜歡他才在他身邊待上八年的!明明就是因為他給的實在太多了,在金錢的誘惑下,前輩沒辦法拒絕才待了那麼久吧! 「......原來如此,不是喝醉了,是腦子一開始就壞了。」歸納出結論的家入硝子冷漠地作下總結,接著她放下手中的酒杯,用彷彿看白癡一樣的眼神注視著裝模作樣的同窗,掄起正義之槌狠狠地擊碎對方自認為的虛偽表象。「前輩喜歡你?絕對不可能,悟,你聽清楚了,將來會和前輩結婚的,是她回到京都之後認識的相親對象。」 「......啥?」五條悟聞言愣了下,接著收起了臉上的笑意。然而家入硝子就像是沒有發現他的情緒變化似地,不停蹄地繼續說下去: 「老是惹她生氣,捉弄她、戲弄她,提出一些刁難人的不合理要求,強迫占用對方的休假時間,前輩怎麼可能會喜歡這種老是找自己麻煩的人?這是現實,可不是什麼少女漫畫,女孩子才不會喜歡總是欺負自己的混帳。」 「......」 「那個,硝子,這也太......」 「傑,閉嘴,我今天就是要說給這個戀愛白癡聽。」忍了超過十年、今天終於能夠一吐為快的家入硝子接著又是連珠炮似的話語。「從大學到現在的手段完全沒變──甚至還更加變本加厲,你這傢伙對前輩來說就只是個難搞難纏的上司兼混帳後輩而已,要不是你給的實在太多了,前輩怎麼可能有辦法忍受在你身邊待上八年啊?明明動用自己一向不屑使用的關係讓前輩進入公司來到自己身邊,也不懂得好好把握朝夕相處的機會,淨做些欺負人的蠢事,只會暗中忌妒把前輩的桃花全部斬斷,實際上一點進展都沒有,甚至連人都要辭職回老家結婚了,還以對方是在開玩笑──我倒覺得開玩笑的是你的大腦啊,悟。」 一連串的話音落下後,現場氣氛再次陷入一片死寂,只餘肉片在烤爐上發出「滋滋」的聲響,好一會都沒有人開口。許久之後,定格在原地的五條悟眨了眨眼,在長吁了口氣後,重新拿起被他置於桌上的玻璃杯,指腹於杯緣上摩挲著,面露若有所思地開口問道:「歌姬她……討厭我嗎?」 他的語氣沒有平時總是帶在話語中的戲謔,表情也是少見的正經,只有在真正事關緊要的時候才會出現的肅然,清楚說明了他這句問題並不是玩笑,而是聽進了家入硝子的話後,認認真真地想尋求一個答案。 聞言,家入硝子微微歛眸,細思起自家前輩對於五條悟究竟懷有什麼樣的想法。雖然私底下聚會時,前輩提起五條悟總是三句中帶有兩句抱怨,也經常把「那傢伙真的很討人厭」這種話掛在嘴上,但如果真的對一個人感到厭惡,以她那名前輩的性格,就算薪水確實高得離譜,也不可能在對方身邊待上八年之久。 所以......或許在面對那些不合理的胡攪瞎纏時會覺得煩躁,但由衷地討厭對方的想法應當是不存在的,甚至還因為認識了十年有餘、朝夕相處了八年知多,所以有一份特殊的、任何人都無可取代的情分在吧。 思及此,她又忍不住對同窗居然能把一手好牌打得徹底稀爛的本事感到佩服不已。明明不論相貌、家世甚至是情感的專一度都高人一等,而人也被他用了方法綁在身邊長達八年之久,天時地利人和的情況下,居然能拖到一個年逾三十一個年近三十還沒有任何實質發展,這真的也算是某種了不得的天賦技能了。 不過吐槽歸吐槽,她還是希望自己重要的前輩和友人都能夠獲得幸福。嘆了口氣後,她飲了口略微苦澀的酒液,淡淡地回應了對方的問話:「要說討厭的話......肯定是沒到那種程度,雖然覺得你老是不按常理出牌所以經常感到煩躁,但前輩對你應當是還留有一定的情分在的,否則以前輩的個性,如果真的討厭,怎麼可能願意在你身邊待上八年?」 說到這裡她頓了頓,接著換上了警告性意味十足的口吻接續說道:「不過你也別太得意忘形了,感情是會被消磨掉的,你一直用這種態度的話,前輩有一天真的會真心討厭你的。更何況就算有情分在,那也肯定不是戀愛方面的感情,頂多就是對於認識許久的後輩的情感罷了。」 「悟,直白地和前輩表明心跡怎麼樣?」夏油傑跟在後方補上話語。友人對於前輩那漫長的單相思,身為至交好友的他是再了解不過,事到如今,他也覺得該是為這段戀情劃下休止符,開啟另外一個階段的時候了。「不管結果會怎麼樣,總好過什麼都沒說出口不是嗎?」 「......傑你的前提聽起來為什麼那麼微妙?」聽到夏油傑這麼說的五條悟揚了揚眉,臉上重新恢復了平時輕慢的微笑。但究竟打算怎麼做,他沒有給兩人一個確切的答案,只是執起了因為結成顆顆水珠的玻璃杯,看不出情緒地喝了一大口氣泡尚未散去的哈密瓜汽水。 *** 董事長辦公室大門被開啟的瞬間,庵歌姬下意識地挺了挺背脊。 但隨即又想到只要自己這封辭職信順利遞出去,就不再是必須要隨時維持儀態的董事長祕書了,便再次鬆懈下背部肌肉。然而在看到黑頭皮鞋踏進辦公室的霎那,這八年來被刻劃進骨子裡的禮儀還是讓她又再次直起了脊梁。 ......可惡的條件反射。 她忍不住在內心恨恨地吐槽自己的反射動作。 自家上司依然是那樣隨性的打扮,鬆垮垮的領帶、搭在臂膀上的西裝外套,這次袖子甚至半捲到手肘處,庵歌姬幾乎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按捺下自己想上前幫對方打理服儀的衝動。但在看到他將那件價格起碼七位數的外套像丟抹布似地扔到沙發上時,還是忍不住抽了下眼角。 像是天空倒影般美麗藍瞳望向她的瞬間,裡頭閃現過幾不可察的光彩,然而當目光落到她手中握著的、重新寫好的辭職信時,姣好的唇瓣頓時扭曲成怪異的弧度。從八年的朝夕相處所獲得的經驗,庵歌姬立刻察覺出對方的心情在這一刻,已經從澈朗藍天轉變成了狂風暴雨。 「......所以我不是說過了嗎?我不接受你的辭職。」