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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J] 殺手鎮

　　殺手鎮，是韓國首都首爾市市郊的一個特規區。所謂的特規區，意思是這裡並不對外開放。這裡一千多個鎮民，大多幾乎不會再踏出鎮外，外人若不具備相應資格，大概一輩子都沒機會踏進這個小鎮。

　　因為說穿了，殺手鎮就是一個犯罪者的集中管轄地帶。只要是願意在鎮辦公室宣示要放棄過往的犯罪生涯，洗心革面，經過審查後獲得許可，就可以成為殺手鎮的鎮民。踏進殺手鎮後，就不再有人會追究過去的罪責－－代價是，這輩子都不能再踏出殺手鎮。

　　只要踏出鎮外，就必須被究責。而離開殺手鎮的人，也不被允許再度回到這個鎮上。這一連串的條件，是由第一任鎮長朴正洙談下來的。政府當然不很情願，但朴正洙總之能讓政府點頭，也在幾年間就收容超過三百人。

　　幾年後，前職刑警的金希澈一跛一跛地走進殺手鎮，在他宣示成為鎮民的第二天，朴正洙就從鎮長的位子上退下來，由李赫宰接手。前職殺手的李赫宰之所以願意放下一切，成為殺手鎮的鎮民，是因為意外找到想長相廝守的對象。

　　只是他沒有想到，這個答應他，會跟他一起走一輩子的人，在跟著他一起進入殺手鎮後，只過了三年就消失；甚至沒有說要不要分手，只是在某一天，這個人突然不見了。衣物、武器什麼都還留在家裡，只是人走了。

　　他當然花了大力氣找人，也拜託鎮外的朋友找，但偏偏一點消息都沒有。剩下的那些行李，也查驗不出什麼。他當然也想過要追出去，但他的正洙哥畢竟是把這個鎮交代到他的手上。

　　再說，去哪裡找人呢？他有些苦澀地想。世界這麼大，李東海要是不說，他能知道那傢伙到底去了哪裡嗎？



　　只是他更沒有想到，七年後的清晨，有個人一早就來按他家的電鈴。他睡眼惺忪地打開門（雖然進了殺手鎮，但晚睡的習慣戒不掉啦）卻是李東海站在他的家門口。

　　「赫宰啊。」這傢伙笑嘻嘻地喊了他一聲，我回來了，一邊這麼說。他一頭霧水的，想著怎麼可能？這傢伙怎麼可能重新出現在他面前？

　　（他多看了李東海幾眼，當然也就發現，這個人並不是完全沒有變。）
　　（看起來是累了，也憔悴了。眼底有了風霜，但笑容還是那麼溫和、甚至帶點天真。）

　　「不讓我進去把行李放下來？」李東海理所當然地對他說。李赫宰當然沒有繼續迷糊下去，而是一下子醒覺過來。他抱著雙手，看著眼前的李東海。

01

　　「當然不可以。」坐在辦公室裡，他板著臉，直接了當地拒絕李東海。不管有什麼心思，他想，按照規定，殺手鎮不會再收容這傢伙。而只要李東海進不了殺手鎮，不管是有什麼目的，其實都無關緊要。

　　「為什麼不可以？」相對於他的認真，李東海卻是笑著說，我不是現任鎮長的男友嗎？應該可以有點特權吧。聽著這傢伙這麼理所當然地說出這些話，李赫宰就是挑了挑眉。

　　「現任鎮長以前的男友不可能有什麼特權。」更何況，當初他根本是被拋棄吧？李赫宰忍不住恨恨地想－－畢竟，他到現在都還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李東海聽見他說話，卻是只愣了一下。

　　「我是你現任的男友吧？你說以前的男友沒特權，現任的男友呢？」我認識的赫宰可不是那麼絕情的人，李東海一邊說，一邊就是聳聳肩。李赫宰簡直則是要氣得笑出聲來，說他絕情嗎？

　　「一聲不吭就消失的人，是你吧？」
　　「我現在回來啦。」
　　「你現在回來又如何？」

　　「你在意的不就是我走掉的事嗎？」李東海咧開嘴笑，我現在回來啦，問題不就解決了。

　　他真的曾經喜歡過這樣的無賴？李赫宰就是扯扯嘴角，覺得自己不想再跟這個還是很好看的男人糾纏下去。你走吧，他低下頭，扯出一張便條紙，寫了幾句話，遞給李東海。

　　「把這個拿給警衛，他會放你出去。」

　　可是我……李東海的話音還沒落，鎮長辦公室的門就被打開。拄著手杖的金希澈走進來，走到李赫宰面前，把一張紙丟到李赫宰桌上，然後才坐到李東海身邊。

　　「你又惹赫宰生氣了？」這句話他是看著李東海說的，皺著眉。
　　「赫宰自己生氣的，我又沒說什麼。」李東海無所謂地說。金希澈坐在他身邊，乾脆賞這個弟弟一個小巴掌，正經點，他說，你今天來辦手續的。

　　「正洙好不容易弄到那個，你不要搞到赫宰不蓋章。」

　　金希澈沒什麼好聲氣。李赫宰看著這兩個人，怎麼說呢，他搞不懂這兩個人在做什麼。什麼手續不手續的？他撿起桌上的那張紙看，原先還在想，都已經離開殺手鎮的人，怎麼可以再回來啦？

　　但金希澈丟給他的那張紙，上頭大大小小蓋了至少十一、二個章。他從頭到尾讀了一次，簡單地說就是，韓國的法務機關與警察機關都同意，提供李東海特別收容資格。由誰收容呢？

　　當然，就是這個殺手鎮啦。

　　「你特哥幫東海弄來的，我就是來送個文件。」金希澈靠著椅背，一邊撐著下巴，只是盯著李赫宰看。李赫宰原先則想撥電話到朴正洙住的那個公寓，但電話都拿起來了，他又突然覺得，這件事怕是得直接去見朴正洙才行。

　　「……你在這裡等。」不無凶狠地說。李赫宰又看了看金希澈，這哥呢，也只是擺擺手，讓他去找朴正洙。

　　「正洙早說過你會去找他。他今天都在家裡，你直接跟他談吧。」

　　這個第二年長的哥哥是這麼說的。李東海笑嘻嘻地想接話，不過被他哥一瞪，只得自己捏著嘴，縮回椅子上。快去快回吧，金希澈就是又擺擺手，晚上我還得回去吃飯呢。

　　實在也是拿這個哥沒辦法。李赫宰看看狀況，只好又轉頭去看李東海。李東海則是轉過頭，用嘴型對他說：快、去、快、回、啊。

　　『我、會、在、這、裡、等、你、的。』說完，就開心地對他搖手。他就是心下不痛快，也在這個時候疑心暗生。希澈哥都不管事這麼久了，他忍不住想，這次還專程跑一趟，是因為什麼原因？

　　總不會，只是要讓李東海重回殺手鎮而已吧？

＊

　　「那些長官都蓋章了，有什麼責任，也是他們的問題了，你就別替他們擔心啦。」

　　李赫宰找到前任鎮長與他男友的公寓時，朴正洙正把棉被往陽台搬；看見他去了，就是招招手說，反正你過來洽公的，乾脆一邊幫我曬棉被，一邊講你手上的事情吧。

　　被朴正洙這麼一說，李赫宰也只好乖乖幫著這位哥把棉被固定在陽台的圍欄上。為什麼這個時候讓李東海回來？一邊幫手，他也沒忘了要問該問的問題。朴正洙連想都沒有想，那個理由重要嗎？他說，反正那些長官需要李東海，放回鎮上也沒什麼，他想幹點什麼事，還怕沒有人手收拾他？

　　「那怎麼不讓他去住鐘雲哥那裡？」李赫宰還試著想掙扎。朴正洙就是一邊拉整掛好的棉被，一邊皺著眉頭對李赫宰說，你鐘雲哥那裡我問過了，人家不願意。

　　當然不願意啦，李赫宰心想。誰願意在自己家裡擺個可疑的傢伙？他想是這麼想，朴正洙卻還是皺著眉頭說，鐘雲講了，不想看你們在他家裡卿卿我我的。

　　「我跟李東海要什麼卿卿我我的？」李赫宰瞪著他哥；朴正洙呢，則只管叫他幫忙拍打棉被，旁的一句也不想多說。

＊

　　而在略早一些的時候，差不多就是李赫宰離開踏出鎮辦公室後一秒，金希澈便轉過頭，對李東海說：

　　「好了，擺那個樣子誰看啦？」幾乎是嘆了一口氣才說話；李東海原來還想說什麼，沒撐住，便一下子攤在椅子上。哥，他喃喃地喊了一聲金希澈，赫宰要是還不答應，怎麼辦？

　　「……這個問題你七年前就該問吧？」金希澈就是無可奈何地。怎麼樣，還是不舒服嗎？他問，鐘雲我聯絡過了，實在不行，你就去他那邊吧。

　　「可是我想回赫宰那裡去……」幾乎是喃喃地說。李東海萎頓地閉上眼，當然記得很清楚，自己七年前是以什麼樣的方式離開李赫宰身邊。這麼多年，連一個訊息都沒有，赫宰一定很生氣。

　　而這一趟回殺手鎮，兩個哥哥都勸著他，別那麼急，總要給李赫宰一點時間，消化眼前的狀況吧？他卻覺得，即便被冷眼相待也沒關係，他想回到那個房子去。

　　他問過他的兩個哥，知道李赫宰還住在他們遷入殺手鎮時，兩個人一起選的房子裡。還是一個人住著嗎？他想問，卻又問不出口；希澈哥倒是看出了他的心思，直接了當地告訴他，赫宰還是一個人住在那裡，有過新的約會，但再也沒人能夠走到他身邊。

　　『或許連你也不能。』希澈哥說得很明白，到時候你能怎麼辦？李東海卻只是笑著說，那也沒關係啊，

　　為什麼沒關係？他想了想，覺得還是不要跟這兩個哥說實話好了。就是被金希澈盤問到幾乎要大叫，他也小心地把不該說的話都掩蓋起來，被赫宰知道就不好了，他在心底唸唸叨叨地，哥哥們要是知道了，怕也難辦得很。

　　「你去赫宰那裡也好。」也確實沒辦法從李東海嘴裡問出更多話，金希澈換了手拿手杖，總之赫宰能照顧你，他說，你哪時想開了，找哥把話說一說，看看之後怎麼辦。

　　「嗯。」算算時間，大概也知道李赫宰一時半刻回不來這個辦公室，李東海就是安心的縮在身下的這張扶手椅上。你究竟是怎麼了？聽見金希澈在一旁問。他沒回答，只是往他哥手邊靠了一下。



李赫宰幾乎是臭著臉，讓李東海再度走進「他的」房子裡。

　　－－當然啦，李東海離開後，便有鎮民抱怨，憑什麼李赫宰一個人住兩個人用的房子？既然同居人離開鎮上，當然就該讓出房子來吧？然而，李赫宰卻不是像往常那樣，叨叨唸唸地解釋，只是冷冷地一眼掃過去，發難的人就被嚇得閉上嘴。

　　李東海已經聽哥哥們提過。他離開之後，李赫宰有很長一段時間總是沉著臉。『也不是說他變了』正洙哥說，『就是，他變回以前那個樣子。』

　　冷淡、多疑，心高氣傲到對自己以外的存在都不屑一顧。這樣的李赫宰，是什麼時候才改變的？朴正洙說著說著就懷念起來，是你們住到一起以後吧？我們還沒搬到鎮上來的時候？

　　『赫宰才不是那樣的人』一直到現在，李東海都還是覺得，哥哥們對李赫宰的誤會也太多。什麼冷淡又心高氣傲的，他轉頭看了一眼李赫宰，眉眼笑得彎彎。

　　哎，他想，自己跑去外面這麼多年，赫宰當然會生氣啦。

　　但就算是生氣了，也還是幫他拿著行李。像是看出他藏著的秘密，一路上總忍不住瞪著他看。他只好裝出什麼事都沒有的樣子，一路上都看著窗外。

　　他知道他走了以後，李赫宰就把屬於他的房間封起來（再也沒有人能進那個房間）而回到這裡的家，他走走看看，發現自己留下來的物件也確實是都被整理得好好的，幾樣家具（都放在原地，也時常整理，但李赫宰自己不使用，也不讓人使用）、常用的餐具（他最喜歡的茶壺，據說是李赫宰怒極摔碎了，結果這個人又去買了一個一模一樣的，補滿碗櫥裡的空位）當他再次回到那個房間，簡直要覺得，自己先前那麼多年的流浪，就像是作夢一樣。

　　「反正本來就是你的房間。」站在門口的李赫宰，沒頭沒尾地扔出這麼一句；李東海是聽懂了，李赫宰是在說，原來不想讓他再回到這裡。

　　啊，果然還是有點難過。無所謂地忽略掉心頭的一點鈍痛，他一邊說著自己要換件衣服，一邊關上房門。

　　沒有坐到床上，也沒有到處摸摸看看。這個當下，他只是站在門前，連手都還放在門把上。

　　數到十，他告訴自己，等一下走出這個門，一定要能夠笑著對赫宰說話才行。

＊

　　事實上是，李赫宰也知道，一定有哪裡不對。

　　說穿了，別說是李東海，就算是特哥要離開殺手鎮，那些大官都肯定不會給出什麼優待。要得到什麼，就得拿出些什麼換，他想，這是世界運轉的基本原理。

　　那麼，李東海拿了什麼換到這個優待？

　　坐在沙發上，他看著李東海在屋子裡走來走去，翻看每一處自己留下的痕跡；這個屋子裡什麼有價值的東西都沒有，他很清楚。如果要打探點什麼秘密，去他的辦公室，或是特哥家裡，還比較合理。

