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151
152
153
154
155
156
157
158
159
160
161
162
163
164
165
166
167
168
169
170
171
172
173
174
175
176
177
178
179
180
181
182
183
184
185
186
187
188
189
190
191
192
193
194
195
196
197
198
199
200
201
202
203
204
205
206
207
208
209
210
211
212
213
214
215
216
217
218
219
1

黑澤優一在考慮要不要走過去抱一下安達,或者對他撒個嬌什麼的。

雖然已經是三十代的業務精英了,但黑澤從來不會覺得對男朋友使用一點可愛的手段是什麼丟臉的事,唯獨眼下這種情況例外。周末的晚上,他們搬進新居的第二周,安達盤腿坐在沙發上接好手柄打遊戲,三個小時前黑澤被叫去開視頻會議,三個小時後,會議結束,黑澤本來想找安達問問他要不要一起補昨天的綜藝節目他有特意錄下來,但一片漆黑的客廳把黑澤嚇了一跳,他發現安達正坐在唯一的光源——那塊大屏彩電——面前,維持著三小時前的姿勢,把手柄捏得喀噠喀噠響。

世界上有兩種最心無旁騖的安達,一種是在貼手帳的安達,一種就是眼下——在打遊戲的安達。

黑澤原來的計劃是,他們一起窩進沙發裡看一會兒輕鬆的搞笑節目,也許還可以一起喝點水果酒,在飲到微醺的時候,黑澤會抓住時機,裝作漫不經心地和安達提一個他在意很久了的問題。

但眼下似乎並不是個好時機。

黑澤徘徊在書房的門口,一會兒走進書房裡整理一下書櫃,一會兒走出書房擦擦乾淨的料理檯桌面,當他第三次把一本講收納技巧的書籍插進書架時,黑澤下定決心如果等等出去安達還在打遊戲,那他就想個辦法打斷他,即使會冒犯安達也顧不得了。

「安達?」

客廳的照明被人打開。安達操縱的角色正從賜福點重生,他被突如其來的光線刺得瞇了一下眼睛,然後一雙手臂從背後摟住了他的脖頸。

沒有反應?

黑澤眼睜睜看著遊戲角色毫不遲疑地穿過建模精美的建築趕往對戰點,屏幕裡的安達是個拿魔杖騎馬的術士,他跑地圖的速度很快,或者說安達操作得很熟練,黑澤交叉在安達胸口的手僵住了。五秒過後,他彎下腰,自暴自棄地把臉貼上安達後頸的肌膚,一邊拖著聲音喊安達的名字,一邊朝安達的脖子吹氣。

