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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圓月圓又圓(十梳歌鈴後續)
1.
所以……為什麼一切會變成這樣……
應該稱呼為丈夫的男人，雪白的衣衫濺上星星點點的紅痕，同樣雪亮的長劍不斷有鮮血沿着劍身下滑，漸漸在他腳邊聚成小小的血池，他雪白的足履沾上一點紅，旁邊卷縮着一具小小的身體，沾滿泥的粉色衣服在雪白的他身邊格外污穢不堪。
滴答……滴答……滴答……
叮噹……叮噹……叮噹……
液體滴落地面的聲音和身上的鈴鐺聲交錯織成此生最可怕的聲音，她蹲下來，發抖的手震顫着撥開眼前人的髮，陪伴她半生的面容出現在她眼前的那一刻，七鈴共響，鈴音不絕。
所以……為什麼一切會變成這樣……
唐門千金跪倒在地，呆呆地盯着應該被稱呼為丈夫的男人，人聲與呼嘯聲漸漸把她包圍起來，她依然只是呆呆地盯着他，表情空白得彷彿陷入一場惡夢之中。
2.
唐默鈴有一個不為人知的、連師姐都不知道的秘密，就是她很早以前已經記不清娘親的臉。
她自然是想念娘親的，想念到每夜都在窗邊摺紙鶴，在紙鶴上寫滿思念的字句後把它們放出窗外，看着它們飄飄搖搖地飛入谷底找娘親才關窗入睡。但是，若問她娘親是一個怎樣的人，她只能沉默以對，問的人看到她這樣就會變得奇奇怪怪說什麼是我失禮，唐姪女/唐姑娘節哀的怪話。
她並不傷心，只是答不上來。
母親對她而言是怎樣的存在？是有着溫暖懷抱和香味，可以盡情撒嬌而不擔心被責打的存在，這樣的人在唐門裡都有一個，所以，她雖然很想念娘親，倒也沒有思念到像三師兄講述的《孝子傳》裡的孝子們那般孝感動天，再者，連三師兄自己講着講着都苦笑着說今人為求宣揚孝道多有誇大不實之處，殊不知《孝經》有云︰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今之儒者為一己之見歪曲聖人之言，可真是……三師兄沒有再說下去，不過她也猜到不會是什麼好話，只好給他好幾個拍拍，一邊拍一邊想三師兄都這樣說，她不學孝子傳的做法也沒問題吧？
3.
那個有着溫暖懷抱和香味，可以盡情撒嬌而不擔心被責打的存在的人，名字是趙活，是從小陪伴她長大的師姐。
說唐默鈴是趙活親手養大的也不為過。
她還記得，小時候躲懶不想走路時是師姐背着她滿後山地走，在開滿花的季節為她編出一頂又一頂好看的花環，她除了載在頭上還可以拿回去給娘和師兄們。都有師姐為了饞嘴的她把銀錢省下來買點心偷偷喂她吃，分明自己都很想吃，卻一點也不留全喂她嘴裡，非要她扁嘴鼓着臉說師姐不吃鈴兒也不吃才肯在菓子上咬下小小的一角兒。還有師姐會唱山歌，每當鈴兒難過的時候師姐總會唱山歌，其他人都說師姐唱歌很難聽再唱就要打她，但是鈴兒最喜歡聽師姐唱歌，誰不給她聽師姐唱歌她就找大師兄告狀，要大師兄用鬼點子整治他們，雖然都想找二師兄幫忙，但是二師兄像師姐一樣疼她，這種可能會被爹知道然後抄棒子打的事不想害他一起受罪，大師兄被打慣了早曉得在爹開打前腳底抹油似的溜走，那怕真是打在他身上她都是不介意的，所以必須是大師兄。
師姐，師姐，師姐……從背着她到處走到牽着她的手到處走，除了長高了胸前圓鼓鼓的臉陷入去像枕在棉絮一樣柔軟外，她的臉、她的氣味、她的聲音、她的笑容……她的一切從沒有變過，於是她安心地卷縮在她懷裡入睡，像嬰兒尋找母乳般把臉埋入她的雙乳中間。
4.