　　這個人，卻是一直走到落地窗前，看著自己留下的一張單人椅。他看著李東海露出懷念的表情，但只在那張椅子上坐幾秒鐘，便又站起來。他知道應該有什麼不對，李赫宰一邊推敲著，但怎麼樣都瞧不出個端倪。

　　那三個哥，他想，一定都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吧？特哥是肯定什麼都問不出來，希澈哥大概只會叫他滾，要談什麼都是休想。

　　這時候呢（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就該去問鐘雲哥。

02

　　金鐘雲一臉不耐地推開小鎮診所的大門。

　　候診的諸多病患一開始也只管一臉凶神惡煞地轉頭看他，但看見是金鐘雲，下個瞬間便是把頭轉回去，只想把自己當作鵪鶉。金鐘雲並不管這些人，而是逕自往內部的復健室走。甚至他也沒管什麼隱私不隱私的，走到復健室門前，便對正在熱敷的金希澈怒吼起來：

　　「李赫宰到底什麼毛病！？」一天到晚就往他的咖啡館跑，一坐一整天的，逮住機會就想問出李東海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會回到殺手鎮上來。當然啦，他當然知道理由，但不就是不能說嗎！？

　　正在一邊調整治療器的金厲旭連回頭看看都沒有，看著機器沒問題了就說，自己先去外面看病人；別打起來，這個戴著圓框眼鏡、穿著白袍的小鎮醫師走出復健室前，只是皺著眉頭說。

　　「你聽到了，不能打起來。」

　　金希澈沒好聲氣地說，金鐘雲也頓了一下。

　　（黑市醫生也好，無照醫生也罷，總之金厲旭在移居殺手鎮時，就是個手段高超的醫生，什麼都能做，就是沒有執照。）
　　（從一天到晚處理各種刀傷槍傷，緊急手術，到移居殺手鎮後，他改成看看小感冒、眼睛痛皮膚癢，或是日常意外；甚至因應各方需求開設復健中心，他適應得也挺好。）
　　（就是脾氣改不過來了。這裡的醫師拔高嗓門罵人、甚至是拿著東西砸人，簡直是日常的風景。）
　　（所以，甭管以前是哪方惡煞，進了這個小鎮診所，怎麼樣也得乖一點。）

　　「赫宰那裡你得想辦法。」

　　拖了一張椅子過來，金鐘雲看著金希澈的那條傷腿，早說了我什麼都不想知道，金鐘雲幾乎是要露出獠牙，我不是那麼能夠藏秘密的人。

　　一天到晚賴在他的店裡，想從他的嘴裡套話就算了，連同他店裡的店員都被盤問過。當然啦，經營著殺手鎮上唯一家咖啡廳，他當然沒什麼生意能不能做的問題，但光是煩人就夠了！

　　「李東海自己都藏不住的事情，你當然也藏不住啦。」

　　金希澈當然很明白，這回李東海拜託他們的事，簡直就是在為難人。不過疼愛的弟弟，這麼多年來難得開口拜託他們一件事，而且又是這個情況。

　　怎麼說，都得替他辦成才行吧？

　　「總之李東海很快得換地方。」他只得安撫金鐘雲，應該到時候赫宰也沒心情問了；聽見金希澈這麼一說，金鐘雲也很快地想起來，金厲旭之前來店裡吃甜點的時也說過，病房快整建好了。

　　「也得盯著他才行。」前職教父的金鐘雲，總覺得這個好不容易找回來的弟弟肯定有什麼事情還沒說。金希澈當然也知道，事實上，他也盤算著該怎麼逼問。不過該說李東海滑頭了？他一邊哼哼的。這種事，他當然不好當著李赫宰的面幹。

　　但李赫宰總得去辦公吧？李東海就是要跟，大概也沒辦法離開那個房子太久。撐著他那顆漂亮的腦袋，金希澈一邊想。

　　所以接下來的問題就是，自己要在什麼時候登門拜訪，才能逮住李東海藏起來的尾巴啦？

＊

　　而除了這些做哥的，李赫宰也知道，李東海肯定有哪裡不對勁。

　　－－簡直，不像是七年前離開他身邊的那個人。他坐在餐桌上，一邊喝水，一邊看著李東海勉勉強強地靠著沙發睡著了。

　　本來就要他回房睡，也念了幾句，才剛過晚上八點，你白天幹什麼去了？李東海卻是逞強著說，就是太無聊了，他沒事，想把這個節目看完。

　　要是從前的李東海，抱著抱枕在沙發睡著了也沒什麼。眼前的這個李東海，卻是非得勉強自己坐在沙發上，已經來來回回睡過去幾次，每次都因為他的一點小動作警醒過來。

　　李赫宰本來就晚睡。李東海回到這個房子後，他就改了習慣，時間差不多就回自己房間打發時間（好過兩個人無言以對吧？）但應該比他早一點上床休息的的李東海，一晚上總有幾次走到客廳裡坐一會兒，才回房去。他在房間裡聽著，就覺得不大對。大概是失眠吧？想著要叫那傢伙去金厲旭的診所掛個號，但相處幾週下來就發現，這個人進房後，能夠一覺到天亮的次數簡直是少之又少。

　　臉色不好應該也是因為睡眠不好，李赫宰理所當然地猜測。

　　白天睡也行，他想，於是就閉著嘴沒說話。但像現在，他只是放下水杯，原來已經昏昏沉沉，幾乎要睡過去的李東海，就一下子警醒過來，過了幾秒才又放鬆。即便李赫宰一向刻意裝做一無所知，但其實也早就注意到，要是在哥哥們面前，這個人就能很自在的七歪八倒地靠著誰。

　　他一轉過頭，李東海就立刻打起精神，露出討人喜歡的笑容。



　　而稍早一些－－朴正洙正在與金希澈吃晚飯。

　　前任鎮長、前任兇神惡煞穿著圍裙，正襟危坐地把義大利麵捲到叉子上、然後送進嘴裡；前職刑警的金希澈吃了一口嫌燙，便先將叉子扔著。

　　「正洙啊。」這是金希澈。
　　「嗯？」這是朴正洙。

　　「你看李東海瞞得住赫宰嗎？」習慣了連名帶姓地叫這個弟弟，金希澈一邊又拿起叉子捲了麵條吃，一邊皺著眉頭問朴正洙。這個嘛，朴正洙就是抬眼看了看這個人，伸出手，替這個人抹了一下嘴角。

　　「瞞不住。」畢竟是帶在身邊的弟弟，朴正洙當然很清楚，李赫宰頭腦清醒的時候，李東海要瞞住什麼事都太難。更何況，他說：

　　「厲旭不是說要幫他弄一個病房？」

　　「真的要弄？」

　　金希澈顯然是驚訝的。狀況那麼不好？他問朴正洙；不大好，朴正洙就是嘆出一口氣，厲旭原來就要他別回赫宰那裡，他又不肯聽。

　　「他在赫宰那裡放鬆不下來，這幾天總失眠。厲旭說不然弄個病房，至少要讓東海有個可以安心待著的地方。」

　　「……」

　　像是想說什麼，金希澈就是抿了抿唇，接著低頭繼續吃他的麵。朴正洙看著這個人，想說什麼就說吧，他算是太了解金希澈了，那句話不說出來，大概今晚就換成這個人睡不好啦。

　　「那兩個人都在意彼此吧？為什麼會弄成這樣？」

　　又試著忍了忍，沒忍住，金希澈終於對朴正洙說，赫宰可不是笨人，他很快就會發現不對勁。朴正洙也就是無可奈何地，大概就是太在意、太放在心上，他說。

　　「他一直記著東海當初不告而別的事……晚點我會去找東熙，讓他把警示系統調整一下。」

　　朴正洙說這句話的時候，其實皺著眉頭；李東海這個人，他很清楚，七年前說走就走了，多好的系統也沒攔住他。說是這次不跑了，就乖乖待在鎮上，但他總有點不大放心。你也盯著東海一點，朴正洙對金希澈說，他那個樣子，去了外面能去哪裡？

　　金希澈沒接話。就是頓了一下，然後一口氣把麵吃完。

＊

　　然而，話雖如此，李東海這一晚，反而是睡了兩、三個鐘頭的好覺。

　　大概－－是因為今天要去厲旭那裡吧，他一邊對自己說，想到這件事，就讓他能夠放鬆一些。累極的時候，就迷迷糊糊睡過去幾個鐘頭。於是在早餐桌上也就不那麼萎頓；看在李赫宰眼裡，就是開心，太開心了。

　　「你今天要出門？」看著李東海是穿著外出服出房門的，李赫宰一邊嚼著吐司，一邊問這個人。對啊，我去找厲旭，李東海一邊看著自己的吐司，一邊說。

　　「……你身體不舒服？」

　　「哎，我這麼久沒回來，去聊聊天嘛。」李東海一邊說，一邊拿起吐司，想了想，又拿起果醬。他抬眼看李赫宰，笑著問，擔心我啊？

　　「這個鎮上死個人都得造冊，我只是要問清楚。」

　　不動聲色地，李赫宰只是端起手邊的咖啡牛奶喝。不會給你添那種麻煩，李東海就是笑著，眨眨眼。

　　「我如果要死掉的話，一定會找個赫宰不知道的地方待著。」說出來了，李東海就是無所謂地想，不過，正洙哥與希澈哥不知道就好。而也大概是因為李東海說這句話的時候，其實笑得很可愛，於是李赫宰也沒發現哪裡不對。

　　他只是把早餐吃完，站起身，留下李東海一個人。

03

　　殺手鎮上，除了鎮長、醫生外，還有一個警長。這個警長並不是什麼兇神惡煞出身，而是當代韓國最大尾的詐欺犯。由於手法實在太過巧妙，於是警方一直到現在，還以為這個詐欺犯叫做楊正國，

　　但當然不是的，這個詐欺犯實際上姓崔，崔始源。事實上，韓國警方也從來沒有成功逮住過他；他之所以自首（但還是沒有供出他真正的名字）並用其他情報交換住進殺手鎮，是因為他有了喜歡的人。

　　下午三點。他推開小鎮診所的大門，一屋子候診群眾瞬間安靜下來－－他滿意地環視一眼，便踢著運動鞋上診所二樓。小鎮醫師正在與坐在床上的李東海說話，看見他進來，就是撇撇嘴。

　　「我會跟赫宰哥說，需要東海哥幫我整理病房。不過最好找個理由，一個禮拜來這裡一、兩天，不然東海哥繃得太緊了。」

　　轉過頭，小鎮醫師就換過一張擔心的臉。李東海就是笑著說，好啊，我一個禮拜過來睡一晚，一邊舉起手，與崔始源打了個招呼。

　　（其實要瞞過正洙哥與希澈哥都不難，他一邊想。）
　　（要瞞過赫宰也容易。）
　　（真正困難的是要瞞過真正的騙子。）
　　（尤其是，韓國史上最厲害的騙徒世家，其中又最出色的騙子）



　　看著小鎮醫師被護士請下樓，李東海就是坐在病床上，好久不見，他對崔始源說（是笑著的）這幾年好嗎？

　　「好得很，小旭願意搬去我那個公寓就更好。」

　　哼哼，他為愛收山，哼哼，他為愛引退避居在這個小鎮，甚至讓政府占到便宜。但這麼多年啦，除了摸摸手、親親臉，他與金厲旭居然一直沒有更多進展。當然更甭提同居這等大事。

　　（追捕過他的某個前刑警說過，他想得太多；不過這大概就是騙子的報應吧。）
　　（走前一步就忍不住想或許會發生的一百種可能，於是到現在，進展就是這麼一點點。）

　　－－不過嘛……崔始源把手插在口袋裡。雖說對著他的小醫師，很多事情他總會質疑自己判斷得對不對，但有一件事，他想，他的判斷就肯定對。

　　「你沒跟赫宰說吧？」

　　「說什麼？」啊啊，應該很難瞞住，李東海一邊想，他即便拿出渾身解數，大概還是騙不過眼前的這個老朋友。又叫做楊正國的崔始源，只是用視線就能拆掉他的偽裝。

　　（因為對方是專家嘛，李東海忍不住想。）
　　（不像他，幾年下來就筋疲力竭的。）

　　「你的狀況很糟，要是可以乾脆搬出來住在這裡，或許還多活幾年。」乾淨俐落地下結論。李東海就是苦笑一下，雖然心知肚明崔始源看穿這些事一點都不用意外，但是被這樣當面說破，還是很讓他傷心的。

　　這樣，他連騙自己（赫宰一定不會發現吧）都騙不過去啊。

　　「正洙哥、跟希澈哥，應該都不曉得吧？」

　　畢竟是專業騙子，崔始源看著小醫師臉上的心神不寧，當然也就察覺了，該知道一些事的人，肯定都不知道。

　　而他呢，也正好與李東海有那麼個七、八、九年的交情啦，這傢伙從來都學不會怎麼樣把一個謊說得天衣無縫。這一回，大概是只說了一部分實話，其他的狀況都藏著沒說。

　　會想這樣做，大概還是會跑第二次。略一推估便知道李東海的企圖，崔始源就是搖搖頭。

　　「厲旭到時候會怪自己，會很傷心。」結論是這麼回事，所以他在想，如果他現在就去找前任鎮長，把這些事都交代得清楚明白，那麼是不是他的小醫師、嗯，至少可以親他一下呢？

　　（如果是兩下就更好啦。）
　　（如果可以親在嘴唇上……）

　　「我現在也還能跑。」知道這個老朋友能幹點什麼事，不過，他在外頭混了這幾年，當然也不是單純的天真善良。始源啊，他親切地喊了一聲眼前這個朋友，你不會覺得，鎮上的布置真的能攔住我吧？

　　逃永遠比圍捕容易，所以他們這種人才老是逍遙法外。李東海有充分的自信，就算他今天是拖著這個身體逃，只要給他一個月，再一次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也確實不是太困難的事。

