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151 152 153 154 155 156 157 158 159 160 161 162 163 164 165 166 167 168 169 170 171 172 173 174 175 176 177 178 179 180 181 182 183 184 185 186 187 188 189 190 191 192 193 194 195 196 197 198 199 200 201 202 203 204 205 206 207 208 209 210 211 212 213 214 215 216 217 218 219 220 221 222 223 224 225 226 227 228 229 230 231 232 233 234 235 236 237 238 239 240 241 242 243 244 245 246 247 248 249 250 251 252 253 254 255 256 257 258 259 260 261 262 263 264 265 266 267 268 269 270 271 272 273 274 275 276 277 278 279 280 281 282 283 284 285 286 287 288 289 290 291 292 293 294 295 296 297 298 299 300 301 302 303 304 305 306 307 308 309 310 311 312 313 314 315 316 317 318 319 320 321 322 323 324 325 326 327 328 329 330 331 332 333 334 335 336 337 338 339 340 341 342 343 344 345 346 347 348 349 350 351 352 353 354 355 356 357 358 359 360 361 362 363 364 365 366 367 368 369 370 371 372 373 | Karma Time never dies. The circle is not round. Scene 1 : Rain in the woods 突如其來的大雨。喻文州站在一整座蒼翠的原始林之間,舉目所及皆是重重疊疊的綠,被這場暴雨切隔成一片朦朦朧朧的霧色,隔著一層雨簾,姿態都隱約起來。他瞇起眼睛思考,小木屋大概再一段路就到,便加緊了腳步。泥水滲入他的鞋底,身上是一片濕漉。 不遠處的小木屋在雨中構成一處庇護所。說是小木屋,其實也只是間柴房的大小,大概是過去獵人在此地臨時布置下的地方。他推開略微枯朽的木門,灰塵的氣味跟腐朽的霉味撲面而來,然而地面乾燥。不遠處升著暖紅色的火光。 喻文州停了停,半掩著門。門外雨勢滂沱。 ──抱歉,打擾了。 他側了身,似乎思忖著是否要讓出這個空間,然而坐在裡面的人朝這個方向看了一眼。 ──這麼大的雨,請留步吧。 坐在火堆前面的人斗篷幾乎遮住了整張臉,即使在火光前面依舊陰暗的像一個影子,然而聲音是清亮而年輕的,莫約十五六歲的少年嗓音,帶著變聲與未變聲之間的青澀。說完話以後他往內側移了移,靠著門的部分為喻文州留下了空位。 喻文州道謝,也沒有繼續裝腔作態。他褪下溼透的鞋子,拿著行囊坐在了火堆前。火生得很旺。劈啪的柴聲襯著窗外的雨勢。 他眨眨眼。對面的少年抱膝而坐。墨綠色的斗篷上繪有細緻的暗紋。