唐門外的人似乎不太喜歡師姐。
她偶爾會聽到師姐對其他師姐抱怨因為臉遇到的倒楣事，什麼被當成妖怪追着打、路人心情不好指着她罵這副尊容為什麼不快點去死硬要留在世上污了人間的地云云，其他師姐聽完哈哈大笑再添半碗飯給師姐權當安慰，師姐自己說着說着都哈哈大笑講自己之後怎樣報復他們。
但是她一點也不覺得好笑，只感到非常生氣，連打三套拳運三次功也不能夠平息怒氣的那種生氣。
師姐明明是很好很好的，是世上沒有人比她對唐默鈴更好的師姐，他們怎可以因為師姐長得醜就對她這麼壞，而且，師姐一點也不醜。
既然師姐一點也不醜，說師姐醜所以去欺負她的人一定是壞人，對待壞人只需要打死就可以了，她會把爹教她的功夫練得很好，好到在壞人欺負師姐前把他們通通打死。
5.
有嫁出去的師姑曾經為了師姐和爹吵了一架。
師姑名為善慈，在她出生前已經嫁出去，雖然不常回唐門，但是每次回來都會帶很多東西給大家，善慈師姑為人和氣又不擺師姑架子，還對師姐好，所以她特別喜歡善慈師姑。
師姑是為了師姐入室的事與爹吵架，她那時大約十歲，在屋頂練輕功時隱約聽到師姑激動的聲音，她從沒聽過師姑用這種語氣說話，只聽到"……趙活……入室……年紀……將來……跟我走……"聽到師姑要帶師姐走，她全身鈴聲大作，被爹捉到她在屋頂偷聽用藤條抽了一頓，屁股很痛但是更重要的是不可以讓師姑帶走師姐，幸好師姐都不肯跟師姑走，師姑無法，哀嘆一句好孩子，你將來要怎麼辦……便離開了，幾年後收到師姑夫家的來信，說師姑病死了，爹的頭髮又白了一點，而師姐此後逢時逢節都會為師姑供奉水飯。
那時候，除了她，好像大家都想師姐走來着？她纏着儒師姐，死命要她告訴她為什麼大家都想師姐走，儒師姐被她纏得沒奈何，摸摸她的頭說起來。
"小師妹，正因為善慈師姑是真正為趙師妹好，她才要帶她離開唐門。趙師妹來唐門已經八年，一直是外姓弟子，沒學到什麼功夫，雜事倒是一大堆，那怕她毫無學武的天賦，看在這一片誠心都應該收她入室了。偏偏掌門就是不肯，這樣下去趙師妹將來怎麼辦，師妹姓趙不姓唐，宗祠裡沒有她的名字，師妹死後她的牌位自然也放不進裡面，偏偏師妹又長得……"儒師姐挪動幾下唇皮，苦笑着接着說。"師妹恐怕是很難以某門趙氏的身份入別人家的宗祠，難道要師妹將來做隻遊魂野鬼，在地下爭搶寺廟施捨的齋飯嗎？"
"善慈師姑連趙師妹的身後事也替她打算好了，偏生師妹是頭倔驢啊……"
儒師姐說了一大串，她是半點也聽不懂，只聽懂了師姐不是唐家人，恰好前陣子三師兄教書教到《禮記．昏儀》，說什麼她已經忘了，只記得裡面說的是一個女孩子嫁到別人家就是別人家裡的人，既然師姐不是唐家人，我娶師姐做娘子她就會變成唐家人，這樣所有問題都解決了。
她把這個辦法告訴儒師姐，換來的是儒師姐的大笑聲。
"哎呀我的小師妹啊！女子和女子是不能成親的！"
"為什麼？"
儒師姐的臉紅了，一向爽快的她忸怩起來。
"這個……妳長大了就會明白的！總之，師妹嫁入唐門也不失為一個解決方法，要是大師兄或者二師兄願意娶師妹，她的後半生就有人可以依靠了。"
6.