青年用只有在心情極度不佳時才會有的低沉嗓音這麼說道,接著他像是感到煩躁似地撥了撥一頭散亂的白髮,微瞇起眼冷冷地望著不遠處的女子。 五條悟的面容確實生得極佳,但那種美卻帶有一股彷彿能夠刺傷人的銳利。平時總掛在臉上的不正經與嘻皮笑臉模糊了他五官中的鋒銳,然而一旦像這樣不帶任何笑意,那股攻擊性便會徹底展現出來。 只是除了初次見面時,他誤以為庵歌姬也是想表白的其中一員而展露出那一點也不客氣的態度外,在那之後他從未用過這樣的面孔對待她,尤其是在年紀漸長之後,她更常見到的是他捉弄自己的揶揄微笑,面對其他企業對手或各懷鬼胎的董事們的嘲諷笑容,像這樣毫不掩飾地將怒氣展現出來,確實已經許久未見。 不過這並不對她的決心造成任何動搖,她深吸了口氣後上前一大步,再次將辭職信遞了出去。「就算你這麼說,我還是得將這封信交給你。合約上的工作時間已經到期,這是我的權利,你沒有資格多做干涉或阻止。」 「......資格啊......」五條悟唇角微勾,揚起了不帶任何笑意的弧度,用有些咬牙切齒的語氣將這個詞複述了遍,彷彿想將這個詞咬爛之後嚥下,讓之徹底消失無蹤。和面色決然的庵歌姬互瞪了好一會後,他才緩緩走上前,一把抽走對方手中的白色信封,用似是想把上頭的「辭職信」三個大字吃掉的眼神注視了它半晌後,在庵歌姬懷著有些忐忑的心情等待下,揚眸再次望向她。 「歌姬,我說啊。」他揮了揮手中的信封袋,用聽不出情緒的聲音問道。「你辭職的原因是什麼?」 「欸......原、原因?」沒有想到五條悟會突然問起這一點,毫無心理準備的庵歌姬愣了愣,唇瓣歙動了幾下後,最後吶吶地吐出了個莫名的單詞:「人、人生規劃......」 話一出口,不僅五條悟的表情變得微妙,就連她自己也恨不得時光倒流回幾秒前,將剛才所說的話語收回。但要她說出「因為打算回老家相親談戀愛甚至考慮到結婚」這種話,又實在太過難以啟齒,她只得抿著唇,表露出一言難盡地回望向頂頭上司。 兩人各自用各懷心思的表情對望了幾秒,最後五條悟長腿一轉來到沙發邊,將自己扔到沙發上,像條鹹魚似地癱在那處,抬著懶洋洋的語氣對庵歌姬說道: 「歌姬,別辭職了,我幫你加薪吧。」 「哈?」突如其來的話語讓庵歌姬一愣,好一會後才反應過來對方說了些什麼,隨即露出了感到莫名的表情搖頭道:「不、不是錢的問題,所以說......」 「......真的要回老家結婚?」五條悟沒好氣地接著問了一句。 「哈???」意外的發言讓庵歌姬愕然,但還沒等她回過神,就見上司兼後輩的青年因為將她錯愕當成是被揭穿的訝異,一臉不平地坐直身軀,用少見的氣惱語氣開口道: 「既然想要結婚,這裡不就有個現成的人選嗎?而且還是黃金......不對,都已經可以稱得上是鑽石單身漢了吧?結婚之後整個五條家都歸你管,想上班就上班,想加薪就加薪,以後生下來的孩子因為會遺傳到GLG我本人的基因,所以絕對超級好看,男的帥女的美,歌姬你到底有哪裡不滿意?」 「......這才不是滿不滿意的問題吧?!你又在開什麼玩笑?!」因為入耳的話語實在太過荒謬了,庵歌姬甚至不知道該從哪裡吐槽起,除了根本不將之當作一回事外,也完全無法掩飾內心崩壞地露出了傻眼的表情,瞪大了眼望著一直以來都在突破她認知下限的上司。「首先不是要結婚,只是要相親,而且也不單單只是因為這個原因。從畢業之後我就一直待在東京,已經待了超過八年,說實在的也有點想念京都,所以剛好趁這個機會回老家待上一陣子,很多因素加起來才會考慮辭職的。」 她停頓了下後,望向認識超過十年、和自己朝夕相伴超過八年的後輩,望著那張就算年近三十依舊像是凍齡一樣的童顏,嘆了口氣後接續說道:「我知道你擔心接替工作的人沒辦法適應你的工作方式,不過不論是七海或伊地知都很優秀,肯定都能做得比我更好,這點我可以保證。不過話說回來,你......」 她正準備趁機說說對方太過散漫的工作態度和總是歪七扭八的服儀時,卻聽見對方幽幽地打斷了她的話語:「......歌姬,這裡就沒有任何能讓你留下的人事物嗎?」 「欸?」 庵歌姬聞言怔了怔,接著稍微抬眸和他直望過來的眼瞳四目相對。她第一次看見對方那種眼神,湧動的情感在裡頭捲起呼嘯的巨浪,彷彿訴說著一直以來壓抑著的隱蔽心思。 然而她還來不及意識到那是什麼,對方就先一步收起溢流出來的情緒,換上一貫的不正經微笑,搖了搖手裡的辭職信開口道:「歌姬,在辭職前,你總得先把工作完成吧?最~最認真的歌姬前輩,是不會留殘局交給後續接手的處理,不是嗎?」 「....」庵歌姬沉默地望著他,似乎想從那輕佻的笑顏中讀出被他所隱藏的心緒。 她肯定自己剛才確實從對方的眼神與表情中感覺到了什麼,而同時直覺也讓她別太過深入探查,因為一旦毫無防備地踏入其中,自己很有可能會...... ...... 她歛下眼,也歛下自己意圖深究的心思,平復了下情緒後,換上工作時精明幹練的臉孔,頷首同意道:「你指的是即將展開的○○株式會社的簽約案吧?我知道了,畢竟這件案子大部分是我經手和參與的沒錯,既然如此,我的辭職先推延到案子收尾,這樣就沒問題了吧?」 「哼──嗯。」五條悟不重不清地應了聲,過於含糊的回應讓人全然聽不出他究竟是答應或者拒絕,不過原本環繞在他周身的氛圍似乎柔和了些許,沒有方才的那麼劍拔弩張。 庵歌姬嘆了口氣,有股莫名被下了套的感覺,不過話語既然出口,她也沒打算再反悔,更何況她確實不希望留殘局給其他人收拾。話又說回來,因為決定暫時續任秘書工作,她自然得重新擔起各種責任,包括上司的服儀,於是,總而言之── 「喂五條!我從剛剛就很想說了,你這傢伙的領帶和袖子是怎麼回事?!」 