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lurk paste

安達擺弄著眼前的薰衣草洋甘菊茶，那是黑澤當初買給自己喝、說是有舒眠放鬆效果的無咖啡因茶。

但他真的多慮了，安達想，其實自己沒有什麼睡眠困擾；他的性格一向寡淡、比起外在情緒更容易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對於周遭的一切感覺很遲鈍，在心中沒什麼罣礙的多數情況下，他總能做到沾枕就睡，以現在年輕人的話來說，他是令許多人羨慕的那種能透過睡眠「重新開機」的類型。

反倒是黑澤，安達想，據他觀察，黑澤才是那個睡眠品質不好的人。

許是追求完美的性格使他即使私底下也無法任意放鬆自己，尤其在同居後，兩人相處的時間倍增、日日相伴而眠的狀況下，他更堅定了自己的想法——不然怎麼每次自己半夜起身上廁所，回來時總能對上他在黑暗中迎接著自己回來的目光。
安達無力地想，他雖能感受到在一起後黑澤的幸福與富足，卻也更能看穿他的「餘裕」表象下的緊繃；雖然提過幾次讓他可以多依賴自己一點，但他總是撒嬌著帶過，在完美應對的背後，總是隱藏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心思。
好複雜，安達騷亂了自己的頭髮，試圖讓思考過載的腦袋重新計算。

>>>
所以，當黑澤一邊按照手機裡長長的物品清單，一邊把昂貴的舒眠茶投入推車裡時，他沒有解釋戀人因對他的過度保護而產生的誤解；
只是默默地在每回黑澤幫他泡上一杯時提出邀請，
「黑澤也陪我一起喝吧！」
然後看著他只要聽到「一起」就高興的不得了的戀人，迫不及待地用刻了他們名字的情侶對杯再斟滿熱熱的一杯，
什麼方法都要試試，安達一邊淺啜著自己的份，一邊催促著黑澤把茶喝完。
>>>

然而事情好像不是安達所想的那麼簡單。

時序入夏，午後暴雨時常在預期中突然到來，但黑澤卻總是堅持只撐著一把小小的摺疊傘。
說是說方便攜帶，但其實從沒看過他把那把傘收進包包，一直以來都是單獨用手拿著的；直到某次將他們倆襯衫浸透的滂沱大雨歸途，黑澤才終於在不情不願的狀態下讓安達到便利商店再買一把傘。

「優一。」

回家洗過澡後，安達正襟危坐的呼喚著他的戀人；黑澤聽到頓了一下，腦內高速運轉，迅速判斷眼前的情勢——通常會被這樣叫只有兩種情況：

安達不清醒和安達清醒。

姑且不論安達不清醒地喚他優一時的血脈賁張，現在這個清醒著的語氣暗示著他很有可能麻煩大了。

黑澤停止了擦頭髮的動作，小心地對上戀人的視線，卻意外地沒看到任何他心中設想過的任何負面情緒，只有略帶深思但專注的凝視。
然而這卻讓他更加不安了。
因為他有那個信心撫順安達所有因他炸起的毛，卻總是無法直視這樣懷抱著包容情緒、一片平靜的安達，無措的他只得像個待罪的死囚，等待著他的戀人對他從重量刑、抑或從輕發落——儘管此刻的他依然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裡。

「所以你，到底為什麼，這麼不想讓我買傘啊？」
他的戀人終於結束對他長長的凝視，但出口的聲音中顯然充滿了無奈。

「我…」
被看穿心思的黑澤難得羞於啟口，嘴巴張闔好幾次，才終究在戀人始終平靜的等待中訥訥地解釋，

「我只是想，跟安達一起撐傘。」

多麼幼稚又令人無法真的生氣的理由，安達嘆了口氣，但今天不說清楚這事真的不行，

「可是，你為了這樣，把大半的傘都讓給了我，自己幾乎濕的一塌糊塗，這樣很容易感冒你知道嗎？」說到這個份上，原本不氣的都氣了起來；呼，安達深吸了一口氣，試圖讓自己緩緩情緒，

「對不起…清…我下次會注意的，不要生氣。」
彷彿被主人斥責而垂尾的狗狗，黑澤就這樣頭低低地挨訓；注意到戀人討好地換了稱謂，他一面反省著自己的語氣是不是太兇，一面反省著自己是不是太容易心軟了？