與儒師姐聊過後，寫給娘的話語又多了一些關於師姐的話，她希望娘在天有靈報夢給爹、大師兄和二師兄，讓其中一個師兄娶了師姐，或者兩個師兄一起娶師姐都可以，讓師姐變成真正的唐家人，生很多師姐的小孩，她很樂意用天地無聲勢帶孩子玩，她會做最好的姑姑，把所有的小孩寵到只認她和師姐不認爹的地步。
7.
師姐要去崆峒留學半年。
她還是第一次與師姐分開這麼久，師姐出發後的那幾天，嘴裡的飯不香，雲裳找她玩都覺得很無聊，晚上睡覺時沒有師姐抱着她拍拍總是感到不安心，其他師姐願意抱也不行，她們不會像師姐一樣肯解了纏胸布讓她把臉埋入裡面，雖然師姐每次這樣做臉紅得像猴子屁股，但是只要是唐默鈴想要，師姐從不會不給她。
師姐到了崆峒，會有另一個小師妹嗎？
那個小師妹會像雲裳一樣會撒嬌又體貼人，像小太陽一樣溫暖嗎？
還是會有一個像螢姐姐一樣會照顧人又特別能干的師姐，見識多武功高，還非常有錢，把師姐的心勾走再也不回唐門嗎？
大家都說唐門對師姐不好……
要是有人看到現在的唐門小師妹一定會大吃一驚，這位生性淡漠的唐門千金被自己想像中的崆峒小師妹和崆峒師姐嚇壞了，以致起了殺心，倘若真是有這兩個人存在，唐門小師妹為了奪回師姐的寵愛會做出什麼事真是很難說……
8.
她陸續在來唐門留學的別派子弟嘴裡聽到師姐的消息。
他們說師姐和一個不知叫瑞什麼的人組了個生活雙俠的名號，在平涼府附近行俠仗義，闖出了偌大的名聲，漸漸成了江湖後起的新秀。
不過，名聲是屬於那個叫瑞什麼的，師姐成了他的陪襯，還害師姐被人取笑，就像現在一樣。
"聽說瑞少俠容貌俊美，一身翩翩白衣像話本走出來的佳公子，為什麼要與個醜婦一起闖蕩江湖，沒得污了瑞郎的名聲！"這個是女子的聲音。
"正所謂烈女怕纏郎，說不定今朝能上演一出烈郎怕醜娘的戲碼！哈！"這個是男子的聲音。
"背后嚼舌非君子所為，諸位還是收歛一些吧。"這個是勸解的聲音。
"長得醜就是長得醜，我們說不說那個姓趙的還是長得醜啊！"這個是嘲諷的聲音。
"你們！"這個是氣結的聲音。
她就知道，外面的人都很壞，都喜歡欺負師姐，就像她去江陵參加南宮爺爺的壽宴，明明師姐和大師兄他們一起捉住那個刀來着，南宮家的下人上菜時望師姐的眼神還是很奇怪，彷彿她不應該和他們坐在同一桌。
他們都是壞人，壞人就應該打死。天地無聲勢悄悄地接近其中一個人，袖裡的鏢器無聲地滑到手裡，很快很快，這人的脖子便會多出一條血痕，一聲"不可！"伴隨破風聲而來，她回手甩出一枝飛梭，另一隻手因為對方起了警惕心而改道轉向心臟，結果因為他是個主修外家功夫的練家子，一身筋肉硬是要得，鏢器捅不入心臟只在身上開了道口子，間隙隱約可見白骨，她運氣於足，重新潛回林中，看到大師兄在旁戒備二師兄替人急救，旁邊的人吵着要唐門給交待，最後鬧到正心堂。
爹問她為什麼要這樣做，她梗着脖子，翻來覆去只說他們壞，爹面色一沉，問是不是他們對她做了什麼，她搖頭，之前勸他們不要說師姐壞話的人倒是站出來，說。
"唐姑娘雖然手段暴烈，然而事出有因，此事關係另一位姑娘的名聲，請唐掌門容我與您入內細談。"爹和他入內室聊了一會兒，出來後要二師兄把人治好然後送走他們，只說唐門容不得侮辱唐門弟子的人留在唐門。而她被爹的家法杖抽了一頓，足足關了一個月禁閉，又沒收了一天的飯食，在肚子餓得咕咕叫和全身痛到輕輕一碰都發抖的痛楚中，她開始討厭那個叫瑞什麼的人。
9.
