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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陵方休(中下)/松倉

鏢師松本×妖狐一之倉





立夏當頭,氣溫開始有些悶暑,城裡市集裡熙來攘往的,車水馬龍熱鬧得很。

松本將馬兒寄在了客棧馬廄,從他山腳邊的宅邸到城鎮中心最熱鬧的市集,徒步可得走上一個時辰,他忖度著一之倉身穿女子裝束,不好長途跋涉,還是從後院裡牽上了馬。攙扶一之倉上馬時他還不知道這趟路程會有多煎熬,整路上一之倉若有似無地靠在他的背後,他只能邊祈禱市街上的涼水販今日會出攤,否則他口乾舌燥,五臟六腑像是要燒起來一般,怕是未到盛夏便要受暑。

他交了幾個碎銀,便走向在客棧外頭等他的一之倉,松本領著打扮清新可人的狐妖從頭攤逛起,一路翻翻看看,卻總離著一之倉一步半的距離。像是靜下來會有多不自在似的,一會兒問一之倉熱不熱,一會兒問一之倉渴不渴,一會兒又說那攤冰糖葫蘆可精緻了,據說傳了百年四代,用的是日日現熬的細糖,說著就要去給一之倉買,前前後後正眼也不敢看一之倉一眼。

這傻小子,一張俊臉紅得這樣明顯,怕是讓人不知道第一次和小姑娘出門嗎。一之倉好笑地想道。為了不讓自己低沉嗓音使他男子的身份露餡,他彎起嘴角無聲地點了點頭,就看松本往糖葫蘆攤走去,留他一個人邊走邊逛。

他晃到賣膏藥的小販,想著松本走鏢練武免不了磕磕碰碰,每每返家都帶回些大大小小的新瘀,他道行還不算高,醫術有限,家裡還是得多備著幾款不同功用的損傷膏為好。他微微撩起袖擺,伸出白皙細嫩的玉手拿起一罐罐膏藥查看,再仔細嗅了嗅確認藥方,最後指定了兩罐示意老闆打包。

他正要從手袋掏出碎銀給老闆,就聽見邊上一名富家子弟嘻皮笑臉地湊過來和他搭話:「姑娘!妳可真美啊!一個人來逛市集?要不和哥哥一塊兒玩去?」

聞言一之倉側過頭瞟看,沒有開口,提起水絹袖擺輕掩朱唇。和老實正直的松本相處久了,差點忘了人類也有此等無禮之徒,一之倉心道。正巧他也好久沒能鬧上一場真正的惡作劇了,骨子裡流淌的妖物血液正蠢蠢欲動,長袖底下纖白指尖繞動,正打算刮下一陣強風將這小子吹得四仰八叉,上臂就被一股力道使勁抓住了往後拽。

「他是和我一起的。」

一之倉聽見他熟悉不已的聲線沉聲道,他驚詫地扭頭看向來人,原來是買完糖葫蘆回來的松本。一身紺青羽織面目俊朗的男子此時滿臉不悅,用高大身軀將他和不懷好意的視線全數隔絕,一手扯著他的水色絹袖,另一手還抓著兩串晶亮晶亮的冰糖葫蘆,這畫面詭異地既衝突又和諧。

那登徒子見松本高挑精實,腰間還掛了塊官府認證的鐵牌,是山王鏢局的官爺,當下立即不敢再鬧騰,只得悻悻然離去。待對方走遠後,松本趕緊回過頭,焦灼的目光上下逡巡,確認一之倉神色悠然自若,這才稍稍放下心來:「沒事吧?一之倉。他有沒有碰你?」

一之倉輕鬆地搖了搖頭,仍不作聲,目光直勾勾地盯著松本手中的糖葫蘆看。松本邊將糖葫蘆分了串給毫不掩飾嘴饞的小妖狐,嘴裡仍念叨道,說,以後還是別作女子打扮為好,萬一下回我不在,他又來欺負你怎麼辦。說著說著,身子也不自覺地站得離一之倉極近,活像整個市集的人都想和他搶一之倉似的,只差沒緊緊護在懷裡。

松本替自己緊張的模樣不免讓一之倉覺得好笑,這人類也忒小看他了,就那小子也配稱得上調戲?別說他那些撥風弄葉隔空取物的法術玩都玩死他,就算大街上不好施法太過,憑他一身基本防身功夫也足以自保。再說化作女相這回事,那還不是為了你。

活了一百八十年的一之倉,深知人類善妒猜疑,以他清秀男子的原生樣貌待在松本身邊只會給他帶來災禍。龍陽之好斷袖分桃,都還算是體面的形容,孌童小倌——那會毀了松本的。

思及此一之倉心裡又悶了起來,一串六顆的糖葫蘆他沒幾下就吃完了,小嘴不滿地噘起。松本當他是讓人欺負心情受了影響,趕緊將自己的這串糖葫蘆也遞到一之倉嘴邊,一之倉毫不客氣地咬了一口,別人手裡的糖總是特別甜,嘴角這才上揚了起來。