隨著熟悉的怒吼聲響起,五條悟終於真心感到愉快地扯開了唇角,連湛藍的瞳眸中都染上了絲絲笑意。他望著一邊碎念著,一邊彎身替他將領帶重新打好的庵歌姬,唇瓣歙動了下後,冷不防抬手撫了撫她垂落鬢邊的漆黑髮絲。 在對方投以疑惑的注視時,他歪了歪頭,露出既無辜又純真的美好微笑。 *** 隨著枝頭的春櫻吐芳,四年級學生也迎來了步出校園、正式踏入社會的時刻。 穿著振袖和服與訂作袴的庵歌姬在典禮過後和依依不捨的後輩們合著影,身為溫柔又極為照顧後輩的前輩,她不僅在同輩及前輩中都人緣極佳,仰慕她的後輩也相當多,所以當家入硝子、夏油傑及五條悟終於得到獨佔她的時間時,也已經過去了大半天。 「前輩,恭喜你畢業。」家入硝子握緊了庵歌姬的手,一向缺乏太多情緒反應的面容上難得地流露出一絲不捨。畢竟就算能以手機聯繫,但仍和在同一所學校中隨時能夠見面的情況完全不同,她會如此捨不得也是理所當然的。 或許是受到離情所染,一旁平時聒噪得要命的五條悟難得沉默不語,而夏油傑則一臉的欲言又止,看上去不知為何有股坐立難安的感覺。 和家入硝子合完影後,庵歌姬接著轉向另外兩名男性後輩。雖然平時總是和五條悟吵吵鬧鬧的,不過平心而論,她和對方勉強應該稱得上關係不錯──畢竟自己可是少數能和對方搭得上話的女性。 所以她躊躇了下後,主動開口問道:「夏油、五條,要……要合照嗎?」 「欸?啊,當、當然。」沉浸在思緒中的夏油傑聞言猛然回神,迅速地應了話後,接著扯了把身側五條悟的袖口,將從頭到尾一言不發的友人扯著向前。 五條悟難得地沒有任何反抗或是不客氣地回嘴,就這麼任由黑髮少年將自己拉到庵歌姬身邊。在家入硝子用相機完成了三人合照與各自的兩人獨照後,他忽然拿出手機,主動靠了過去,和還未反應過來的庵歌姬來了張自拍合照。 完全沒料到他這番舉動的庵歌姬雖然下意識地對鏡頭微笑,但直到被徹底定格在螢幕上,她才意會過來對方做了些什麼,而也因為太過突然,她根本沒看到對方露出了什麼表情,少年也在拍完照後迅速將手機收起,在她沒有看到的角度,伸出髮絲的耳尖染上瑰麗的緋色。 「啊──那個,前輩。」就在庵歌姬疑惑著他這莫名的舉動時,夏油傑像是覷準了時機似地,以不似他平時說話方式的開朗語氣拉拔了嗓音開口道。因為他的聲音實在太過奇怪,庵歌姬立刻被拉去注意力,也徹底忽略了剛才五條悟的意外舉動。 眼見前輩的注意力被吸引過來,夏油傑瞄了友人一眼後,猶猶豫豫地從口袋中掏出一張燙金名片,遞給了一臉困惑的前輩。 「那個,是我的一名朋……啊不,是我親戚的朋友,對方在這間公司擔任不高不低的職位。那間公司的評價還不錯,如果前輩要找工作,可以選擇這間公司作為起點站。」 ……至於還會不會有下一站……就是前輩你的本事了。 雖然他這番話前半段的關係網說得嗑嗑絆絆,聽起來相當可疑,不過在看到名片上頭的公司名稱時,庵歌姬心中最後一點狐疑也跟著消失無蹤。 那是一間在業界評價相當不錯的公司,但對於員工的素質要求也相對地高,若是毫無工作經驗的社會新鮮人,除非學歷或能力確實相當亮眼,否則要錄取的可能性實在相當低。 她當然也有向這間公司投擲履歷的打算,不過會不會錄取當然就是另外一回事。如果真的能夠進入,她也會努力做到不讓人背後說閒話的程度。 「夏油,謝謝,我會考慮的。」收下了名片後,她相當有禮地向夏油傑道了聲謝,然而卻見到後輩露出爽朗得可疑的微笑,朝她擺了擺手甚至搖了搖頭。 「不不不,前輩你別謝我,真的。」 ──此時的庵歌姬還不明白對方的意思。 等到她真正能夠理解的時候,是她穿著相當正式的套裝,戰戰兢兢地來到董事長室,在裡頭那張大到誇張的旋轉椅上,看到笑得相當得意的── *** 庵歌姬懷疑五條悟最近是不是吃了什麼不該吃的東西。 平常時候總是愛提一些讓人無所適從的不合理要求的人,從定下她辭職日期那天開始,就不再下令人感到頭痛的命令。雖然依舊不好好穿上西裝外套,卻會乖乖把領帶打好,也不會動不動就把袖子挽起來,讓她有些不習慣之外,也莫名有股孩子大了要飛離巢了的感慨。 不過這些都還是小事,真正讓她最不習慣的,是有時在忙碌的閒暇時段抬起頭時,經常撞入一雙讓人看不懂心緒的幽深眼眸當中。 那和在定下辭職日那天,五條悟提出要她將最後的工作完成前,那記少見地將真正心思流露出來的眼神有著異曲同工之妙。而對方總會在和她四目相對之後,露出燦爛的笑容,不是平常那種揶揄的笑意,如果要用文藝一點的方式來形容,就像是漫山遍野的春華綻放,甚至還讓人產生和煦春風拂過的錯覺。 再來,她總覺得和五條悟的肢體接觸似乎增多不少,這陣子五條悟更是以「因為剛好沒事」為理由載她返家,半路上還會「順便」折去其他地方共進晚餐。 ......這些舉動簡直令庵歌姬打從心底地感到不安。 但是又隱隱約約覺得他似乎透過這些試圖表達些什麼。 如果今天和庵歌姬示好的是五條悟以外的其他人,她此刻肯定已經察覺對方這些行為都是在追求她。然而正因為對象是五條悟,在本能地覺得對方不會對她產生遐想的情況下,她壓根沒往那方面想去。 於是在困惑與不解的交織當中,時間來到了和該會社簽約的那一天。 一般來說簽約案其實都是由業務或經理負責,不大可能動用到董事長層級,但由於這不單單只是一件龐大金額的交易,同時還是該會社背後真正的出資企業與五條企業簽訂長期合作的契約案,所以才會需要五條悟親自出馬。 將案子的相關資料收進包裡後,庵歌姬自座位上站起身來。起身時由於一時疏忽了桌腳,跨步時足尖不察地抵上鐵桿邊緣,讓她前進的步伐顛了顛。 她迅速地穩住身子,但在徹底站穩前,一雙手首先按住了她的肩扶住她,清爽的氣息同時撲面而來。