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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

  下雨了。

  史子隅伸出手,感受雨水淅瀝瀝地打在他的掌心,一滴,兩滴,過一會兒便匯集成一片小池子。他抬頭望向天空,不久前還艷陽高照的藍天此刻已被雲層蓋過,灰濛濛的,就連視野所及之處都暗了幾分。

  細雨轉眼間就成了傾盆大雨,街邊屋簷騎樓下站滿了躲雨的路人。雖然夏季午後雷陣雨是常有的事,但仍有不少人因早上晴朗的天氣而疏忽大意,包包裡總是缺少一把傘,史子隅亦是其中之一——基本上他只帶著手機和耳機出門。史子隅默默收回手,不過一點小雨而已,他還要去花店找鷸呢。

  一想到不久後就可以和那人見面,可以看他細心打理花草的認真模樣,眼前大雨似乎都變成一場為相遇而生的交響曲,在見面前增添一絲惆悵、一絲得來不易。

  史子隅邁開步伐,思緒卻在踩過凹凸不平的地面時墜入冰冷水窪。

-

  屋內又傳來玻璃瓶碎裂的聲音。

  男人的吼叫聲,女人的哭喊聲,和身上深淺不一的傷痕拼湊成他悲哀卻無人訴說的童年記憶。

  他躲在牆角,任憑玻璃碎屑劃過臉頰。劃過的瞬間不太有感覺,直到碎片落地,那種緩慢的刺痛才開始蔓延,像紙張割破手般,傷口小,疼痛卻難以言喻。史子隅忍住想要放聲大哭的衝動,他承擔不起反抗的後果。至少這比棍子藤條好多了,他想。

  窗外天色逐漸暗沉,史子隅分不出這究竟是不是夜晚降臨,如果是的話就好,很快就會有人來敲門,大喊著要他們小聲點,街坊都要睡了。在這之後一天就可以畫下句點,在下一次日出前他可以好好地睡一覺。

  雨聲打碎了他的幻想。啪嗒,啪嗒,不輕不重地敲打著玻璃窗。

  「妳敢哭!妳還敢哭!妳有什麼好哭的!」

  「對不起,對不起……不會了,你別打……啊——」

  如果鄰居的敲門聲是一種解脫,那麼雨聲就是墜入更深層地獄的鑰匙。

  「吵死老子了!閉嘴!妳以為外面的人聽得見嗎!」

  有雨聲作為掩護,棍棒抽在皮肉上的聲音更加肆無忌憚了。

  「啊……啊……」

  史子隅看見背對父親的母親忍著疼痛,看向了門的位置。什麼意思?要我逃跑嗎?要我去求救嗎?他不是很明白母親的意思,卻也知道眼下的情況還是遠離家裡的好,總會有人願意幫忙的。

  他在母親欣慰的目光中,悄悄跑出了家。

  雨愈下愈大,因為鮮少出門,史子隅對路不是很熟悉,更不用說是警察局。於是他漫無目的地到處亂竄,跑得急了,跌倒了,就抹把臉爬起來繼續跑,一心只想著跑得愈遠愈好,遠了,父親就抓不到他。

  他跑著、跑著,在經過一座兒童公園時慢下了腳步。他依稀記得母親曾在雨後瞞著父親帶他出來走走,經過公園時,看見其他小孩子穿著雨鞋踩水,他們的父母就站在身旁,沒有打罵,只是眉眼間含著笑意。

  他忽然就走進公園,鬼迷心竅地走到了記憶中那群孩子踩水的地方,一腳踏了下去。

  水花被大雨淹沒,他卻依舊玩得很開心,彷彿他只要再多踩幾下,父母就會出現,用他渴望已久的目光注視著他,用他肖想已久的語氣輕聲道出:「哎呀,褲子都弄濕了,會不會冷?爸爸媽媽帶你回家換一件吧。有沒有玩得開心?」然後牽起他的雙手,兩大一小的身影在夕陽餘暉中走向溫馨甜蜜的家。

  忽然,衣領被提起的感覺打斷了他的幻想。

  「找、到、你、了。」

  身後之人開口,聲音和他幻想中的爸爸重疊,只是一個充滿關愛與慈祥,一個冰冷到極點。

  他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回到家裡的。

  「死小孩,你敢跑!你敢偷跑出去!」

  「怎麼,想害你老子被抓嗎?作夢!」

  「他媽的,弄得一身泥巴,存心和老子作對是不是!」

  好痛。

  棍棒和玻璃瓶毫不間斷地落在史子隅的手臂、背部、大腿。

  我以為我已經習慣了。

  他想伸出手擋住那些抽打,卻在伸手的的剎那發現,自己的雙手是多麼無力,自己又是多麼渺小,連反抗都只是對方施虐的助興劑。

  他放棄了掙扎,收回雙手,蓋住了自己的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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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名少年今天還沒有出現。

  鷸放下手邊整理到一半的花束,窗外的小雨有愈下愈大的趨勢,「難道是忘記帶傘了?」他想。

  這幾日,史子隅都會在下午來到花店買花,順便找鷸攀談——雖然搭話看起來才是他的主要目的。沒有見到他,鷸忽然覺得少了點什麼,他好像已經習慣了少年繞著自己喋喋不休的場景。

  他猶豫再三,還是拿起了兩把傘,打算在這一帶碰碰運氣。

  或許他們之間的確有某種緣分牽引著,鷸很快便在車站附近的街上看到了他。

  少年用雙手捂著臉,低頭蹲在電線桿旁,腳邊大大小小的水窪映出他的身影,和平常不太一樣,是他,又不是他。見慣了史子隅朝氣蓬勃的模樣,若不是看見掉落在一旁的棒球帽,鷸還以為自己從他身上讀到的那股落寞僅僅是錯覺。

  聽見有腳步聲正在靠近自己,史子隅抹了抹臉,想偽裝成什麼事都沒發生,他不想讓別人看見自己沉入回憶的一面。剛抬起頭,就撞入了鷸的視線中。

  「鷸哥哥,你怎麼出來啦?」

  明明上一秒還很脆弱的樣子,卻在短短時間內恢復成平時陽光的模樣,他也許不希望別人撞見方才的事吧,鷸猜。

  「在想你是不是沒有帶傘,出來看看。」

  「咦!所以是特地來找我的嗎!」

  「……嗯。」

  史子隅笑了起來,站起身,鑽入了鷸的傘下。

  「謝謝鷸哥哥!」

  他感受到鷸愣了一下,接著才道:「走吧。」

  其實他看見了鷸手上的第二把傘,他本來打算拿給自己,卻被自己搶先一步。

  他就想這樣靠近他,靠近這世界上最純淨的靈魂。

  終於有人為他撐起了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