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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唐門解散的時候,趙活比任何人都平靜。

一張張決意赴死的臉孔,一條條鮮活的人命。

唐牛師兄有妻有兒,唐秀師姐有一位未婚夫等着她,丸子頭師妹家裡只有她一根獨苗……

他們的人生不只有唐門,他們的人生還有很長的路,不應該把血白白地流在唐門。

三師兄他們都是這樣想的,所以,雖然晚上會在正心堂看到三師兄跪伏在祖師靈位前唸唸有詞,但是白天的他總是用慈愛又無奈的神情勸慰大家,所有人都哭得像個孩子,除了他們。

四師兄帶上一部分師弟妹走商,信外人不如信自家人,被合伙人踹走後,他決心拉上自家人做大做強,原地成立唐氏商會。

三師兄在掌門隱居的村子做教書先生,照顧掌門的同時效法陶淵明,過一回採菊東籬下的生活。

她呢?她應該做什麼好?

她愣愣地,木木地對着練武場出神,斜陽如血,把天空染成一片深紅,大地卻開始昏暗灰黃,這裡即將荒廢,隨着時間流轉,野草藤蔓會在石磚與石磚間的縫隙瘋長,青苔會黏在磚面上與它們融為一體,再也不會有人揮汗如雨,把它們通通拔走。

它們會瘋長瘋長再瘋長,把一切屬於唐門的痕跡覆蓋,留下殘壁敗瓦供人憑弔。

同時把趙活生活過的痕跡抹得一乾二淨。

她沒有來處,亦沒有歸途,失去唐門後,她終於無家可歸了。

時值大寒,天上落下鵝毛似的細雪,細細的、絨羽似的觸感,落在肌膚上化作一攤水,刺骨的冷。

變成雪人前,趙活想起還有一個地方可以回去,她抖抖雪,跪在正心堂外叩了三個響頭,回房間收拾包袱。

唐門,對不住。

唐門,晚安。

2.
她在山下遇到葉家兄妹。

妹妹一如往常地穿着紅裘,灰茸茸的圍脖裹着雪團似的臉蛋,嬌弱可人。

不過,再過上些許時日,待春暖花開,燕子回巢,她便不得不脫下厚重的衣裳,換上輕薄的春衫。

畢竟,病已經好了,不會再有終日如陷雪中的感覺,自然要按照四季更替穿衣吃飯。

二師兄留下的萬壽屍心丹,至少救了雲裳,不失為一件幸事。

她微微一笑,想起唐錚,淺淡的笑意又化作無聲的嘆息,落入雪中。

若二師兄的事辦完,回到家,發現大伙都走了,家裡空蕩蕩的,一定會很生氣,他會拿着毒藥把所有人毒一遍,然後抄傢伙把欺負他們的人都毒死,屍體煉成丹藥倒河裡喂魚。

她得提醒二師兄不要倒在后山的河裡,小師妹喜歡吃後山的魚,不要讓它們弄髒了魚。

小師妹,小師妹。二師兄要是知道他們把小師妹嫁出去,還是嫁給一個三妻四妾的男人,他毒死瑞笙全家後會把小師妹帶回來,她、三師兄、四師兄要去滾草地浸毒砂缸,小師妹求情也無用。

他最疼小師妹,小師妹受了委屈,最生氣最難過最痛心的是他。

二師兄,你現在在哪裡?過得如何?有好好吃飯、好好穿衣嗎?

你是那種,沒人管着你就放任自己,弄壞身體的笨蛋。

我不惱你了,你能不能回來,見我們一面?

葉家兄妹的聲音既遠又近,其實她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麼,但是微笑和好總是沒錯的,好到最後他們的眼睛亮起來,包袱款款要跟她一起走。

3.
她們一起走到安徽,來到瑞府的門前。

她遞上請帖,帖子紅漆金字,熏過香,是昔年阿笙與她遊歷江湖,約定會去拜訪他家時,她取笑他家下人保不準會狗眼看人低,嫌疑她這個穿得破破爛爛的唐門醜女,不相信他們是朋友。他氣急敗壞地拿出這張請帖,說他家下人敢不認這張帖子,會被家法懲治的。

她過去相信阿笙不會騙她,他們一起在江湖打滾,鬧盡所有江湖新人會鬧的笑話,他們第一個名號是生活雙俠,旁人叫他們縞衣劍少或者鬼面羅剎時,他們還不高興,非要對方改口叫生活雙俠。

現在,一個是瑞盟主,一個是喪家犬,他還記得生活雙俠嗎?