「誒!好癢,黑澤……」

屏幕裡的角色停在半路上,馬匹打了個響鼻。

「抱得好緊,不要啦……」安達用右手推推黑澤的臉頰,左手依然捏著手柄。

「安達已經玩了很久了,在黑暗裡一直看著屏幕,眼睛會痛吧。」黑澤把溫熱的手掌蓋在安達眼睛上,安達的睫毛慌亂地像被捉住的蝴蝶一樣跳躍起來。

眼瞼被捂熱了,安達的左手終於鬆開手柄。

「黑澤?」安達試探性地喊了一聲。

掌心和指根慢慢隔著皮膚在安達的眼球上摩挲著,黑澤的下巴架在安達肩窩裡,他把自己縮得很小,在沙發背後,小心地給安達按摩眼睛。

「想安達稍微陪我一下。」黑澤貼著安達耳朵咕膿。

「嗯……」安達不置可否。

居然。黑澤有點震驚地鬆開手,突然被蒙住眼睛又突然從黑暗裡解放出來的安達迷茫地盯著黑澤呆滯的臉。

平時的安達太像害羞的小動物了,雖然有的時候會逃避,但大多數時候他不會拒絕黑澤的請求,哪怕是那種有點過分的。

第一次被安達拒絕,這個要算在紀念日裡嗎?黑澤被衝擊到空白的大腦快速運算著這個問題。

「黑澤?」安達把手在黑澤眼前晃了幾下,「怎麼突然……」

「抱歉,」黑澤從沙發背後起身,他迅速調整好表情,露出笑容,「那我先去浴室放熱水好了,安達可以繼續。」

安達毫不留戀地轉過頭,手柄被拇指按響的喀噠聲再次響起。

失敗的boss戰,安達今晚大概已經打了二十多次,在等過場動畫的時候,他像感應到什麼一樣,「啊」了一聲,把自己的頭髮揉亂。難怪剛剛黑澤又露出那種假面微笑,他玩遊戲玩得太入迷了,說起來今天還是難得空閑的周末,昨天黑澤好像提過他錄了綜藝要一起看……屏幕裡長著翅膀的boss握好武器擺出姿勢,過場動畫結束,安達下意識握緊手柄,剛剛那剎那的思緒便被他拋到腦袋裡不太重要的角落裡去了。



2

黑澤最近有件心事,他懷疑安達和他在一起的體驗並不很好。這種猜測不是莫名出現的,黑澤手頭目前有十足的證據,在發生了這件「心事」的那天晚上,黑澤失眠到凌晨,在腦內給自己開模擬法庭。

黑澤有一段時間愛看律政劇,他每年給Netflix交一大筆會員費,和安達同居後兩個人開始蹭一個賬號看,安達查著訂閱記錄感歎黑澤你竟然會看這麼多電視劇,我還以爲你下班以後就……就什麼?黑澤笑瞇瞇地追問他,安達撓著頭不太好意思說出自己以前對黑澤的幻想。

現在這些律政劇有它們該去的地方了——黑澤仰面躺在床上,雙手交握在腹部,嚴肅地在腦內構建起一座氣氛凝重的法庭。

戴著白色捲髮的法官高坐主位,他敲了敲法槌,清清嗓子,說,請原告出示證據。

證據是一小段黑澤記憶的剪輯片段,如果可以的話,黑澤想徹底刪除這個,但他做不到,於是作爲主控視角的黑澤被迫在自己腦內法庭中再次觀看了一遍那件「心事」。

事情發生地很突然,也許早有預告但黑澤沒發現——總之它就這麼發生了。在某個晚上,黑澤伏在安達胸口,他們都有段時間沒有理過髮,稍長的髮絲結纏在一起,汗水從黑澤濕漉漉的鬢角滑下,滴到安達的鎖骨裡。本來是熱到要融化的氣氛,黑澤神經的觸角在夜燈的小小光亮裡敏感地探觸著,安達忽然放下擋在眼前的手臂,他小幅度地歪了一下脖子,雖然幅度很小,但黑澤看見了。

牆壁上他們的影子還重疊在一起,安達像怕黑澤發現一樣用眼眶尚紅的眼睛,小心翼翼地瞥著床頭的電子鍾顯示屏。

他在看時間。

原告方的錄像播放到這裡戛然而止,另一個黑澤頹喪地坐在被告席,他知道,錄像和記憶都不止這一次,如果要翻檢,他還能找出更多安達在這種時候不耐煩地看時間的小動作。

這就是他的心事所在。



3

今天太過忽略黑澤了。安達在又一次boss戰失敗後操縱角色在篝火旁坐下,他退出遊戲,花了半分鍾整理語言,然後走進臥室,試探性地問黑澤要不要一起去吃夜宵。

「好像有點突然,浴室的洗澡水已經燒熱了吧,那還是不去了。」話一出口,安達就後悔了,他尷尬地站在臥室門口用手背揉搓著臉頰,否定掉自己的決議。

「不,我想去,剛好餓了,洗澡水放著不管就好。」本來半靠在床邊像在沉思著什麼的黑澤立刻站起來表示同意。

兩人一拍即合決定散步去附近一家常吃的拉面店。

早春的晚上寒氣還很重,丁香比春櫻開得更好,月色皎潔,燈柱綿延到居民區深處,時間不算太晚,三三兩兩的路人從遠處亮著藍光的購物中心走出來。安達套著一件淺灰的加絨衛衣走在前面,是下坡路,黑澤慢悠悠地跟在安達後方,他不說話,安達也不說話。