師姐從江陵回來了。
她原本半年後便會從崆峒回來，怎知道轉道去了江陵，害她多等了四個月才見到師姐，為了懲罰師姐的遲歸，她和雲裳約定好要不理睬師姐一日……半日……嗯……一個時辰！沒錯！要不理睬師姐一個時辰來懲罰她，豈料師姐一只腳剛踏入門口，平日多走兩步路都氣喘吁吁的雲裳像流星箭一樣沖出去，比她的天地無聲勢更快！可惡！雲裳使詐！
唐家門口出現了非常可笑的一幕，綠衣服的嬌美小娘子和紅衣服的清冷小娘子一起掛在醜女身上，一左一右公平分配，就是醜女快要被二人份的重量壓死，靠趕來的葉兄和二師兄才討回一條性命。
雲裳被葉大哥捉回去打屁股，她偎在師姐身邊想向她誇耀自己打倒了欺負師姐的壞人，結果二師兄一開口，師姐就跟着他去煉丹房，她被留在原地，整個人像霜打的茄子一樣蔫了。
晚上更生氣，師姐在崆峒買了磨喝樂給她，又說了很多當地的飲食風俗，聽得她口水不斷往下嚥，結果提到那個瑞什麼，她的心情直直往下跌，什麼長得好性子好就是有點笨笨的小少爺脾氣，不會照顧自己又容易給江湖技倆騙，但是用劍很厲害。又說他們最祟拜龍大俠，能互相說龍大俠的故事一起說到天亮……什麼啊，那個姓瑞的有這麼好？比二師兄好？比大師兄好？……還是比我好？
"沒有人比小師妹更好，阿笙連妳一根頭髮絲都比不上！"
"……師姐不會跟他走吧？"
"這裡是我家，我要走去哪裡啊。"
不錯，這裡是她們的家，她們會一輩子住在唐門，永遠不分開。
10.
結果不是師姐離開她，是她離開師姐。
之後發生了很多事，二師兄走了爹睡著了大師兄死了，葉大哥帶着雲裳一起離開唐門，逐漸熱鬧起來的大院又變得冷清清的，三師兄頭髮更白身體變得更瘦，師姐都瘦了臉向內陷入去眼睛永遠掛着一抹黑，四師兄往外面跑得更勤回來時總是苦着臉見到她努力笑笑又走去正心堂議事，大家都在努力只有她什麼都做不到，所以，三師兄要操辦她的婚事為她選夫婿時，她點頭，說好。
要是嫁出去一切便能變回以前的樣子，嫁人也沒什麼不好。
她對自己的夫婿無任何期待，對那些說着對她仰慕已久的人只感到厭煩，他們又沒見過她卻興沖沖地說喜歡她，他們到底喜歡她什麼？外面的人就是愛撒謊。
南宮世伯的大公子還敢來求親，他拋棄螢姐姐已經令她很生氣，還鬼話連篇把這件事說成為了家國大義的犧牲，三師兄糊塗了她可沒有糊塗，大師兄教過她怎樣對付肩甲，她得找機會實踐一下。
大師兄的朋友峨嵋的解師兄都來了，他不是來求親而是來替她把關，他揚言連他都打不過就沒資格娶她，她突然覺得解師兄高大英俊又可靠，並真心希望武功很高的解師兄把所有人全部打走，這樣她就可以明正言順地留在家裡不用走了。
11.