　　「其實這也不關我的事。」嘖。臉上是笑著，崔始源心底卻不是那麼痛快。他是知道李東海的，幹點什麼都不那麼傑出的小毛賊。但就是溜起來連他老子都覺得，這孩子怎麼不是生在他們崔家啦？

　　「你的事我不插手。」不然呢？「最好，是不要讓厲旭傷心。」先交涉看看好了。

　　「厲旭傷心也不會傷心很久的。」李東海就是無所謂地說。崔始源吸了一口氣，嗯，推敲得出來。

　　「畢竟不是在他面前發生的事，所以不會那麼痛嗎？」

　　「希澈哥把你弄進來真是一件好事。」李東海就是答非所問的，「不然你在外頭，不知道還多少人會受騙吧？」但卻又不是。

　　要牽制住崔始源這樣的專家，總是得耗一點心神。李東海一下子就感覺到湧上來的倦意，不過這就是替他設的病房了，於是他也自在地脫下外套、鞋子，慢慢地鑽進被單裡。

　　意識到李赫宰不在這裡，實在是讓他鬆了一口氣，睡意也跟著蔓延開來。

　　「麻煩你等一下幫我把窗簾拉起來。」他閉著眼睛說，整個人也慢慢放鬆。

　　崔始源原先只是站在原地看他，看著他確實是睡過去了，才吐著氣搖搖頭，替這個人把已經裝設好的窗簾拉上。



　　這一覺睡下去，就直接了當地睡到晚間。醒來時，李東海只想著，這一覺可睡得真舒服，但抬頭一看，外頭天已經黑透了，才覺得要糟。

　　先別說他晚上能不能睡覺了，要怎麼跟他的同居人交代，他一個出門就要搞到七晚八晚才回家啦？一邊嘆著氣，一邊把衣服穿起來。李東海拿起背包，伸手開門。這時候的診所，當然是一個人也沒有。

　　下樓，從金厲旭留著沒鎖的側門出去。雖然是罪犯居住的小鎮，但眼前的街道幾乎沒什麼人了。偶爾有一個、兩個走來走去的，看著像是晚班的，或者是出門買晚餐的。他把手插在口袋裡，縮著脖子，打算就這麼一路走回他與李赫宰的家裡去。

　　他與赫宰的家裡。光是這麼想，就足夠讓他笑瞇了眼。

　　畢竟，原來啊，他可是連再見赫宰一面的機會都沒有的。

　　不過，這一點小小的慶幸，其實沒能持續太久。他悶頭走了大半段路程，總覺得哪裡不對。微微側過頭看，是一台沒看過的車跟在他後方－－是誰？他瞬間全身緊繃起來。刻意又把臉藏進外套的領子裡一點，就是沉默地，一邊加快腳步，繼續往前走。

　　應該不會有人追過來的啊……他忍不住想，這裡可是殺手鎮，政府的人，按規定是不能跟進來的……知道那台車還跟在後方，李東海幾乎是要聽見心跳聲在耳邊鼓動得越來越快，儼然是要淹沒所有的聲響。要怎麼脫身？李東海一邊拚命想，他的槍呢？他有帶槍出來嗎？

　　「喂。」在繃斷神經之前，他總算聽見熟悉的嗓音喊他；腳步也跟著慢了下來。轉回頭，是李赫宰探出車窗，皺著眉頭看他。

　　「幹嘛不理人？你去哪裡了？」

　　「我在診所裡睡著了。」看著是這個人，怎麼說呢，李東海想，不只是鬆了一口氣而已。

　　「你出來找我嗎？」他笑著問。沒有等到李赫宰回答便說，哎－－反正我之後記起來的時候，一定會覺得你就是出來找我的。

　　……確實是。待在車裡的李赫宰，只是看著李東海像是開心，卻又不像從前那樣，直接了當就能鑽進車子裡，講一些「你怎麼不早點來找我？」之類的傻話。而他確實也沒第一時間喊住這個人，而是慢慢地開著車，看著這個人藏起臉孔、只管加快腳步往前走。

　　他想起他過去知道的那個少年，甚至是能夠在夜空下背轉身、倒著往前走，耍賴地說有赫宰在，才不怕跌倒，自己想要好好地看星星。

　　如今卻只是站在人行道上，看著他，露出帶一點疲憊的笑意。他知道一定有哪裡不對──但此時此刻，確實是問不出個所以然來。站在那裡幹嘛？他只好裝做不耐煩地喊了一聲。幾點了你知道嗎？快上車，不然正洙哥又要罵我。

　　「正洙哥罵你幹嘛？」

　　聽見李赫宰發話，李東海往前幾步，坐上車。關上車門後，李赫宰聽見這個人坐好了，拉上安全帶、小小地嘆出一口氣。

　　簡直就像是安心了一樣。

　　發生什麼事了？在那一瞬間，李赫宰幾乎是要問出口，但想著這個人大概也不會多說什麼（過去這一個多月來都是這樣）便也不想問。明明是惦念著這個人，想著也不知道吃飯了沒有，但話到嘴邊，就還是被硬生生吞回去。

　　就是不想在這麼多年後，還做一樣的傻事。

　　「沒車的話就不要在外頭待得太晚。我家裡的門禁時間很早。」

　　哼哼地說，說了才發現其實是傻話。李東海卻並不在意，只是淡淡地回應，現在有門禁了嗎？

　　「還有什麼事情要注意的，找一天你一次說給我聽吧。」是很平靜、卻也認真的語氣。可是你真的在乎嗎？李赫宰其實只想冷冷地嘲諷，想著有什麼不能說的？到了嘴邊的利刃，卻還是沒有辦法往這個人身上砍殺。

　　你真的想知道再說吧。他最後只是這麼說，接著便踩下油門。

04

　　接下來幾天，崔始源幾乎天天都出現在診所裡。

　　一開門就來。不是坐在候診區聊天，就是坐在候診區看人。殺手鎮上的居民，雖說大多都是凶神惡煞；騙子這樣的行當，照理來說應該要在食物鏈的末端。但偏偏呢，崔始源幹這行是因為家學淵源。

　　他本人除了高大帥氣外－－還是多項武術高手。等閒兇神惡煞，大多也就是被他打趴的份。要說有什麼弱點，就是主持這個診所的傲嬌小醫師。金希澈推門進診所的時候，正好就看見崔始源已經在騷擾不知道第幾個兇神惡煞，逼著對方聽自己「微不足道的戀愛煩惱」。

　　「到底是為什麼呢？」坐在老舊的候診椅上，穿著一身牛郎西裝的崔始源一邊對眼前身高超過兩公尺、一雙手能直接扭斷人的脖子，過去曾經惡名昭彰的殘酷殺手抱怨。為什麼厲旭就不願意接受我的心意呢？你看見他剛剛走出來看我的樣子嗎？為什麼－－會直接把頭扭過去呢？！

　　「我明明就帶了花來啊！」那束花還握在他手上。「我的厲旭跟玫瑰花明明這麼般配……他卻不理我。」嗚嗚嗚嗚嗚。在發出悲切的嘆息聲後，崔始源便低下頭，突然一動也不動。在殘酷殺手悄悄地把屁股往外移的同時，又一把抓住這個倒楣鬼。

　　「你覺得是什麼原因？」金希澈走進診所的時候，崔始源正抓著殘酷殺手的手腕，是因為花不好嗎？是因為時機不對嗎？還是我的西裝不好看？吭？

　　就算是體格沒有殘酷殺手那麼好，崔始源的握力依然是在對方的手腕上留下清楚的指痕。金希澈看著就是翻了個白眼，是因為你太煩人了啊，這個前職刑警這麼說，喂，我有事找你。

　　「我可以幫上什麼忙？」哎，不太妙，崔始源臉上雖然帶著笑意，但隱隱察覺這位哥可能知道了什麼，他放開殘酷殺手（這傢伙立刻就跑啦，也不管自己已經掛號了！）看著扶著腿，慢慢坐下的金希澈。

　　「嗯……李東海有事吧？他跟特兒說了一些，不過我想大概還遮掩了點什麼。你不可能完全不知道。把你能說的都說出來。」

　　對付這些騙子，不用與他們虛以委蛇，直接說清楚老子心裡有數，接下來就是看他們要講多少。金希澈瞇著眼睛，看著一臉真摯的崔始源說，希澈哥說什麼呢，就是勾著嘴角。

　　「厲旭說你跟東海聊過」彎下一個指頭，「聊了超過一小時」，彎下兩個指頭。

　　「你要再不張開嘴說幾句話，我就告訴厲旭你幫著李東海瞞特兒事情，會害慘李東海。」彎下三個指頭。

　　「好了」滿意地聽著崔始源的呼吸聲──很細微地稍微加快了些許。金希澈抱著手臂說，你跟李東海不過是過命交情，這沒有比能夠跟厲旭交往重要吧？

＊

　　於是在看了一天診以後，金厲旭照例要面對他的最後一個病人──騙子崔始源。他拔下眼鏡，一邊捏著鼻樑，一邊等著「病人」進入他的診間；他聽著崔始源坐下來，然後才慢慢掛上眼鏡。十分意外地看見崔始源臉上的狼狽。

　　「你怎麼了？」金厲旭就是單純提出一個問題，崔始源扁著嘴，按著自己的胸說，我剛剛被希澈哥刺傷了。這裡，我的這裡很痛。

　　「……」乾脆讓他更痛一點？小鎮醫師撐著下巴，你如果沒事就不要耽誤我的時間，金厲旭說，我今天看了很多病人，很累。

　　「哎，我當然是有事才來嘛。」只是這個事，不能是他們要談戀愛嗎？崔始源就是一臉可惜的，醫生我告訴你，他一邊捺著自己的胸口、一邊說，希澈哥知道李東海出狀況了，肯定比他知道的還糟糕，他說會來問你。

　　「……我什麼都不知道，要來問我什麼？」事實當然不是這樣，他什麼都知道，但金厲旭一想到會被金希澈逼問，理所當然便焦慮起來；崔始源當然也知道，卻沒有要順勢問話的意思。沒事的，他其實比較想把小醫師抱進懷裡安撫，但現階段，他就是放緩了聲線，拉著小醫師的手說，沒事，我在。

　　「你不想說就不要說吧。」因為，其實逼問金厲旭也沒用，崔始源記得很清楚，在候診室，他是這麼對這個哥說的：

　　『東海可是我老爸都覺得難得一見的人才。』他難得認真地說：

　　『哥你總之是要問東海到底什麼瞞著你們沒說，沒講出來的事有多嚴重，這個我試探一下厲旭就知道了。』嗯，看著小醫師一下子就坐立難安起來，崔始源大概就知道，是個難收拾的。

　　確認這一點就行了。李東海那個小騙子，說不定連他的小醫生都騙。與其拷問周邊的人，不如幫希澈哥問一點線索，之後那兩個哥愛幹嘛都行。崔始源是進來以前就打定主意的，便說，如果東海的問題不是住院就可以解決的，你悄悄告訴我，我來想辦法。

　　「……你能想什麼辦法？」不是否認，而是在猶豫了一小會兒之後，忍不住想問他。所以真的、整建那個病房也不完全能解決問題。只是李東海撐著不說、為了一個什麼目的在逞強吧？（是為了要跟李赫宰在一起這一點他不意外，但肯定還有點什麼原因）崔始源看著小醫生無處安放的手腳，就猜到小醫生雖然是替李東海隱瞞了，但終究放不下心。

　　（大概是拗不過李東海。）
　　（不過李赫宰那麼被傷透心的都拿李東海沒法子，他的厲旭當然會心軟啦。）

　　「你抱我一下，我就幫你想辦法。」

　　原來是要親一下──其實話都到嘴邊啦。不過，崔始源很快地判斷，要是親一下，他的小醫師可能就翻臉了。不過抱一下也行啊，他張開雙臂，半邊腦子快活地看著金厲旭遲疑了一會兒，有些扭捏地抱了他一下（就一下子而已）；另外半邊腦子響起警報。

　　那小子，還能想事的那半邊腦子一邊嗶嗶嗶地提醒他，要是不想出席葬禮，崔始源的那半邊腦子是這麼想，大概得再去找一趟希澈哥才行。

＊

　　卻也在差不多的時候，李東海碰到他回殺手鎮後的最大難關。

　　明明是天氣很棒、陽光也正好的清晨，而且李赫宰這幾天都沒問他那天做了什麼，原來是應該要安心了才對。

　　他卻在睜開眼睛的那一秒，就知道自己的狀況不好。
　　像是一清醒過來，就知道自己陷在某種泥淖裡。
　　什麼都不想做，也不想說話。

　　他知道李赫宰也起床了，正穿著拖鞋走過他的房門口；原來應該要很開心的，畢竟他們已經很久沒有離得這麼近。
　　他卻只覺得自己像是又往下沉了一點。

　　得求救……他轉過頭，看見手機確實放在床邊櫃上。但光是伸出手、拿起手機，就花了他老半天的時間。他坐在床頭，聽著訊號音只響了三聲，他的希澈哥就接起電話。

　　「李東海，你沒事吧？」金希澈在電話的那頭問，他停了一會兒，才終於能夠發出聲音。哥，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只是細微的，電話那一頭，那位從來都沒耐心的哥，卻是立刻對他說，沒事，你哥在。