從這個角度他看清了少年的五官,一大一小的眼睛,黑而深,過分白皙的皮膚,帶著一種尖銳與疏離,盯著喻文州打量,審慎仔細的眼神。 喻文州笑了笑。並不介意對方過於直白的試探。 ──我是索克薩爾。一個薩滿。 少年看著他。 ──薩滿已經幾乎不存在了。 喻文州不介意。他唇角的弧度幾乎沒有變動,語氣甚至溫柔了起來。 ──有些事情不是不存在,是沒有被發現的需要。 少年笑了。低下頭去。所謂薩滿在過去是人與神之間的橋樑,是與萬靈溝通的媒介。據傳薩滿以一套具實用性的手段在現世中提供禮神、逐疫、禳災、除不祥的任務,在社會尚未功能化的原始部族中是最為崇高的存在──然而從五世紀前的王國主絕地天通以後,薩滿與天神之間的道路被阻斷,這種原始的信仰式微而為商業文明所取代。 「薩滿」一詞流傳至今幾近死語。即使是從小研究這些東西的他,也是第一次聽見有人以薩滿自居。他看著眼前的男子,儘管外表依然顯得年輕,然而那雙眼睛裡面透出的沉穩與周身的氣質顯出時間淬練過的從容──四十歲或是五十歲──那是一雙有著年紀的眼睛。 ──越過這座森林,您要去哪裡? 少年問。他鬆開了抱著的膝蓋,換成了一個更為舒適的姿勢。 他從森林的彼方而來,那裏什麼都沒有。沒有山,沒有河,沒有城鎮。沒有春天,沒有夏天,沒有秋天。那是永夜之國,唯一有的只有無盡的夜色。靈魂的故鄉,死人的終途。 在那樣的地方,即使你越過這座森林,又想要找到什麼呢。 他看著喻文州,拉下了斗篷。清亮的眼睛有年輕的直率。 喻文州不緊不慢地開口。 ──我有一個故人,曾是這個大陸上最強大的魔法師,森林的彼方是他的故鄉。我從來沒有機會跟他一起去,只能在他的敘述裡想像。 他放輕了聲音。 ──我要帶他回他的故鄉。 少年聞言,低聲說:「我很遺憾。」 喻文州輕鬆地笑了。 ──他也算是得償所願了。沒有甚麼值得遺憾的地方。 喻文州說完話,少年也沒有開口的意思。烤著的火讓整個小屋暖烘烘的。這樣的暴雨在此地區實屬罕見,看來亦沒有要止息的跡象。他從包裏拿出了今天的麵包與水,剝了一半給少年,少年先是搖頭說不用了,喻文州堅持,他最後還是接下。 是很粗糙的麵包,方便保存而只有食物的原味,麥子的香氣。他們分食著一塊麵包,細細咀嚼。一時相對無語。喻文州吃完了麵包慢慢喝著水,看少年也從背包中取出一只水壺。 ──我也是個魔法師。 少年說。從水壺中倒出一點水來,盛進他剛剛從小木屋翻出的碗裡。清澈的水,他用手沾上一點,低聲吟唱,不久就透出沉鬱的酒香。他將碗推過去喻文州面前。 ──您相信嗎? 喻文州捧起碗,一飲而盡。笑道:「我相信啊。」 少年點頭。「所以才能成功。」 他們兩個人開始喝酒。喝盡了一碗推過了再由另外一個人喝,喻文州的包裏也還放著兩壺水。不是特別拚,只是隨興地喝,少年變出的也不知道算是什麼酒,微酸而香,卻不怎麼醉人。 他們斷斷續續聊起天。少年問喻文州薩滿在做什麼。 喻文州思考了一下才開口。 ──薩滿所使用的是巫術。這點跟魔法師所使用的魔法有異曲同工之妙,然而又有不同。魔法是無中生有、能夠變化事情本質的工具;魔法師是在這方面具天分的人,身為魔法師的你應該比我更加了解。 ──魔法的原動力是信仰。所以魔法師必須靠著世人的相信才能存續。 ──巫術卻不相同,巫術的力量比起魔法來小了許多,薩滿只能找出世間事物運行的規律,所謂的神不過是位格化的大道,薩滿是知悉這個大道的人。我們所能做的事情只有平衡。消災、祈福、祛病,都只是因為這些源於人類能量的不均。 ──因此即使沒有人相信,薩滿依舊可以自存。這點,是我們與魔法師決定性的差異。 他看著少年的眼睛,微笑。 ──我今年已經四十五歲了。十多年來一直在進行這樣的工作:平衡。薩滿對於社會事物的影響是緩慢而無形的,因為一個社會走向失衡狀態並非一朝一夕之間的事情。 ──我的摯友,那位魔法師也是知曉這個道理的人。就這點而言他也許也能稱為一個薩滿,至少在看見這個世界的規律上,他並不比我缺乏洞見。然而他更傾向於魔法的使用……你肯定也明白,魔法事實上是把雙刃劍,更加具有力量的同時也要負擔更大的風險。一旦沒有人相信,魔法師就成了魔術師,魔法就成了一種詐術。 少年沉默了一陣子。「前輩是因為這樣而過世的?」 喻文州眨眨眼。 ──不,他確實是個偉大的魔法師。相信他的人遠比不信任他的人多的太多,這也奠定了他能夠如此強大的資本。強大的力量往往使人心走向無法控制的道路,然而他並不是那種人,他也有足夠堅韌的內心。 他說到這裡,微妙地停頓了。 ──也許這就是他的問題所在。他太過強大了,無論是能力上或是心靈上。同時他又是個溫柔的人,太堅持著把所有問題解決。 ──而他確實解決了。那些他所付出過的被神格化,他覺得他對這個世界有責任。 少年說:「你幾乎把他的強大當作一個缺點形容。」 ──我是個薩滿。 喻文州看著他。喝了一口酒。 ──薩滿之道是和諧之道,均衡,這也是萬物運行的道理。過猶不及。 ──他是太強大了。強大如神祇,可是人是無法成為神明的。他幾乎是神明了,然而現世中的王者如何能容忍除了自己之外有另外一個神明存在。他沒有犯過錯誤,卻依然被放逐,擁載他的人替他不甘,人民為他憤怒。怒火幾乎延燒了整個王國。 ──這樣的信任太沉重了,沉重而且扭曲,他意識到他自己是破壞了這個均衡的人。所以他離開了。 少年皺眉:「自殺?」 喻文州聽見這個猜測愉快地搖頭。 ──他是個內心與能力同樣堅強的人。 ──他去了比大陸更遠的地方,海的彼岸。我認識他的那一年他才十八歲,他成為大陸最偉大的魔法師的時候是二十八,而他在三十歲的那一年離開。再也沒有回來。 ──他無法在一個地方停留太久,他意識到他的強大對於一個地方是種均衡的破壞,他是個魔法師卻開始用薩滿的方式使用他的能力。我收到很多封他的信,卻無法給他任何一封回信…… 喻文州說到這裏低聲笑了。「雖然他也不需要。」 ──他的信跟本人很不一樣,他並不是那麼細緻的人,寫起信來卻意外的鉅細靡遺。他總是在離開前寄信給我,帶著一個地方的總結與風情。海對岸的世界對我們而言何其遙遠,他寫起來卻讓人覺得彷彿就在眼前。 ──我在去年,也就是四十四歲的那一年收到他的最後一封信和他的骨灰。他委託了一個航海的年輕人,輾轉了幾次才交到我的手中。從信中看起來離他過世也已經過了一年的時間。 ──我已經十幾年沒有見過他了。青年給我的時候還附著一張照片,四十幾歲的他,即使是近似神明也無法逃離歲月帶來的痕跡。那壇骨灰也是屬於人類的重量。 ──那是他寫過最短的信。 喻文州說,語氣溫柔地都像能滴出水來。 ──他說,給你一個機會去看看我的家鄉。 少年安靜地聆聽。聽到這裡看見喻文州始終溫和的臉色。 「你們真是摯友吧。」 喻文州笑了笑。「是的。」 他們沒有再說話。少年似乎在思考著什麼卻也什麼都沒有說。 ──雨停了。 少年忽然說。他們抬起頭來一起看向窗外。溼透的泥濘地,每一片葉子都沾著水滴。天空是濃淡不一的猩紅色,乾淨的找不到一片雲。而夕陽美如遠方之死。 喻文州跟少年在小木屋的門口告別。 ──你要往森林的那一邊走,正是我來的方向。 少年說。 ──從這木屋的後方沿著小路走過去,五六天的時間就能穿過。 喻文州說謝謝。 ──旅途順利。 少年說,猶豫了一下,又補充了一句。 ──大概不會再見面了,但真是聽了一個很好的故事。 ──有你這樣的朋友,他很幸運。 喻文州笑了笑。跟少年交換了短暫的握手。少年重新攏起斗篷。揹著行李走了。 ──也祝你旅途順利,十六歲的王杰希。 Scene 2 : Gather Paradise 王杰希出了小木屋以後一路向南而行。