臨門殺出一個姓瑞的搞砸了一切。
她在三師兄的陪伴下和三位求親者聊天時，默默地想。
其實也稱不上是她和他們聊天，是三師兄與他們談話不時問她怎樣看，她除了答還好外只會點頭，除了解師兄大家都覺得很尷尬，但是她不在乎。
師姐在哪裡為什麼不在她身邊，既然成親是人生大事師姐就更應該在她身邊，這個是默鈴的人生大事啊！
越想越惱怒，她突然站起來，往山下走去。
12.
她走到山下時師姐正抓着一頭肥豬往死裡打。
她不會叫這頭肥豬做胖子，這是對四師兄的侮辱。
師姐打的人一定是壞人。連一秒也不需要猶疑，她欲展開天地無聲勢從旁掠陣，卻被四師兄攔住，說在武林同道面前約好一對一決勝，現在插手對師姐和唐門名聲大大不利，這些話，她不想聽。
但是師姐已經解決好肥豬，她只要在旁邊高呼師姐威武就可以了，歡聲雷動之際，師姐抬手將小劍向那頭肥豬擲去，勁力之大直接把他釘在柱子上，本應是血淋淋的場面卻一滴血也沒有，師姐喃喃道。
"我就覺得奇怪，橫派功夫練得再橫，終歸是肉體凡胎，怎可能在激戰中連一滴血也不流下，原來不是練出來的功夫，是耍出來的手段啊。"她把皮衣剖開，一條瘦巴巴的東西從裡面滾出來，胡言亂語着人皮衣、採補等的鬼話，師姐懶得再聽，猛地一擰，脖子便扭出一個不可思義的弧度，她嫌惡地拍拍手，冷冷地說。
"帶着這件東西滾！今日是唐門的大喜日子，所以你們還有命走出去。不要以為事情已經完了，來日方長，唐門趙活自會向各位一一討回。"
唐默鈴看師姐的英姿看得目眩神迷，她看起來是如此高大不可戰勝，宛如神魔下凡。以致令人生出誤解︰她永遠不會倒下，是唐默鈴可以永遠依靠的存在。
13.
師姐把她背回山，在正心堂前放下她，默默地想退出去，她拉住她的手，一起進了正心堂。
既是選鈴兒的夫婿，鈴兒想師姐和鈴兒一起選。她聽到自己這樣說。
其實她一個都不想要，非要選一個，就選師姐喜歡的那一個吧。
師姐還是選了那個姓瑞的，於是她點點頭，把手指向他。
14.
她出嫁前央着師姐替她上頭。
她並不在乎這個儀式的含義，只在乎能夠做這件事的是對新娘子很重要的人，所以她央着求着，師姐再不願都只能點頭。
只要是唐默鈴想要的，趙活從不會不給她。
桌上點了紅燭，外面的月亮照進來白慘慘的，黃銅鏡子照出來的人樣子模糊一片，除了身上的紅嫁衣，什麼也看不清，她們就是用着這種昏沉沉的光，一邊梳一邊唱歌。
15.
趙活對唐默鈴而言是怎樣的存在？
她是她的師姐母親姐妹愛人，是永遠把唐默鈴放在心裡第一位的人。
沒有人會比趙活更愛唐默鈴，也沒有任何人會比唐默鈴更愛趙活。
娘親，鈴兒明天就要嫁去遠方，不能再寄紙鶴給您，您在天有靈，請保佑師姐餘生平安喜樂，鈴兒會永遠在佛前禱告，為您、為爹、為師姐、為大家祈願安康。
黃銅鏡子裡的人變得越發模糊，只剩下身上的一片紅，桌上的紅燭亦將燃盡，她突然記起，洞房花燭夜點的也是紅燭，嫁衣也是穿給新郎看的，她們這樣，算不算是洞房花燭夜？
莫名的妄念令她發自內心地歡悅起來，於是她看了師姐很久很久，幽幽地說。
"師姐，鈴兒祝你多福多壽，願你平安喜樂，長樂無憂。"
16.
