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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之前的記憶是一片空白。我不知道我的父母是誰？我不知道我是什麼時候成為孤兒？我不知道我什麼時候開始住在教堂的？我不知道……我是不是不該出生？

我是不是打從一開始就是個……『怪物』，沒有顏色的怪物。

為什麼他們都有顏色？我闔上書，望向在一旁草地嬉鬧的人們，那邊有個男孩正奔跑著，甩動他夕紅色的髮；採花的那個女孩有玫瑰色的唇；朝這走來的修女揮動了她小麥色的手臂……在陽光下，他們的臉都是紅潤的，我不禁伸手摸上自己的臉，但不用照鏡子，我也明白我的臉此刻依舊毫無色彩。

他們的世界是繽紛的，而我的世界是蒼白的。

我跟他們不一樣，我不能和他們一起玩。我能做的只有投入書的世界。繪本裡的世界是彩色的，主角也是，我能想像自己就是主角。

然而，我只擁有一種色彩──金色，金色的雙眼。我會隨身攜帶一面小鏡子，可我只喜歡看著鏡中那燦爛如星的顏色。我的臉、我的髮、我的全身，甚至連衣服，都是白的，我討厭白，我不願去看它。

草地是綠色的，天空是藍色的，人們的臉是紅色的，我遠離這些色彩，逃入空蕩蕩的教堂內，卻發覺教堂也是充滿色彩。

陽光透過七彩的玻璃撒在大廳地面，我的身上才因此染上些許顏色。

玻璃上，聖母絢麗的笑容十分扎眼。



2

修道院裡的孤兒們全穿著一襲白袍，那是好幾年前鎮長送給修道院的聖誕禮物。無論高矮胖瘦，大家穿的都是同樣款式的白袍。

我身上的衣服太大，得把袍子在腰部那稍稍反摺再繫繩，要不然老是拖在地上。這袍子的前任主人應該不比我高，卻沒把袍子反摺，害衣襬磨損得很嚴重，還沾著灰灰的污漬，怎麼洗也洗不乾淨。

至於寬大的袖子我就不曉得該怎麼辦了。我試著反摺，但鬆鬆的布料很快又垂了下來，我只好不時拉一拉袖子，以免雙手又被長長的袖子整個蓋住。就像現在吃晚餐時，我也得小心不讓袖子沾到醬汁。

「嗨，怪物。」

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我忍不住抖了一下，手中剛叉起的肉塊掉下去沾到衣服。我努力壓抑恐懼，想裝作沒聽見這聲音，繼續低頭吃著餐點。我卻還是無法克制自己的身體停止顫抖，心底泛起的寒意不停擴散全身。

「看，怪物好髒啊，還把食物往身上抹！」

「全身白的像鬼，所以才把蕃茄醬當口紅抹身上吧？」

笑聲此起彼落，我不敢抬頭去看那些被修女們稱作天使般的笑容。天使也會這樣笑嗎？之前有位修女也希望我多微笑，但我實在無法露出與『他們』同樣的神情。好噁心、好恐怖，那些粉色唇角上揚的弧度令我很不舒服，只有書裡的人們笑起來才好看。

忽然，有滾燙的液體潑到我身上，我被燙得尖叫，下意識往後退翻倒了椅子，自己也往後倒在地上。我清楚聽見後腦杓撞上地板的巨響，耳畔嗡嗡聲不斷，腦海也一片昏沉，我視線模糊了好一會才勉強恢復。

我掙扎著想起來，卻又有熱水淋上我的身體，很燙，剛匯聚好起身的力氣瞬間被燙得又縮回去。我聞到了自己身上濃濃得蔬菜奶油味，有些甚至流入鼻腔讓人嗆得難受，這是晚餐的濃湯，但此刻卻被他們拿在手中，往我身上倒。我想逃，卻被人包圍著無法逃離這裡，逃離這可怕的地方。

「住手！」

修女的聲音救了我，他們像是受貓驚嚇的老鼠般四處逃竄，但我知道這是暫時的，看他們咬牙切齒的神情讓我清楚下次只會受到更可怕的待遇。修女不可能一直顧著我的，而我還得跟他們同吃同住……我抱緊了自己的身體，就算方才圍住我的人群散去了，我還是無力起身。

「你們全部跟我來。」修女看到我的模樣，微微皺了眉頭。我努力撐起虛軟的身子，慢慢地跟上修女身後。我身上的濃湯滴滴答答流到地面上，將我走過的路曳出一條黏稠的軌跡，我不意外地聽到了後面的小聲嗤笑。

