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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鞅回了中原,一面幹活一面查舊事,他從姨母的信中推出部分脈絡,推出當年他父親除了將他送往槐根,還留了一冊帳本,作為他的保命符。

  他猜出那冊帳本在姨母手中,卻不曾上門去討。他知在姨母心中,他是害沈家家破的凶手,是剋死她姊姊的災星,那本帳本藏著是道保命符,可如今趙家倒了,這帳本留著反倒成了後患,他這是將自己的半條命交在了姨母手裡,任憑處置。

  他雖離了槐根,可姨母的信鴿是認他的,若是有心,總是尋得到的。可這五年來他卻再不曾在立冬收到姨母來信。沈鞅不曾去問,也不曾去見。他尋線查到了當年沈延生在朝廷裡的東家趙大人,去了趙大人老家,得知趙家幼子不久前出了遠門,說是要去邊關給他父親收屍斂骨,便追了上去,偶遇趙三郎於半道,替他擋了一次小災,順利與之結伴同行邊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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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靖見散坐四周的幾名酒客形容剽悍,隱隱面露不善,心中暗道不好,這幾人原先看著互不相識,分頭落座卻將他包圍其中,如今一看怕是一夥的,這是盯上他了。他心中正惴惴不安,便見一年輕的陌生刀客落座面前。

  來者似對緊繃的氣氛一無所察,將按低的斗笠往上掀了點,看著不過二十出頭,生得俊朗,沉星的眸子本應叫人心生好感,可不知為何他臉上的笑意看著卻有三分疏離,開口倒是和氣,「得罪了。方才遠遠瞧了一陣,這兒沒人罷?」

  趙靖先搖了搖頭,隨後又回神想勸他別淌這渾水,周遭幾人相準了肥羊準備下手,見有人礙事自然不滿,其中一人正欲驅趕這多管閒事的,就見那刀客解了腰間配刀,往桌上一放,發出了略顯沉悶的動靜,在安靜的大堂中格外引人注意。

  趙靖下意識瞧了一眼,竟是把鬼面刀,鬼首猙獰,栩栩如生,刀柄偏還綴著枚琉璃佛塔,看著古怪,卻也十分顯眼。

  待他回神,原本有些躁動周遭突然沒了動靜。他不由拿眼往最近一桌瞄覷了一眼,只捕捉到那人眼底閃過一絲忌憚,卻不再動作,看著有了罷休之意。趙靖這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對面這人約莫是有些來頭的,特意往他面前坐,也不僅僅是楞頭青不識時務,更像是有意替他解圍。

  他心裡慶幸,卻也不好鬧出太大動靜,轉頭尋了早早便迴避了的伙計追點了些酒菜,又感激地看向對面刀客,言欲請客道謝。

  那刀客並不同他客氣,待酒菜上桌,趙靖主動舉盞敬了他一杯,刀客也不拂他的面,爽快地滿飲此杯,罷了酒盞,卻露出了似笑非笑的神情,「兄臺尋常並不如何上瓦舍聽人說書罷。」

  趙靖一時不大明白他的意思,卻也點頭承認,「家規甚嚴,平時不大叫家裡兒郎們接觸這些。」

  「難怪,想來兄臺也未曾聽過連環套的把戲?先使幾名惡煞與人為難,再讓一人作勢出面解圍,便可順理成章同目標搭上線,先下心防,再有後計便容易了許多。」

  這話聽得趙靖舉著箸的手一僵,伸也不是,放也不是,看著十分為難,又看那刀客面上笑吟吟的,卻越看越像個吃人不吐骨頭的笑面虎。

  刀客說這話時全然未曾收斂音量,周圍酒客一聽反倒哈哈大笑起來,再開口時沒了原先的不善之意,指著那刀客與趙靖說,「這傢伙說得不假,可惜啊可惜,他與我們兄弟幾人確實不是一路的!今天算你小子走運,往後多長點心思,哪天別給人賣了還想著替人數錢!」

  說罷,也不管趙靖經歷幾次起落而僵硬的神色,舉起酒杯遙敬那刀客,「今兒雖讓肥羊跑了,有幸一睹浮屠刀風采,也算是長了見識,還望莫怪,受我一敬便不是陌路,來日再遇,大夥兒也有三分情面在。」

  周遭幾人陸續舉杯遙敬那刀客,他也來者不拒地一一應了,看著很是豪爽。這尺寸之隅一時熱鬧得緊,就趙靖一人像個局外人似的,頗有幾分尷尬,卻也對面前人越發好奇起來。

  卻說幾個壯漢放下酒盞後便逕自吃喝起來,也不再遮掩幾人相熟之事,隔桌高聲吆喝著,卻一次也未再上前攀談。那刀客也並不主動開口,趙靖憋著不問,他就當沒事人一樣吃著喝著。半晌,還是趙靖先沉不住氣,「還未請教恩人貴姓大名?」

  「舉手之勞罷了,哪裡當得一聲恩人。」刀客這才放了筷子,像是在等他能忍到幾時,衝他笑了笑,「免貴姓沈,沈連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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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連雲同趙靖結伴前往邊關,趙靖雖不是不知世事的少年郎,到底從小長在東京府,父親還未失勢時,趙家在東京也算顯赫,後來父親獲罪,還是得了恩典才能保全一家,母親帶著他回到老家避而不出,是以趙靖長到這個年紀也不曾有在江湖上打滾的經驗,一路上若無沈連雲隨手照拂,待他抵達邊關,起碼要脫上三層皮,還不一定能囫圇個兒地回去。