記不記得也不重要,她也不是來與他敘舊情的,她是來帶走小師妹的。

他若念舊情,休書也罷和離書也罷,放還小師妹的自由身,一切好談。

他若執意相逼,她都與葉兄商量好,把瑞府殺個血流成河。葉兄劍快,她的武功亦尚可,鬼點子多的裳兒手裡還有一堆四師兄特製的雷火彈,他家夫人多,聽聞有幾個姑娘手無搏雞之力,挾持民女也不是不可以的。

小師妹過去是唐門千金,現在連唐千金也不是,瑞盟主身邊多得是身份貴重的如花美眷,不至於留戀一個家門敗落的娘子吧?

說來可笑,這般步步算計,誰會相信他們曾經是生死相交的朋友?

世事往往比話本更可笑。

她還記得淺紫的美目像西域的葡萄酒一樣醉人,有點嬰兒肥的臉頰因為酒意暈出淺淺的紅,他大着舌頭,說在江湖上最高興的事是認識她。

你我曾經如此接近。

她閉上眼,隱約的濕意乾涸枯萎,睜開眼,黑瑩瑩的目死水般平靜。

葉兄有點焦躁不安,她把手搭在他使劍的手,微微施力,他重新平靜,等待瑞笙的到來。

他沒有騙她,瑞府下人看到帖子,香茗漱口四色美點,誠惶誠恐地奉上有花瓣的水以供淨手,再用絲絹手帕擦乾水珠,她隨手一抹,絲絹勾出幾根絲來,下人們眼觀鼻鼻觀心,全當看不見。

高門大戶確實比鄉下土財主有氣度,如果是呂府,呂老爺子已經氣到跳腳。

她微笑,虛幻又莫名,旁邊的葉家兄妹神色一黯,妹妹很快地露出一個笑臉軟軟地撒嬌,哥哥運功調息,各自平復心緒。

4.
瑞笙來得又快又急。

慣常用紅繩扎起的頭髮散開,衣襟散亂,靴子也少穿了一隻,左邊烏靴右邊白羅襪,好生狼狽。

他眼裡閃着光,嘴裡阿活阿活地叫着,爽朗愉快的笑容一如往昔。

她突然生出一股沖動,假如在他面前把他的一切一一摧折,再把瑞府一把火燒干淨,他還能這樣叫她嗎?

你怎能如此厚顏無恥!毀掉我的家後裝作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你為什麼還叫我阿活!

在那瞬間,她抓緊劍,幾乎暴起要在他身上刺出千百個窟窿,觸及他的眼神後,她累了,身子軟下來再也不想提起那怕一根手指。

爽朗的臉孔下,是惶恐的驚懼。

阿笙,你害怕什麼?你擁有一切,又奪走我的一切,為什麼不能像話本裡的大魔頭一樣扯高氣揚,讓我可以心安理得地恨你?

雪又開始變大,她眼裡的景像產生了變化,這個她應該恨的男人變回笨拙的江湖新人,半長的馬尾像狗尾巴一樣軟榻榻的,他垂着頭,像做錯事卻找不到改正方法的孩子一樣,他哭、他叫、他掙扎,他的一切都藏在爽朗的笑臉下。

這個金堆玉砌的牢子裡,可有人聆聽過他的心?

他希望她原諒他嗎?假如她給了他想要的,他會放走小師妹嗎?他能放下苦痛,做他心中的大俠嗎?

她又應該去原諒誰?才能找到回家的路?