她坐在婚床上，等着夫婿的到來。
頭上的紅帕被喜秤挑起，眼前人紅衣烏靴，卻看不出有多高興的樣子，她有點高興也有點納悶，你既不想成婚又為何來唐門求親，莫非是讓人逼着來的？
相似的境況令她對他生出了一點點的同情心，覺得這個人沒有之前討厭，他們坐在一起，相隔的距離約有一張茶几，他嘴巴張張合合好幾次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她是一個字也不想說，只想着外面很吵，他們就這樣枯坐了一夜，迎來吵吵鬧鬧的明天。
17.
成親第二天有六個姑娘鬧上瑞府，吵鬧了好一會兒後一起住下來，瑞笙低聲下氣地對她斟茶賠禮，說着地位平等不分彼此，他身後的姑娘們表情兇得很，她點頭道了一聲隨便就回房練功，奇奇怪怪的，他有多少個女人又與她有什麼關係，就是瑞府的下人好像有點看不起她，練功時聽到丫環婆子說話，說她一點正頭娘子的派頭也沒有，完全不像是世家養出來的閨秀，什麼世家閨秀，爹說過他們是住在山裡的老百姓，那種用鼻孔看人的世家與他們是一點關係也沒有的。
看來她嫁入了用鼻孔看人的世家啊……
18.
在瑞府的日子不好也不壞。
食物是好吃的卻不是吃慣的味兒，衣服是柔滑的絲綢制成的好看卻容易破掉，穿一次扔一次令過慣窮日子的她寧願穿回女弟子服，庭院的風景好看外面的車馬流水卻與她無關，自稱來服侍她的人說主母應留在家中主持中饋，什麼是中饋她聽不懂留在家中她聽懂了不出去便可以吧？於是她嫁入瑞府後只留在瑞笙安排的庭院，沒出過瑞府一步。
瑞笙偶然會來探望她又很快被姑娘們拉走，她看着他被東拉西扯的可憐樣不由得更可憐他，如果討很多的娘子是為了過瑞笙這樣的日子，天下渴望三妻四妾的男人果然是有點毛病。
在瑞府的日子不好也不壞。
但是這裡不是她的家。
19.
她終於踏出瑞府的門。
是瑞笙說風雨山要開武林大會唐門都會去，於是她就和他的姑娘們一起跟在他身後去了風雨山，到步後他只帶上她去找唐門，其他人被留在棚子裡等消息。
棚子裡很快會鬧起來吧？不過與她沒關係，只要能見到唐門的人便可以了。
唐門領頭的是師姐，師姐遠遠看見他們便飛也似的跑來，抱起她左看右看然後皺着眉打了瑞笙一拳，說他沒有養胖她是他不對，回頭要找搓板跪着在她面前學習如何做唐門女婿。瑞笙，這個一舉一動像話本裡走出來的假人多過真人的少年，她的夫婿，在師姐面前像個活人，會笑會不好意思會不敢對上師姐的眼睛說他娶了很多娘子的事，他開不了口她說也可以，她從不覺得是什麼了不得的事，他偏偏不敢講，好像他做了對不住師姐的事一樣，結果孟郡主來了一嗓子，把這件事用最慘烈的方式呈現在師姐眼中。
20.
