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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件六:速食店


一通預料之外的電話打亂了玄暉集團總裁穆亦晟精心規劃的行程。

「真的非常抱歉,穆先生,我兒子突然發高燒……」保姆帶著哭腔的道歉聲在電話那頭不斷重複。穆亦晟則眉頭緊蹙,雖然這是對方入職半年來第一次請假,她的專業能力和盡責程度一向無可挑剔,但在他的字典裡,私事影響工作效率這件事本身就是不被允許的。更何況自己今天下午還有三個重要會議,每一個都攸關集團未來的發展方向。

「那就兩小時。」穆亦晟結束通話,修長的手指在方向盤上輕扣。這個顯露焦躁的小動作只持續了不到三秒,他便意識到這樣不夠優雅,立即停了下來。黑色日冕袖扣閃著低調的光澤,彷彿在提醒他自己的身份。

一切都亂了。

為什麼偏偏是現在?秘書被他指派去處理另一個突發事件,幾個特聘的家庭教師也都有課或私事。他握緊方向盤,目光透過後照鏡落在後座那個端坐的小身影上。

那孩子有著一張稚嫩得不可思議的臉蛋,清亮的雙眼好奇地打量著這個對他而言陌生的空間。但在對上養父銳利的目光時,立刻安靜地低下頭。

穆亦晟想起半年前,自己在董事會上煞有介事地強調這是一個慎重的決定,他要以父親的身分給這孩子一個「完整的家」。媒體爭相報導這個充滿愛心的收養故事,玄暉集團的公益形象直線上升。至於他其實不喜歡小孩——那根本不重要。

這齣收養戲碼除了提升玄暉的商業價值之外,對穆亦晟私底下來說更像是一種復仇。他要向那個從未認可過自己的父親挑戰,證明自己絕對能做得更好。他會不計血緣地給這孩子充裕優越的環境,教養得無可挑剔。

為此,穆亦晟準備了最周密的計畫,從專業保母的聘用、頂尖家教的全方位課程安排、到嚴格的禮儀訓練,甚至連營養師都是精挑細選的業界翹楚。每一環節都經過縝密計算,環環相扣,不容許絲毫偏差。

可現在,僅僅是保姆的一通請假電話,就讓穆亦晟感到整個計畫失控。對完美主義的他而言,這不僅僅是兩小時的臨時照顧問題,而是整個精心打造的教育計畫都失去了控制。

一個如此簡單的變數就能打亂完美規劃,這樣的失序令穆亦晟難以接受。他習慣了在商場上運籌帷幄,掌控著每一個細節,但此刻卻連這短短兩小時都找不到一個完美的解決方案。這種失控感讓穆亦晟無比煩躁,但又不得不面對現實——他必須親自處理這個意外的空檔。

好吧,既然無可避免要耽誤自己的時間,穆亦晟決定物盡其用。在等待紅綠燈的空檔期間,他的目光透過後照鏡落在後座的孩子身上。這段時間的投資總該有些成效,至少要確保教育計畫沒有偏離軌道。

「單字背得怎麼樣了?A、B、C……」他突然開口,一邊透過後照鏡觀察孩子的反應。

小傢伙愣了一下,隨即怯生生地接上:「D、F、G、H……」

「E呢?」穆亦晟出聲打斷。

「E……」孩子的小臉脹紅,緊緊抓住安全帶,「D、E、F……」

「好了,不用繼續了。」綠燈亮起,穆亦晟不耐煩地發動車子。「母音有幾個?怎麼發音?」

孩子的臉更紅了,只發出細微的囁嚅。

「三天前老師不是才教過?」他的眉頭越皺越緊。這種程度的錯誤令他感到失望,「那蘋果用英文怎麼說?」

「Apple!」小傢伙像是找到救命稻草,迫不及待地朗聲回答。

「不准這麼大聲說話。」穆亦晟冷峻地糾正道。「還有,注意坐姿。」

後座立刻安靜下來。他透過後照鏡,看見那個小小的身影模仿他似的挺直了背,這頓時滿足了他的掌控欲。一想到自己能親手塑造另一個人的人生,穆亦晟就格外得意。當然,他會給孩子最好的,以身作則何謂完美。