她訝異地抬起頭,望見近在咫尺的昳麗面容,心中頓時一突,但在她反射性地退開前,青年已先行鬆開她,只是在對方收回手時,指尖卻像是不經意似地擦過她頸側肌膚。 「……」要不是眼前人是絕對不可能對她有非分之想的五條悟,她都要以為他是在吃她豆腐了。 被拂過的頸部肌膚莫名有些癢,她下意識地用掌心蓋住擦了擦,想擦去上頭殘留的熱度,沒注意到這個小動作被五條悟盡收眼底,她這明顯意識到他存在的舉動讓白髮青年隱秘地勾了勾唇。 「歌姬,走吧。」察覺這一點的五條悟心情極佳地向前邁開腳步,卻在往前走了幾步後,被人從後頭扯住。 「等等,你的領帶歪了。」庵歌姬加大腳步站到他面前,將有些偏斜的領帶拉回正中。又替他整了整有些散亂的衣領,最後將他的西裝外套上的皺摺拉順,這才面露滿意神色地退開來。 她做的都是之前每天總是在做的工作,因為這陣子的五條悟過度乖巧,讓她沒有機會再替他整理服裝儀容。好在雖然幾天沒有上工,手藝倒也沒有生疏,將整備工作完成的她正準備轉身拿起放滿資料的包包時,尚未完全縮回的手驀地被一股乾燥的熱度包覆。 女子愣了愣後回過身,難掩訝異地望向拉住她的五條悟。 尚未戴上自己那招牌騷包墨鏡的白髮青年面上表情一覽無遺,是難得一見的正經八百。他抿了抿唇,眼底躍動著明亮的波光,不僅僅是因為承接了室內燈光落下的輝光,更像是下定了決心般的毅然光采。 「歌姬。」他向前一步拉近了兩人的距離,抬起另一隻手撩過庵歌姬垂落頰側的髮絲,動作十分輕柔,指尖刮過那白皙的頰面時頓了頓,接著轉了圈後輕輕捧在她頰側。 他的動作是從未有過的溫柔,甚至帶著一絲毫不遮掩的眷戀,彷彿碰觸著琉璃那般的易碎品,讓庵歌姬因為太過訝異而沒有在第一時間避開。她瞪大了眼盯著那張難得正經的面容,驀地望見對方微啟薄唇,用從未聽耳聞的柔和語調說道:「回來之後,我有話和你說。」 語畢,他並沒有等待她的回應,便鬆開手繞過她往門口走去。庵歌姬在原地怔然幾秒後,才恍然回神般,提起放有資料的包包迅速跟上去,只是殘留的熱度依舊停留在表面上,即使風勢拂過也久未散去。 因為是自己這方提出合作要求,為展現誠意,所以兩方相約面談的地點是對方企業主公司。乘坐電梯抵達門口時,負責載送的車輛已經在那裡等待,見兩人到來,司機立即為他們拉開車後門,同時沒有什麼別的意思地隨口問了句:「庵秘書,您的臉色有些紅潤,請問身體還好嗎?」 「欸?我、我沒事。」庵歌姬聞言,連忙擺了擺手表示自己沒有問題,並在上車前悄悄用手背擦過自己臉頰,燙在皮膚上的熱度確實有些驚人,也難怪會招來司機的關心。 她咬了咬牙,故作無事地上了車後,便將視線放到窗外,試圖鎮定下自己紊亂的心緒,然而思緒卻不受控制地飄往剛才五條悟在出發前所說的那句話上。 雖然試圖想說服自己五條悟大概是想和她談談關於辭職的事,但是他的動作、表情、眼神都無一不透露出另外一種含意,如果那不是五條悟戲耍她的新招式,她甚至可以直言斷定對方想告訴她的話語。 庵歌姬只是從未想過五條悟會對自己抱有戀愛方面的情感,並不代表她是真的遲鈍。一旦意識到之後,之前那些令她匪夷所思的舉動似乎都有了合理的解釋。而那些不尋常的行為是從訂下辭職日那天開始的,也就是說,是因為她提出辭職,所以才讓五條悟意識到自身的想法嗎?還是說...... 越是想靜下,她卻越是忍不住往讓自己混亂的源頭思考,直到飄動的眼神和鏡子中五條悟的倒影四目相交時,她才猛然一驚,心跳漏空一拍的同時,紛飛的思緒也跟著沉靜下來。 ......不管五條悟對她抱有什麼樣的想法,那些都和「現在」沒有關係。「現在」的她是董事長秘書,唯一需要專注的只有眼前的工作,其餘的事情都應該列於次位,等到眼前的難關度過之後,再去困惑或煩惱才是正確的事。 她深吸了口氣後闔上眼,放任自己的思緒呈現一片空白,幾分鐘後再次睜眼時,表情已然恢復成「董事長秘書庵歌姬」該有的模樣,不見任何動搖或心緒不定。 另一側望著她的五條悟注視著她恢復冷靜的側臉,唇角微微向上彎起一道讚許混合著喜愛的笑痕。 經過了莫約半小時的車程,兩人順利抵達對方公司所在位置。下了車後,庵歌姬行於五條悟右後方的位置,面上維持著淡然,視線卻不動聲色地打量著周遭環境。 和自家公司相比,規模似乎差不了多少,當然五條家的企業規模並不只是單一公司,但即將簽下合作案的這家公司擁有尚未正式上市的獨特專利技術,如果能用在五條家觸及的其他領域的產業線上,能夠大大提升品質與產量,也因此事關重大,為了展現誠意,五條悟才會親自來和企業負責人會面。 她當然也事先閱讀過該企業負責人的基本資料,是名叫籐田的男性,在業界算是小有名氣,但並不是因為他富二代的身分,而是他那相較於許多富家子弟而言更加成熟穩健的性格及獨到的眼光,將本來只算得上中等規模的家族企業拉抬到成為該業界叫得出名字的佼佼者。 不過真正引起庵歌姬注意的,是當時蒐集而來的資料上的照片。不知道為什麼,她總覺得那人看上去有些眼熟...... 正這麼想著時,前方的五條悟停下了腳步,於是她也適時地收回前行的步伐。從前方自動門中走出的是一名和照片上相差無幾的青年,看上去約三十出頭的年紀,長相帥氣陽光,和五條悟那種攻擊性十足的美感不同,是那種讓人見了自然而然地想親近的類型。 但長年看著後輩三人組那幾張臉的庵歌姬早就已經審美麻木了,她保持著眼觀鼻、鼻觀心的模樣,心如止水地對來人揚起恰到好處的微笑。來人先是和五條悟握了手、簡單地寒暄後,便將目光落到她身上,在望見她的臉時先是一愣,而後面上流露出強烈的驚訝中混雜著喜悅的色彩。 