　　「你在家裡對吧？」
　　「沒事了，哥過去找你。」



　　他很快就聽見李赫宰的手機響了，聽起來像是正洙哥找他；那個人走到他的房門前，敲敲他的門，聽著他沒有應答之後就走了。接著又是大門打開、關上的聲音。

　　再過一會兒，才是大門再度被打開，接著他的希澈哥就自己開了他的房門。他抬起頭，看著這個哥撐著拐杖，快步走到他身邊，呀，他聽見自己被喊一聲，沒事吧？他聽見金希澈說。

　　「正洙把赫宰帶出去了，下午以前他不會回來。」
　　「你到底是怎麼樣？」這哥站在他面前，室內太暗了，暗到他看不見金希澈的表情。

　　「還撐得住嗎？……或者你想找赫宰聊一聊？」

　　他只是看著他的哥，過了好一會兒，才搖搖頭。



　　有一些事，是李赫宰也知道的。

　　好比說他在市井裡混大，本來只會像他身邊的那些大人，也成為小混混，就那麼麻木地過完註定不會很長的一輩子。偷拐搶騙、矇盜欺詐，什麼能賺到錢做什麼，一輩子有一半在監獄裡過。

　　如果他沒有遇見當時的金警長。

　　『你不是那種料子。』傻呼呼地跟著人去金警長的地盤上撒野，當然只有他被逮住。在警局裡被修理得鼻青臉腫時，這個哥就是皺著眉頭喊住部下說，你們在小鬼身上逞能什麼啊？倒是去外頭逮幾個真正的混帳來啊。那些巡警才放他一馬，悻悻然地說，反正以後也是個壞胚子，不算冤枉他。

　　－－他們，他與李赫宰談戀愛的時候，第一次做愛，兩個人一起躲在同一張床上、同一個被窩裡的時候，他聊起過往的那些事，那時已經闖出名號的李赫宰就是皺著眉頭說，是哪幾個打你？

　　希澈哥當然是照顧他們的，但李赫宰早就已經聽說，這哥手下其實都不是什麼好東西、不然就是上層派下來的眼線。只是幾回說要替他哥教訓，金希澈就是沒好聲氣地說，殺人還不夠是不是？殺警察，你嫌命長啊？

　　（殺警察有什麼了不起？李赫宰這麼對李東海說過，希澈哥就是想得太多了。）
　　（我哥怕我男朋友被怎麼樣嘛，那時，李東海只顧著硬是拿過李赫宰手裡的草莓牛奶喝了一口，然後吐吐舌說，哇，太甜了吧？）

　　總是私下照管他們的金希澈，雖然世故又圓滑的，但終究是個好人。要比算計，多了那一吋良心，當然也就活該被壓著不升等。這個人也無所謂的，老是說烤腸店裡的燒酒比較好喝。李東海當然也被他喊著這個哥的這一位塞進某家烤腸店裡當學徒，用心點，這哥總得有事沒事繞過來看看、喝杯酒，付帳之外還給他零用錢。

　　『學好這個手藝，你自己開店，哥給你出錢。呀，你哥下半輩子都在你的店裡喝酒啦。』

　　當然知道當學徒辛苦又受氣，他的哥才會用這種方式看著他、也幫他打氣。

　　只是他終究沒什麼出息，還是因為過去的朋友被拉回那個世界。那有什麼關係？他還傻呼呼地跟他哥說，我當哥的線民，這也很好啊，也算當了半個好人吧？



　　金希澈足足看著這個弟弟掙扎了一個多小時，才慢慢地站起身，去把房間的燈打開。臉上的憔悴顯而易見，簡直是到怵目驚心的程度。原本已經坐下的金希澈站起身，把這個弟弟抓到眼前。

　　「我看看－－我不是說了讓我看看？」大概知道自己只會讓人擔心，於是便偏過頭。金希澈皺著眉頭、讓李東海看著自己。眼下的陰影與臉色當然瞞不過誰，我躺躺就好，李東海只得慢慢地說，又補了一句，哥會留在這裡陪我吧？

　　「……我當年做得最錯的事，就是讓你做什麼該死的線民。」

　　路就在那裡走岔了。要是那個時候，他能夠硬下心腸把這個弟弟塞回烤腸店，打跑那些亂七八糟的傢伙，這個崽子，也不會落到今天這個地步吧？金希澈忍不住想。李東海卻是勉強笑了一下說，哎，我就是壞胚子嘛。能幫到哥，已經很開心了。

＊

　　李赫宰當然覺得有點不對。

　　他聽著申東熙叨叨絮絮地囉嗦監視系統的各種問題，一邊紀錄一邊很快地判斷要怎麼處理－－這一個鎮上都是罪犯的，雖說走出去也是自由，但是人臉辨識可以加強就要加強；但有些人走出去會惹麻煩的，警報系統名單到底要不要更新？警察那裡派人來說，會有新的住民，要不要接受這批人？要放在哪個房子裡？

　　是重要的事沒錯，他想，但不是他正洙哥的作風，連早餐時間還沒過就撥電話來。迅速地與申東熙交換過意見後，他很快地決定所有的事該怎麼做。接著他轉回過頭，看著那位哥。

　　朴正洙正坐在控制室的沙發上，一邊翻閱一本時尚雜誌。茶几上則是一本食譜雜誌。他當然知道他哥是真正在讀這些東西，但那可是朴正洙，是利特。

　　是他在「專業」上的前輩，也是這個鎮的第一任鎮長。前職刑警的金希澈當年扛了那一箱文件出來，就被這個男友塞進金厲旭的診所裡；接下來所有的談判都是朴正洙在一天內處理完的。第二天，朴正洙就交棒給他，儼然是過起退休生活來。

　　這樣的人，卻在這個時候坐在這裡，看著他做這些事。他轉過頭來的時候，這個哥正在記下雜誌的頁碼。彷彿沒有注意到他的動作。

　　他停了一下。

　　「正洙哥有其他的事要我辦吧？」
　　「嗯？」

　　這哥連頭也沒有抬的，就是又翻過一頁。我有什麼事找你？

　　「我不知道。」李赫宰抱著手，停了一下，「但哥把話悶在嘴裡，不累嗎？」

　　他當然猜不出朴正洙心裡在盤算什麼。畢竟，要說起藏心思，他們正洙哥在這方面可能要比殺人再高明一點。我什麼話都沒想說，朴正洙的一雙眼還是落在雜誌上，語氣淡淡的。

　　「赫宰為什麼會認為我有話說呢？」
　　「是李東海吧？」

　　他不是完全不知道李東海不對勁。他確實查覺到李東海的狀況似乎不太對，今天早上也是的，總是想辦法要跟他在同一張桌上吃早餐的人，今天竟然沒出現。

　　他特意加重腳步，卻沒有聽見已經漸漸熟悉的，慌慌張張的起床碰撞聲。想著可以在餐桌邊多坐一會兒，卻被正洙哥叫到來這裡；正洙哥甚至親自看著他。

　　「誰在我家裡？他還好嗎？」

　　哎，孩子大了就是這一點不好。坐在電腦前的申東熙舉起一隻手來搖了搖，意思是乾脆跟孩子說吧；朴正洙卻仍是盤算了一下。卻在這個時候，李赫宰伸手撈起放在一旁的外套，便準備要往外走。

　　「你去哪裡呢？」朴正洙皺著眉頭說，李赫宰卻是連頭也不回的。

　　「我去厲旭那裡。」他把手放到門把上，停了一下。「他在那裡，對吧？」



　　李東海再度夢到過去的事。

　　他幾乎是無措的－－他以為這是過去的事了。

　　像這樣，被人帶進公務車裡，被告知如果不願意按照警方的需求去做事，『金警長可能不在乎自己的名聲，但總不會不在乎過去的長官、朋友被牽累吧？』

　　『你知道金希澈不能離開殺手鎮吧？』

　　他當然知道！卻立刻想到，要是要去做那些事，赫宰怎麼辦？

　　對方卻完全不給他思考的時間，給你三小時，把他帶出殺手鎮的人說，你要的東西收一收，我們到時候有其他人來找你。

　　──那赫宰怎麼辦？下了車，他站在原處，只是呆呆地想，三個小時，他能找誰想辦法？赫宰一定會很生氣，說不定還會走出殺手鎮，去找脅迫他的人算帳。他不能找金希澈，朴正洙也不行，他知道，他的希澈哥如果要走出去，鎮長大人也攔不住。

　　而且，李赫宰也不是能走出殺手鎮的人。
　　他蹲在路邊，只幾分鐘，他就知道自己該怎麼做了。

　　他在原地等了三小時，什麼都沒帶，就這麼搭上來接他的車離開。一走，就是七年。



　　好在夢境並沒有太難為他。只是一掙扎，就讓他清醒過來；坐起身，他知道自己待在小鎮診所的二樓病房裡。

　　窗簾只拉起一半，有一點陽光與風透進來。他身上穿的還是睡衣，畢竟是被他希澈哥直接送到這裡來的。

　　赫宰呢？他忍不住想，自己應該得住幾天了，但是誰跟那個人解釋？

　　誰來幫他騙那個人，其實他什麼事都沒有……好好地站起身，穿著拖鞋走出門外。一開門，他就看見他希澈哥與小鎮醫師站在走廊上，應該是一邊正在說些什麼；一看見他就走過來，呀，他希澈哥先開口說話，一邊皺著眉頭的：

　　「誰叫你起來了？厲旭叫你在這裡待半個月。」

　　一貫的簡單明快。他轉頭看金厲旭，就知道半個月是這哥討價還價來的，原先厲旭應該想他在這裡住更久吧？他勉強笑了一下說，要怎麼跟赫宰說？

　　「都快沒命了你還考慮這個！」他希澈哥就是擰著眉頭。我叫正洙擋著赫宰，他聽見眼前的這位哥說，你擔心的那些事，趁這半個月快點想吧。

　　「……一個禮拜。」離開一天都嫌久。只有崔始源知道，他根本就不會，也沒辦法在這裡久留；在這裡多待一天，他在那個人身邊待著的時間，就少一天。

　　那是要一直記著的回憶，他想，不多積攢著點，怎麼行？



　　「你在這裡做什麼？」正僵持不下，他便聽見李赫宰的聲音。轉頭去看，是李赫宰站在門前。不是夢，他很快地笑出來，笑容大大的。不是夢了，他想，連這個讓人頭疼的不愉快都不是。

　　「一點小感冒。」他就是笑著說。李赫宰看著他，又抬頭看金厲旭，然後是金希澈。金厲旭原先想說點什麼，卻被金希澈攔住。這崽子，金希澈板著臉，身體變得很不好，怕會轉成肺炎，厲旭讓他在這裡待一個禮拜。

　　「……不舒服為什麼不說？」當然不是沒有懷疑，但眼前這個人的臉色確實是極差的，他想，就算不是肺炎，也是該看醫生的毛病。我來看醫生，就被要求住院啦，李東海就是笑嘻嘻地說，可是，我不想離開赫宰嘛。

　　「他住院要多久？一個禮拜？」沒有理會李東海，李赫宰就是看著金厲旭說。小鎮醫師咬著唇，原先是想堅持自己的意見，但看著李東海幾乎是哀求的眼神，便只得說，一個星期吧，看看到時候狀況怎麼樣……

　　「但赫宰哥……」
　　「赫宰當然會常常來看我吧？」

　　其實最好是暫時隔離開。否則，從期待、到見面、到離去的失落、接著又是等待；這樣的反覆對一般人來說倒沒有什麼，但對李東海來說，卻肯定是不小的負擔。李東海卻不管那麼多，只管一邊傻笑，一邊又抬頭看他的希澈哥。

　　「你就胡來吧，我不管了。」是真的生氣了，金希澈一拐一拐地走出房間；李赫宰看看那位哥，原先是想找金厲旭問個明白，卻在這個時候，崔始源探頭進來，對著小鎮醫師招招手。人家談戀愛嘛，這個頂尖的騙徒頂著一臉最真摯的笑容說，我們就不要打擾啦。

　　「你又在玩什麼把戲？」

　　希澈哥一向是最護短的，李東海幹什麼壞事，他都能兜著不讓這傢伙被罵。能讓希澈哥氣得連場面話都不講，李赫宰心裡有數，這傢伙八成是幹了什麼連希澈哥都發火的事。

　　但這傢伙，又很能瞞事。就像貓，也像鳥，最該瞞的事，絕對能瞞到死前最後一刻。李赫宰看著這個人嘆著氣下床，走到他面前，走到他面前，抱住他。

　　「我能玩什麼把戲？我現在什麼都沒有的。」說謊這個事呢，只要想著是為這個人好，就能做得很自然。做臥底的時候，他有幾百次哄騙自己，他沒有背叛誰，只是為眼前的這個人好。

　　或是，告訴自己，這都是為了能夠回到這裡來，像這樣抱住這個人，說一些亂七八糟的話。知道這個人沒有回應他，也就知情識趣地鬆開手，赫宰去忙吧，李東海輕鬆地說，我還得聽厲旭囉嗦好久，就不耽誤你工作啦。

05

　　幾乎是被頂級騙徒拉出病房的同時，金厲旭的眼眶就紅了。原來想甩開崔始源的手，卻被這個人硬是拉到一樓、他被塞進自己的辦公室裡，看著這個人把門關上、鎖好，接著就是幾步路上前，把他拉入懷中。噓，這個大騙子這時卻是放緩了語氣說，還待在那裡呢，等一下真的哭出來，東海怎麼騙得下去？

　　「……你知道東海哥是騙人的？」

　　嗯，可能知道的要比你多一點。暗暗地嘆出一口氣，崔始源雖然覺得小醫師不掙扎了，是滿令人開心，但這個事啊……他又把手臂收緊了一點，你東海哥也是個騙子啊，崔始源慢條斯理地說，赫宰之後要傷心的。

　　他不知道李東海得的是什麼病，也不想知道。不過說到說謊這件事啊，看著小醫師咬著唇、忍著不哭的樣子，他就心疼起來。哎，該說嗎？崔始源一邊盤算，李東海說謊是已經爐火純青啦，可能就比他差一點吧。連利特哥、希澈哥，都被那傢伙騙過去。

