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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屬於誰的奇蹟]




……張開眼時，所見是一望無際的雪地。
前方鏡石射出懾目光輝，也照出偽裝人類的姿容。
ユキ攤開掌心，觀察雪花飄落其上，即便形狀栩栩如真，卻未感到應有的寒冷。
只是場夢。


隱約傳來的狼嚎令人厭煩，她本想邁開腳步離開幻境，腳旁卻驀然響起幼小的聲音：“姊姊是誰呢？從沒在這裡見過您。”
ユキ低下頭，訝異地望著不知何時出現的女孩，女孩懷中抱著被塵煤覆蓋毛皮的小貓，骨瘦如柴，呈現徹底的不健康與污垢。
“……妳不知道我是誰嗎？”她很清楚，即便在夢裡，只要朝這位對象說話，自己嗓音總會流露不自覺的暖意。
因為，這份溫暖正是來自於對方。
女孩偏頭注視她。“姊姊難道是、這孩子的飼主嗎？”
ユキ靜靜搖頭。
女孩失望地說：“村裡的人猜小貓是外地人丟棄的，為什麼要丟掉牠呢？明明這麼可愛。”
ユキ無法回答。貓的記憶不像人類那樣清晰，即使曾有所謂飼主，也早已不記得何時被拔掉項圈，又是犯了何錯才會被丟至荒山野地。
“我想帶小貓回家，可是爸爸說養育一個生命不是簡單的事。”
“確實不是件簡單的事，但妳一定能做得很好。”ユキ蹲下身，平視女孩盈滿親切的眼眸。“因為まゆ很厲害，什麼都能做到。”
女孩燦爛笑開，天真單純的樣子，毫無長大後誠惶誠恐容易緊張的神態。
“小貓，那我就帶你回家哦！”她把野貓高高抱起，稚嫩聲音毫不猶豫地宣告： “——然後等我玩膩了，再把你丟掉就好。”


ユキ全身的血液因這句話凍結。
她深吸一口氣，壓著竄起膽寒的後頸，望向陰森的周遭。
“就算是騙人也該用點心模仿吧，這孩子不會講出這種話。”
雪花依舊落下，鏡石的光芒褪去後，只剩滿目黑暗。
“——人類的壽命很長，對動物的寵愛卻很短暫。”低沉的聲音傳來，似告誡又像譏諷。“人類就是如此地充滿著愛與殘忍。”
持續不久的同情。曇花般的情愛。
他們在漫長一生中隨手丟掉一個又一個不需要的東西。
“妳最終也會變成被丟掉的東西。”笑聲高揚，滿懷惡意的聲音化作許多道雜音，此起彼落地接連響起。“畢竟，妳早就被丟過一次。”


ユキ想要開口，想要指摘對方的可悲，但被頸間出現的黑色項圈緊緊束縛，使她哽咽地難以出聲，更無法呼吸。
曾有一隻手，毫不戀棧地取下貓的項圈。
也有一隻手，疼惜愛憐地為她再次戴上。
人類的手，人類的善意——以及那顆不值得信賴的心——。


「……ユキ？ユキ？」
來自主人溫柔的呼喚，卻使白貓豎毛自貓咪專用的枕頭跳開，敏捷迅速地急奔到貓架最上層。
まゆ只能楞楞看著這躲避危險的舉動。「怎麼了，做惡夢了嗎？剛才一直發出奇怪的聲音……」
白貓沒有說話，沉默幾秒後，前腳彎曲放在胸下，那以防萬一的香箱坐姿說明並未完全放鬆的事實。
『我沒事。』聽到歎息聲。『已經沒事了，只是作夢。』
「果然是惡夢吧？」まゆ抬高手臂，示意想要抱她安撫，但貓撇過頭，將臉埋入前腳中，沒有移動。
於是まゆ強壓下沮喪表情，換了話題，刻意裝出雀躍口吻：「我正要下樓試穿浴衣，ユキ要一起來幫我看看嗎？」
『浴衣？』
「嗯，要穿去參加晚上的七夕祭典。」
『為什麼？』
為什麼要穿浴衣？還是為什麼要去？まゆ弄不懂問題的真意，只好這麼回答：「因為跟彩羽她們約好了，還記得嗎？」
白貓點了頭，總算自貓架跳下，輕盈腳步和優雅姿態，已不見幾秒前的防備。




