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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Game〉

男人慌亂地睜開雙眼,掙扎著從臥鋪起身。凌亂的褐髮和雜亂無章的房間,無聲地訴說著男人最近的狀態——他過得不是太好。
又是同樣的夢,他心想。自從他的摯友毫無預警地從他的生命中消失後,他已經無數次在午夜的夢境中見到他⋯⋯見到他的再次離去、見到他的死亡。過於敏感的神經讓他在夢裡也依舊被折磨著——血液的鐵鏽味道、組織的腐爛氣味、心臟不再跳動的死寂——他總是會被這些過於真實的場景刺激,然後又一次地、被迫理解自己被拋下的事實,在無聲的夜晚中獨自嚎哭。
如今摯友又莫名歸來——就像他當初離去時一樣的悄聲無息——他偶爾還是會發那樣的惡夢。一切都是這樣的紊亂,就像是他也不確定歸來的摯友是否仍係離開時的那個人。
今天勉強能算是幸運,睜眼時已經是起床時間,熟悉的鬧鈴聲響在他驚醒後隨即響起。人工的陽光自窗口灑落,雖然不甚真實,但仍為室內帶來了暖意。男人大口大口地喘氣著,在意識到四周的光芒後稍微平復了心情——即便不是真的,只要仍得驅散黑暗、帶來某程度上的心靈慰藉,即已足矣。
嗶——嗶——。通訊器響了,男人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誰打來的。「喂——安希爾,我手上的案子有一張新的照片,我想讓你看看——」電話的另一頭傳來與自己不同的好聽嗓音,男人的腦中浮現了一張堪稱美麗的對稱臉龐。
「——中午約在咖啡廳?」到底有什麼照片是非得要當面才能看的?安希爾心想。但在思緒到達之前,嘴裏卻先一步地滾出了應允的聲音。「好,那就到時候見——」電話另一頭的語音變得更尖細了,伴隨著一些過於曖昧的笑聲,安希爾像是本能地察覺到危機一般「還是——」嘟——嘟——嘟——。「還是算了」四個字還沒能說完,通話旋即被對方掛斷,就像是對方預料到了接下來的發展一樣。
好吧,既然沒能撤回就得赴約,某程度上也是為了公務,安希爾心想。應付他那有點煩人的摯友兼工作搭檔——達里安·克勞迪斯——也是工作的一部分。
諾貝特的工作從來都不輕鬆,日以繼夜的壓力讓安希爾的頭有點發脹。但他還是離開了臥鋪,進入浴室做簡單的梳洗,為出門赴約做基本的準備。他不太喜歡和達里安獨處,這讓他覺得有些窘迫,但他也沒有毀約的習慣。
*
中午十二點整,安希爾在咖啡廳裡等待。
咖啡廳裡還算是窗明几淨,與外頭充斥著垃圾與混濁液體的街道形成對比,透露出顯而易見的訊息——這間咖啡廳並不便宜。
學院時期,達里安和安希爾常常到這間咖啡廳吃午飯,窮小子的飯錢自然是由達里安買單。安希爾並不習慣接受他人的善意——在他以往的世界裡,任何「服務」都必須是有對價的。因此,他不太明白為什麼達里安總是無償地對他釋出善意,更害怕自己無法付出相應的代價。
我想要的沒有人給得了。達里安總是會這麼說,這跟他那股不知天高地厚的古怪天才氣質倒是挺相襯的。安希爾一次又一次地聽著,不知道該為這席話感到安心還是恐懼。
「喂——安希爾——」一道熟悉的嗓音穿透了時空及安希爾的思緒。一個高挑的金髮男人從門口進來,像是怕自己還不夠引人矚目似地大聲招呼著他的同伴。
安希爾看著男人拉起椅子,坐上了自己對面的座位。不知道是不是長期睡眠不足的緣故,總覺得腦袋又再發脹。
「你來晚了。」
「誒——三分鐘而已也能計較?你才應該放下你的鑽牛角尖吧?」
男人清澈的湛藍眼睛睜得老大,以一種極為誇張的上揚語調反問對方,彷彿守時從來不是一種美德,又或是他根本不在乎他們的約定。
安希爾嘖了一聲。約會才沒過幾秒鐘,就能以一副義正嚴辭的樣子把人惹毛,果然只有他的摯友才幹得出來。
然而很顯然地,安希爾的摯友根本沒發現他內心的毛躁,因為他正富饒興味地看著地看著菜單,深邃的眼睛裡盛滿了笑意,就像什麼事也沒發生一樣。
「安希爾,我請你吃飯吧!」
*
五分鐘後,餐桌上添了一杯咖啡、一杯紅茶和兩份聖代。
安希爾瞪著眼前的冰品,想著自己對食物雖然沒有要求,但就連他也知道甜點這種東西是飯後才上。
「我認識你這麼多年,從來不知道你是鐵公雞。」是因為錢嗎?安希爾可不這麼認為,但他還想不到其他原因。
「你先吃了再說嘛——」對面的人以過於油膩的聲音說道,長長的眼睫毛眨啊眨的,活像一雙飛舞的蝴蝶在白皙的臉龐上嬉戲。
「我會吃,然後給我看你的照片,之後我就要回去工作。」
安希爾嘆了一口氣,應付他的摯友也是工作的一部分,但是他有權利選擇以怎樣的速度結束這份工作。
拿起湯匙,鏟起一小坨甜品放入口中,冰涼又香甜的氣味在口中迅速蔓延開來,令安希爾有些不習慣——他平常鮮少食用這些華麗的甜食,畢竟他可沒多少時間好好坐在館子裡吃飯。但若是要選擇便於吞食的熱量炸彈,這或許會是新起之秀。
在甜味退去之後,些微的苦澀味道在舌頭上化開,似乎是以茶作為基底的口味,最後以一些顆粒狀的杏仁和果乾作為結尾。
再迅速地鏟了第二口、第三口⋯⋯沒多少時間,整份甜品已經消失在杯中,連融化的部分也被儘可能地清空。這是安希爾從小留下來的習慣,畢竟不知道下一餐在哪裡時,生物必須最大幅度地利用眼前的資源。