「是......庵歌姬小姐嗎?」雖然沒有等上司介紹,擅自越過其直接和秘書打招呼顯得有些失禮,但顯然被情緒沖昏頭的青年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他橫跨了步伐後走上前,似乎想拉近與庵歌姬之間的距離,卻在往前了不到幾公分後停下了腳步。 白髮青年面無表情地擋到自家秘書身前,將人徹底遮掩在自己高大的身形之後。原本微挑的唇角此時拉得平直,周身毫不掩飾地散發出針對眼前人的攻擊性氣息。 佳人瞬間成了大漢,而且還是高了自己將近一顆頭的大漢,似乎讓籐田在微微一愣的後冷靜了下來。對於五條悟那赤裸裸的敵意,他依然維持著面上的笑容,不過方才顯露出的熱切明顯地收回不少,變回最初那副客氣有禮且不過頭的模樣。 「抱歉,是我失態了。」他大方地承認自己的錯誤,但也未對自己的行為多加解釋,抬手一揚比向公司大門,用彬彬有禮的語調指引兩人進入。 兩名年齡並沒有相差太多的青年並肩走在一塊,由籐田粗略介紹公司的部門與相關產品。五條悟面露笑容地聽著,周身那股懾人的攻擊性已經全數收起,偶爾還會對對方的話語應上一兩句,彷彿絲毫沒有受到剛才的插曲所影響。 庵歌姬稍微落後了兩人兩步之遙,和籐田的秘書隔著一段距離平行地走著,一邊靜靜聽著前方人的交談,一邊在腦海中找尋有關於「籐田」這名青年的身影。 雖然只有一瞬間,但對方剛剛所表現出了熟稔態度一點也不像面對初次見面的人,她也確實覺得對方看起來有些眼熟,見到本人之後更是如此。只不過在記憶中搜刮許久後,她依舊找不出曾經見過對方的記憶,於此同時幾人也來到了專用的會客室,她只好暫時歛起心神,將多餘的心思扔到一邊,專注在眼前的簽約事務上。 會談進行得異常順遂,本以為對方會針對專利技術提出較為刁鑽的要求,沒想到對於己方開出的條件,除了幾項細項進行更動外,對方幾乎毫無異議地照單全收──不過事實上庵歌姬也覺得自己這方開出的條件算得上相當優渥,有些甚至超出現有的利益價值。不過若是考量到未來取得專利技術後,對於產業鏈突破與提升將有飛躍性的進展,這點超出似乎也能算是對於未來利潤的投資。 由於雙方彼此都有基礎共識,所以會談很快地便結束,接下來就是最後的合同協議簽約。籐田很爽快地在紙頁最後簽上自己的名字,並主動將之遞給庵歌姬,卻在她伸手接過時,再一次對她露出了燦爛的微笑。「庵小姐,不好意思,請問您還記得八年前在○○大道上那起車禍事故嗎?」 這話一出,不僅本來在紙頁上慢條斯理地簽著自己名字的五條悟停止了動作,就連庵歌姬也當場定格。隨著對方話語的響起,塵封的記憶之匣也被無形的手揭開,將許久未曾被觸碰過的回憶徹底釋放了出來。 八年前。 她怎麼可能會忘記。 那是一起三台車碰撞的車禍事故,當時她乘坐計程車要趕往公司上班,卻在距離公司不到一百公尺的路程,被一輛遭到闖紅燈車輛撞飛的轎車撞上。那台轎車撞上他們之後就翻覆了,後續還因為漏油產生了爆炸,當時新聞還用Live播報了整整一個時段。 她臉上的疤痕便是被噴飛的汽車車體劃上後又遭到灼傷造成的。 事到如今,雖然臉上的傷疤已不會疼痛,但這道傷痕當時有多麼地痛入骨中,直到現在她還印象深刻。當然,並不是對傷疤感到自卑或者仍存有其他負面情緒,這算是道英勇的痕跡,是她為了救出被困在車底下的青年而留下的傷疤,不過仔細回想,比起身上的疼痛,讓她最難以忘懷的,大概是當時五條悟看到她滿臉是血的模樣時那震驚得太過的表情。 不過在那之後她就被送進醫院,打了麻藥昏睡了一整天,醒來時身旁是趕上來探望她的家人,而後輩三人組則是在隔天才一同出現探望她。 她記得當時硝子是怎麼說的呢......「為了避免悟的情緒失控,所以強迫他在家裡冷靜了一天才過來」,硝子當時似乎是這麼說的,而彼時她根本沒有太過放在心上,還以為對方是因為暫時失去好用的秘書和欺負對象,所以開始找別人麻煩。 ……但現在想想,假如說五條那時候就對她……那硝子會那麼說的原因似乎也相當明朗了……? ……不,現在想起這些似乎扯得有些遠了。 她不動聲色地將飄得太遠的思緒收回,接著重新望向面前的青年。認真端詳對方的五官後,似乎和記憶中某張模模糊糊的面容重合──只不過當時對方渾身是血,她又因為打了麻醉昏迷一天沒看新聞,加上在五條悟探望過她之後,她便被移轉到五條家投資的醫院,和對方沒有再見過面,所以在之前她並沒有想起眼前的人就是當時被她從倒轉的車窗中拖出的青年。 「您是當時被卡在翻覆車子的那位先生吧?」為了確認自己的記憶沒有出錯,於是她出聲確認道。 「是的!」見她似乎想起來了,籐田的表情頓時流露出難以抑制的激動。「當時托您的福,所以我只有輕微的骨折和腦震盪,不久後便復原了。本想親自向您道謝,但那之後您似乎轉院了,新聞上也沒有其他消息,結果拖到現在才能向您致上這份謝意。」 新聞……啊,應該是被五條用關係壓下來了吧?據說是因為「不想被路人甲乙丙打擾」這樣讓人啼笑皆非的理由,所以徹底將她的真實身份隱藏,加上因為只是一起較為嚴重、但也沒有嚴重到癱瘓交通的車禍事故,於雙重原因之下,媒體只報導了一個時段就沒有再繼續輪播。 「您太客氣了,我想這是任何人都會做的事,只不過當時在現場的人剛好是我罷了。」庵歌姬倒沒想過被救的人居然會記上八年之久,甚至在初次見面便認出她來……或許是自己臉上的疤痕太有辨識性了? 「不管怎麼說,還是很感謝當時您願意伸出援手……」籐田說到這裡頓了頓,視線掃過對方面上的大片傷疤,露出了幾秒的欲言又止後,又朝她彎了彎唇。