照例的問話，問我，問他們，但總是無果。不是我的錯，是他們的錯，可同樣的，我們都得站在上帝、修女面前懺悔自己的罪過。

我該懺悔什麼？我不曉得……是該懺悔我身上沒有顏色的罪過嗎？

而我的祈禱，上帝從未聽見。還是聽見了我的呼救卻不肯幫我呢？

上帝真的存在嗎？



3

某天深夜，有個女人穿著紅色的衣服來到教堂，這是大不敬的事。但牧師和修女們也沒趕走她，只是讓她靜靜地坐在最前排的座椅，一直哭、一直哭，聽修女們說她彷彿淚水流不盡似地禱告了一整夜。

然後她成為照顧我們的新修女。

她很溫柔，講話聲音細細的很好聽，比其他修女年輕，也比其他修女好看多了。大家都很喜歡這位新修女。男孩們說著以後想娶這樣的女生為妻，女孩們聊著自己長大後能不能也長得如此漂亮。

但我覺得她最美的時候，是她剛來到這間教堂的那夜。她穿著一身鮮豔的紅色洋裝，美麗得令我屏息，整間教堂都為之失色，一直以來繽紛的人們也黯淡多了。沒有任何色彩比得上那紅色。

那抹紅，在我夢裡揮之不去。

如果是我穿上那樣的紅色洋裝，是不是也會變得美麗呢？

禁不起這誘惑，我趁著傍晚教堂敲起晚禱鐘，偷偷避開了人們來到了修女的房間，三聲短響後得一連串的鐘響，彷彿敲擊我心臟緊張得劇烈跳動，教堂內迴盪著大家誦唸晚禱經文的聲音，一聲聲都讓我更加退卻。可是現在回去晚禱也來不及了，遲到的人會多麼引人注目啊！

修女們會發覺有個孤兒沒有去晚禱嗎？牧師會發覺總是坐角落的白子今晚沒去嗎？有人會發現我現在──

進入了修女的房間，在她衣櫥裡的一口舊行李箱中，我找到了那件紅色洋裝，毫不猶豫地穿上了它。

太大件了、不合身，但我仍是著迷地望著隨自己動作搖擺的紅色裙擺，蒼白的雙腿在那鮮紅下好像也順眼多了。

吶，這樣我就不是沒有顏色的怪物了？

我正陶醉地旋圈時，我的手腕被狠狠扣住，我吃痛地嗚咽一聲，抬起頭，視線便對上牧師滿是怒氣的雙眼，我從來不知道和顏悅色的他也會有這樣憤怒的神情，我害怕得連忙低下頭。

他們要我懺悔，我卻說不出半句道歉的話，心裡一點兒都不覺得後悔。

只是當我被關進悔過室時，我後悔了。

我討厭白，但我更害怕黑。完全沒有任何光線，沒有任何聲音，什麼都沒有，什麼都看不到，可是有時候卻又不曉得從哪傳來奇怪的聲音，滴答滴答，像是水聲，但這裡為什麼會有水聲呢？那發出吱吱的怪聲音該不會是老鼠？我打了個冷顫，哭著摸牆慢慢走到角落。我抱膝坐下，讓背緊挨著冰冷潮濕的牆才勉強好多了，至少我不用擔心背後會出現什麼。

但是這裡真的好黑，會不會有老鼠出來咬我呢？會不會有蝙蝠？會不會……有鬼呢？

想起以前聽到男生們講有關教堂悔過室的鬼故事，我更害怕了，如果鬼過來了，我是不是根本看不見祂？我是不是直接被抓走？被吃掉？

好可怕……什麼時候早上……

肚子飢餓的咕嚕聲叫個幾次便停了。也對，我晚餐根本沒吃，儘管肚子不叫了，也還是空空得難受。好餓。

突然，遠處似是傳來了腳步聲，從遠至近，清楚的皮靴躂躂聲讓我想錯認也難。

會是誰？我努力縮起身子，想把自己完全縮到對方看不見。好可怕！會不會是鬼？因為如果是牧師和修女，他們會提燈來的，根本不可能在黑暗中行走。

躂、躂、躂，越來越大聲。

接著腳步聲似乎在我面前停下來了，我不敢呼吸，不敢去確認是誰停在我面前。

「可妮莉雅，月光的孩子。」

溫柔的聲音，好聽悅耳得如歌謠在黑暗中響起。

我忍不住抬頭，一瞬間，我的下巴被狠狠捏住，將我的臉抬得更高，幾乎無法呼吸。

我驚恐地睜大了雙眼想看清眼前的人是誰，卻還來不及看清──

冰冷的手指覆上了我的左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