穆亦晟轉過一個路口時,眼角餘光瞥見路邊的速食店招牌。俗氣的黃色商標令人不適,但透過後照鏡,他注意到孩子的小臉似乎亮了一下,又迅速回復平靜。

那個表情讓穆亦晟若有所思——他也曾這樣好奇地偷看、再迅速移開視線。因為父親說過,去這種地方只會讓穆家蒙羞。在這一刻,某種以叛逆為主的情緒在心頭翻湧。穆亦晟鬼使神差地打了方向燈,黑色轎車緩緩駛向速食店停車場。「你餓了嗎?」

孩子聞言先是愣了一下,然後受寵若驚地微微點頭,試圖表現得矜持。「我可以保證不把衣服弄髒。」
穆亦晟皺眉。照理說他該為孩子的乖巧感到欣慰,但這副熟悉的討好模樣卻讓他心情複雜。那個小心翼翼的樣子,像極了當年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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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亦晟停好車,第一次踏進速食店的他其實也有點忐忑,即便推開玻璃門時、迎面撲來的油炸味令人渾身不適,但他仍維持著一貫優雅的姿態,一身西裝筆挺的模樣又帶著孩子,格格不入的氣質果然引來側目和討論,服務生過分活潑的問候更讓他渾身不自在。穆亦晟對此只是微微頷首,用最簡短的方式完成點餐。

當那個紅黃相間的塑膠托盤剛放上桌,附近就傳來幼兒尖銳的哭鬧聲,還有學生們高亢的談笑。這些都讓穆亦晟緊抿薄唇——這裡太吵了。空氣中瀰漫著廉價食物的氣味,桌面和地板上到處是可疑的油漬與紙屑。這怎麼能算是適合用餐的場所?

「吃完了?去那邊玩吧。」半晌後,穆亦晟朝遊戲區偏頭,這倒不是他突然變得寬容,只是這樣自己才能安靜工作。他目送著小小的身影離開座位去滑梯區後,才開始翻開文件撥打電話。

「爸爸怎麼都不管孩子啊?」
「現在的人真是只會生不會養喔……」

耳邊傳來的閒言閒語讓穆亦晟握緊了咖啡紙杯。那些投射而來的批判目光實在可笑,他不以為然地勾起嘴角。穆家的孩子從來不需要過度關注,六歲就能背誦整個字母表了,更不用說那些超齡的詞彙量。這些凡人怎麼會明白?

接下來,穆亦晟全神貫注地投入談判,良久才發現有陣子沒看到那個小小的身影了。「不好意思,稍等再回電。」

他暫停通話,起身前去查看遊戲區。卻沒看見自己的孩子,他第一時間感到惱怒。居然敢擅自離開?然而下一秒,最近的社會案件新聞卻驀然在腦海中閃過,一股不熟悉的慌張油然而生。他開始大步查看各樓層,逐間在廁所外喚孩子的名字。好不容易聽見應答時才放下心,卻立刻被一股異味熏得蹙眉。

「你在裡面嗎?」他不耐煩地問道。「出來。」

但孩子不知道在遮掩什麼、遲遲不肯露面,穆亦晟心煩地聽著隔間傳來的細微啜泣聲,重新出聲警告,每個字都像從牙縫中擠出似的。「我說,出來。」

這時的他還沒注意到,充滿威脅的語氣正是自己童年時最害怕的聲音。此刻他竟不自覺地完美複製了這種說話方式。

「我不要……」孩子的哭腔中滿是恐懼,「對不起……我把衣服弄髒了……」

這時穆亦晟看見洗手台邊的夫妻掩鼻離開。他感到一陣難堪的熱度湧上臉頰,羞恥很快轉為憤怒。

「出來!」他暴躁地警告,「你再不出來,我就——」

話還沒說完,穆亦晟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口氣有多像父親,同時間孩子陡然哭喊道。「對不起……下次不會了!不要把我退貨!」