接著只見他掏出手機,面色流露出些許的靦腆,搔了搔頭後開口道:「如果……如果您不介意的話,是否能和我……」 「當著別人的面搭訕『別人的』秘書可不好吧?籐田先生。」揶揄意味十足的嗓音響起同時,一隻手也按上了庵歌姬的肩膀,不容反抗地將她向後一帶,使她徹底和對方拉開了距離,再一次地被起身來到她身邊的高大青年遮掩在身後。 雖然五條悟臉上仍是笑著的,但話語間刻意強調的詞彙中卻透露出毫不隱藏的濃烈佔有慾,不僅被拉開的庵歌姬感覺到了,連站在他對面的籐田也察覺了。 青年臉上的笑容與神色沒有半分變化,但望著五條悟的眼神卻多了幾絲不易察覺的訝異與探究。他從容不迫地收起手機,朝擋在自己身前的人給予歉意的微笑。 「抱歉,五條先生,因為再一次見到當時的救命恩人,我實在太過激動了,但並沒有沒有其他意思,只是想致謝而已。若造成您的困擾真的相當抱歉。」 「嗯~真的非常困擾耶。」然而五條悟不愧是五條悟,在這種時候應該要在表面上表示不在意的時刻,他偏偏做出了讓氣氛更加尷尬的回應,使得後方的庵歌姬差點克制不住內心衝動地流露出無言以對的表情。 藉著身前人的遮掩,她用手中的硬殼資料夾邊角戳了戳對方的背脊以示警告,接著橫跨一步從白髮青年身後走出,歉然地朝籐田躬了躬身。 不過青年似乎一點也不在意五條悟的不禮貌,即使在那句讓氣氛凝滯的話語過後,他臉上的表情也沒有太多變化。 「造成您的困擾真的很抱歉。」他再次致上了聽上去相當誠摯的歉意,面上是那種一般人沒辦法太過拒絕的誠懇表情。接著他看了看手錶,確認了時間後,帶著一點期待地出聲詢問:「時間也近中午了,五條先生和庵小姐如果有空的話,不如留在我們這裡用餐吧?」 「聽起來不錯,但是我們沒空耶。」明明可以用更加委婉的方式拒絕,但五條悟卻非得用絲毫不給人面子的方式做出回應,讓庵歌姬忍不住動了動腳,使勁地壓抑住想像大學時期那樣,一腳往他小腿踢下去的衝動。 現在畢竟是在外頭,就算自家上司說話極度不得體,但擅自插話對祕書來說卻是一種更加不及格的表現,她只能不斷在後方露出歉意的表情,希望對方不要太過在意自家上司這逆生長的精神年齡和禮貌。 所幸籐田表面上看上去並沒有把五條悟的態度太過放在心上──也許是因為也聽說過這名天才企業家的極差性格所以有心理準備了吧──只是笑著表示希望下次能有機會招待他們後,便和秘書一同送五條悟和庵歌姬離開公司。 負責接送的司機在接獲庵歌姬通知後,已經提早在大門口處待命了。 五條悟當然先行上了車,而庵歌姬則在後方等待。她習慣性地轉身再朝合作對象鞠了鞠躬以示感謝,正打算轉身上車時,卻冷不防被人出聲喚住。 「庵小姐。」 聞言,她頓了頓後抬起頭,卻不期然撞進宛如太陽般燦爛的笑臉中。「期待我們下次見面。」 「......」她沉默了片刻後,回以禮貌又客氣的微笑,並點了點頭以示回應後,接著轉身進入敞開的車門中。 隨著車輛駛入大道上,她才徐徐吐出一口長氣,而後不自主地撫上從右頰橫亙至鼻樑、表面凹凸不平的粗糙傷疤。 她沒想到居然會遇見八年前的車禍當事人,雖然當時為了將人拉出車內,她確實付出了極大的代價,不過到底是救人一命,她並不覺得這有什麼好可惜的。 她並不遲鈍,所以能夠感覺得出對方想要和她深交的意思。說實在的,她並不反感對方,那確實是很容易吸引他人好感的類型,雖然不知道實際性格究竟如何,不過那溫和有禮的談吐、健談卻不過度的性格以及帥氣陽光的外貌,剛才雖說只是短暫的相處時光,卻讓人有種如沐春風感,確實非常舒服。 ......不過...... 思緒到了頓點的地方時,她擱在椅子上的掌猛地被股力道給掌握。感覺到滲入肌膚的熱度以及有些大的抓握力道,她先是一愣,而後面色微詫地望向座位另一側的五條悟。 動作的人表情沒有一絲一毫的變化,彷彿伸出去的手與他本身毫無關聯, 依舊維持著唇邊那看不出情緒的微笑,單手支頜望著窗外。 然而握著她的手卻讓人難以忽視。 庵歌姬抿了抿唇,接著試圖將手掌從對方掌握中抽回,然而試了幾次之後卻徒勞無功。由於她也無法做出太大的動作,畢竟若是反抗得太過,說不定會引起司機的注意,到時候就可真是有理說不清了,所以也只能小幅度地試著掙脫,當然全都以無效作收。 最後反抗無效的她只能面無表情地假裝放下公文夾、實則不客氣地往那隻握著自己的手背狠擰了記,然而被捏了的人完全無動於衷,甚至輕笑了聲以表示自己的泰然處之。 不甘心的庵歌姬別開臉望向窗外,表情微惱中帶有一絲說不出的彆扭之意。 *** 「歌姬。」 踏進辦公室前,她聽到後方傳來呼喚自己名字的聲音。 認識了十幾年來,那個沒大沒小的後輩總是不好好地在她的名字後方綴上敬語,明明自己才是前輩,對方卻總是相當自然地直呼其名。一開始還會因為這樣的稱呼方式和他爭執,但隨著時間過去,發現這只是在浪費自己的力氣後,她也只能無奈地隨他去了。 這一喚,就是十幾年的光陰與歲月。 那時的她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和對方糾纏、相互陪伴上這麼長的時間。 庵歌姬回過身,注視著距離自己一步之遙的青年。昳麗的面容上掛著微笑,卻不是平常那種揶揄嘲弄、刻意惹人生氣的笑容,而是讓她陌生至極的溫柔笑意。 冷白的燈光落在五條悟身上,將他白皙的肌膚映得更加雪白,像是深邃湖海的蒼藍內波光流轉,湧動著的是隨著那一聲聲的喚音,積累而成的濃烈情感。 歌姬。 歌姬。 歌姬。 ──從來都不想成為你的後輩。 「如果你想考慮那傢伙的話,不如和我試試看吧?」 流洩而出的波光像是滿懷執著的殘光碎羽,明亮得驚人,一直以來僅倒映著一個人身影的蒼藍眼眸彷彿要將她凝於其中似地緊盯著她,讓她自此之後再也無法離去。 