　　而如果留下來是謊言，那麼，一定有要離去的理由吧？但李東海會有什麼非得離去不可的理由呢？看著小鎮醫師打定注意要保密的樣子，崔始源心底也就有數了。人心啊，他一邊想，其實很好懂，尤其是當一個人有了在意的不得了的人的時候。

　　（所以他才要退休啊，笑嘻嘻地看著小鎮醫師要自己放手，他就是心底有了在意的人了，才覺得不退休不行。）
　　（不然像是李東海那樣的，他一邊想，李赫宰大概不只得狠狠傷心一場，或許，是得就這麼遺憾一輩子吧。）

＊

　　這一晚，李東海當然就沒有回到他們的家去。

　　李赫宰停車、鎖車，拿鑰匙，開門，住慣了的房子已經恢復之前的清靜，暫時沒有人躺在他的沙發上，笑嘻嘻地跟他打招呼；或者睡眼惺忪地從房間走出來說，你回來啦？

　　很安靜。就是他已經習慣了七年的，那種安靜。

　　把鑰匙扔在門口的籃子裡，李赫宰找了張沙發坐下。他想了想，當然曉得李東海不對勁。但是能問誰呢？腦子轉過幾輪，還是沒有答案。手機拿出來，又扔回桌面上。

　　想了老半天，終究還是撿起手機；李赫宰看了幾個電話號碼，幾次要撥出去，卻又縮回手。

　　問本人吧。他想，拐彎抹角的也不是他的風格，李東海如果說要回到這個鎮上生活，也的確該交代一些事。找到李東海硬是輸入的電話號碼，略一遲疑後，就撥出去。

　　李東海很快就接了電話，聲音聽起來也開開心心的，怎麼了嗎？他聽見李東海在電話的那一頭問。他停了一下，你到底是生什麼病？乾脆直接了當地問了，李東海也愣了一下，接著便若無其事地說，心病。

　　「這七年我也很辛苦嘛。」
　　既然辛苦，為什麼不早點回來？當時走的時候，為什麼說走就走？究竟都遇到什麼事了？想問的問題太多，話到嘴邊就變成，誰叫你自討苦吃。是啊，李東海居然也能接過話，像是一邊嘆著氣說，我那時真的錯了，這幾年真的很辛苦。

　　「好不容易回來了……得待在這裡一個禮拜啊，我會很想赫宰的。」
　　「……現在說這些話幹嘛呢。」

　　是真的沒了再與這個人對話的心思，李赫宰乾脆幾句話結束這個話題。掛上電話才想起來，自己原來什麼也沒問出來。算了，他對自己說，人都交到厲旭手上了，還有什麼問題？走到冰箱前，原先要拿冷凍食品的手，最後還是去拿了酒。平常李東海會怎麼說呢？他想，會笑著說，喝這麼多酒幹嘛？我煮咖哩給你吃吧。煮了又說煮得太多，非得要正洙哥也分一點吃，之類的。

　　感覺上，就像是過得很辛苦，但看著他，又能夠開心地笑出來。

　　他卻是猶豫著，連是不是要拒絕這個人，都沒辦法下定決心。



　　而在小鎮診所唯一的一個單人病房裡，李東海把電話放下的時候，臉上其實滿是淚水。

　　大概，是看見李赫宰的電話號碼時，眼淚就掉下來；但他畢竟已經不是過去那個哭是哭，笑是笑的李東海，即便是淚流不止，也依然能夠掩藏自己的情緒，笑著用一些實話參雜著謊話，虛虛實實地哄過電話那一頭的那一位。

　　即便他想要回到那個家去，想多看那個人幾眼。把自己埋進被窩裡，他悄悄地把那個人說過的幾句話，都反覆記起來，記在腦海裡。

　　打電話來問他到底生什麼病，說他自討苦吃，說不想聽他講那些亂七八糟的話。之後想起來，即使是他這樣的人，也多少會有點難過吧，李東海嘆著氣，但也很明白，自己不是能夠挑挑撿撿的身份了。

　　要是早個幾年，他還能摸上李赫宰的床，先把人睡了再說。
　　但在那個世界裡熬了五年多－－那些亂七八糟的刀傷、槍傷的，他根本沒辦法解釋；希澈哥的朋友剛找到他的時候，手臂上還能看得見針孔。他可是拜託了又拜託，懇求了又懇求，才瞞住這些事。

　　因為希澈哥的幫忙，他才能用證人的身份脫身，又加入美國的證人保護計畫。他借了親生哥哥的名字，用Lee Dong-hwa這個名字在美國生活，努力想要擺脫這許多年加在他身上的所有痕跡。

　　但那些努力沒有起任何作用。他只是變得虛弱而焦慮，每天能睡個一、兩個鐘頭就算運氣好。

　　他的身體在渴求那些可以讓他鎮靜下來的藥劑，只是憑藉著要回到這裡來的心思，他才沒有再落進那樣的泥淖裡。他從美國政府的補助裡存下錢，想著要去掉刺在他肩頭的玫瑰花與荊棘。最後放棄是因為，他已經想懂自己再也不可能與李赫宰回到那樣的關係，還不如把錢省下來。

　　離開這裡以後，他還是需要錢。畢竟，他要去的，是離李赫宰最遠的地方。

　　好想回去那個家，閉上眼睛的時候，眼淚就會從眼角滾下來，是早就不再浪累力氣去擦了，總之是停不下來的。但他知道，這個時候，這樣的時候，自己一定要待在這裡才行。要好好累積力氣，才能在赫宰面前打起精神說話。

　　但光想著這些事，他就已經十分疲憊了。
　　光是想著要打起精神來，他就已經累得寧願不要說任何話，寧願從此不看、不說、也不聽。

06

　　朴正洙回到他與金希澈的家時－－是先叨念了兩句，又跑到哪裡去了？打開燈才看見，他的那一位早就回來了，只是一個人坐在客廳裡，沒開燈。

　　「怎麼不開燈？……又在想東海的事？」心知肚明大概會是因為什麼原因。朴正洙把隨身的提包與鑰匙放在門邊的小桌上，走到金希澈身邊。他沒有直接在沙發上落座，而是拉了沙發前方的腳凳坐下，一邊小心地抬起金希澈那條傷腿。

　　「發生什麼事了？」照例是要摸摸按按這條腿，確定沒有什麼大的狀況。才抬頭問金希澈。他其實已經聞到屋子裡有淡淡的菸味，不是在屋子裡吸菸，是在外頭吸過幾根菸了，菸味沾在衣服上，被帶進屋子裡的味道。
　　
　　要是平時吧，他大概就得罵人。只是看著李東海這個樣子，朴正洙心裡當然也有數，金希澈的愧疚病，大概又發作了吧。

　　「東海的狀況還是不好？他還是回去赫宰那裡了嗎？」
　　「他願意留在厲旭的診所。」

　　發著脾氣從診所走了之後，金厲旭當然還是撥了電話給他，說是一定會把這哥留在診所裡一周，一周後再勸一勸。他原先還有些話，但想著李東海的狀況，也只好再三拜託金厲旭照顧這個弟弟。

　　「那崽子一直說沒事沒事的」在這個房子裡，在這個人面前，金希澈就能好好地埋怨出口，「他想騙誰？他真的以為我一點感覺也沒有嗎？」

　　原先以為，把這個弟弟從美國弄回來，讓他回到自己所愛的人身邊，至少可以讓這崽子繼續努力下去；但現在看起來卻完全不是那麼回事。為什麼回到這裡，反而讓他情況變差？金希澈看著朴正洙問，回到所愛的人身邊，不是應該什麼都會變好嗎？

　　──只能一邊苦笑，一邊替這個人按摩傷腿，就當作是爭取一點時間。其實我也不知道理由，朴正洙一邊想，一邊說，但七年是很長的時間，東海就算回到赫宰身邊，也不會是七年前的他了。

　　「我那時把你弄回來的時候，你也消沉好久。」

　　「我原先多帥氣啊。」金希澈撐著下巴，看著這個人小心地替自己按摩，一邊就是有些哼哼的。是是是，朴正洙就是笑著說，你現在還是很帥氣啊。聽見朴正洙說話，金希澈便想，是了，是這樣了。

　　那時的他，還有這個人身邊可以回來；在這個殺手鎮待下來後，朴正洙的時間幾乎都花在他身上。金希澈記得很清楚，為了把壞掉的他修理好，朴正洙幾乎是眼睛盯著他走進殺手鎮，下一秒就告訴李赫宰，這個鎮長自己不幹了。

　　李東海卻沒有那麼幸運。李赫宰心裡還有他，但李東海得自己走到那個人身邊。

　　「正洙啊。」
　　「嗯？」
　　「你覺得赫宰會理解嗎？」

　　被警察脅迫，在那個世界裡掙扎那麼久，才被拉出來送去美國；偏偏就是逃出來了，也已經不是過去那個傻里傻氣的臭孩子。這些事，李東海一句話都不想對李赫宰說，甚至是低下頭拜託他，就當作什麼也不知道好了。

　　『赫宰這七年也很辛苦。』李東海說這些話的時候，又像是過去的那個傻小子，皺著鼻子說，這些事就不要提了。是我自己做的決定嘛。

　　「要我跟赫宰說嗎？」

　　沒有回答這個問題，朴正洙只是溫和地說；金希澈當然也懂這個人的意思，當年的朴正洙，畢竟什麼都知道，所以才能毫不猶豫地伸手抱住他。李赫宰卻完全被蒙在鼓裡，理解不理解的，他可以想像李東海會理直氣壯地說，這對赫宰太不公平啦。

　　即使是這樣，金希澈想，哪有什麼祕密是可以保守到最後的？李赫宰總有一天會知道這些事，也一定會後悔。而如果李東海不想說，他這個當哥的說不出口，朴正洙去把事情說清楚，或許是最好的選項。

　　－－是啊，這些事情想想都知道，但他仍是吐出一口氣說，我再想想看……如果要去講，也該是我去講。

　　「我都在。」站起身，走到金希澈身邊落座；上上下下地又檢查過這個人，確定了一點事都沒有，他才拉著金希澈站起身。去哪裡啊？金希澈隨手抓住拐杖，一臉的困惑。朴正洙則是理所當然地說，去走一走啊，你在家裡坐了很久吧？

　　「醫生說你這個腿，每天都要起來走一走才好。走吧，我們去樓下散步一下。」多走幾步路，還能把這個人拐到金鐘雲的咖啡館吃晚餐，朴正洙是這麼想的，運氣好的話曹圭賢在，還能吃一點拉麵之外的東西。金希澈雖說滿肚子不樂意，卻也沒有拒絕朴正洙。

　　他想到李東海，又想到朴正洙當年搶過電話，那麼冷靜的人，在電話的那一頭冷冷地對他說：我不管你變成什麼樣子。你不來這裡，我就去找你。

　　（朴正洙當然不可以離開殺手鎮。）
　　（但他也知道，這個人說到做到。）

　　於是他才會在這裡，才終於沒有像是李東海那個傻瓜……呀，他輕輕地喊了一聲說，就下去走幾步路，你不要又拖著我走老遠的。一邊說，他一邊被拉著手，一邊走到朴正洙身邊。

＊

　　李東海是真的在診所裡待了一個星期。

　　當然啦，雖說一開始是真的下定決心要留下來，但只待了兩天，他便又改變主意，滿腦子都在想要提前脫身－－但提前脫身談何容易？要閃過金厲旭離開診所並不困難；困難的是，崔始源也在。

　　他只要走下樓梯，難免就會看見崔始源在；你怎麼能這麼閒呢？第三，或第四次被這個人逮住的時候，雖然有些過分，但他就是忍不住想抱怨。這個人卻是摸著下巴、笑著對他說，因為我想跟厲旭約會啊。

　　『厲旭說幫他看著你，就會跟我約會。』
　　『呀』簡直是要無言以對的，李東海捶了崔始源一拳說，不過就是約會，需要拿我當擋箭牌嗎？

　　『你想回赫宰那裡吧？』崔始源就是笑著說，反正你住滿一個禮拜，他還會開車來帶你回去，幹嘛現在非跑不可呢？

　　『哎，你不懂。』站得累了，就乾脆在樓梯上坐下。李東海抬起頭，看著崔始源。

　　『貓咪啊什麼的，要是來日無多，都會自己找個地方躲起來等死。』

　　『你不是要回赫宰那裡嗎？』一聽這個人這麼說，崔始源就笑了。李東海就是撐著下巴說，但在那之前，總得撒撒嬌，闖幾個禍，飼主一定不會發現那是道別，大概還會覺得煩，在那個時候走掉最好。

　　『跑得遠遠的，這樣飼主就只記得撒嬌跟闖禍的樣子。』

　　『他要是傷心難過呢？』啊，果然是要走嗎？但就是不置可否地，崔始源一邊想著該怎麼樣旁敲側擊。李東海一聽就笑了，他會恨我多一點吧，沒有否認自己的意圖（怎麼騙得過這個頂級騙子啊？）李東海只是平靜地說，就像是我那時離開一樣。

　　『恨著恨著就忘記我這個人了，這也不是也很好嗎？』

　　『那你可得記得，別讓赫宰看到你的眼睛。』崔始源的口氣也很平靜。你知道飼主什麼時候會發現貓想離開他嗎？李東海搖搖頭，總是帶著倦意的一雙眼，此時才被挑起好奇心。什麼時候？他問。

　　『要離開的時候，不都會捨不得嗎？那個眷戀是騙不了人的，你可不要讓赫宰看見了。』那位朋友雖然嘴硬，崔始源很明白，其實多情得很。要真的知道李東海傻到這個地步，這傢伙大概哪裡都不用去了。李東海愣了一下，便笑著說，哎，怎麼辦呢，我去弄一副眼鏡吧。