兩人停步在十字路口等紅燈。

「抱歉。」

「抱歉。」

「誒……?」安達睜大眼睛與身邊的黑澤對視。

黑澤哭笑不得:「安達先說。」

安達移開視線,他把下巴縮進拉起拉鏈的衛衣領子裡:「剛剛玩遊戲太入迷了,所以向黑澤道歉。」

「我還以爲是我打斷安達讓安達不開心了。」

「沒有,怎麼想都是我不稱職吧。」安達用鼻尖磨蹭著豎起的衛衣領口。

「嗯,那是什麼不稱職呢?」黑澤比安達高一點點,他特意俯下身體,好靠近安達的耳垂。

一隊拎購物袋的路人從他們身邊走過。

安達快速眨動眼睛,他不動聲色地退開一些距離,裝作一本正經地用響亮的聲音問黑澤等等要吃什麼。

「平時吃的豚骨拉面就好。」黑澤看見安達的動作,笑得更深,他也挺直腰,雙手插在薄風衣口袋裡,假裝在看紅燈的讀秒,但嘴裡卻不依不饒地低聲追問:「是什麼不稱職呀,請安達告訴我。」

拎購物袋的路人們走遠了。

「好啦,是戀、戀人失職。」安達也壓下聲音回覆他。黑澤很愛捉弄他,安達和他相處久了就逐漸習慣這件事,如果他扭扭捏捏地不回答,黑澤一定能想出讓他更害羞的方式獲得答案,所以,「早點束手就擒,乖乖給出答案」是安達能想到的最好的對策。

紅燈跳轉到綠燈,黑澤走在前面,他從口袋中抽出手,悄悄拉住安達的袖口,安達跟上他,在走到街對面的時候,安達用食指勾住黑澤的食指,兩個人的手指暴露在微冷的空氣裡,朝外的指節迅速失溫,但貼在一起的指腹卻保存了溫暖。

就這樣和好了,安達想,不過本來也算不上吵架吧,這種摩擦也時有發生。

「那個,一直有件事想和安達說。」

「跟我在一起不用那麼小心翼翼的,想說什麼就說好了。」

「可以嗎?」

「如果我現在說『不要講了』,黑澤會不說嗎?」

「不……」

安達笑了:「所以,黑澤說嘛,我在聽。」

熟悉的拉面店就在前面,黑澤斟酌著詞句,他說:「我擔心安達和我在一起不是很開心。」

安達的腳步頓了一下,他想,這是黑澤的另一種撒嬌方式嗎。他不太會處理這種細密的情緒,也許又是他太會了,所以黑澤才一次次提出這樣有點傻氣的問題。

安達不再用食指了,而是整個手掌蓋住黑澤的手——他的手比黑澤小一些,所以握不全,但他希望這份努力的心意能傳達到。

他們路過一家便利店,再往前走就是目的地了,商業街比居民區更熱鬧,人聲和車聲像絨毛一樣包裹住早春夜晚的寒意。

「是不是太突然了?但我猶豫了很久要不要說這件事。」黑澤的風衣下擺隨著安達握住他的動作蕩來蕩去。

「如果不舉出具體例子來的話,我會當作是黑澤的無理取鬧。」安達努力把聲音裝得很嚴肅,反正每隔一段時間,黑澤就會突然不安一下,如果他還擁有讀心魔法的話就好了,不過不能作弊也不是壞事,朝夕相處使安達對自己了解黑澤的程度很有信心,他決定這次徹底把黑澤的這個壞習慣革除。

「現在說嗎?」

「嗯。」

「我觀察到一件事,雖然很不好意思就這麼說出來,但是還是很在意。」黑澤停下腳步,朝安達轉過身來,他們就站在便利店的燈牌下面,黑澤的影子攏住安達,在燈火通明的街道上唯一的陰影角落裡,黑澤小聲和安達耳語,「爲什麼我抱安達時候,安達會一直走神呢?」