他出生在極北之地,微草是他們部落的圖騰,這圖騰象徵了他們的夙願:寸草不生的地方總是嚮往著欣欣向榮的蒼翠。微草與北極大陸的相處並非是人與自然的和諧共生,而是一連串的掙扎與對抗──這是為什麼微草部落沒有薩滿而產生魔法師。 他們一無所有,只能靠著信仰無中生有。 王杰希在十歲那一年第一次發現自己具有魔力。他是年輕一代少有的天賦者,然而信仰的力量隨著好幾年來沒有魔法師出世而逐漸消退。他可以把水變成酒,可以把草變成花;然而他無法將石頭變成麵包,無法將樹枝變成塊肉。 ──那麼他等於什麼也不會。 方士謙告訴他世上沒有什麼是可以一蹴可幾的,即使他有天份也需要累積信仰的力量。微草部落的人太少,即使他們全然相信也沒有辦法蓄積足夠的能量。他說完笑了。 在這個極北之地本來就不該居住,魔法終究不是正途。杰希你現在大概無法理解,然而這世上有應當運行的規則,我們不該跟自然抗衡。 微草年輕的部落主把繪織著繁複花紋的斗篷掛上王杰希的肩膀。 「我會帶著他們往更適合居住的地方遷徙,而你應該出去看看這個世界。」 這個他一直視為弟弟的少年,方士謙擁抱了他。 「去做適合你的事情。去找能發揮你天賦的位置。」 於是王杰希踏上了旅程,一連走了六天。這片森林通往象徵富庶與科技的南方,一直到忽然下起那陣雨,他才停下了腳步。索克薩爾是他遇到的第一個異鄉人,他身上有著北方部落少見的溫潤與親和。自稱薩滿的,用著溫柔口吻說著故事的男人。 他沒有忘記這次會面,卻也沒有把這次會面太放在心上。這不過是他終於開展的人生旅途中一個不錯的開始。 他走出森林,在森林外的第一個小鎮落下腳步。他沒有錢,沒有人信仰他,他在一個看來溫和的老先生處得到一份簡單的工作:每天早上起床替那一排小鎮的街樹除草與澆水。 王杰希定居下來。老先生過去是個大學者,閒暇之餘他獲得同意便花了整整兩年的時間閱讀藏書閣的書,偶而或得一二指點。那些數理的、機械的知識與他過去在微草所涉獵的全然不同──魔法與科技像兩種典範,他卻全都津津有味地照單全收。甚至也因為這樣的知識成為附近小有名氣的博學家。 然後他認識了喻文州。 喻文州到達小鎮的那一天穿一件藏青色的上衣,羊皮包裡面裝著兩本古籍。他比王杰希小一歲,從小就喜歡學習,他說他從大陸的東岸慕名而來,據說有一位大學者在鄰近北界森林的小鎮。有若干問題想要請教。 老先生看喻文州順眼,也喜歡他溫文儒雅的態度,他便跟著王杰希住了下來。他們倆個白天的時候一起在鎮上工作,到了下午晚上在藏書閣一起讀書。觀點相同之時互相分享,觀點相異之際相互辯論。老先生偶而會上來聽聽他們兩人的想法,提點分析。 喻文州不喜歡科技與實用主義,他迷戀於形而上的哲學與物理──兩者的共性都是在尋找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規律。王杰希則沉醉於應用科學,機械、土木與化學。總體而言喻文州崇尚自然。王杰希征服自然。 而這些都無損於他們成為至交。 他們這樣一待就是五年。花了五年的時間他們終於讀完所有書籍,老先生看著他們笑了笑,說我已經沒有什麼可以給你們了。 ──去走,去看,去理解這個世界。 知識是鞋子,實踐是道路。你有了一雙極好的鞋子,若不邁開征程,一如沒有。 喻文州想往西──那是離他家最遠的彼端,王杰希跟他一起走。他們穿過山,涉過河,從春天到夏天,看第一片轉黃的樹葉,聽最後一聲蟬聲消失在秋色蕭索的暮光,在雪漫山谷的銀白世界躲入洞窟裏面偎著火念艾蜜莉狄更生的詩集。 ──剛離開家鄉的時候,也遇過這樣的情況。 王杰希說,他維持著一個相對輕鬆的坐姿。 ──我正穿越老師家後方的那座森林,忽然下起大雨。我躲進附近的小木屋,進來一個中年男子。