　　想著自己幾天前與崔始源的對話，李東海坐在病房的床上，只是安靜地看著隔了一層窗簾的世界慢慢地天亮了，慢慢地亮透了，房間也開始暖熱起來。

　　（他已經換好可以外出的衣服。）
　　（簡單的行李就放在腳邊。）

　　車子的聲音自遠而近，在離他比較近的地方停下；接著，他便聽見金厲旭打開診所大門，對李赫宰說話的聲音。也就是一頓寒暄的時間，他聽見李赫宰走上樓來，走到門前。

　　那個眷戀騙不了人的，他記得崔始源說的那句話，卻也知道自己一點辦法也沒有。他也想過，是不是弄副眼鏡吧，金厲旭卻對他搖搖頭，哥突然戴眼鏡，赫宰哥也會覺得奇怪吧？小鎮醫師說，又說讓他別聽崔始源胡說八道。

　　（但說到底，就是希望他留下來吧。）
　　（他就是伸手摸摸金厲旭的頭，忍不住一邊開玩笑一邊想，離開這裡之後，他會很想念他們的小鎮醫師的。）

　　（李赫宰推門進來，略帶一些不耐煩地說，走了，回家了。）
　　（他笑瞇了眼，站起身。）

　　（說要帶他回家的赫宰啊……他想一直、一直記得。）
　　（即便是在離開這裡以後。）

07

　　這個鎮上，有幾件事，是大家都知道的。

　　－－好比說，崔始源在追小鎮醫生啦；好比說，金希澈不喝咖啡啦；好比說，金鐘雲的咖啡店、咖啡茶水果汁麼都賣，甚至還賣幾項簡餐，但就是不賣酒。

　　所以，當金希澈大白天地坐在吧檯邊喝燒酒時，來來往往的壞胚子們難免有些側目。畢竟，這個鎮上做什麼生意，向來都有明確的區隔與分工，照理來說，金鐘雲其實不應該賣酒。

　　但做為兇神惡煞當中的兇神惡煞，而且是頂尖的流氓、殺手、組織犯罪的領導者（雖然都是前職）如果他想賣，也還真的沒有誰敢囉嗦。金希澈看都不看menu，說自己要喝燒酒的時候，他就是把電話拿起來，打電話給賣酒的店，要他們連杯子一起送過來。

　　「喂。」這是金希澈。
　　「嗯？」這是金鐘雲。

　　「你說我該拿李東海怎麼辦？」這還是金希澈。要喝下半瓶燒酒，才能把這幾個字推出唇齒之間。金鐘雲原先還在擦杯子，被他弟弟趕開之後，只好要了一杯咖啡，坐在金希澈身邊的椅子上。

　　「我要是你」吸了一口冰咖啡，他說，「就會把李東海身上的身分證、護照啊、存款簿提款卡、信用卡什麼的都剝掉，最好什麼都不穿，腳上再掛個腳鐐。」

　　「我是接他回來養病，不是讓他坐牢。」金希澈一聽就皺起眉頭說，現在慣著他都緩不過來，照你那樣弄，厲旭非得再逮他去住院不可。

　　「去厲旭那裡住院更好。呀，你是怎麼回事啊？才退休幾年，頭腦都不清楚啦？」

　　金鐘雲沒好聲氣地說。事實上，在很久以後，金鐘雲還是常常提起來──對著金希澈。你那時聽我的，那是在李東海又失蹤之後，金鐘雲就是簡單扼要地說，不就什麼事都沒有了？

　　「我也想過是不是跟赫宰講清楚。」就是把那些九死一生的故事啦，在藥癮裡掙扎的故事啦，讓李赫宰都知道。正洙看我看得這麼緊，金希澈一邊說，一邊拿起酒杯：

　　「不就是因為他什麼事都知道？赫宰要是知道李東海發生什麼事……」
　　「那我保證李東海一定立刻遠走高飛。」

　　簡直是嗤之以鼻的。金鐘雲吸著咖啡說，那種人就是那樣，想到李赫宰會愧疚、或是想到李赫宰可能會為他難過，他就自己先溜掉了。

　　「他比李赫宰自己還怕李赫宰傷心難過。」

　　哪種是哪樣？金希澈立刻不開心起來。他不就是擔心赫宰嗎？你還不是……

　　這句話一說出口，金希澈就知道自己說錯話。金鐘真看了這個方向一眼，看著他老哥沒有暴跳如雷。只是好好地把那口冰咖啡吞下去後，把杯子放到回吧檯桌上。

　　「滾。」金鐘雲的語氣很平靜。金希澈停了一下（本來是要解釋）但想想又算了，只得把錢放在桌上，拿起手杖，慢慢離開咖啡廳。

　　門關上的時候，金鐘真抬起眼，看看他老哥，又垂下眼，繼續擦手裡的玻璃杯。



　　但也同樣是好多年之後──李赫宰不會說出口的是，他也想過，李東海是不是從跟他回家的那一刻起，就起了要離開的心思。

　　就算是一見到他，眼睛就發亮；就算是短短的車程中，這人的嘴角就總是彎彎的；就算回到家以後，這個人雖說便睏頓起來，但一雙眼總落在他身上。

　　他還是覺得，離別像是仍離他很近似的。那種感覺強烈到他忍不住皺著眉頭對李東海說，我還是幫你弄個房子好了。

　　（說穿了，就是他的本能知道會再度受傷，只想逃離這樣的可能。）
　　（以至於他即使是看見了李東海眼底一閃而過的黯然，也沒有多加理會。）

　　「不要了，要弄新房子，我還不如去住厲旭那裡。」啊，多一天也好。總之已經縮短時間啦，那種無謂的自尊就算了吧。李東海笑嘻嘻地看著李赫宰說，不過始源在追厲旭吧？要是我一直待在那裡，始源就太可憐了。

　　「先顧著你自己吧。」那樣的始源如果是可憐的，那你呢？沒有真正把這句話說出口，李赫宰看著李東海又慢慢窩到沙發上，露出心滿意足的表情。他轉頭看了一下廚房說，中午隨便吃吧，弄個拉麵就好。

　　「我也可以一起吃嗎？」
　　「不給你吃，你會去告狀吧。」

　　李東海的靠山就是金希澈。而前任鎮長對金希澈的縱容啊──李赫宰就是撇撇嘴。其實也要到很久以後，他才會發現，如果他堅持要把李東海弄出自己家裡，並不是完全做不到。

　　只要狠下心把人轟出門，李東海除了離開之外，還能怎麼樣呢？他的那位哥、小鎮醫生，總會幫著他，或者就把他帶回家。他也可以過回耳根清靜的生活。

　　但他沒有。而前任鎮長、小鎮醫師都是很好的藉口。看著李赫宰走進廚房的背影，李東海就是吐吐舌，乾脆佔著整張沙發。明天吧，他告訴自己，明天吃完午餐就走。趁著還沒有太多人發現他真正的企圖時。

　　閉上眼睛，想了一下自己把護照與信用卡放在哪裡。要從一個地方無聲無息地消失時，最好是除了證件與錢之外什麼都不帶。李東海一邊告訴自己，他被逼著離開這裡的時候都能做到了，沒理由現在讓他功敗垂成、功虧一簣吧？

　　廚房傳來鍋子摔在地上的聲音，然後是一連串的詛咒聲。要是以前的他，早就跳起來跟進廚房了吧，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慢慢地閉上眼睛，有什麼大不了的呢？李東海只好對自己說，現在就這麼難過了，以後都見不到赫宰了，不就更難過了嗎？

　　（於是所以，這一天，他花了格外多的時間吃飯。）
　　（雖然胃口不好，吃的也很慢，但他就是努力地把那一碗麵都吃完了。）

＊

　　而關於那天早上的事，警衛的說法是這樣的：

　　「李先生那天一大早就出來了，我看他拿著一個包裹出來，說是外頭人送來的，送錯了，他把包裹還給人家。」
　　「確實是有個小夥子一早就在外頭等，我也沒多想，就讓李先生到門口去。我再出來的時候，李先生跟小夥子都沒看見人，我還以為李先生回鎮上了。」
　　「沒、沒有車子接應什麼的，車子來門口會有感應器回報，怎麼啦？李先生怎麼了嗎？」



　　──而對李赫宰來說，怎麼講呢？他看著再度恢復安靜的房子，一邊想，所以，他是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嗎？

　　夢見李東海回來了，疲倦的、病懨懨的，卻還是笑嘻嘻地對他說，赫宰啊，我回來了。

　　是有一點，太真實的夢吧？他夢見自己與李東海一起生活了一個多月，又夢見李東海被送去厲旭那裡住了幾天；正洙哥還說什麼，鐘雲哥不肯收留李東海，說是討厭看見他們卿卿我我的。

　　一覺醒來，李東海就不見了。唯一能證實這不是個夢的，是他隨手放在沙發上的長外套，也跟著李東海一起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先去了臥房，看著什麼東西都收得整整齊齊的，就覺得有些不對。走到廚房看看，冰箱門上倒是貼了一張紙條，是李東海的筆跡，洋里洋氣地寫著：Goodbye。

　　他開著車進了鎮上的行政中心，又走進辦公室。發了一會兒愣，花了老半天，想通了這確實不是夢之後，才撥了電話給朴正洙與金希澈。


　　「……知道了。回頭再請你吃飯。」結束完與鎮外的通話後，金希澈才走回來。看看李赫宰，又看看朴正洙：

　　「那崽子用他自己的名字買了機票。去歐洲的，不過歐洲那麼大……」

　　當初美國人多給了那崽子一個Lee Dong-hwa的身分，要是他下飛機後改用Lee Dong-hwa的名字買機票還火車票的──好吧，金希澈想，真要查，也不是查不到，只是要找美國人幫忙就很麻煩。朴正洙看著手機，一邊皺了一下眉頭說，確定出去了嗎？

　　「人家找了CCTV，剛剛傳來了……這個。」

　　先是把手機遞給朴正洙；再看著朴正洙嘆一口氣，把手機遞給李赫宰。影片檔案當然是不可能這樣傳的，但照片可以。十幾張李東海穿著李赫宰那件長大衣劃位、候機、登機的照片，雖然不是那麼清楚，但誰也不會認錯，那就是李東海。

　　比在鎮上的時候更憔悴。總是掛在嘴邊的笑意，或者也是因為不需要再偽裝了，而完全收起。李赫宰的視線落在候機的照片上，人來人往的候機室，只有那個人什麼也沒帶，一個人安靜地坐在角落裡。



　　而在鎮長辦公室正忙亂成一團時，李東海正客氣地拒絕空姐的餐點詢問──我睡一下，他溫和地說，一邊收攏了身上這件顯然有些不合身的長大衣。

　　一直要到飛機起飛了，他才真正安心……他當然知道，他的希澈哥一定能找到他的出境紀錄。所以他也已經想好，到了法蘭克福後，就要想辦法再去其他地方。錢是夠的，他知道信用卡就在他的口袋裡，只是他還沒想好要去哪裡。

　　在這之前，他想的只有怎麼離開。

　　本來這一趟回首爾，就是想著再見見那個人。他知道，希澈哥想的是讓他回到赫宰身邊，他應該可以變得比較好一點、至少比較打得起精神，更願意努力一點。

　　他原先也是這樣想的。
　　但──……就當他是軟弱吧。他想。這麼好多年的，他光是撐到有人來救他，就已經耗盡全部的氣力。

　　你待在赫宰身邊吧，希澈哥是這麼說的。他會照顧你，你也會安心吧？他不置可否，當然是安心了，他想，只是他也一點把握都沒有，萬一赫宰看著這樣的他傷心呢？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看起來冰冷又沒耐心的鎮長大人，其實比誰都心軟。

　　當時離開的原因就會讓那個人自責吧。大概會說一些，為什麼不回來找我，為什麼不讓我去對付那些人，之類的話吧。那些漂流與掙扎，也只會讓那個人覺得，為什麼他不能是李東海求援的對象？

　　連到最後都沒有放棄的，也不是他兩個之間的任何一個，而是希澈哥。耗了那麼多精神、氣力與金錢、情面，也要找到這個弟弟，變著法子把他拉出來，又變著法子帶回自己身邊。

　　「先生，您需要毯子嗎？」大概是看著他的臉色實在太不好，空姐又靠過來問，確定不用點什麼嗎？替您準備一杯熱水好嗎？他就是笑著搖搖頭說，前幾天打電動，好幾天熬夜沒睡。沒事的，趁著飛行的時候睡一覺就好了。空姐像是鬆了一口氣，點點頭就走了。他靠在椅背上，想了一下，又立起身上這件長大衣的領子。

　　還有一點點赫宰的味道。像是混合了沐浴乳、香水、鬍後水的味道。這樣的味道，還能陪他多久？索性要自己不要再想了，總而言之，是他自己離開的。李東海只好告訴自己，還有希澈哥啊，正洙哥，還有一直很擔心他的厲旭。他其實都放不下，走出鎮上時，卻又鬆了一口氣。

　　一邊胡思亂想著，一邊模模糊糊地落入睡意的掌握。再醒來的時候，熟悉的味道讓他以為自己還在那個公寓裡；但臉上的一陣涼意（他摸了摸，是淚水）讓他很快地意識過來，他已經不在那裡了。

08

　　所以，朴正洙就是嘆出一口氣，便又天羅地網地找起人來。

　　李東海是一定會飛到法蘭克福去的，問題是他之後會去哪裡。要是買了機票還好追人，總之不是李東海、就是Lee Dong-hwa。

　　問題是，如果那崽子搭火車呢？
　　轉幾趟飛機、火車的，要完全消失太容易了。

　　他知道金希澈聯繫了幾個老朋友，看看是不是能夠調閱監視器（我的希澈哥啊，他聽見金希澈的手機那一頭，某個弟弟鬼哭狼嚎的－－調德國的機場監視器檔案找一個美國人？大韓民國的警察怎麼辦得到啦！？）他自己也聯繫了那個討厭的律師，我弟弟又跑了，他就是平穩地說，想請教父幫個忙。