回程路上許是累了,也或許是午後暖陽太愜意,他在後頭讓馬兒慢步的起伏顛得直打瞌睡,松本怕他一不小心掉下馬,忙轉過身將他一把摟到前頭,一之倉在寬大熟悉的懷裡蹭了蹭,就著陣陣夏風舒服地窩著午睡。

他其實知道自己和松本之間是沒可能的,只是貪戀了這老實人溫暖真誠的體溫,不自覺就想多待一會。狐狸和人類之間的愛情從來都沒有好結果,山裡長老遍體鱗傷換來的諄諄教誨他從來不敢忘。只不過無論為人還是為妖,似乎天生萬物都會有私心。即便化了女子扮相,一之倉也仍舊維持原來的面容。他十分明白,那是因為自己不想讓松本看著其他人的臉,至少、至少在他待在松本身邊的這段時光裡,在松本眼中留下的會是最真實的自己。

狐妖邊享受著午後的靜謐,邊在心裡微微嘆氣,自己就是做不到如長老一般清心寡欲,看來他的修煉之路還長得很哪。



後來他們的日子一如往常,細茶淡飯,同枕共眠。松本出門工作的日子一之倉也專心修煉,松本回家前他也會燒幾樣菜等他一同吃晚飯。偶爾上街嗑點零嘴解解饞,照樣捉準時機就戲弄松本,松本也仍舊不碰他,幾回過後他覺得無趣,夜裡也不再強撐著睡意挑逗,老老實實地挨過了炎夏。

唯一不同的是,打他們從市集回來的隔天起,那面松木雕花大銅鏡就不見了。

許是變賣去了吧,一之倉忖度著。銅鏡哪去了他不是真的很在意,但說到底仍是件稀有法器,他趁松本送鏢不在城內,抽空回了山裡一趟找長老討教,那道行比他高上數百年的大黑狐思忖了會後回道,此鏡歷史悠久咧,只聽聞但從沒親眼見過咧。推測是在他成妖以前就存在的物什,當數世上僅有的幾件珍寶,十分珍貴。為了養活他倆松本不得不賣了換錢,一之倉倒也不覺得可惜,要他說,那種東西還是眼不見為淨更好。過於正派反而對於坦蕩活於天地之間的妖物趕盡殺絕,那麼正義還能算是正義嗎。他嗤之以鼻。

夏去秋來,紅葉漫漫之時是鏢局裡最忙碌的時節,氣溫涼爽又不多雨,還得趕在大雪埋道之前能送幾趟是幾趟,這時候接的都是長途鏢件,松本有時十天半個月都沒能在家,一之倉除了修煉功課不曾停歇之外,還多了大把的時間磨練廚藝。一來二往的很快又到了冬季,再過兩天便是松本回城的日子,恰巧碰上了冬至,一之倉思忖著他秋分那時釀的桂花酒此時也差不多能喝了,便打算將那時剩餘的乾燥桂花再做些桂花釀,煮個桂花酒釀湯圓給松本暖暖手腳。

只是不知道是否年歲一長,有些細緻步驟就是怪記不住的,他怎麼樣都做不出以往長老做的那味道,日程又不夠他再回山請教,幾次失敗後他便放棄了,打算上市集買現成的酒釀和湯圓糰子。

寒風凜冽的冬季服飾搭配可不能如春夏那時淺淡,他仔細配好了一身墨青小袖,外頭罩件暖暖的米白羽織,再圍上純白狐絨圍脖,那是他用尾巴幻形出來的,他還是覺得再怎麼添加人類的衣裳都比不上自身毛皮來得保暖。他一身輕巧地出了門,很快揀好所需的物品就要返程,才轉過身,就讓幾個紈絝擋住了去路。

「姑娘!這回可沒跟松本官爺一同出門呀?」

為首的華服男子正是大半年前在市集上欲找一之倉搭話的那輕浮小子,被松本制止後他幾次在市街見一之倉身旁都有松本陪伴便不敢靠近,但又放不下一之倉那嬌俏的美貌,只得暗搓搓地覬覦,此番終於讓他逮到松本不在的機會了。

「我調查過了,松本官爺老是拒絕媒婆說親,又遲遲不將妳迎娶進門,怕不是跟姑娘妳玩玩的吧?要不還是跟了哥哥我,包妳不愁吃穿,比起長年走鏢歸期不定的郎君,那可踏實多了!」語畢一干衣裳華麗的公子哥們全都笑了起來,鬧哄著說是啊是啊兄弟們還等著吃喜酒呢,還有大膽些的逕自朝一之倉喊起了嫂子。

呵,上回讓松本即時制止了沒能好好教訓你,現下又自己送上門來,真是不知好歹。一之倉垂眉斂目,眸底閃過一絲精光,掩在袖袍底下的唇角開心地揚起,一陣強風立即刮向市街,將面前眾人華麗繁複的衣裳吹得凌亂不堪,塵土揚得這些衣冠姣好的公子們渾身黑灰。

啊——真開心!