「......歌姬,我喜歡你,一直都只喜歡你。」 *** 窗外下起了瓢潑大雨。 庵歌姬盤腿坐於沙發上,身上穿的是相當寬鬆的居家服,過肩黑髮隨意挽成了個鬆散的髻,肩上散落幾綹未紮起的髮絲。 面前的矮桌上擺放著幾瓶已經開啟的易開罐啤酒,而沙發邊則堆疊著幾罐等待飲用的圓罐。電視螢幕中正播報著綜藝節目,然而正拿著鋁瓶小口小口啜飲的人思緒卻飄得老遠。 她的目光不經意地掠過掛於電視機邊上的月曆,在當月月份的某一天用紅筆反覆畫上了圓圈,顯示出那應當是相當重要的日子。 那是她預定的離職日,等到時針和短針重合之後,就是她該離開兢兢業業了八年的公司,開啟另一段人生旅途的時候。 收尾的工作進行得差不多了,所以她特地請了一天假在家休息,也順便整理東西準備搬回老家。房子租約的部分也和房東打過招呼,到時候直接將行李打包寄回家就行。 這個時候她本該在房間裡將衣物裝箱,然而不知道為什麼,整理到一半她突然有些意興闌珊,甚至萌生想飲酒的念頭。於是在衝動之下,她到附近的便利商店提了一手啤酒返家,就這麼不管不顧地把收拾到一半的行李扔在一邊,大口地喝起酒來。 被隨意扔在桌上的手機驀地震動了下。 她瞄了眼亮起的螢幕畫面,訊息框上顯示的名稱是籐田先生──雖說只是做收尾,不過還是需要和對方聯繫,她的本意是和對方公司的秘書互加聯繫方式以便聯絡,但不知為何最後加上的居然變成企業負責人的籐田先生。 不得不承認對方是個知趣的人,雖然毫不掩飾對她抱有明確好感,但言談之間卻始終點到為止、不會過分踰矩,察覺到她拒絕的意思時便會主動退開一步,不至於太過進逼,維持在一個適度的距離,讓人不會覺得不自在。 而且相當有禮貌,說話既投其所好又風趣,相處起來非常舒服,是十分理想且適合的交往對象,也是她曾經想過的,如果要談戀愛的話,理所當然會選擇的類型。 ......明明應該是如此的。 盯著暗下的螢幕猶豫了幾秒後,她才放下手中的啤酒罐,朝手機的方向伸出手。然而就在她指尖即將觸及邊緣時,門鈴聲卻像是算好了時間似地驟然響起。她的動作在半空中定格了一秒後,接著迅速收回手,起身往大門走去。 從貓眼往外望出去,卻見到了意外卻又意料之中的人站在外頭。 平時蓬鬆柔軟的白髮因為飽吸了水分而懨懨地塌著,還不斷地向下滴落水珠,身上的白襯衫袖子半捲到肘部,領帶鬆垮垮地掛在頸上,西裝外套也隨意地搭於臂彎處,除了全身上下濕透之外,那副隨性的模樣與她提出辭職前一模一樣。 有著銳利美感的面孔正盯著外頭的貓眼孔瞧,似乎是確信自己也正往外頭看。因為水氣的緣故,那雙藍眼睛看上去有些濕漉漉的,像是籠了雨幕的天空,朦朦朧朧地莫名惹人憐愛。 搭在門板上的手遲疑幾秒,最後仍是開啟門鎖拉開了門。 渾身無一處不沾水氣的青年立於門外,在看見門板開啟的瞬間,悄悄勾起了抹得意的微笑。 「歌~姬~晚安~」 從頭頂上傳來這樣漫不經心的招呼聲,庵歌姬張了張唇,最後出口的還是充滿了嫌棄的碎念:「這種天氣你為什麼不撐傘啊?話說回來,明明淋了一身濕了,還跑來我這裡做什麼?」 雖然心底隱約知道對方刻意把自己搞得如此狼狽後跑來她租屋處的原因,但她還是故作不知地問出口。聞言,門外的青年抬手抵在門框上,歪歪斜斜地勾起唇角,在面上劃開懶散的弧度回應道:「歌姬~你說是為什麼呢?」 「……」沒有想到他居然把問題丟了回來,庵歌姬抿唇沉默了幾秒後,不發一語地別開了眼。見狀,上方傳來了青年愉悅的輕笑聲,接著略顯得冰涼的指尖劃過她頰側肌膚,留下一抹令人顫慄的涼寒。 「最溫柔的歌姬前輩,就這麼放任渾身濕透的可愛後輩在外頭吹風嗎?」 悠然的疑問聲踏著輕巧的腳步溜入耳間,與外頭淅瀝的雨聲和成惡魔誘人心魂的呢喃。庵歌姬垂首盯著他滿佈潮意的皮鞋,握著門把的手緊了緊,知道這是他在給自己做出選擇的機會。 進與退,邁開腳步或維持原樣,明明平時是我行我素且完全依照自己心意行事的傢伙,卻在這種時候給予不必要的溫柔。 ……她若是將門給關上了,他真的會乖巧地留在門外嗎? ──她才不信。 她深吸了口氣,接著閉了閉眼,不過多時便做出了選擇。 「……進來吧,順便去沖個澡,免得著涼。我去附近的超市買一套男性的休閒服。」 徹底敞開的大門終於迎來了除了家人之外第一名異性客人。 將五條悟換下的、價值不菲的衣物放進洗衣機,而西裝外套則扔入桶子裡準備明天送洗後,庵歌姬隨即拎起錢包與鑰匙準備出門,卻不意瞥見被她扔在桌面上的手機螢幕上又彈出訊息提示框,她這才想起因為被五條悟突如其來的造訪打斷,所以自己還沒來得及回覆籐田先生。 她點開螢幕來到訊息視窗,望著上頭帶著小心翼翼試探意味的邀約,沉吟了幾秒後,深深地呼出了口氣。 籐田是個很好的對象,這點她全然不否認,就連性格方面也與自己相當合拍,是十分適合她的人,甚至可以說是理想類型。 但是。 有的時候……適合,並不等於合適。 她在文字輸入欄輕點了下,在上頭輸入了幾個字後按下送出,接著關閉螢幕出了門。 二十四小時超市在距離家中走路五分鐘路程的位置,因為只是應急用,所以她相當隨意買了套圖樣簡單的男性家居服。結帳時,和她相熟的店員還打趣似地恭喜她,她雖張了張唇想說些什麼,最後還是一句也沒反駁地闔上嘴。 回到家裡時,已經沖好澡的五條悟正頂著半乾的髮看著電視上播報的綜藝節目。一打開家門,映入庵歌姬眼簾的,便是只在腰間圍了一條浴巾的赤裸青年坐在自己沙發上的養眼畫面,深色的沙發皮將那副白皙的軀體映襯得更加白淨,讓人忍不住產生如果在上頭輕咬一口,或許會留下明顯痕跡的遐思。 