　　而當他們做這些事的時候，李赫宰就是過自己的日子。
　　每天去辦公室辦公、然後回家煮拉麵給自己吃。他沒有問過一句像是「李東海可能會去哪裡」之類的話，事實上他連自己該生氣、還是該著急，都還沒有下定決心。

　　一方面覺得，那個傢伙擅自跑回來，又走了，哪裡還有什麼理由讓他牽腸掛肚的？
　　但他又知道，肯定是發生過什麼事，那兩個哥才會這麼手忙腳亂。

　　而他呢？坐在偌大的家裡，看著眼前的沙發。他可以輕易地想起李東海窩在那上面的樣子；他也像是懂了，為什麼李東海總盯著他看，問他怎麼了，又總說沒什麼。

　　他可不是又被留下來了？
　　被留在這裡。只有他一個人在的地方。



　　「你在啊？」
　　明明是在家裡，騙子卻自己推門進來，手裡還拿著一瓶酒。李赫宰沒有理會崔始源，只是說，從我家裡滾出去。

　　「哎，我也不是那麼願意來啊。」崔始源在李東海的位子坐下，然後把手上的威士忌擺到桌上。其實這關我什麼事啦？騙子一邊說，一邊就笑了，要不是厲旭說我來這一趟就跟我約會三次，這瓶酒我是要留給自己喝的。

　　「我幹嘛跟你喝酒？」李赫宰一臉狐疑的。崔始源卻是笑著說，等一下你就需要了。

　　「特哥跟希澈哥都不敢讓你知道的事──可能你聽完，這瓶還不夠。」

　　滾出去！李赫宰其實想這樣說，他知道，自己心底隱隱是明白了，李東海當年突然消失、或許他也是原因之一。

　　但他一直不願意承認這一點。就算是真相突然就在眼前了，他的心底也還是有個聲音（不是那種歇斯底里的叫喊，而是細微卻又清晰地）警告他，會受傷的，得躲開。

　　但他真正想要的是什麼呢？李赫宰深吸一口氣，往沙發後背一靠。

　　（難受就難受吧，或者他疼這一回，就可以一輩子擺脫李東海。）
　　（再也不會期待那傢伙出現在他眼前，用那麼好看的眉眼、討好地說，赫宰，我回來了。）

＊

　　而也就在差不多的時候，李東海正被困在夢裡。

　　──應該說是夢嗎？李東海一時之間也迷惘起來；他記得這裡是哪裡，是他曾經臥底的一個幫派。把他帶離殺手鎮的人，其實就是警察。而他在這麼好幾年裡，就是被當成一個棄子，在各個幫派之間游走。

　　不需要給他什麼好處，也不需要攏絡他。只要提起人在殺手鎮的金希澈，他就只能乖乖聽話；最難熬的時候、得看著人把藥品打進他身體裡的時候，他就會想起，還有赫宰。希澈哥萬一怎麼樣了，正洙哥一定也會離開殺手鎮。赫宰怎麼辦？

　　最後那一、兩年，他甚至可以笑著與被交代要拉攏的對象上床。在身上刺下對方的印記，甚至是與對方一起享受銷魂的各種藥品，也已經變得不那麼困難了。這個身體啊，他總是無所謂地想，反正也沒有什麼用。

　　他只要不做多餘的事，就這樣慢慢地沉淪下去，慢慢地，化為塵土，他在乎的那麼許多人，就會一直好好的。

　　就在他幾乎以為自己已經要落到地底的時候，他的正洙哥出現在他眼前。昨晚廝混的對象──看起來是被這個哥幹掉了，他無所謂的舔舔嘴唇，對著眼前的朴正洙說，哥怎麼到這裡來了？鎮上讓哥出來嗎？沒事吧？

　　（只要他繼續做這些事，他很清楚，那些人也不能拿正洙哥怎麼樣。）
　　（能夠這麼墮落的臥底，也沒有第二個吧？）

　　他的正洙哥就是走上前來，抱了一下他（不要，我身上髒；他一邊說，一邊要推開他正洙哥的手，就是沒推成）怎麼把自己弄成這個樣子？正洙哥皺著眉頭，淡淡地說。赫宰看見了，你怎麼跟他解釋？

　　──這哥向來都有潔癖啊……他一邊想（是慢了一拍）一邊就是無所謂的。我又不見他，李東海說。不見他，我什麼都不用解釋。

　　之後，就是朴正洙把他帶出那個世界。當然了，朴正洙已經退休太久了，要讓他完全脫離那個世界、徹底地安全，聽說希澈哥也很是出了一把力，找了國情院的人幫忙，讓那位李警官能夠幹倒那些控制他的傢伙。

　　他被送進申醫院，他只記得自己住院了很久，知道安全了以後，原本以為還堪用的身體，便快速地衰頹下來。舊傷、新傷、感染、藥癮，申院長當著他的面對正洙哥嘆了一口氣說，這些已經夠難處理，你這個弟弟連心都生病啦，怎麼會把自己弄成這樣？

　　他聽了－－便很快地下床，想要離開這個亂七八糟的醫院；應該不能走出殺手鎮的希澈哥，卻偏偏在這個時候來到病房裡。一時之間，他竟然只是想，他居然連個躲的地方都沒有了嗎？

　　然後才是想，希澈哥怎麼會到外頭來？萬一被那些壞傢伙看到了呢？！他忍了這麼久、忍了這麼久，還沒完全回過神，他的希澈哥就撐著拐杖幾步路走上來，你還想去哪裡！？他的希澈哥幾乎是啞著聲音問，你還想躲去哪裡？他是怎麼回話的呢？李東海一邊迷迷糊糊地想著，一邊發現自己在火車上睡著了，看起來像是車長的人正搖醒他，說是最後一站了，您要下車嗎？還是需要什麼協助呢？

　　「不……我要下車了。」連這裡是什麼地方都不知道，但那也沒關係。提起行李，他撐著身體站起來，一邊往車外走。熟悉的寒意撲面而來，他下意識地縮進大衣裡，是想要避寒、也是習慣性地想複習那個人殘留的一點氣息。已經非常淡了，淡到他以為，以為還嗅吸得到，應該是他的想像了吧。站在月台上，一直要到這個時候，他才有心情看看自己是到了什麼地方。

　　（其實他並不是很在乎，能夠離開赫宰就好了，他是這麼想的。）
　　（跑到赫宰找不到的地方，之後不論發生什麼事，他都不會那麼擔心啦。）
　　（擔心赫宰傷心、難過之類的。）

＊

　　「你的那一位」漫不經心地替李赫宰重新倒滿酒杯，崔始源就是慢條斯理地說，「當年可真是幹了件大事啊。」

　　「那幾個警察崽子盯上鄭允浩－－你知道吧？鄭家的那個鄭允浩，對了，你很久沒出去了，他現在已經是教父了，他弟弟，沈昌珉，你記得吧？接了顧問律師的位子。」

　　「聽說他是在陪教父去應酬時看到李東海。沈昌珉那個人你知道的，他馬上就知道不對勁，撥了電話給特哥。特哥跟他交換意見後，沈昌珉清查家族成員，這才知道他當初沒把人殺乾淨。」

　　「但那些內奸也找不到人聯手，一來二去的就跟警察勾搭上啦，不過整個大韓民國也沒幾個人敢跟鄭允浩對著幹的，所以他們就去找美國人－－那個黑心肝律師搞清楚狀況後，乾脆就把FBI攪和進來，又說服特哥把李東海送到美國去。」

　　說了這一長串話，崔始源乾脆也替自己倒了一杯酒，就著冰塊喝了幾口。李赫宰從頭到尾都沒說話，只是偶爾在想著叫崔始源閉上嘴之前，用酒杯塞住自己的嘴。

　　「對方是紐約的家族，FBI的意思是，李東海如果可以去美國作證，他們可以把李東海納入證人保護計畫。這件事後來辦成了，美國人也弄了一個新的身份給他。」

　　「我聽說」把手指放在唇上，崔始源想了一下才說，「希澈哥的那個後輩，我記得是叫做李洪基，也推了一把，把那幾個警察崽子弄死了。特哥的意思本來是讓李東海換個環境，在美國好好休養幾年。」

　　「李東海是在那裡待了幾年，突然吵著說要回來，說是想待在殺手鎮，想待在你身邊。」

　　「他回來做什麼？」好半天，李赫宰才終於把聲音擠出喉際。「他那個樣子，休養的也不好，怎麼又跑回來？……那邊也會有人照顧他吧？」

　　所以，不是不告而別，是因為他、而跟著那些警察離開；也不是丟下他，而是為了他們，任由自己在那樣的泥淖裡浮沉。重新出現在他眼前，是記掛著他吧？崔始源亂七八糟地說什麼，就像貓躲起來死去之前，總要看看記掛的人類過得好不好。

　　所以正洙哥才那麼慣著他。從申醫院那裡拿到病歷的厲旭，才會那麼擔心。崔始源根本什麼都知道，所以才會幫著金厲旭做一些奇怪的事。你啊，他聽見崔始源說，你也不要太自責了，交代要瞞住你的也是李東海。

　　「說是你要是知道了，肯定一件都不會同意，所以不是你的責任。不是你的責任，當然就更沒必要讓你傷心難過。」



　　「……所以你一開始就知道他會走？」
　　「只有我知道。」舒舒服服地換了一個坐姿，崔始源就是聳聳肩。

　　「李東海出去混的那幾年，其實很有點名聲在外……他其實已經不是那個什麼都不懂的孩子了。但你、跟希澈哥都不這麼想。」

　　當個騙子啊，最要緊的就是這張嘴皮子。不是哄著人就好，有時候也得像現在這樣。崔始源替自己倒了一杯酒，想著金鐘真被自家的哥哥搶走酒瓶的表情。

　　「他也希望你們還是當他是以前的那個李東海。我跟他說過了，你不是。只是既然你們沒發現，我也不好說什麼。」

　　每個字都誅心。崔始源說話的表情，卻仍是那麼一派輕鬆自在。

　　「你懷疑他，其實懷疑的一點都沒錯。希澈哥不該完全相信他；正洙哥應該是心裡有數了，只是不會當著希澈哥說什麼。當然厲旭也不該那麼心軟。」

　　不過這種專業技能，當然是只有我們這種專業人士才把握得很好。崔始源笑著說，李東海當然會走成的，不管你們知道或不知道。

　　「只是便宜我能夠與厲旭約會。」
　　「你走吧。」

　　李赫宰直接了當地打段崔始源。喝了太多酒，他開始感覺到天旋地轉的，腦袋裡想什麼，也完全脫離他的掌控。所以，他於是忍不住想，這麼好多年的恨意，這麼好多年的……念想。這麼好多年過後，他終於能夠見到李東海，卻連抱抱他都沒有。他下意識地要防備李東海，所有的抗拒與疏遠，都是因為他確實是怕了。

　　怕了自己像現在這樣。不知道究竟是要心疼那個人才好，還是記恨那個人才好。



　　幾個星期後──殺手鎮上難得有了來客，而且直接去了鎮長辦公室；有的鎮民難免就要在咖啡廳、在診所裡議論起來，據說是個警界的大官啊，這些從前的窮凶極惡交頭接耳的，聽說是因為鎮長不在？鎮長去哪裡了？

　　（殺手鎮上的基本常識：鎮民一但離開殺手鎮，就回不來了。）
　　（可是鎮長耶？鎮長可以有特權嗎？）
　　（鎮長不可以有特權嗎？有些人則一愣一愣，鎮長不是本來就有特權嗎？）
　　（也有人根本不相信鎮長沒有特權──鎮長耶，這些人嚷嚷著，後來就被趕出咖啡廳、被趕出小鎮診所啦。）

　　鎮長去哪裡了啊？這個問題，我也想知道啊。朴正洙坐在以前的辦公桌前，看著金希澈與來客坐在沙發區。有客人是真的，是個警界的大官也是真的。不過嘛，他打了個哈欠，其實比較記掛家裡的地板，該拖了。

　　「如果坐在那裡的是正洙哥，那赫宰哥就一定是溜出去了。」
　　這是李警官，目前任職於警察廳情報局，編制在第一課。

　　「坐在那裡的是赫宰啊。」
　　這是金希澈。他撐著頭，看著眼前的弟弟。

　　「那張臉，你看看，可不就是李赫宰嗎？」

　　……從警察廳來的警官先生頭疼得不行。他早就聽到風聲，說是殺手鎮的鎮長偷偷溜出國；他還想證件哪裡來呢？其他的同事就嚷嚷著說，楊正國不就在殺手鎮？他弄個假證件給李赫宰，應該不是件難事吧？

　　還真不是難事。他私底下與楊正國聯繫過，對方笑呵呵地說，自己可沒幹壞事，『只是做點小買賣。』做了什麼買賣？李警官問出這句話的時候，只覺得自己牙齒痛，屁股也痛。

　　『哎、洪基你願意聽聽看嗎？啊啊，我不是跟你說了我有喜歡的人了？他難得跟我提要求，說是可以跟我一起吃晚餐嘛──』楊正國說這句話的時候，語氣之夢幻──簡直要讓人不寒而慄。李警官，李洪基當然記得，楊正國追小鎮醫師好幾年了。

　　而是誰把李東海從那一團泥淖中撈出來呢？是誰把李東海送到美國去的？不就是他嗎？不就是他李洪基、李警官嗎？就是那麼不巧，他因此跟李東海有了那麼一點交情。李東海，就這麼巧，是小鎮醫師的病人，兩個人的感情好得不得了。李東海跑出去，小鎮醫師肯定很急；急到跟楊正國交換條件、讓李赫宰可以飛出去找人，這完全可以想像吧？