許久沒有作怪的邪祟心思得到了滿足,一之倉滿意地轉過頭便要邁步,卻不想那為首的男子仍打算繼續糾纏,一把就攬住了一之倉纖細的肩頭不讓他離去。一之倉心下頓時慍怒,此等無禮之徒,手還是廢了吧。長袖下的指尖立時生出鋒利爪甲,才要回過頭往那放肆的腕臂一劃,就聽見對方的慘叫——

不知為何鏢隊提早回城,松本陰冷著臉,緊緊扣住那隻無禮的手,不發一語地盯向那登徒子。

「呵⋯⋯又是你,松本。」

即便手還讓松本牢牢擒著,那紈絝仗著人多膽壯倒和松本撂起話來,瞥見松本身後晚了幾步跟來的其他鏢師們,便故意大聲嚷道:「山王鏢局管送鏢不夠,還管到別人追求姑娘的頭上來了,三番兩次阻撓破壞,當真是好大的派頭!」

「松本大爺這是想行俠仗義?英雄救美?還是說⋯⋯這姑娘跟您有什麼關係?若是沒關係⋯⋯倒也別妨礙在下了,畢竟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呀。」

將自己比作君子,此等無恥之言一之倉可真聽不下去。市街上人一多起來便也不好明目張膽地傷人了,他扯了扯松本的衣袖示意算了吧,打算回家再跟他說說自己剛剛如何施了術法,把他們吹得灰頭土臉,松本卻紋絲不動。

怎麼回事?不回家嗎?一之倉困惑地仰起頭看向松本的臉,卻被松本冷若冰霜的面容怔住了,他從沒見過松本生這麼大的氣,從沒見過松本那張敦厚老實的臉上出現如此嚴肅的表情,也從沒聽見過松本那溫煦和暖的嗓音發出如此冰冷的語調。

「他是我的妻子。」

一句簡簡短短的話卻彷彿投下了顆烈火砲彈,炸得在場十數雙眼睛齊刷刷地看向了松本,頓時全場鴉雀無聲,活像魂全出了殼。

最先反應過來的是鏢局裡那最為聒噪的小伙,高亢驚疑的語調道出了鏢局同伴們的疑問:「什麼?!松本前輩何時娶的親我們怎麼都不⋯⋯唔噗!幹什麼啊河田前輩?!嗚⋯⋯」

頂著半顆小平頭的少年話還沒說完,就被後方髮色較淺的壯漢一掌按上臉,將他往後拽。壯漢看起來是鏢局裡的主事人,不作一聲就能鎮住少年喊疼抱怨的碎唸,少年揉了揉鼻子不敢再吱聲。

這河田雖不清楚事由,也不認識這名白皙嬌小的女子,但他明白松本從不會無緣無故口出胡言,何況是關係到女兒家清白的大事。再加上向來性子溫和的松本方才極為罕見地動了大怒,就連一同習武走鏢十數年的他也從未見過,如今松本親口說這女子是他的妻子,那就是他的妻子。

「哈、好大的膽子,山王鏢局的家眷也敢肖想?」他咧開寬闊大嘴笑道,偉岸壯碩的身軀往前一站,魁梧陰影立刻將纖弱的富家公子們給籠罩了大半。那登徒子總算明白自己惹到不該惹的人,忙縮回手連滾帶爬地溜了。

此時一之倉耳邊仍縈繞著松本的驚人之語,腦子裡亂哄哄的,他感覺自己似乎聽不太見周遭的聲音,那聒噪少年衝著他倆說了些什麼,他一個字也沒聽進去。他瞧著松本轉過身,張嘴對著自己說了幾句話,大概是在問他沒事吧,又或是其他什麼,反正他沒聽懂。

他只感覺到一陣巨大的電流竄過全身,如同修道渡劫承受雷擊時那般,四肢百骸無處不發麻。他的心臟從來沒有跳得如此劇烈快速過,修仙求道之靈最講求心平氣和萬物合一,此時他卻完全無法鎮靜自若。

他望著松本著急的神情,那敦厚大眼中的焦灼卻和以往看上去有些許不同,是什麼呢?他凝神仔細辨析,是有一些對那非份無禮之舉的殘餘怒氣,還有一些對他沒能保護好自己的心疼和自責,但更多且更明顯的是,對於方才脫口而出的話語的篤定與堅決。

他眨了眨眼,明白過來在此時此刻的松本心中,自己就是,松本稔的妻子。

『這姑娘跟您有什麼關係?』

什麼關係?說是借住的表親就行了吧?扯些名目隨口敷衍過去也就得了吧?一之倉不懂,為什麼這個人總是這樣真誠,連這樣攸關自身名節之事也慣不會說謊。

一之倉怔忡著,薄唇嚅了嚅,說不出一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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