「我沒生氣...我只是心疼你。」安達一邊接手戀人手中的毛巾繼續揉乾髮尾的水珠，一邊對於自己講出少女漫畫才會出現的台詞起雞皮疙瘩，

「那我更對不起了…因為只要你痛就都是我的錯。」

他自戀人從瀏海間探出的灼灼目光中放棄溝通。
他該跟社會大眾道歉的，安達想，因為他忘記他們之中，他真的不是最少女漫畫的那個——然後近乎痛苦的想起了這句台詞的出處：那是黑澤為了調查時下最新甜言蜜語而去下載的、一款叫戀什麼製作人的戀愛養成手遊裡其中一位主角的台詞。

甜言蜜語會麻痺心智、降低智商，安達在心中默默下了結論，卻對自己一開始質問他戀人的初衷，遺忘徹底。
>>>

黑澤從進門到現在第4次恍神的時候，安達覺得真的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那個，我聽說壽星可以許3個願望？」
他踮起腳尖掛在戀人的背上，語氣有刻意營造出來的歡快。

「當然可以，你想許300個也可以。」
但他的戀人只是從恍然中醒覺，並對於他的撒嬌喜出望外，嘴上說著令人害羞的話，沒有察覺他真正的異樣。

>>>

「那麼第一個，你跟我到沙發上坐下，然後眼睛閉上等我。」
安達難得的發號施令，令黑澤從心底竄起一股無可抑制的滿足；他將戀人從流理台背到沙發，然後將他從後背卸下轉而擁在身前，等待調整好姿勢後，他才依言閉上了眼睛。

「很好。那第二個，把我接下來說的話背起來。」
安達使用著命令句的聲音在黑暗中更顯得清澈透亮，但以明顯噴在他鼻頭的氣息研判，此刻的安達已離開他的懷中，正與他面面相對、直視著他一無所知的臉龐。

「好的，您請說。」
黑澤配合的使用敬語回話。

「安達清愛黑澤優一，不管過去的七年如何，現在，這裡，安達清愛黑澤優一，任何人都不能懷疑安達清愛黑澤優一的這個事實。而這個任何人，」
安達停頓了一下，
「當然也包括你，黑澤優一先生。」

夢幻的話語如天雷瞬間刷白了黑澤的大腦，而他卻在眼前的黑暗中迷路、不知該如何反應；明明每個字都是他熟悉的語言和音節，但他卻完全無法理解這些話的意涵，

「對不起，我，剛剛，我…非常抱歉，我還是沒有背起來，可以請您再說一遍嗎？」這次開口的敬語，不是配合，而是他真的對這衝擊的言論萌生敬畏。

可以喔，他聽見安達開口，因為很重要所以可以說3遍。
於是他又收穫了2遍天使的呢喃，也終於在第3遍時把這些句子背了起來。

「背好了嗎？」天使問，
「嗯，好了。」儘管他還是有點不敢相信。

「需要我背出來給您聽嗎？」
他祈求似地開口，而他的天使應允了他。
他顫抖著雙唇背出有如神諭般崇高的語句，而他能感覺到他的天使，在他說到「愛」這個字的時候，收緊了抓著他上臂的掌心。

「很好。一字不漏，」天使誇獎他，
「那麼第三個願望，」
他仍在黑暗中凝神諦聽，猶如沉浸於幸福榻間的賽姬；但他比起賽姬更懂得克制自己的好奇心，因為他知道這樣才能留住他那比起邱比特更加美好的戀人。

「先睜開眼睛，看著我，」
他順從的睜眼，看進他的天使此刻意外洶湧著情潮的眼眸，

「然後，相信它，剛剛你跟我都說過的那些話。」

本來都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不要因為等待了七年終於可以幫安達過生日而哭的，但他還是毫無招架能力地流下淚來，可惡真沒出息，他這樣在心中責備著自己，可是安達愛我，想到這裡他又忍不住紅了眼眶。

