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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神知道

清晨的山是生人勿近的。晨光未至,連夜裡蔓生的草都拒絕為上山的村人讓道,被淹沒了的小徑蜿蜒,僅容兩人一轎勉強伏在影子裡前行。
睡沉了的山極暗,只剩一點點殘餘的月光灑在露珠上,在綠影間折射若粼粼波光覆滿了路,以兩人肩扛起的小轎似船,在崎嶇難行的小徑上來回地搖。但一切仍安靜得像夢,只剩下轎頂偶爾擦過樹梢的沙沙聲跟碎石子一同被踩碎在地,村人的步伐一踏過去,人世間瑣事便皆被拋在山下。
然而被遺下的不只是那些。

高大的男人侷促地獨坐於轎內,方才還晃盪如行舟的小轎突然落了地,他側耳去聽,周遭寂靜無聲,又等了一會仍是如此,他才確定自己的目的地已到了。於是一隻指節分明的手自轎中探了出來,他將布簾撥開一角,那轎子灰撲撲的,更顯得那自陰影踏出的男人如晨曦一般,為晦如濃墨的夜混入了水,將天色一點一點的暈開。
天就要亮了。
將他抬過來的村人們早已不見蹤跡,只剩山裡的空氣帶著濕意,隔著極薄的上衣貼在他的背上,但他並不感到意外——作為神的新郎,他終將獨自一人被遺落在這深山裡。

說是神的新郎,其實沒有人知道「神」應該是什麼樣子的。

他抓起一把叢生在祭台旁的雜草,石製的平台即使打造得再神聖,廢棄至此,什麼信仰都早已荒蕪殆盡。就像村裡的人從不是真的敬神,大家都只是害怕而已。
山下連水道上的青苔都乾涸了,山裡卻生機茂然得恍若仙境。毫無邏輯可言的天災是不可捉摸的未知,未知造就恐懼,而聚眾的恐懼則需要出口——最初是兔子、鹿一類的動物,作為擅自入山行獵的贖罪券被獻了上來,再來是作物乾枯後,失去耕地的老牛,最終他們將目光放在住在村外的少女時,他忍不住出聲了。
反正只是發洩用的替代品而已,是新娘還是新郎根本沒有差別。

山至此時已經完全醒了。
男人就著晨曦勉強為祭台除了草,又以山泉澆過,自己也淨了手腳,朝著山深處合掌鞠躬後,這才爬上祭台。他全身雪白,只有高高束起的長髮如墨水般洩流至後背,是夜晚最後殘存的黑,那雙深色的眼眸低垂,以清冷的模樣坐在台上反而更似神。
他不確定接下來的儀式是什麼,也不知道山神會不會現身,頂著新郎名號的祭品終究還是祭品,於是他只是等待,等待著神或死亡的降臨。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想他是被陽光曬醒的。
正午的太陽暖得近乎燙人,他睜開眼,入目便是一片金光燦爛。他似乎在睡夢中不自覺躺下了,少女長至腰側的金髮垂至他眼前,蹲在一旁看他,他的視線一抬頭與那雙紫眼相對,對方便笑了起來。
「這次是人類耶。」
這就是神嗎?感覺甚至比村裡的女孩子更嬌小,總帶著笑的眼角讓她看上去柔軟極了,令人不自覺地想要親近。男人跟著少女跳下石台。
但或許是意識到這樣反而得要抬頭才能望著他,少女又上了祭壇,大方地坐在緣側,如此一來兩人相視時便貼得極近。微風吹過的時候,燦金的髮梢有時會跟少女搖晃的裸足一起被送到他胸前,一下一下地如金色的浪,輕輕搔著他發癢。

「你好高啊。這次總算是活生生的人來了,我實在搞不懂你們想要做什麼。」
「……我是祭品。」
當神明長相如此玲瓏可愛的時候,新郎這個詞彙便顯得太難說出口。男人斟酌了一下字句,繼續說:「村裡的田都乾涸了,特地獻上祭品請求您降雨。」
「是喔?很久沒有人向我禱告了。」少女抬起手,雨雲便隨著風飄過來,她望向遠方,突起的強風打亂了她的頭髮也不在意,男人卻忍不住伸手幫她撥開,大手下露出懊惱而圓潤鼓起的臉頰。「我都不知道。」
「……抱歉。」

人類是利己且無知無畏的,即使是神,越溫和的存在反而令人棄若敝屣。但或許是神就在眼前,男人切身地感受到面前少女近乎天真的純然慈愛,如同天上的太陽,全無猜忌亦無遲疑的,將光平等降於眾生。
神的愛憐被風揚起,順著少女的髮流包圍住他,而他回以凝望。
如果這就是神的話,他亦願將全心的信仰奉上。他在心中默想,一邊解下了自己的頭繩,男人的大掌粗粗地以手指梳攏了那頭蓬鬆的金髮,不熟練地為她紮起馬尾,換來少女神祇新鮮地來回甩動自己的新髮型。

「祭品我收到了。」她摸了摸頭上的繩結,又撈起男人垂散披肩的黑髮,墨絲在她指縫間如河般流洩而下,她學著男人將髮束成一把,捏在手裡,垂眸像在聆聽。等她再次抬起頭時,笑容便有如朝陽般絢爛。
「你的名字叫做路西法……我的新郎,我也知道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