  他與沈連雲同行一路,對他的性格來歷也多少有了點認識,這人是個笑面虎,面上慣常三分笑,除了習慣沒有旁的意思,看著不像個善類,其實也不難相處,雖說性子不熱,人還是挺和氣的。一路上有不少江湖人認出他的刀,進而認出他的人,有幾個喊他浮屠刀,也有幾個喊「陰客」,前者趙靖還能理解,畢竟在刀上懸佛塔不是太常見;可後者就叫他難免好奇,忍了一段日子,兩人漸漸熟了,他便尋機提了一嘴。

  「一路上聽著好幾人喊你『陰客』,這名頭聽著......」 

  沈連雲笑著哼了一聲,顯然明白他言下之意,「聽著忒不吉利?」

  趙靖有些尷尬,可也沒否認,他也是料想不至於因此見罪於他,這才敢大著膽子一問,就見沈連雲擺了擺手,「喊著玩兒的渾名罷了,也值得當真。」

  他不提,趙靖便也只道是因為他提著把鬼面刀,眼看邊關將近,他們叫人給堵在半道,看著卻非攔路打劫,是盯準了趙靖來的。為首之人一口喊破了沈連雲的名頭,眸光狠戾,「浮屠刀,今日之事與你無關,我們兄弟幾個與你無冤無仇,也不欲波及旁人,只要你不插手,待我們與這姓趙的把帳給算了,我作東請你喝一杯,再向你賠罪。」

  沈連雲話不多,腰間鬼刀出鞘的動靜聽著莫名與人三分冷意,手一伸便將趙靖擋在了身後,插手到底的意思十分明白。

  對面見狀也不再多費口舌,兵刃陸續出鞘,場面一觸即發,轉瞬之間便打了起來。

  沈連雲一扛多而不落下風,還有空護著趙靖,趙靖一個三腳貓功夫也看不明白究竟是對面幾個本事不行,還是他這沈兄確實是個能人,可他終於明白沈連雲為何讓人喊一聲「陰客」。

  他的刀太快了。沈連雲的刀是快刀,卻也是重刀,連他這個只看得懂毛皮的也看得出他刀法剛猛,身法卻偏偏詭奇難測,掄起鬼面刀當真如陰客索命,雖未下殺手,卻仍舊看得趙靖背脊發涼。

  「浮屠刀!你與他非親非故,何必非要淌這渾水?你當這姓趙的是什麼好東西?他爹當年作惡多端,手裡搭了多少人命,至今還數不清,這傢伙從小錦衣玉食,都是用人骨堆起來的榮華富貴!」

  沈連雲聽為首之人不甘大喝,停了刀,神色卻依然無動於衷,顯然早知道趙靖來歷,淡淡道,「你怎知我與他非親非故?今日他這條命我要保,你若想要,自來從我手裡拿;若取不走,就算對不住了,來日我作東,再向你幾個兄弟賠罪。」

  那大漢猛地抬頭,虎目充血,面有恨色,也不知是對誰,可他技不如人,奈何不了沈連雲,幾個兄弟也都陸續倒下,再不甘也無他法。半晌,他埋頭一拳砸在地上,指節叫地上碎石嗑得鮮血淋漓,卻似渾然不知,從地上起身,拉扯著周遭的同伴相扶離開了。

  「......你與我父親有交情?」待人走了,趙靖才遲疑地開口,沈連雲看著年紀並不大,便是習武之人不顯齡,也不大可能超過三十,五年前趙家獲罪時,這人還是個少年,趙靖實在想不出,怎麼樣的交情才能讓沈連雲一力護他周全。

  鬼面刀還鞘,沈連雲一身不近人情的氣勢散了不少,看向趙靖時依然掛著不變的三分笑,卻並未多言,「是有些淵源。」

  彼時他們已至邊關,最後一點路途再無波折,直到趙靖看見父親的棺木那會兒,才終於了解到「有些淵源」和「有些交情」的區別。

  沈連雲的鬼面刀曾幾度救了他的命,護他一路到邊關,可如今那把刀卻攔在他與收納父親屍骨的薄棺之間,見趙靖面露錯愕,沈連雲笑了笑,重提舊事,「那日你問我是否與你父有交情,其實也算不上。實則是你父親趙大人,與我沈家有些恩怨。」

  他從懷裡掏出一本薄冊,隨手扔到地上,轉身一刀劈向棺木,沈連雲的刀奇快無比,又如此之重,當日五六壯漢尚無法從他的刀下搶人,如今無論是趙靖或那薄薄的棺木,也照樣不能攔他片刻,趙靖眼睜睜地看著他父親的屍骨從破碎的棺木中滾落出來,雖尚未腐化,卻也已叫他一眼認不出骨肉至親了。

  趙靖的眼眶驀地紅了,當場跪了下去,手腳並用倉皇地爬向父親的屍骨,顫抖著手耙著黃土將那已經看不出面貌的屍身收攏身下,不叫父親的屍身曝曬於在正午烈日,他抬頭看著沈連雲漠然的目光,半晌卻擠不出半個字。他懷裡的是於他有生恩養恩的父親,他的血脈至親,可他並非無知稚子,對父親的所作所為全然不曉。當年趙家敗落,母親帶著他回鄉避禍不出,曾再三叮囑他斷了與東京的一切聯繫,無論誰找上門,都要推拒。他們母子能活著離開東京已是上天開恩,可他父親手裡,卻不知道還蓋著多少條人命,不明不白,至今沒個下落。

  他說沈家與他父親有恩怨......趙靖將手伸向了沈連雲扔給他的冊子,沈連雲的鬼面刀還在鞘外,卻也未動,他小心翼翼地翻開,發現手中是一本不全的帳本,看著很新,應是抄本。

  帳本的內容乍看無甚出奇,可他連續翻了幾頁,仍是看出了端倪,趙靖猛地抬頭,啞聲問他,「你,你是揚州沈家的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