「好了啦別哭了…我們來吃蛋糕…」
從模糊的視線中，他看到他的天使微笑的說著；
真好，簡直像是我過生日一樣，他抹去眼淚換上笑容時默默地想著。

>>>

此時與安達興奮心情相反的，是有點強顏歡笑的黑澤。

今天他們準時六點半就一起打卡下班，轉乘了兩次電車前往與住家相反方向的歌舞伎町，和安達在一起的黑澤難得地顯得心事重重，第一次對於和安達的約會抱持著非百分百的期待，他嘆了口氣，想起了那天。

那是一個再平凡不過的約會日。
當兩人交往、更加深入地了解彼此之後，黑澤再度驚嘆於他們之間的契合。
從閱讀喜好、選物品味，待人處事的態度和性格，甚或同居後觀察到的，更進一步的家居擺設、睡眠習慣等，兩人都能毫不費力地配合對方，擁有著比妄想中更不可思議的默契——所以當那個幾乎引起國家級論戰的的命題橫亙在他們之間時，他們兩人都猝不及防。

那天，一口一個帥勾的老闆娘殷殷詢問著他們的麵線裡要加什麼配料，他們才意外揭開了彼此南轅北轍的喜好——

「我什麼都可以加！香菜多一點！」
安達愉悅的說著，

「呃，我除了烏醋以外，其他什麼都不要。」
黑澤在這之後開口，莫名顯得有些尷尬，而後果不其然對上安達震驚的視線。
我只是嗅覺基因突變而已，黑澤有些忿忿地想，他居然要因為臭菜被安達用那種眼神看，好像他是什麼叛國者一樣。

然而他沒想到的是，安達會因為這件事主動促成了今天的這個約會，
這個名為「放鬆練習」，以安達為主場的約會。

>>>

好不容易穿越充斥燈紅酒綠的巷弄，他們終於從牛郎和小姐們的招攬中脫身，到達今天的目的地——東京都內最有名的香菜拉麵店，事先做過調查的安達，毫不意外的排進長長的隊伍中，而那特殊的香氣也從店主招呼客人進出之間緩緩飄散在他們之中的空氣裡。

他知道黑澤已經開始不自覺皺著眉頭，於是他偷偷地在人龍的掩護下，握緊了戀人藏在大衣下的手，抬首就是一臉燦爛地笑著，試圖轉移黑澤的注意力。
當隊伍緩緩前進，他想起交往初期，黑澤為了讓他適應戀愛中的種種以及準備好各個完美的「第一次」，他總是把那些其實根本就是約會的安排稱作「約會練習」，現在回想起來雖然有點好笑，卻總能體會當時黑澤的溫柔與照顧，引導他慢慢從自己的殼裡面爬出來。

而在交往半年的今日，那個還是說著「只要安達開心我就開心」完美戀人，安達覺得有必要換他來幫助黑澤做「放鬆練習」了。

於是趁著今天這個機會，沿用昔日的情趣，但今天的主題明確，名為「放鬆練習」的約會，以「一起嘗試對方喜歡但自己不甚熟悉的事物」為引子，誘導對方做「不用永遠都迎合著對方的感受」的練習。

邀請但不強迫參與，是這個練習的核心，安達告訴他的戀人，
他真的可以不用跟他一樣點寫著「檸香芫荽拉麵」這文藝的名字、其實就是香菜拉麵的這個品項，

「他們已經連續3年拿到東京米其林推薦了」安達說，

「所以他們的每個品項都很好吃，你看，還有你最喜歡的紅酒牛肉口味喔！」

>>>

黑澤覺得他的人生面臨極大的挑戰，他甚至不確定他的戀人是真的為他著想，還是只是在挑釁他。
但其實都無所謂，他自暴自棄地想，
因為他有認真記得今天的主題——放鬆練習，
所以他決定要試著放鬆的接受這一切，不管是在充斥著泛有肥皂菜味的空間裡用餐，還是學會去拒絕喜歡安達喜歡的事物。