她不動聲色地收起這莫名的想法,接著將新買的服裝扔給望過來的人。 接著她坐回沙發上,盤著腿再度喝起了啤酒。 節目中的藝人被彼此逗得哈哈大笑,然而此刻的她卻沒了隨他們起舞的心思,就連嚥下的酒液似乎都少了平時的香氣。 就在她心不在焉地啜飲著罐子裡的液體時,沙發的另一側突然陷了下去,接著帶著沐浴過後熱意的身軀貼了過來,抽走了她手中並未握得太緊的啤酒罐。 「歌姬。」帶著笑意的嗓音在庵歌姬耳畔響起,同時一股熱氣拂上耳廓。她側過頭,望見身旁人用兩指捏著鋁罐輕晃著,裡頭剩下約三分之一的液體拍打著罐壁,發出了泠泠輕響。 隨後,他將罐子放到桌上,接著靠到她身側。與自己身上相同的沐浴乳香氣撲鼻而來,讓庵歌姬下意識地嚥了口唾沫。 「歌姬。」微溫的指輕觸她手臂,而後緩緩向上攀延,最後完全覆於其上。 盈滿笑意的藍瞳注視著她,其中閃爍著繾綣情意。五條悟歪著頭,唇邊噙了抹柔和的笑意,表情看上去像是隻等待主人撫摸的愛嬌貓咪。 「你該給我那天的回覆了吧,歌、姬?」 「……」 庵歌姬靜靜地望著他,片刻後抬起手,揉亂了對方散落額前的細軟髮絲,青年以難得一見的溫順任由她觸碰著,甚至主動靠近她的手掌蹭了蹭,藍眸像是感到舒服般地微微瞇起。 「……我並不認為我們兩個適合。」許久後她啟唇說道,聲音中帶著無比的認真與嚴肅,像是虔誠的信徒在教堂前所立下的誓言。「你和我的個性相差太多了,在一起的話也許會有許多大大小小的爭執吧。事實上我也沒有想過和像你這樣跳脫性格的人走到一起,我理想中的對象是更加穩重而且沉著的人。」 「但是,」她抬起手捧住對方膚質細膩的面容,深深地望入那雙一直只有她存在的眼眸裡。「再怎麼想像都比不上實際走一遭,對吧?所以我想……或許我的確可以試試看。」 有的時候就是這樣,理想和現實往往有極大的落差。明明遇見了理想中的適合對象,但腦海中浮現的卻是另外一道身影。 那是長久以來的習慣造就的情分呢?或者是在得知他對自己懷抱著的情感所轉變的情愫?庵歌姬無法明確地說出真正的原因,但如果情感能夠以理性抽絲剝繭、條理分析,或許就不會有那麼多人深陷其中而無法自拔。 她所觸及的也許只是邊緣,但她願意試著走得更深。握著五條悟的手或許會遇到無法預測的浪濤,但人生本來就是由一段又一段的冒險構築而成的奇幻旅程,如果不經歷一些風浪,就不會覺得抵達的彼岸是如此地美好。 時針與分針重合。 兩人的唇瓣也彼此交疊。 那是青澀的初吻,但兩人都是學習力相當強的高材生,很快就找到適合彼此的角度與方式。 舌葉在唇齒之間相互競逐嬉戲,而後自分開又相觸的唇瓣間逸出曖昧的低吟。微熱的手指從寬鬆的居家服下擺探入,撫觸腰部後持續向上攀爬,最後覆上包裹於胸衣之中的豐盈。 濕潤的唇瓣分開後移至頸側,灼熱的舌尖舐上泛著甜香的肌膚,打了個旋後輕柔地吸吮著,留下一枚獨屬於自己的緋紅標記。 頸上的感覺有些癢,但更多的是讓自己逐漸燥熱的奇異感受。在五條悟的唇瓣再一次吻上頸部時,庵歌姬敏感地輕喘了聲,同時感覺到身下有股熱潮汨出。 她驀地一僵,接著猛地推開身上的人。她的動作完全在意料之外,讓本來打算更加深入的五條悟毫無防備地被推開。藍眸中氤氳著未褪的情慾薄暮,雙頰也因為情動而泛起潮紅,模樣看上去十分可口誘人,但已然恢復理智的庵歌姬徹底沒了將對方撲倒繼續下去的慾望。 她手腳並用地爬坐起身,接著整個人縮到沙發的角落,同時抄起靠枕抱在懷中,周身散發出到此為止的氣息。 被推坐到另一側的青年茫然地眨了眨眼,好一會後才意識過來發生了什麼事。 他愕然瞠眸,接著低頭看了看自己尷尬的下半身,又抬頭望向沙發邊角處的人,露出了感到荒謬的表情不滿地嚷道:「歌姬,你這是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進度太快了!」庵歌姬也不甘示弱地回應著。「我是說了要試試,但可沒說要試到這種程度!」 「反正是遲早的事,有什麼關係嘛。」 「總而言之就算是遲早也絕對不是現在。」 語畢,兩人各自不退讓地大眼瞪小眼著,許久之後五條悟哼了一聲鼓起雙頰,接著扭動著高大的身子擠到庵歌姬身邊,和她肩並肩地貼在一塊。 雖然下半身仍維持著尷尬的挺立姿態,不過此時的青年確實已歇了再往深處親密的心思。 他伸手摟住佔據了自己全部愛情的女子,在她頸間處胡亂地拱著,輕哼幾聲以示自己的欲求不滿,結果反而遭來對方捏了捏自己臉頰做出的警告。 他的反應是更加抱緊了對方。 對他來說,才沒有所謂的試試。他可是五條悟,在各方面都比任何人要優秀、就算是執著也比任何人都還要強的五條悟,歌姬的餘生從這一刻開始就是他的了,一旦握住他的手,這輩子他就絕對不會再放開。 所以說…… 「庵秘書,以後千萬別再那樣了喔。」 「……那樣是哪樣啊?」 五條悟沒有回應,只是輕輕地在懷中人的頰上落下十分純情的一吻。 而不知何時被踢到遠處的垃圾桶中,一張寫著「辭職信」三個大字的白色信封靜靜地躺在裡頭。這一次,它消失的期限是永遠。 此時五條悟擱在一邊的手機震動了下,接著無聲無息地亮起,訊息欄下所顯示出的螢保圖片,是一張以現在而言畫質有些差、卻藏滿了少年心事的照片。 ──那是,穿著振袖和服與袴、對著鏡頭微笑的少女,與滿臉彆扭、但露出髮間的耳尖卻紅得彷彿會滴出血來的少年的合照。 背景是三月末飄揚的、象徵一世幸福的淡粉春櫻。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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