說他叫索克薩爾,是個薩滿。 「索克薩爾?」 喻文州興致盎然地看著他。 ──索克薩爾。 王杰希重複了一次。 ──現在想起來,是學識淵博的人。你大概跟他很契合。 喻文州笑了笑。 ──索克薩爾,在我的故鄉就是「薩滿」的意思。 ──或許你遇見了我的同鄉。 「也許。」王杰希說。「你們是有很多相似的地方。」 他從包裏拿出水來,看著喻文州的眼睛。黑色的眼睛。起落著溫柔的光影。雪落無聲。整個世界好像只剩下柴火燃燒與他們彼此的呼吸聲。 王杰希問:「你也是薩滿?」 喻文州溫和地點頭。「薩滿不算是一種職業,是一種態度與信仰。」 ──我的故鄉依靠海洋而生存,薩滿是溝通海神與我們之間的存在。一直都由年長而有智慧的人擔任。他們能感知自然,觀察天象,由此為出海的人提供建議與方向。 王杰希說:「那不是原始意義的薩滿了?」 喻文州搖搖頭。 ──不是了。這個世界已經不需要薩滿,他們將原先的薩滿職位世俗化,真正的薩滿則隱遁起來。 「真正的薩滿?」 喻文州微笑。 ──索克薩爾。我們用這個詞將自身與世俗化的薩滿區隔出來。 ──薩滿之道是尋找這個世界終極的本源,而世界的本源是依照一個完美的原則而進行,我們稱之為Logos。Logos的中心是均衡。 王杰希笑了出來。 ──那肯定是你的同鄉,你們對於世界有同樣一套觀點。 喻文州朝他眨眼。「未能見上一面,真是太可惜了。」 他們拿出包裏的食物,分著一口一口吃下去。肩膀倚著肩膀,手臂貼著手臂,吃同一塊麵包,對著同一簇火堆。聊著古老傳統地幾乎消失的職業,聊到幾可觸碰的未來。白雪吸去了所有的聲音,萬籟俱寂。 ……像這個世界只剩下這團火。跟眼前的這個人。 王杰希拿出水,倒出來,目光凝視著喻文州。 ──我是個魔法師。 他拿著水杯,蔥白的食指沾上了一點,闔上眼,吟唱的聲音在雪地裡面蔓衍,如一壇清冽的酒。 水混濁又澄清,空氣都安靜,幾秒鐘以後飄散出甜膩的香氣。 王杰希自己也意外。 ──你相信我? 喻文州接過那杯酒,喝下去。笑著說。 ──你說的我都相信。 有雪,有人,有酒,有月光。 後來王杰希成為了一個大魔法師,有很多人用不同的眼神看著他,讚美他,仰視他賦予殷殷期盼。他在那些眼神中想起喻文州。二十二歲的喻文州坐在他的身旁,舉著沒有名字的酒,溫潤的目光裡面是全然的信任。 信仰是由下而上的尊崇,信任是平行於彼此的交流。 即使在很久很久以後,王杰希一個人身處無盡遙遠的海洋彼方,他在夜闌人靜時提筆寫信,想起來的依然是二十二歲的喻文州,在雪地裡的洞穴。 墨水沾上信紙,筆觸都平添了三分溫柔。 他們在極西之地停留了三年。 西方是太陽落下的地方,不同於北方的寒冷,東方的溫潤,他們具有一種對於未來的徬徨與困惑。在快速科技化與機械化的時代,貧脊的北方出產無中生有的魔法,東方靠著薩滿填補心靈真空,西方則以詩歌與酒緬懷失落的信仰。 王杰希在這裡第一次嶄露頭角。這個缺乏神明的地方他讓他們重新看見了古老信仰具有的力量。 魔法可以把腐朽的枯草變成鮮花,可以把素淨的純水變成美酒──這裏是失去信仰的富饒之地,他們不需要麵包與塊肉維繫生存,卻需要鮮花與美酒妝點他們慘白的心靈。 信仰越強,力量越強。 他們喊王杰希「王老師」,後來覺得這個詞彙不夠尊敬,變成了「那位魔法師」──他給出的鮮花可以開放整整一周,飄出的香氣能渲染整個家園;他釀成的美酒喝了不醉卻叫人心底飄然。王杰希甚至可以治病,可以除害,他建立起了自己的信徒,神明與傳教者都是他自身──他不稱神,他只是個魔法師。 飢荒的地方他為他們變出金澄的稻穗;洪災的地方他替他們除去氾濫的河水。瘴癘之地他研製藥方。荒漠他能變成沃土。王杰希心中有自己的平衡,他的能力強大,卻只補遺而不超逸──然而他畢竟是見不得人受苦。 