看著身旁大口吞食著香菜、一邊感嘆著美味、一邊露出滿足笑容的戀人，黑澤捧起了麵碗，

原來他也是有需要拒絕安達的時候，他想，這是他少數不是像冠著夫姓的婦女，是安達清的黑澤優一，這個時候的他維持著全然的自己，是只是「黑澤優一」的黑澤優一。

但有些事情還是不能放棄的。
例如接吻。
他回想起電視上被媒體包圍的政治人物時常振振有詞地這麼宣示，

「這是原則問題，沒有妥協的餘地。」
一邊思考該讓安達多刷兩次牙還是三次，一邊將融入紅酒果香與牛腱鮮甜的湯頭一飲而盡。

>>>

「這個買一送一到今天而已喔。」

店員面無表情的說著，安達自尋找皮夾的專注中毫無防備地抬頭，卻沒想到闖入視野、店員手裡晃著的是讓他想一秒把頭塞回背包、完全不敢直視的東西；正當他手足無措的時候，他的戀人卻非常「適時」的出現在他的身側，充滿笑意的開口，

「但是這個大尺寸的架上只剩下一盒了。還是說可以麻煩您看一下倉庫呢？」

「架上沒有就沒有了喔。」
還是那個厭世語氣，安達心想，真的沒有因為加了「喔」就顯得比較親切——雖然他有發現自己其實正在靠無謂的腦內吐槽來逃避眼前的狀況，

「那麼就沒關係了，請幫我們結帳吧，謝謝。」
他的戀人「貼心」的理解了店員的難處，並一邊從名牌公事包裡面拿出第二個超市購物袋，一臉愉悅地盛裝著每次都比預期買的過多的物品；面對眼前大家都正常到不行的狀態，安達只好一面尷尬地在簽單上簽字，一面看著那閃著002的小盒子被店員毫無感情的丟到盛裝區，而後隨即被好看的大手拾起，高高興興地放在整袋物品的最上方，

「請問有會員嗎？」
「呃沒有。」
其實有，但安達只想趕快離開這個地方。

「啊有的，請稍等我一下。」
他看著他的戀人從容不迫地撈出皮夾，並從中抽出與深棕色皮革毫不相符的會員卡遞給店員累積點數，連平常不會想拿的貼紙，都細細地問了集點方式和贈品規格，直到店員耐心看起來快到極限了，才把明顯份量輕薄的那袋分給自己，開開心心地提著用品走出自動門。

「你剛剛是故意在拖時間吧？」
儘管遲鈍如安達，交往的這半年來，他已經漸漸能分辨他的戀人時不時令人匪夷所思的幼稚行為；就像剛剛，絕對，絕對是因為店員提了保…套買一送一的事情而在那邊沾沾自喜！簡直莫名其妙！

「欸～哪有～我是真的想集點嘛！這次送的巧克力鍋具組很想要呢！」黑澤一臉無辜地說著，好像別有用心的人不是他似的，

「我們可以買棉花糖和小熊軟糖什麼的沾著巧克力吃啊…安達難道不期待嗎？」最後又畫蛇添足地再加了一句。
明明就是對甜點苦手的人集什麼巧克力鍋啦！安達忍不住在內心翻了個大大的白眼。

>>>

「下…下次在網路上買啦。」他的戀人坐在滿桌佳餚之前，看起來是猶豫了很久才開的口，
「嗯？什麼什麼？」被瞪了一眼，他的戀人看起來又到了惱羞的邊緣。
「我說那個002大尺寸什麼的，你在網路上買不就好了…」看著他艱難吐口的戀人，他笑著回道，

「因為上週真的是緊急狀況，還來不及補…不過以後知道了，會一次買多一點的！」

他美滋滋的回想著上週末安達多喝了一杯紅酒之後的「緊急狀況」，一邊又在酒櫃前躊躇；這次，換換這個怎麼樣呢？
他拿出小巧的貴腐酒開瓶，將瓶口湊到戀人的臉前輕輕晃動，再次期待用相同的犯案手法，引誘他過於純真的戀人一起墮落——然而與上週不同的是，這次不會再有什麼「緊急狀況」了，這次不管醉與沒醉，他都已經準備的十足充分了，
「安達不是要我『放鬆』嗎？」他舉杯邀請顯然被酒香迷惑、躍躍欲試的戀人，

「那就一起喝一杯，好好『放鬆』一下吧！」

這個放鬆跟那個我想要優一的放鬆是同一個放鬆嗎？
第二杯貴腐入喉，安達成功被自己的思路繞暈了，
不過好像也沒關係了，他看著他的戀人洋溢起幸福的微笑，舉起刀叉切下一塊有點煎焦的漢堡排。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