＊＊＊




——看來又、做惡夢了。
深夜，房內一角的貓咪枕頭，傳來一陣陣燥動的摩擦聲，讓尚未入眠的まゆ起身，點開桌邊的小夜燈查看動靜。
白貓如早先時候發出斷斷續續的嗚咽，露出的指甲抓著枕套，明顯地不舒坦。
祭典中的新奇事物讓ユキ稍微揮別憂鬱，聽到花園裡的閃亮動物全都救援回來時，她望著まゆ露出感同身受的微笑。
那笑容過於閃耀璀璨，更勝點綴湖面的瑩瑩星光。
——過於的、脫離人間凡俗的美。
まゆ不禁想到，如果任務完成，被賜予的神奇力量也會消失嗎？
被賜予的奇蹟，ユキ得以化身為人的魔法，也會隨之而逝嗎？
已經習慣對未知的事開啟負面思考模式的まゆ，與友人們參加祭典的喜悅頓時化為虛無，進而整夜無眠的她，心疼地看著同樣不安穩的家貓。


「ユキ？」赤腳走到角落枕頭旁，雙膝跪地，盡量發出平靜溫和的呼喚。「ユキ、沒事嗎？」
喵。貓睜開眼睛，盈滿無數心情的藍眼，映出まゆ的面容。
「我能抱抱妳嗎？」
喵。伸出的左手手指，被貓的臉頰親暱碰觸，留下屬於地域性動物的氣味，也刻下能讓自己感到安心的熟悉味道。
得到允許後，まゆ將貓抱入懷裡，一邊走回床舖坐著，掌心一邊撫順白色毛皮。
「我也睡不太著呢。」她持續以平和的嗓音安撫寵物。「為什麼呢？明明今晚發生的全都是美好的事。」
就連寫在短冊的願望——動物們的救援——也被實現了。
跟整天擔心不已的自己相比，今晚所有的事都如此順利，那麼，埋在心底逐漸騷動的不安，又是所為何來呢？
『まゆ，』銀光乍現後，懷中的白貓化成人形，手臂改而擁抱著一名纖瘦俏麗的少女。まゆ雙頰微紅，卻沒有鬆開手，沒有主動解除這份以人類標準而言太過親密的相處。「妳是在擔心兔子主人的戀愛嗎？」
ユキ的臉頰枕著まゆ頸項間，雙手環抱她的腰際，無可奈何的問話還夾帶著“根本沒必要在意我以外的人”、一絲若有似無的微慍。
「哎？」まゆ飛快地搖頭。「不是的，我早就忘記這件事了。」
雖然說得有點無情，但事實確實如此。
「真的嗎？」手指繞著飼主睡衣的腰間花紋，ユキ微噘嘴巴，不滿地說：「まゆ對人類的交尾那麼感興趣的話，為什麼要拒絕跟我做呢？」
「所以說——ユキ、那個、這個、人跟人的這種事，不叫交、交尾。」對於露骨直率的用語，回家路上已拚命說明過的まゆ，現在聽到這個詞語依然會漲紅起臉。「而、而且，我也、也沒有、拒、拒絕……」


幾天前的夜裡，對於ユキ忽然脫個精光求歡的舉動，まゆ雖然不是很能理解，但無論是以朋友身分或飼主的立場，都想要盡力幫她實現願望。
所以她先是請ユキ變回貓的樣子——不然面對那迷惑人心的赤裸，實在連話都不能好好說——最後冷靜地跟ユキ約法三章。
不能立刻就做這種事，人類之間的親密要按照順序，首先就從Kiss開始試試。


“Kiss？”白貓當時前腳併攏，背脊挺直，平放地面的尾巴把身體圍起來，透露出語氣沒有傳達的緊張。“這個剛才不是做過了嗎？”
簡直像是想盡速解決掉一道道關卡，沒什麼耐心的性格。
“剛、剛才那種，不能算數的。”
“為什麼？”
“因為……因為，”まゆ試著將心情化為言語，這是雖然害臊不已，卻一定要釐清的誤解。“因為，Kiss不是那樣子、嘴碰嘴就好了，是更……更——”
她用雙手畫了一個圓，毫無意義，僅是作為強調的動作。
“——更不得了、更舒服的事。”
貓的尾巴開始晃拍地面。那是不解與焦躁的表現。
“這樣吧，我、我們再試一次看看？”
まゆ拍拍身邊的空位，白貓在示意下跳上床舖，仰高頭說：“まゆ平常就老是把我抱高Kiss，我不覺得是大不了的事。”
被指控的加害者頭上幾乎要冒出熱氣，まゆ先是呢喃地說抱歉啊、我平時是有點過份了，再來便咳了一聲，清晰地道：“人與人之間的Kiss不是我對妳那樣。”
於是ユキ再度化為人型，將臉直接湊過去等待。當まゆ還在舒緩心跳時，她偏頭無聲地催促，那任性的姿態中有著無法否認的可愛。
まゆ最後深吸一口氣，想像至今在所有電影裡看過的、以及日常生活偶然撞見的父母互動。
她也曾幻想過，真正的親吻該是怎樣氣氛。
真正的親吻，她想帶給喜歡的對象、怎樣的感受。
まゆ微低下頭，唇瓣先是輕觸ユキ嘴角，想讓彼此先適應這份接觸，接著才讓雙唇相疊。
這一次，她終於能完整擷取到迷人的柔軟，於是まゆ稍微調整角度，再度吻上粉嫩的唇。