又或者,她應該做什麼,才能求得某人的原諒?這個某人又是誰?她記不得。

趙活從虛幻中回神,幽幽地嘆了一口氣,殺氣一但洩掉,想重新凝聚很難,她現在已經無心力想太複雜的事。

所以,她轉動死水似的眼睛,對上色澤黯淡的紫寶石,說。

"阿笙,我今日來是為了帶走小師妹。你若還念掛我們的交情,就讓小師妹見我。她願意留下,我權當探親。她想走,給我休書或者和離書。"

"我要帶她走。"

鈴聲從遠至近一路奔來,嬌小的紅影在丫環婆子驚慌的夫人不可聲中撲入她的懷中,少女仰起頭,小鹿似的眼睛含滿淚水,她顫着聲,問。

"師姐來接鈴兒回家嗎?"她們已經沒有家了,她把小師妹的家弄丟了,只是,瑞府都不是小師妹的家,所以,她點點頭,扯出一抹笑。

"師姐帶你回家。"

師娘,原諒我,我對鈴兒撒謊了。我不能帶她回唐門,只能帶她回到掌門的身邊。

師娘,對不住,我沒有好好守護小師妹,她還是在人世的磋磨裡經受苦難。

大師兄,你在天上看着我們的話,請保佑我們在阿笙手下逃過一刧,大家整整齊齊地離開。

她平靜地把小師妹和裳兒擋在身後,與葉兄一同拔劍,小師妹也毫不猶豫地拔出鏢器守在裳兒身邊,阿笙獨自一人面對他們,身影孤伶伶得可憐。

少年凝視着她,四目相交之際,過去的約定,未竟的話語,都在這一剎如風般散去,他直起身子,問。

"這個是你想要的嗎?"

"是。"

"我知道了。"他頷首,吩咐管事拿一疊銀票過來,又拿出一疊金葉子和一袋子碎銀,還有幾張地契,有鋪子都有田地,他說這些是給小師妹的名譽損失費。

這些錢財足夠掌門、三師兄和小師妹渡過舒適的一生,她沒有推拒,收下後與大家一起離開。

"趙活。"風中傳來他的聲音。

"我喜歡你。過去如此,今日亦然。"

阿笙,我曾經喜歡過你,一點點,只有一點點。

她垂首,讓過去隨風散去。

5.
她們轉道回到蜀中,途中偶遇做回平常百姓的師兄師姐。

唐牛師兄繼續做廚子,現在開了一間小酒樓,名字都有趣,叫唐樓。

他家娘子又替他添了個大胖小子,一家四口好生熱鬧,唐牛師兄熱火朝天地干活,臉上是為家人奮鬥的鬥志。

他們熱情地招待她們,唐牛師兄拿出比當時小師妹招婿更厲害的氣勢弄了滿滿一桌子的菜,師嫂張羅碗筷,一邊招呼她們一邊叫着大牛二牛不准偷吃。

是隨處可見的、平凡的百姓生活。

假如當初執意與武林盟作對,師嫂便要一個人拉拔孩子,成為被世道欺凌的寡婦。

人命永遠比意氣之爭重要。

她想着,唐牛師兄的臉變成木牌位,上面寫着唐門列代先祖,她與祖師爺吃飯、飲酒,小師妹和裳兒一邊吃一邊逗孩子,祖師爺問掌門和三師兄近況如何,她答一切如常。祖師爺又問她和葉兄之間如何,她答是朋友,葉兄似乎有點難受,祖師爺都哽了哽,找了由頭喚她出來談話。

"趙師妹,一切都過去了,你該放下了。"

放下?放下什麼?她本一無所有,又談何放下?

"師妹,憐取眼前人。葉少俠對你,是一片真心。"

葉兄值得更好的,天地廣闊,桎梏已除,他今後當遨遊天地之間,展翅飛去。

像大師兄,也像二師兄。

他、他,他們,是她留不住的人,是她在原地等待還是拔腳去追,拼命跑拼命跑也追不上的存在。

她累了,倦了,不想再追了。

祖師爺,對不住。外姓弟子趙活再也追不動了,請原諒我的倦怠,讓我躲一次懶。

一次就好,一次就好。

祖師爺看起來很難受,他又問她要不要留在這裡幫忙,師嫂既要帶孩子又要忙着管帳,她願意幫忙做管帳娘子,師嫂也可以輕省一點。

她想了想,搖頭。

這裡不是她的家,她要回去的地方不是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