方士謙曾對他說做適合的事情,尋找發揮天賦的位置。王杰希只將他當作是盡己所能。 喻文州相對而言安靜而低調。他們一起住在大陸西方邊陲的一個小鎮,大家喊他「大魔法師家的喻老師」,他在家裡開了一個小小學院,教導哲學與物理,博學多聞的喻老師很受歡迎,在街坊鄰居之中也享有一定的地位。 喻文州跟王杰希說:「我覺得你太拚命了。」 王杰希那時候正站在門口穿著斗篷要出門,他微微抬起眼睛,喻文州正用抹布擦著早餐的柚木桌,溫和地看著他。 王杰希問:「什麼意思?」 ──大道中庸,過猶不及。 王杰希安靜了一下。他已經繫好了斗篷。然而他還是一步一步走回去。 ──我理解你所信仰的大道。 王杰希說著笑了,這是很難得在他臉上出現的表情。 ──但這是我的天職。而我也樂於如此。 王杰希受到邀請前往南方的時候,喻文州選擇留下來。大陸西面與他所生長的東方是全然對反的生活模式,這之中有很多值得參詳的部分。而西部地區物產豐饒,詩歌、酒與哲學,成熟到了極致的文化有成熟之後的頹唐與優雅。 他送王杰希走,那一年王杰希二十五,喻文州二十四。他在西部平原初升的曉日看著這個跟他相處了整整七年的人一步一步往另外一個方向前進。 Scene 3 : Out of this world 喻文州一個人留了下來。他從原本「大魔法師家的喻老師」漸漸地變成了喻老師。西部地區的人喜歡藝術。他們在每一處都存在一種隨性的自然……這樣從本心的生活方式便是種浪漫。他喜歡他們那種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態度,喜歡他們能夠為了一個「存有」而爭辯一下午的執著。 喻文州的學校越來越多人慕名而至。他不直接告訴他們大道,卻要求他們體會。 偶而他會聽見從遠方傳來的消息,大魔法師的傳聞即使是在相隔數百公里的地方也依然名聲嘹亮。穿著綠色斗篷的聖者,能把清水變成甘泉,敗草變成鮮花,能治癒多年纏繞的宿疾,能整治連年洪患的河川。他聽見了很多關於王杰希所做的善事,想起那個人清冷的眉目。 王杰希偶而給他寫信,喻文州也會回信。他喜歡看見王杰希在信中的字跡,濃墨重筆,龍飛鳳舞,寥寥數語中交代的是近況與哲學問題。他覺得王杰希是這一點特別好,他說起話來未曾失去本心,仍然是當年那個跟他一起在藏書閣讀上一整天書的少年。 喻文州再次見到王杰希是在兩年之後,那是王杰希名氣鼎盛之時。喻文州結束了最後一期的課程,簽結了房子,帶著一個背包往南前進。 南方是整片大陸的精華地帶。他們有最繁華的市集與最尖端的科技。王杰希住在第一大城郊外的一座平房,喻文州看著紋著微草圖樣的木門──這也是這座房子唯一的裝飾了──他敲敲門。 二十七歲的王杰希與二十五歲時相比幾乎無異,他依然不喜歡笑,乍看之下繃緊的唇線給人疏離的印象。這個大陸之上第一的魔法師有著如傳聞般嚴肅的氣質,喻文州笑了出來。 ──好久不見。 喻文州說。伸出了手擁抱他的朋友。看見王杰希也露出了微笑。 兩年的空缺彷彿沒有在他們之間走過。喻文州在王杰希的房子裏整理這些年來的經典,同時也為人看病解惑。王杰希經常忙碌,有時候也許出門三四天才回來一趟,見到喻文州只是歉意笑笑。 有些東西在黑暗底下洶湧,他們並非不知,然而王杰希固執於自身信仰的維護,喻文州也不願意阻止。他知道王杰希不圖名不圖利,這麼多年擁有這麼強大力量而不失其放心是何其不易──他對王杰希的擔憂源於個人情緒的糾結,而非擔心王杰希對世界產生的波擾。 當王國主下令驅逐王杰希時──那是喻文州到南方的又一個兩年──他們也並不意外。王室的布告帶著嚴正的詞令與漂亮的理由:驅逐異端,端正信仰。王杰希接到詔令說。回家也好。 喻文州跟著他走,他們穿越大陸中土往北行走,目標是極北之地。 