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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的向望〉

他們的模樣,注定難以在人間無聲穿行。

泅生的尾巴太過魚,鰭的曲線在光裡閃動著濕潤的詩意;而那雙圓圓的眼,總像藏著潮汐的起落。汜海的身形則太像夢。銀鱗閃著不屬於陸地的光,胸前縫合的肌理宛若異界標記,走進人群會激起某種不安的波動。

他們是奇美拉犬,是縫合而成的奇蹟,也因此,不屬於現實世界的輪廓。

所以他們懂得——

在這樣的城市裡,在這樣的街道上,自己並不「正常」。

於是,就算泅生趴在落地窗前,用水汪汪的眼神凝望外頭的世界,爪子無聲地貼著玻璃;就算汜海坐在門邊,看著夕陽餘暉穿過陽台,在瓷磚上灑下暖金光暈——他們也只是靜靜看著。

沒有吠叫,沒有騷動。

只有等夜深人靜,人潮散去時,才會悄悄溜出門,從後巷、暗巷、水渠邊走過,踏過無人街燈下的微光,去聞風吹過的每一處牆角與水氣。

而予洄知道——她全都知道。

她明白,這屋子雖是他們暫居之所,卻非真正的「海」。泅生不該被困在瓷缸之中,汜海也不該一生只能在浴缸裡看星星。她不是沒想過改變現狀,但一切在現實裡都太難了。目光、圍觀、驚呼與恐懼,無不將這對異形之犬推向黑夜的角落。

有時經過香火鼎盛的廟宇時,她會駐足片刻。

點香、閉眼,輕聲祈願。不是為自己,也不是為名利前途。她只是想替那兩雙眼睛,求一個能見陽光的自由。

她沒想到,渺小的祈願竟真的被聽見了。

那天午后,天色未暗,風從街角輕輕拂過,她走過廟埕時,一個披著舊兜帽、看不清性別與面容的陌生人站在香案邊,朝她伸出了手。

手上,是兩條犬用頸飾。

一條是以雕琢骨片串成的古樸飾物,兩旁點綴著細小紅珠,看起來有種舊時山林的靈性;另一條則是織線交錯的民族風編織,末端綴著一顆磨得光亮的鯊魚牙。兩者之中,都鑲著一塊滲著細微金光的石頭,像光滴,也像流動的靈。

「……給牠們?」予洄本能地接過,有些遲疑。

兜帽人沒說話,只是靜靜地笑了一下,然後就轉身消失在香爐之後,像從未出現過那樣。

她半信半疑地把飾物帶回家,為泅生與汜海戴上。

那瞬間,什麼都沒有發生。

在她眼中,泅生依舊是那隻長著魚尾與紅鱗的小狗,汜海還是那條銀鱗光滑、胸前血肉赤裸的大黑狗。水缸裡的倒影也未改變,一切都和往常無異。

但當她舉起手機鏡頭一拍、再看螢幕時,她愣住了。

畫面中的泅生,是隻黑白花紋交錯的小型台灣米克斯狗,靈巧而俊俏;而汜海則變成一隻黑毛濃密、輪廓俊朗的大黑狗,宛若某種原始品系的混血犬,異常優雅卻又真實得不容置疑。

她驚訝地換了角度,對鏡子、用鏡頭、甚至請朋友來看——結果一致。

只有她自己與水面倒影,看得見那「原本的模樣」。

這一夜,泅生躍出水缸,在街角奔馳時不再有人驚呼;汜海鑽進樹叢與小孩對視,也不再嚇哭任何人。

他們終於,擁有了穿梭現世的門票。

予洄坐在陽台邊,看兩隻狗在夕陽底下嬉鬧、拉扯頸飾時,手裡捧著一杯微涼的茶,心裡滿滿的,像潮水推至心岸。

她低聲說了一句誰也聽不見的話:

「去吧。只要你們記得家在哪,怎麼走回來就好。」

頸飾上的金石在光裡閃了閃,像某種微弱的應答。

——那是祂們給予自由的方式,也是一條返回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