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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


向陽的窗戶吹入微風，暖洋洋地托著腦袋，睡意便如春草悄悄滋長。這樣的氣候適宜小盹，然而渡辺昼坐在對窗的書桌前，千頁精裝課本幅員遼闊，攤開的書頁是鯨肚，擱淺在他的桌面。他企圖多解一道隨堂作業，視線卻如他的注意力，逐漸渙散開來。


這裡的住戶關係是真正要好，吃飯用同一張桌子、杯子排排掛在水槽邊，甚至──甚至比他的血親更像世俗所謂的「家人」。不過太緊密的生活圈有個明顯的缺點：人們的活動聲簡直無孔不入，屢屢觸動神經留下的印痕反應。他常被身後踱步的錯覺驚動，或門外不存在的窺視眼神。明明已經離開那個家，聲音的記憶鐫刻下來，像有了刮痕的光碟，在相同的地方一而再地故障回放。


『……真的不打算重考麼。』
牆外含糊的低語間，他聽見了父親的低語。


加濕器嗡嗡啟動，空氣勾上理應不在的薄荷，父母在客廳竊竊交談，書上不再是高等統計學。記憶滲透入現實，他還記得這是大學剛放榜的時候，同學相約著到輕井澤去了，他留在家裡準備中文檢定考試。


『老師也說了……這樣比較好……』『太可惜了。』『再更努力的話，說不定能進醫學院。我看過他的成績單……』『……現在說這些也……』


他悄然擱筆，推開椅子走向房門，兩人的交談內容逐漸清晰。門縫夾著一片昏黃燈光，燈光裡夾著背影。男人叉著手，嚴厲的嗓音飽含慍意與失望。
『讓他再想想……』『現在這樣也很優秀了不是嗎？』『你看你，就是這樣老是慣著孩子』


男人停頓下來，他聽見了一聲沉痛的慨息。
『 如果是眞夜，根本不必煩惱這些。 』


抬頭、女人與他的視線交會，中年的臉接連閃過各種表情，錯愕、難堪……她推搡丈夫的手臂，暗叫了聲「老公」。


昼抿起嘴唇，自母親眼中看見了自己：那少年鎮定如斯，彷彿對門外的爭執一無所知，靦腆地微笑。
「我口渴了，出來喝點東西。」


男人的唇凝結了動作，他深長地凝視著自己的次子，最後依舊什麼也沒說，五味雜陳地甩手走進書房。客廳的緊張氣氛疏通了，女人彷彿魔咒解除般活動起來，強堆出滿面笑臉，「你進去坐著吧……喝些牛奶怎麼樣？」
他點點頭，像隻順服的小貓，讓女人推著坐回書桌前。不一會兒女人又進了門，手上除了牛奶，多了色彩斑斕的塑膠包裝。


「你看，媽媽給你買了你最喜歡的餅乾喔。」
女人的語氣總是小心翼翼，生怕碰碎什麼說不得的薄膜似地。昼眨了眨眼，和順地笑了。


「……謝謝媽媽。」
這是她心目中他喜歡的食物嗎？


指尖拂平包裝袋上的皺痕，他讀著超市隨處可見的商標名，下方畫了隻興高采烈的卡通小熊。面無表情，昼將包裝連同沉默一併撕開，送了一個進嘴裡：味道也未喚醒他的記憶，就只是很普通的餅乾，澱粉與奶油的甜味沙沙地溶成甜美的漿蜜，吞嚥入腹。


上一次覺得這種東西好吃是什麼時候，小學嗎？
他不記得自己喜歡過這種餅乾，也不知道為什麼母親會篤定那是他最喜歡的食物，又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深信不疑。或許是小時候偶然貪嘴一次被記住了……又或許，喜歡小熊餅乾的人本來就不是他。


好甜。


女人還沒走開，往他的床鋪坐下，長長嘆了一口氣。
「昼ちゃん，唸書很辛苦吧……」
「你不要怪你爸嚴格，要知道爸爸是為你好，為你的未來著想。我們都希望你能出人頭地……」
「唉，你一直都這麼聽話，這麼多年，是我跟你爸對不起你……」
「嗯，沒關係的，我都知道。」
「你是我們最後的希望了，要有出息，不要像你哥哥一樣。答應媽媽，好嗎？」
「我答應你。」


兩眼直視、語氣和緩而真誠，昼不由衷地唸出應該回答的臺詞，母親的眼眶又紅了，別開頭暗暗拭淚。昼在這空隙冷眼看著，好像有什麼湧上喉嚨，又好像什麼也沒有了。


他是應該要感覺到什麼：從遲來的母愛感受到溫暖，為了察覺討好他的動機而感到悲哀。他是個替代、備胎、次級貨，他應該要反胃、要詛咒，在參了雜質的孺慕情結裡掙扎──然而Hiru的心中什麼也沒有，僅掠過一瞥淺淺淡淡的荒謬。


上一次對母親的體溫有所眷戀又是什麼時候？已經想不起來了。他想不起來的事情很多，值得被記住的時刻太少太少，面目模糊的日子便這麼如流水穿過腦葉逝去。反正就是一場遊戲、拙劣的扮家家，他們這些量販塑膠玩具假扮成自己或他人期盼的模樣，日復一日重複相同的情節，在同樣的軌道奔馳。不能輸啊！孩子在邊上拍手喊道，玩具軌道上最漂亮的列車被用壞了、跑不動了，只好把不起眼的他放上去，代替哥哥繼續跑啊跑的。


輪胎掉了、車殼髒了裂了被拆下來了，只要馬達還在，玩具車仍會繼續在軌道上跑下去。


那人呢？


Hiru皺了皺眉心，從桌上抬起頭，才發覺自己不小心睡著了。他壓平書頁，手肘不慎動到滑鼠，螢幕隨之一亮，唰地點亮他蒼白的面頰。


口齒間彷彿還殘留著甜膩，睡姿不正壓迫呼吸道，使他心悸，一如往常。昼揉開僵硬的脖子，決定起身到樓下去添些熱水，然而他才走至樓梯口，男女歡快的細語便穿過樓梯，隱隱飄來笑聲。


啊，聊得正開心呢。
他沒看見樓下有什麼人，但……又還會有誰呢。昼識趣地收回邁出的左腳，走回自己的房裏，無聲帶上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