然而他們都沒有想到的是有人為了王杰希而站起來,他們信仰於魔法師本人──王室的詔書令他們憤怒。他們一路上受到簇擁與祝福,更多的是挽留,一部分的人組成激進的反抗軍,要求王國主撤回詔令──激烈的武裝行動只是堅定了上位者的信念:異端信仰威脅統治正當性,不可留。 「這就是你所謂的過猶不及嗎。」王杰希說。帶著調笑。 那時候他們在東部大陸的邊緣──藍雨的港口──喻文州的故鄉。海風帶著腥鹹的氣味,不遠處的三桅帆船鼓起的白色風帆像振翅的鴿。大魔法師就離他兩步遠,張羅了這艘船的是喻文州──他委託了藍雨最好的師傅,最好的掌舵者。 王杰希決定去遠方。他要跨越海洋,往更東方的大陸前進。他們吃著港口餐廳。沒有什麼說話,一餐飯吃得很慢。陽光很好的午間時分,金色的光線灑在波動的海上,夾雜著幾絲光亮載浮載沉的蔚藍色大海。 喻文州送別他,這是他第二次送別王杰希,心底都知道是永別。 喻文州帶了酒過來,想想卻換成了水。他眉目含著笑意把裝著水的玻璃杯推到王杰希前面,看見大魔法師用食指貼著杯緣,低聲吟誦的聲音依舊沉穩好聽。不一會兒酒香四溢。 他沒有等王杰希動作,這次自己拿回了杯子。 ──你知道不管在哪裡,我總是信任你的。 喻文州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王杰希笑了出來。這個已經不是少年的人在他身邊共度了十二年,喻文州看著他的眉眼。王杰希長的並不精緻,他有一雙略顯嚇人的眼睛,有白皙的欠缺人間煙火的膚色,五官帶著北方人的粗獷──黑色的,黑色的瞳孔。 ──這樣一雙眼睛。這樣的一個人。 喻文州站在港口看著載著王杰希的船離開。 他留在了藍雨,出了幾本書。他成為藍雨的薩滿──世俗意義上的那個,並且在居所內開闢了小小一間學堂,像當年他跟王杰希在西部地區所建的學校。他向他們討論大道,討論正義,討論中庸,討論和平。 他每隔一陣子能收到王杰希的信。跟數年前他們短暫分離的風格並不相同,這是宛如日記般──事實上就是日記般的字句。他一個字一個字讀著那個人在相隔數千公里之外的彼岸帶著幾個月的時差寫下的文字。每一個字都隨性,每一個字都仔細。 喻文州年輕的時候相信這個世界上有一個無形的大道,然而他也曾經相信過王杰希是獨立於這個大道之外的人。過後的這幾年他一邊教學一邊反思十二年來與王杰希的相處──與王杰希離開以後每個月寄回來的信簡。 大道中庸。王杰希用極端的方式達成他心中的中和。 喻文州寫著回信,沒有可以寄出的地址,然而他還是寫,當作日記一般的回應。王杰希離開以後的十五年他沒有間斷的撰寫,跟王杰希寄來的信件放在一起。像一來一往的交流。 他沒有結婚,沒有戀愛。他成為東方大陸最出名的智者,然而他幾乎不離開藍雨。 ──直到遠行的青年帶著王杰希的骨灰回來。 那一天喻文州站在港口,一向好天氣的藍雨卻飄起細雨。遠方的天空是一片朦朧的灰色,歸航的帆船像髒了翅膀的白鴿。 他拿著青年交給他的骨灰罈,並不比之前的任何人重,也不比之前的任何人輕,墨綠色的陶瓷罈子也許是這個人最後的堅持跟可愛的執著。 白色信封,一張王杰希的照片。這十五年來他嫻熟於心的字跡。 ──給你一個機會去看看我的家鄉吧。 Outlier : Carry you home 四十五歲的喻文州站在北國的雪地。 沒有春天,沒有夏天,沒有秋天,沒有山,沒有河,沒有城鎮,沒有國家的地方。 在無盡蒼茫的夜色。 ──只有他和他。 FIN |
Direct link: https://paste.plurk.com/show/8ZHjPMEPcgIBv1rmicW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