師姐很生氣。
一邊捉住她一邊發抖，捏着瑞笙的下巴逼他給一個答案，最後拔劍指向他，要在所有人面前殺了他。
瑞笙哭了，紫色的眼睛霧蒙蒙一片，這個假人似的少年從未如此狼狽，很多人譏笑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全然不顧，只知道求師姐不要這樣做。
師姐還是要殺他，還要把他身後的姑娘都殺了，他沒法子，終於拔出劍來，她心裡急，卻被師姐捉住無法擋在他們中間。
她看過瑞笙練劍，如羚羊掛角無跡可尋，身如飛絮卻隱藏殺機，只要他舞起手中的劍，當世有多少人能夠擋住他她根本不敢想，就是大師兄二師兄聯手，也沒可能正面勝過他，她不要師姐死，絕對不要！
她狠下心，掙開師姐的手，走進他的姑娘堆裡，不敢回頭望師姐的臉。
21.
所有人都騙她。
他們說不會趕盡殺絕，唐門的人不會死，他們只是逼他們做回老百姓，不再摻和江湖的事，她信了，想着打打殺殺的江湖一點也不好，要是能安靜地活下去，不做唐門弟子也沒什麼。
她信了，於是所有人都躺下來鋪成一條路，為她指出師姐所在的地方。
她只能跑啊跑，不敢低頭看或青或紅的身影，她本應該是他們的一員，她是最應該和他們躺在一起的人。
上天若還有最後一點的慈心，讓她帶着師姐離開吧！去哪裡都可以！做什麼都可以！只要師姐能活下去，要她立即去死她都甘願！
她咬着牙，一遍又一遍地運氣提速，飛往趙活的身邊。
22.
她跪在地上，憐惜地把師姐臉上的塵土拭乾淨，又像母親把孩子擁進懷中一樣，把大大的她抱進小小的她懷裡，哼起她最愛的山歌。
師姐變得很輕啊，一定是鈴兒不在妳身邊妳就不按時吃飯，鈴兒回來了，會好好照顧師姐，大家都在等我們，我們一起走，鈴兒向來認不得路，妳要牽着我的手，不然我會迷路的。
"把這個唐門餘孽斬了！還武林朗朗乾坤！"
"她是出嫁女，連她都斬了有傷官家仁德，老朽看還是讓瑞盟主領回去，從此幽居別院，好顯得上天有好生之德。"
"要不瑞盟主你讓她病死算了，大丈夫何患無妻，你身邊美人成群，不缺這一個！"
"行吧！盟主的家事讓他自己料理，趕緊把這個醜鬼的頭割了辦慶功宴去！"
扑，鏢器甩手時一道劍光緊隨其後，把說話的人斬成兩段，瑞笙終於動起來，怒喝誰敢。
她取出小劍，守在師姐身邊，天地無聲勢化作三道人影，每出手一次都會倒下一個人，湧過來的人彷彿無窮無盡，疊成堆的屍體越來越多，幫忙的瑞笙被夏娘子和南娘子聯手打暈帶走，她的真氣越來越少，眼前所有的事物被血糊成一片，身後又傳來幾道怒喝聲，一個長髮飄飄的人掠走了師姐，她頓時生出無窮力氣，向那人追去。
23.
來人是解師兄，在他們脫離了武林盟的人追逐後，他在後山挖了個墳，把師姐埋進去，他們連碑都不敢立，生怕有人知道了要把師姐挖出來鞭屍，做完一切後他請她跟他走，他會代大師兄和師姐照顧她一生。
她很快要去師姐身邊了，又何必跟別人走。
她看着解師兄走遠了，把師姐的墳挖開，把自己塞入她懷裡，靜靜地睡着了。
24.
若解師兄沒回來一趟，她就可以跟師姐走了。
她呆呆地看着解師兄說了很多話，最後垂着頭，說。
"唐姑娘，你得活着，盡可能活得久一點，你現在就去找趙妹，她會很傷心的，她拼上一切是為保護你珍惜的一切，她最愛惜的是你，你就這樣下去陪她，她會哭的。"
"而且，你還得去報仇，不是嗎？"木呆呆的唐小娘子眼珠轉了一下，冷冷地說。
"一點也不像是解師兄會說的話。"
"我不會幫你也不會阻止你。"這個曾經看起來像個孩子的男人在一夜之間長大變老，用一種平靜的口吻接着說。
"一切皆有因果，既作了孽就有果報，我沒資格替他們向你求情。"
"我會去峨嵋的。""我知道。""多謝解師兄。""不謝。"
這個是她和解師兄最後一次見面，往後餘生再無他半點音訊。
25.