安達意識到,這絕對不是撒嬌吧,好像也不是調情,黑澤是很認真地在問他。他的大腦一下子當機,boss戰爲什麼一直打不贏,黑澤風衣上的味道是什麼呢,廣告牌的光好刺眼,拉面店就近在咫尺,明明只要走進去就好。安達像遇到危險不知所措的小動物那樣用力閉上眼睛——他實在不知道如何反應。

黑澤歎了口氣,他把安達從自己的影子裡解放出來,這次是他主動牽起安達的手,把安達拉進拉面店。

直到兩碗拉面端上桌,黑澤遞筷子給他,安達才慢慢化凍,他的鼻尖被風吹得紅紅的,他接過筷子,反復調整握著的姿勢,好像突然忘記怎麼使用餐具一樣。

「安達?」

安達觸電似的抖了一下。

「抱歉,黑澤,我不是故意的。」

「先用餐吧,是我太冒犯地提出問題了。」

「不,那個,怎麼說……」安達搜腸刮肚地尋找語詞,「黑澤……注意到了嗎?」

啊,黑澤優一,你等待的判決出結果了。黑澤腦內的法庭裡,法官重重地落下一錘,既然要攤開來講,那麼事實的沖擊一定無法避免。被告席上的黑澤哭喪著臉原地蹲下縮成一團,但拉面店裡的黑澤繼續裝作輕鬆的樣子,他挑起眉頭,說:「嗯。」

他們沉默地開始進食熱氣騰騰的美味拉面。

如果此時有誰擁有讀心魔法的話,來碰碰兩人的肩膀,大概能聽到這樣一段對話——

「好丟臉。」

「是我更丟臉吧。」

「不,是我。」

「是我啦。」

「總之就是——好丟臉啊!」



4

也不是沒有比這次更尷尬的時候,至少安達覺得第一次被黑澤抱就比眼下這件事尷尬五倍——不對,大概三點七五倍的樣子?明明機器貓是五十年前的漫畫了,爲什麼五十年間人類還沒有發明出可以時空穿梭的抽屜呢,有這個東西的話,安達會穿梭到新年和黑澤參拜神社那天,在投幣後虔誠地把升職的願望改爲「不要在和黑澤做時走神」。

他沒有胃口繼續吃下去。安達放下筷子,雙手攥著褲管,身旁的黑澤還在看似冷靜地吃拉面。

安達決定在這方有點吵、四處飄散著油香的食肆內向黑澤坦白。

「我好像沒有很喜歡做那種事。」

「噗。」

黑澤被嘴裡的湯汁嗆到了。

一定要現在說嗎?安達在內心拷問自己,如果現在不講以後自己一定害羞到沒辦法開口吧,既然黑澤主動提醒了這件事,那麼就一口氣,像把豆子從竹筒裡倒出來一般,直接說完它吧。安達給自己打氣。

「這不是黑澤的問題,而是我的問題。」

「安達……」

「黑澤會覺得我在三十歲之前沒有戀愛過很奇怪嗎?不,黑澤人很好,所以不會覺得奇怪,但連我自己也懷疑過,是不是讓我主動完全不行所以才不想戀愛——也許有這個原因,但更主要的是,」安達用力咬了下嘴唇,他下定決心說出那件事,「我沒辦法感覺到別人在吸引我,尤其是,性的方面。」

「所以……」

安達勇敢地打斷他:「所以,我想和黑澤一起解決這個問題。」

以後我聞到豚骨拉面的味道就會想起這個問題,豚骨拉面,再也不想吃了。黑澤突然冒出這個想法,但是安達在燈下的眼睛亮晶晶的,像很真誠的把前爪疊在一起的幼犬。

好可愛,黑澤腦內的法庭訴狀裡全部寫滿了這三個字。

不管了,休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