穆亦晟全身彷彿被澆了一盆冰水,愣愣地站在原地聽著抽噎聲。「……誰跟你說這種話的?」

這瞬間,他感到自我厭惡和手足無措。羞恥、憤怒、後悔等情緒翻騰不已,甚至令他不住反胃——自己是不是正在變成最不想成為的那個人?

「聽著,」他深吸一口氣,走近隔間門前。「沒有人要……退貨,這個詞不是這樣用的。」他刻意放軟聲音。「讓爸爸進去幫你。」

門閂遲疑地被拉開。映入眼簾的是一張哭得滿是淚痕的小臉,衣服和褲子都濕了一大片。那雙泛紅的眼睛盛滿恐懼。

穆亦晟見狀後沒說什麼,只是俯身跪下、讓自己跟孩子平視,接著脫下價值不菲的西裝外套裹住孩子。然後這位向來以一絲不苟著稱的玄暉總裁,罕見地解開了西裝背心的鈕扣,露出裡面剪裁合身的襯衫,第一次在公共場合捲起了袖子。都這種時候了,管他什麼優雅得體。

「我們去那邊。」穆亦晟抱起孩子,指著母嬰室的標誌,無視周圍詫異的目光。
「可是……那是給媽媽的地方。」
「我知道。」他取下手錶塞進口袋,聲音出乎意料地平靜,「但我們現在要先一起把你弄乾淨。」

穆亦晟臉頰發燙地抱著孩子走進母嬰室時,但此刻比起顏面,他更在意懷裡那個止不住顫抖的小身軀。他先抽了幾張衛生紙,然後皺眉地發現又薄又易碎,於是從西裝口袋掏出純棉手帕。那是他隨身必備的用品之一,平時用來擦眼鏡或是在商務場合維持儀容,看來以後可要多帶幾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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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單清理後,穆亦晟毫不猶豫地將那件已經沾上異味的西裝外套扔進垃圾桶裡,接著脫下背心,將它仔細地裹在孩子身上。雖然不及外套保暖,但好歹是乾淨的。

此刻的穆亦晟雖然只穿著襯衫,仍保持著挺拔優雅的姿態。而他抱著孩子下樓、準備離開速食店時,在櫃檯前遲疑地停了下來、開口向小傢伙發問。「要冰淇淋嗎?」

這是穆亦晟第一次詢問孩子本身的意見。二十七歲的玄暉總裁習慣下指令,但現在他正努力地調整語氣。雖然彆扭,不過他知道自己必須改變,絕不能重蹈父親當年的覆轍。

回到車上,穆亦晟看著孩子小心翼翼地捧著甜筒舔著,忽然感到一陣暈眩。短短兩小時裡發生的一切對他而言相當衝擊。去了平時不會去的地方,沒有保持儀容、親手替孩子清理——這些全都不在他的日常準則內。然而儘管他現在衣著不整,狼狽不堪,但奇怪的是,自己竟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妥。

穆亦晟幫孩子繫安全帶的時候想起了剛才的對話。「對了,剛才……」他思考措辭,「在廁所,你說的那些話……」

小小的身影瑟縮了一下,冰淇淋差點灑出來。

「別緊張,」他回到前座,微微蹙眉又趕緊舒展。「我是說……誰跟你說那種話的?」

「是、是同學……」孩子怯生生開口。「說我沒有爸爸媽媽,說我是……是買來的……」

穆亦晟握著方向盤的手指收緊。他向來不屑與幼稚園小孩計較,但此刻竟感到一陣難以言喻的憤怒。這時,看著孩子笨拙地拆著玩具包裝,裡面是隻醜得有點可愛的企鵝,他靈機一動。