師姐的墳上長了一棵柳。
是很突然地長出來，一覺睡醒就看到它了。
葉片黃黃的，長得又矮又蔫，她見着便滿心歡喜，像師姐在她身邊一樣，後來大師兄他們回來了，他們都像她一樣常常看着它發呆，但是他們每個人都很傷心，總是哭。他們沒有流淚，但是心裡在哭。如果是以前，她能用拍拍幫他們，但是她的拍拍是有師姐才能使用的法術，師姐不在她的拍拍就沒用了。
所以她只能看着他們哭，然後把鏢器磨得鋒利點、再鋒利點。
26.
她和大師兄一起殺了很多很多人。
不僅僅是殺，她還會把當日在山上圍攻她們的人一一挑出來，讓他們死得無比痛苦。
有用二師兄的毒藥讓人眼睜睜看着自己化作膿水，都有把人刮成一片片直到變成骨架為止，又有把蜜糖塗在傷口上讓毒蟻把人活活咬死，還有很多很多她從前想也不想出的花活，她和大師兄一起聽着他們的哀號求饒痛罵，既不高興也不生氣，只感到一片空虛。
想讓人活是多麼難，想令人死或者痛苦卻如此容易。
這樣想着的她，今日又割開了一個人的喉嚨。
27.
出發找瑞笙前她做了一個夢。
夢裡的月亮又大又圓，爹、娘、大師兄、二師兄、三師兄、四師兄、葉大哥、雲裳還有很多師兄師姐都在一起，練功場放了一張很大很大的圓桌子，上面鋪滿很多好吃的，最中間是一大盆圓滾滾白胖胖的元宵，大家一起坐好便開始吃喝，東西都很好吃但是她總覺得缺了什麼，師姐這個時候捧着一碟烤魚來到她身邊，大師兄想搶還被爹打了，師姐坐好後大家都把菜夾她碗裡，她都是，直把碗堆出一個尖尖，師姐倒是像往日一樣先把魚刺挑了魚肉分好夾她碗裡才開始吃飯，她吃着吃着，坐在她懷裡對她說。
"師姐，鈴兒很想你，每一日都很想你。"
"我知道，辛苦你了。師姐都很想你，每日都想你。"
28.
大師兄還在夢裡，她望着這棵已經長得很高的柳，捧起一條枝葉往頰旁磨蹭，無聲地說。
師姐，鈴兒做了很多壞事，是師姐知道會生氣罵鈴兒學壞了的壞事。
鈴兒做這些事既不開心也不難過，只是想着他們都欺負我們，要報復回去，不再讓人欺負。
不過，果然還是做得很過份，有認識師姐的人忍不住出手阻止我們。
不過，都有人幫我們啊。葉大哥後來和我們一起行動，有他幫忙效率比以前快多了。
雲裳現在在師姐身邊吧？叫她留一份紅豆糕和酒漬丸子給我，不能把師姐你做的全吃了。
師姐，鈴兒會活很久很久，送走爹，送走大師兄，送走二師兄，等鈴兒送走他們後，你不要太快投胎，鈴兒在地下見不到你會很難過，你要來帶走鈴兒，你不牽着我的手去地府，我會迷路，在人間做孤魂野鬼，會沒飯吃很可憐。
師姐，你一定要來找鈴兒，好嗎？
29.
柳枝在她頭上輕輕拂過，像某人的手輕撫一樣。

那時圓月圓又圓(十梳歌笙活鈴後續 鈴視覺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