達里安看著安希爾,他在吃飯總是有一股餓死鬼的衝勁。達里安明白這是安希爾小時候的生活經驗使然,但他仍感到有點惋惜——經過了這麼久、即便已經成為了世人眼中的成功人士,安希爾仍為幼年的夢魘桎梏著。
還能夠再做些什麼呢?就連學院天才達里安都難得地沒有答案。

安希爾抬起眼睛看向對面的人。達里安只是拿著湯匙,笑盈盈地看著自己。
達里安確實長得非常漂亮,或許該說是精緻——整張白皙的臉龐襯著金黃色的髮,就連在日光燈下都顯得燦爛生輝;藍色的眸子和嘴角正勾起完美的弧度——一切都過於完美無瑕,反而透露出一股非自然的氣息。
達里安追求人類的極限早就不是一天兩天,換了張堪稱完美的臉後再滾回來,似乎也不是多出奇的事。
他在捨棄原本那張臉時,是否也曾想著要切斷與過去連結?
自己是達里安想要切斷的過去之一嗎?
思緒行進至此,安希爾越發惱火。如果眼神有溫度的話,達里安的聖代應該已經融化成奶昔了。
他才不是他的失敗品、不是他的污點,安希爾忿忿地想著。

「吃好了沒?照片給我。」
達里安感覺到安希爾有點不耐煩,因為後者一直瞪著他的聖代杯子,而且顯然不是想替他吃完。以前那個被請客還會扭扭捏捏地道謝的安希爾去哪了呢?
不過這也是好事吧。雖然極樂城仍然是由錢推動,但安希爾已經可以放下他們之間階級差距。只是安希爾冷漠的態度仍然令達里安感到可惜。
他兩三下把融化的奶昔倒進嘴裡,簡單擦拭過後,拿出了通訊器,傳給對方一張照片。

安希爾原先還想大吼達里安,為什麼不一開始就用傳的過來?但看到相片的內容後卻噎住了。
那是一隻散發螢光的博美犬。

「我的客戶⋯⋯他的寵物走失了。由於基因改造的造物也是諾貝特的業務範圍,因此我們有義務幫他找回來。」

「這狗做了什麼基因改造?」

「他會在夜晚發出螢光。」

安希爾瞪著他的夥伴,對方認真的神情讓安希爾不想多問。倘若這世界是一場鬧劇,安希爾心想,會發光的狗絕對是毫不遜色的寵物,被瘋癲的金髮藍眼男牽著。
這是工作、這是工作。安希爾用力地吸了一口氣,讓有些甜膩氣味的空氣充滿胸腔,再悠長地吐出來。

「好。」安希爾深深呼吸了之後,情緒似乎也漸趨平靜。
這樣很好,這本來就是達里安的目的——客戶的事是騙他的、狗是達里安做出來後故意放跑的——他知道安希爾纖弱的感官不停地被諾貝特的任務消磨,卻又不願意放下工作,惟有這種方法可以騙他出來一趟。
至少這段用餐時間裡,達里安沒有看見安希爾再把藥物往身體裡送。

「但是現在天還亮著,要怎麼知道是那隻狗?還是他在白天也會亮?」

「這就是問題所在了。狗發光的原理來自於基因改造後自產的水母素,雖然白天也會發光,但實在不能說是顯眼。」

就差一步了。達里安心想,以他對安希爾的理解——

「——安希爾!我們來比賽吧!我們來比誰先把這個案子處理掉。」

天空之外,隕石仍然持續墜落著,絲毫不在意地表的任何動靜。或許稱得上形式意義的公平。
安希爾看著達里安的眼睛,發現他的眼裡也閃爍著晶燦的光輝。這場比賽讓他們都想起了某些過往。
極樂城一直都瀰漫著某種將死的瘋狂。既然人終有一死,或許和達里安一起是不錯的選擇。達里安確實很惱人,和他相處或許稱不上快樂,安希爾不清楚——但確實填補了某部分的虛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