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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天涯〉

  塵猙的旅途是從百譸葬禮後第三日開始的。

  百譸留了一封很長的信,信末提及自己一直嚮往著外頭的世界,又說如果塵猙暫時沒有想做的事,希望能替他去四處看看,塵猙因而將之視為百譸最後的命令,於是告別了部族,在新任祭司的祝福下開始獨自一人的旅程。

  他依照百譸的指示往東邊走,步行半日後,先抵達鳳凰氏族的城鎮。這個城鎮比茲白族要大得多,一眼望去全是深深淺淺的赤色,卻意外地並不扎眼,反倒顯出一種和諧的典雅。他還沒來得及看多久,便在關口因缺乏身份憑證而被攔了下來,但聽聞他來自茲白族,又立刻被禮貌地請去鳳氏主苑,從前見過幾次的鳳氏族長就坐在會客大廳等他,外觀看上去倒是一點也沒變。

  鳳氏族長似乎早預料到他的到來,表示哀悼之意的同時,又遞給他一份旅行必要物資及旅費,他想推辭,可對方卻說這是祭司大人生前完成的交易,並輕巧地轉移話題詢問他接下來的去向。塵猙對此毫無頭緒,對方也不介意,逕自展開地圖替他介紹,最後指著大片藍色區域,笑著說如果沒想法的話不如去看看「海」。

  塵猙不知道什麼是「海」,但鳳氏族長說那是只有親眼看過才能明白的字詞,於是他沒再多問,向對方道謝後便再次往東方前進。

  沿途的景色和部族附近有些相似,但逐漸寬闊的河道與一望無際的平原,又令他感到十分新鮮。他不禁開始想像如果百譸在場會有何想法,祭司大人會因而雀躍嗎?會因不如預期而感到失望嗎?會期待前方的旅程嗎?會選擇去看「海」嗎?說到底,祭司大人所憧憬的外頭的世界,究竟是什麼樣子的呢?

  塵猙翻來覆去地猜想,心知得不到答案,卻仍因此拖遲入眠。他在百譸生前從未如此,因為大部分疑問只需要練武幾個時辰便能拋諸腦後,即便無法,當祭司大人碰觸他時,一切也就變得無關緊要了,但如今他無法期待這種慰藉,懸置的疑問便格外令人煎熬。

  他不了解百譸,更對長信中那些剖白一知半解,祭司大人在信裡反覆向他道歉,可他不知道祭司大人為何要這麼做。做錯事才需要道歉,而祭司大人總是對的,自然不會需要為任何事情道歉,但如果祭司大人總是對的,道歉本身、難道不也是對的嗎?

  他實在想不明白,輾轉反側到深夜,最後既沒睡好,也沒想出答案。



  塵猙睜眼時已過正午,慌忙盥洗完畢,才想起行程耽擱其實也不要緊,猶豫片刻後,索性在下榻的城鎮多留一日。

  沒了目的和命令,塵猙便有些不知所措,不確定該去哪裡,也不知道該做什麼,但這個城鎮即便對他這樣的外來者也十分友善,客棧老闆見他杵在門口發愣,就自然地走過來與他搭話,聽聞他打算去看「海」,於是指著城鎮中央的巨大湖泊,提議不如先去那兒看看。

  茲白族附近也有類似的水域,但大多淺、小而碧藻蔓生,能夠行舟的湖泊和木舟本身,塵猙都是第一回見。他半推半就地被說服來一場輕舟遊湖,目光受粼粼波光所吸引,也著迷於湖畔枝條隨風搖曳的植物。船夫說那是柳樹,這裡的人送別時有折下枝條相贈的習俗,但他只無端想起簷下迎風而立的祭司大人,髮絲與衣袖翻飛,身姿卻始終挺拔堅定。

  他下船之後有些暈,卻不覺得倦,便在湖邊坐了下來,一壺酒慢吞吞地喝,懷裡抱著百譸留下的絲綢大氅,彷彿這樣就能想像祭司大人與他並肩同坐。他想起自己一開始還會為此惶恐不安,後來次數多了,心情也逐漸放鬆下來,百譸似乎格外喜歡這種姿勢,偶爾會靠到他肩上,孩子氣地拉過他的手掌把玩,一邊漫不經心地摩挲掌心的糙繭,一邊閒聊些生活瑣事,有時白日事務繁雜,祭司大人說著說著就睡了過去,他低喊幾聲沒有回應,才儘可能小心地將人挪到床上。

  祭司大人安睡時神情反倒不如平素柔和,那張面容沒了笑意,看上去甚至有些凜冽,但塵猙總覺這樣的百譸才更加真實,祭司大人向來習慣以微笑示人,唯獨在他面前會洩漏其他情緒,光是這點區別就足夠叫他受寵若驚,更何況……祭司大人還允許他來分擔秘密。

  他很難想像在自己魯莽地撞破真相之前,祭司大人是如何做到獨自承擔這份痛苦,卻仍如此溫柔地對待所有人。他受這份溫柔所拯救,也很高興能成就這份溫柔,更對祭司大人允准自己陪伴而心懷感激,因此越發想不明白祭司大人為何要向自己道歉——他既沒覺得被囚禁,也不認為被傷害——何況如果真要說有誰被囚禁和傷害,難道祭司大人不才是最該得到道歉的人嗎?如何會是祭司大人來道歉呢?

  思緒再度陷入僵局,他也就不想了,放空心思沿著湖畔繞圈走,步伐放得很慢,也稍稍准許自己將姿態放鬆些。他本打算將遊湖時賞過的景色再瞧幾回,卻不知不覺走進暮色裡,大片橙黃不分遠近地籠罩下來,對岸的山體便只剩模糊的影子,倒是湖面金波璀璨,襯著雲霞,竟如同一幅不似人間的美景。

  「好想讓祭司大人也看一看……」

  這個念頭剛一閃過,塵猙便感覺鼻頭一陣酸澀,淚水先於意識地滾了下來。他被自己的反應嚇了一跳,連忙把懷裡的大氅拿遠,眨著眼試圖將眼淚吞回去,但這絲毫不起作用,淚水只是不聽使喚地落得更快,他拿手背去抹,顧不得的就全砸在前襟上,暗色布料洇出更深的溼痕,沒多久就狼藉一片,可他甚至不明白自己為何會哭。

  他並不覺得悲傷或難受,只是有些為祭司大人感到不甘——畢竟祭司大人終其一生背負著責任與苦楚,卻不曾有過一日自由。但離世後便再不必承擔這些了,因此他是發自內心地替百譸高興,直到現在也仍然如此,於是這淚水來得更加沒有道理,擦不乾也止不住,直到餘暉完全被夜幕吞噬,才勉強緩了下來。

  他最後把一切歸咎於天色的緣故,拖著步伐慢慢踱回客棧,沒來由的淚水精確地在進門前停下,但衣衫上的溼痕與懸置的疑問一路隨他入房,直到睡前仍不肯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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