——接吻果然是件不得了的事。
除了嘴唇接觸的刺激感，嗅覺和感官全部籠罩在對方的氣息中，まゆ不僅迷失了時間，也迷失了自己，只想要更多、再多地繼續這個行為，繼續引發讓全身既燥熱又舒適的神奇魔法。
她過於沈浸其中，等發覺時，手臂已被ユキ緊緊抓住。
“……不能……呼吸了……”
白皙端正的容貌，更是突顯紅豔的雙唇與雙頰，迷濛微溼的藍眸，垂落肩前的柔美髮絲，抓著她的手臂隱隱微顫的指尖。
這一切構成了極為煽情的畫面，讓まゆ不禁又傾前想要吻她。
這次，ユキ的手來到肩前小力制止，偏過頭咕噥：“都說了、不能呼吸了……”
耳朵也明顯地暈紅一片，真可愛啊。
“如何，是很不得了的事吧！”まゆ很喜歡這次嘗試的感覺，而且驗證了自己的理論，讓人信心加倍。
ユキ微皺眉間，當まゆ發現那是不甘心的神情時，ユキ已跨坐她腿上，雙手捧著她的臉，改換成主動的態勢。
不管是吻她或被吻，對まゆ而言都能引發同等的魔力。
幾次相吻接觸後，早已弄不清是誰在吻誰，它變成一種連鎖的互動，在唇瓣相合與短暫分離時，找到了彼此舒服的默契和韻律。
當然也不用釐清究竟是誰先伸出舌頭。
まゆ的一手環抱ユキ的後腰，一手深陷她的長髮內，好像只要開始接吻，隨之而來的全部動作都變得自然而然，身體渴求著更加貼近，肌膚也渴望這個人更多的碰觸。


那夜之後，她們Kiss的次數增多了，不僅是在夜裡的房間，偶爾連在學校無人的地方也會發生。有時是心血來潮的ユキ玩鬧似地湊了過來，有時是まゆ課堂上總想著ユキ唇瓣的柔軟，下課便忍耐不住地尋覓過去。


「——ユキ，」想到這裡，まゆ凝視著戲弄完自己後又恢復原貌的白貓，輕聲說：「現在變成人類、好嗎？」
貓悠閒地搖晃尾巴。『まゆ，想要Kiss嗎？』
まゆ的臉微紅。「如、如果可以的話……就算ユキ不想要也沒關係，我只是，只是……」
今晚入睡前，想要再見一次妳人類的樣子。
那與奇蹟一同降臨的美麗身影，過了今晚也會消失無蹤嗎？
白貓安靜地望著主人一會兒，接著便聽話地化成人型，她修長的肢體看似弱質纖纖，實際卻飽含驚人強勁，戰鬥時沒有多餘動作的攻防每每讓まゆ看得目瞪口呆。
而那面對敵意的凜冽野性與之後撫慰動物的溫柔，也矛盾地深深吸引著她的目光。
ユキ即使是人類的模樣，卻仍像隻貓般把臉湊在まゆ頰邊，少女玲瓏弧形的身軀貼得極近，散發出讓人心跳加速的熱度與嬌柔。
まゆ小心翼翼地抱著她，一手摸撫她的後腦杓，人的喉嚨不會發出屬於貓的咕嚕聲，但能隱約聽到滿足的輕嘆嚶嚀。
まゆ閉起眼睛，沉醉於如此安寧的時光中，只是這樣擁抱她，所有擔心和負面思緒就全都能消散。
「まゆ，」最後，ユキ發出那一貫沒耐心的輕喚：「為什麼還不吻我？」
如果人類姿態的她有尾巴，此刻肯定不耐煩地趴打著床舖了。
まゆ輕笑出聲，先是親親ユキ的額頭，再來是她的眉尾與臉頰，代表安撫與致歉的親密，讓最後唇瓣總算相合時，充滿被疼愛與深切的愉悅。


如果不完整的鏡石已能讓動物化成人型，那麼，當神明大人取回全部力量後，是不是就能讓奇蹟持續到永遠呢？
まゆ滿懷希望，期待著明天之後的美好未來。


來自遠方，哀戚的狼嚎聲，始終無人聽聞。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