「你知道企鵝是群居動物嗎?」他試著用平和的語氣說道,儘管這種幼稚的知識分享讓他感到不自在,但他知道必須找到一種六歲孩子能理解的方式,「牠們會輪流照顧彼此的孩子。」

小孩的眼睛亮了起來:「真的嗎?牠們會照顧別人的寶寶嗎?」

「會。」穆亦晟點點頭,「就像……」他頓了一下。「就像我選擇照顧你一樣。」

「選、選擇?」

「對,是選擇。」穆亦晟強調這個詞,「不是買賣,是選擇。就像這隻企鵝選了你——在所有今天來買兒童餐的小朋友中,它出現在你的盒子裡。我也是這樣選擇了你。」

正當穆亦晟對自己突如其來的感性尷尬時,一聲輕微的「喀嚓」聲傳來。他瞥見後照鏡裡,光潔的真皮座椅上一片狼藉,甜筒餅乾屑灑得到處都是,而孩子的小臉嚇得發白,玩具都拿不穩了。

穆亦晟盯著那張驚慌的臉,忽然想到什麼。接著把車停在路邊,清了清喉嚨,試圖用最平靜的聲音說話。「你知道企鵝要怎麼照顧寶寶嗎?」

孩子緊張地搖頭,手裡緊緊抱著那隻企鵝。

「他們會輪流找食物。」他推了推眼鏡,像在報告一樣正經八百地解釋。「一隻企鵝去找魚,另一隻就負責整理窩,收拾弄亂的地方。」

「真的嗎?」孩子怯生生地問。

「嗯。」他點點頭,彆扭地補充道。「呃,就像……公司裡每個人也都有自己的任務。有人工作,就會有人負責整理。」

孩子小心翼翼地看著後座的混亂,似懂非懂。

「別擔心,意思是爸爸會處理。」穆亦晟笨拙地從前座越過身來,伸手把餅乾屑掃到座位下方。「不過你下次還是要小心一點,好嗎?」

孩子點點頭,臉上的表情漸漸放鬆了下來,甚至露出了一絲羞澀的微笑。穆亦晟看著那個沾著冰淇淋的笑容,儘管這個下午對他而言過得極其混亂——但心裡好像有什麼東西被融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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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月後,原以為自己會被辭退的保姆收到了一份意外的文件。不是預期中的解聘通知,而是一份詳細的員工福利協議,包含薪資調整、緊急醫療補助等條款。那些密密麻麻的法律用語下,藏著玄暉總裁少見的體貼。

玄暉集團也發布了一系列新政策。與以往不同的是,這次的修訂案不只講求效率,更著重人性關懷。每一頁都密密麻麻地寫滿了條款,字裡行間透著穆亦晟對完美的執著——從員工托育計畫的具體執行細則,到緊急照護假的申請流程,無一不是精準到近乎苛刻的要求。這樣的嚴謹程度,反而讓董事們不敢輕易質疑。

人事部收到的新政策更是前所未見:一份只有三頁的育兒照護申請表——以穆總的標準來說,這份文件簡單得近乎反常。但每個細節都經過縝密計算,從證明文件到審核流程,都經過最優化的設計,確保每位需要照顧子女的員工都能即時獲得支援。

「這樣的支出......」財務長翻著預算表,欲言又止。

「成本效益已經評估過了。」穆亦晟推了推眼鏡,語氣依然冷靜,又帶著不容質疑的堅定。「列入基礎建設項目。」他頓了一下。「我不希望再看到任何因為育兒問題而影響工作效率的情況。」

沒人知道那天下午在速食店發生了什麼,但那個瞬間融化的某種東西,卻真實地改變了什麼,讓穆亦晟開始用自己的方式,去彌補那些曾經缺失的某一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