　　「我的希澈哥啊」他簡直是要抱住頭，一邊哀嚎起來，「不用這樣對我吧？……我就是把自己的屁股賣了、都不會賣了你啊！」

　　「你的屁股根本賣不出去吧－－」金希澈拄著手杖，站起身。

　　「你們這些警察都亂搞，知道這麼多要幹嘛？」
　　「我是好警察啊！」立刻哇哇大叫起來，李洪基看著就知道，這哥多少是被他說動了。但能不能對他說實話啊……

　　「正洙哥最知道我的！」

　　「警察的事情我可不知道。」爽快地推得一乾二淨，朴正洙就是撐著下巴，臉上笑得和藹可親。李洪基呢，則是腦袋一轉，很快地判斷出來，警察的事這哥不管，李東海的事，這哥可就管了吧？

　　「我有李東海的消息……我找國情院弄來的！」

　　這句話一講出口，已經要走到朴正洙身邊的金希澈，也一起轉過頭看他。李洪基吞了一口口水，想著國情院那個人說過的，行蹤這種事情，不是一定就守在那裡了。李東海已經是個太熟練的臥底，他要躲著人，有這些情報也未必真就能幫得上忙。

　　「知道還不說，是想被踢屁股嗎？」金希澈沒好聲氣地說，朴正洙站起身，走到這個人身邊，去那裡坐著聽洪基說吧？李警官聽見朴正洙認真的（不是平常那種意興闌珊的口氣），拉著金希澈慢慢走回沙發前坐下。

　　「……他的提款卡在Písek用過，在捷克。」已經是幾天前的事了，他又補充一句，你們也知道的，現金的話，追查起來真的沒那麼容易；車站的監視器是拍到他了，但實在不很清楚，從公事包裡拿出一疊紙，李洪基看著這兩個哥開始翻檢著看印出來的影片截圖，一邊又吞了一口口水。

　　「所以，李赫宰應該是出去了吧？」

　　「他要先飛去法蘭克福。」頭也不抬地，朴正洙清晰明確地說。你出去別亂講，這一趟不讓他去，大家都有得好受。

　　啊，是真的出去了，李洪基的眼珠子又轉了兩轉，他還會回來嗎？這個警官問。回來啊，朴正洙就是平淡地，東海無論……如何，都需要可以一個回來的地方吧。

　　無論什麼？警官愣了一下，又看了金希澈一眼，很快地想到，楊正國提供的情報裡，被反覆拿出來討論的一項是：李東海的狀況很不好。

　　多不好？是得偷偷離開的不好。楊正國這麼說，那傢伙要是死在這裡，李赫宰或者會崩潰也說不定。這樣可不就太好了？當然也有警察這麼想，畢竟，李赫宰並不好對付。

　　『呀，換回朴正洙幹那個鎮長，你就能應付了？』

　　他輕蔑地駁回同事的提議，又找到機會來到這裡。李東海就那麼好嗎？看著曾經帶過自己的長官，李洪基實在忍不住問金希澈，好到李赫宰要跑出去？他要是被逮到，可不是坐牢就可以解決的。不過問出這個問題後，他又馬上意識到自己說了傻話。

　　（金希澈本來就是什麼都丟在殺手鎮外了，跟著朴正洙來到這裡，從此再也沒有出去過。）
　　（聽見他這樣的傻問題，這哥卻也只是低著頭翻看資料；反而是朴正洙抬頭看他一眼，帶著些許警告意味的。）

09

　也在差不多的時候，李赫宰已經在飛往法蘭克福的飛機上；他坐在李東海坐過的那個位置上，一邊看著手機。

　　那是一張從社群網站上拷貝下來的照片。與李東海同一個航班、坐在附近的旅客，偷偷拍下這個好看的男人，放在社群網站上與朋友分享。崔始源取得李東海的航班資料後，花了幾天過濾各種資訊，最後篩出這張照片。拍照的旅客當然不曉得──這個人買的是單程機票。他真好看，旅客一邊紀錄下自己看見的李東海：可是他看起來病懨懨的，整個旅途一直在睡覺，希望他沒事。

　　照片並不十分清楚，但已經足夠讓李赫宰看見，李東海身上披著的是他的大衣。睡覺的樣子看起來是放鬆的，是因為知道自己可以離開他嗎？他捏緊手上的手機，幾乎是要咬著牙。

　　『他已經不是以前的李東海了。』崔始源說的那句話，一直在他腦海裡盤旋不去的；金希澈陪他喝酒的時候，他喝得太醉了，醉到連崔始源講過這些話都講出來。他不是以前的李東海，我就是原來那個李赫宰嗎？他恨恨地說，把自己當仇敵一樣地喝酒。喝到連金希澈都把酒拿走說，你生他的氣，幹嘛讓自己不好受啦？

　　為什麼要讓自己好受？那時，他只是模模糊糊地想，李東海難受的時候，他陪在那個人身邊了嗎？現在說是在乎那個人，但東海回到這裡來，自己也沒有對他好一點吧？喝醉了他才說得出口，當時他要是多問幾句就好了，他要是多看這個人幾眼，或許就什麼都還來得及。

　　（那位哥就是嘆著氣，喊著正洙哥把他扶去廁所吐。）
　　（看著不喝酒的正洙哥走過來，他又想起了，為什麼他就做不到正洙哥做的事？）

　　「接下來是用餐時間」隨著機組員在機內廣播開始說明餐點內容，機內也開始吵吵嚷嚷；李赫宰客氣地對靠過來詢問用餐意願的機組員說，自己需要休息，不需要餐點。機組員有些困惑，說的一串話，李赫宰也沒聽懂，只是擺擺手說，no meal，

　　抱著雙臂閉目養神。他忍不住想，到了法蘭克福之後呢？他就這樣漫無目的地，一個一個國家、一個一個都市，這樣找下去嗎？正洙哥與希澈哥那裡會有消息來嗎？

　　（他忍不住又想到李東海那天吃拉麵的神情。）
　　（他想，總得要把那個人帶回家裡，再弄點吃的；告訴那個人，要是還想跑，乾脆他們一起跑吧。）
　　（至少讓他陪在身邊。）



　　只是，誰也沒有想到，這一趟在法蘭克福落地、前往捷克的行程，只是李赫宰尋找李東海的起點。

　　Písek小鎮的一個旅館，年紀很大的老闆娘，認出照片裡的李東海。他在我這裡住了兩天，老太太說，之後就走了。

　　走去哪裡？沒有說。為什麼到這裡來？因為買到可以到這裡的車票；老太太說，哎，那看起來就是個有心事的人，誰忍心多問什麼啦？崔始源聽了卻說，那麼，能不能找到李東海，就要看李赫宰之後的運氣。

　　『東海已經很有經驗。』這個資深騙徒是這麼說的，他不能用信用卡，用那那玩意兒簡直就是叫人去找他；但現金得定時去領，他在一個地方領了錢，就得馬上離開。

　　『他可以賭沒有人在找他，可以賭沒有人想到要追他的金流－－或者更大膽一點：大家都放棄了。連希澈哥也是。』
　　『但看他一貫的作風，不會冒這樣的險。』
　　『你的機會就是他不得不停下來的時候。』

　　不得不停下的時候？李赫宰忍不住問。電話的那一頭，則像是傳來崔始源無聲的笑聲，那傢伙頓了一下，才說，你不是知道他狀況不好嗎？

　　『等到他跑不動了，再也沒力氣跑了，這才是你的機會。』

　　『但要是到那時候，你就要盡速找到他。啊，不過總而言之，到那種時候，我想你肯定是可以把他帶回來的。』乖乖跟著這個鎮長回來，是被帶回來；死了燒成灰，也只得乖乖跟著回來。崔始源原先連這些話都想說，但看著小鎮醫師瞪著他，又只好笑嘻嘻地把話藏進嘴裡。

　　（但李赫宰也懂吧，他是這麼想。）
　　（不然，怎麼會這麼急著找到人、甚至冒險飛出國啦。）



　　崔始源的預言很快就變成事實。金希澈幾乎是擺出自己所有的、還能用上的人脈，只要李東海結過帳、領過錢，李赫宰就盡快趕過去。但畢竟是慢一步，李東海也不會留下線索；李赫宰能問到的，最多就是這個人留下的影子。

　　是個有禮貌的年輕人，旅店、銀行，或者是醫院的人，慢慢描繪出一個他們所熟悉的李東海。只會說英文，但挺流利；長得很好看，說話很溫柔，但偶爾會捉弄孩子們。我的小女兒喜歡他，旅店的胖老闆嘆著氣說，偏偏每次都被他弄哭。

　　『你是他的朋友吧？快把他帶回家吧。』
　　『他看起來像是生病了。』
　　『他看起來很寂寞。』

　　大多數的旅人都會問我們，自己接下來要去的地方可以住哪裡，大概多少錢，可以在哪裡吃飯；但是Lee不會。胖老闆點了一根菸，問了問李赫宰，來一根？李赫宰搖搖頭，只是努力聽他說話。我說你啊，留著鬍子的胖老闆吐出一口菸說，是來帶他回家的吧？

　　『yes』

　　『那很好。』老闆揮揮手說，快把他帶回家吧，他一點都不像是喜歡旅行的人。』
　　『他一定有很愛他的家人。我看得出來，要是不回到那個能夠照顧他的地方，Lee不會活太久。』



　　而關於這一點，李赫宰當然也心裡有數。

　　他知道李東海不缺錢。當臥底的那幾年，去美國的那幾年，都積攢了一筆錢在身上。所以不需要擔心這個人會窮困潦倒，但找人就變得困難許多。他來來回回飛了歐洲幾次，又去了那個人的老家（誰知道李東海會不會偷偷跑回韓國？）就在找李東海的這幾年，他甚至養成了只要看見稍微像是李東海的人，就會回過頭看的習慣。

　　我們這種人，崔始源是勸過他的，很能夠照顧自己。這個騙子說，自己都照顧不好了，做什麼勾當不會被拆穿？放心，那傢伙沒那麼快倒下去，只是你找他就麻煩多啦。他聽了簡直是啼笑皆非－－卻又想不出什麼反駁的理由。事實上，李東海的帳戶確實是被監控著，確保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有人領出一點錢。系統上多一行數字，他們就又安心一點。

　　還活著。沒有人會真正說出口，但大概都是想一樣的事。還在德國、在兩三次領款後離開德國；接著交易記錄出現在西班牙，李赫宰追過去的時候，總忍不住想著那個人、走在眼前街道上的樣子。

　　雨雪的時節，就像現在吧，有時他夜裡、在暫居的旅店醒來，也習慣了到窗邊看看。或許能看見那傢伙在路上走呢？一邊這麼想，窗邊的水氣、冷意，也總是提醒他：那傢伙的膝蓋不好、氣管也不好。希望是待在溫暖的地方，有人正在照看他。這個念頭多浮出來幾回，李赫宰就撥了電話回首爾，拜託金希澈查一查可能的就醫或住院紀錄。

　　－－居然還真的有一些收穫……這些資料最後當然是被拿到小鎮診所，崔始源爽快地答應幫忙；不是什麼太大的問題，這個騙子就算是看不懂，也十分樂意幫忙打幾個電話問問狀況。

　　大多數是感冒或是失眠，當然也有住院紀錄。崔始源確實是打聽得很清楚，說一次是肺炎、一次是在急診室待了一天，醫生留下來的紀錄是暈眩，建議住院檢查。紀錄上的另一個註記是，這個病人自願出院，之後就沒有回診紀錄了。

＊

　　『你要有心理準備。』從西班牙去了法國，又輾轉到了英國；雖說是疲憊得很了，李赫宰照例在住進旅館後撥電話給非法代理中的前任鎮長。前任鎮長問了身上缺不缺錢、有沒有被找麻煩，便把電話轉給身邊的人。

　　而即使是隔著電話，李赫宰也聽得出金希澈的複雜情緒。

　　『你或許永遠找不到李東海，或許找到他的時候，什麼都來不及了。』
　　『但就算是這樣，我也希望你了解，這不是你的錯。』
　　『你盡力了。』

　　李赫宰沒有接話，他不知道該說什麼。赫宰？呀，怎麼回事？他聽見電話的那一頭，金希澈略帶一些擔心地喊他，沒什麼，他只好這麼說，畢竟，那不是可以說出來的事。

　　說什麼盡力呢？
　　他不就是什麼事都沒替那個人做嗎？所以才沒有發現，李東海是為了永遠離開，才又回到殺手鎮，回到他身邊。

　　那時，距離他找到李東海還有一段時間。李赫宰掛上電話後，還是忍不住走到窗邊。像是被冰凍一樣的空氣，被教堂的鐘聲敲出一段段的波紋，李赫宰看著旅店下方的街道，一時之間，也無法分清楚自己到底是不是希望、在此時此刻，看見李東海走過。



　　但也就在這一天晚上，睡夢中的金希澈被一個簡訊吵醒；怎麼了？朴正洙閉著眼睛說，假裝自己不是完全清醒了。

　　「洪基那崽子，說是收到歐洲那邊給他的情報。」

　　隨著簡訊傳來的是一個銀行的取款記錄；另一個檔案則是病例，寫的是英文，姓名欄上寫的是Lee Dong-hwa。金希澈又翻了幾頁檔案，只知道還在英國。翻回去看簡訊，才看見李洪基已經註記清楚的，這個取款時間是在一週前，但這個叫做Lee Dong-hwa的病人，還住在醫院裡。

　　「你要現在找始源嗎？」聽見是應該堪用的線索，朴正洙才睜開眼；金希澈猶豫了一下，這個時間，他說，不太適合吧？

　　「反正他不是在想辦法騷擾厲旭，就是正在做一些會騷擾厲旭的事吧。」

　　蹭著被窩，朴正洙皺著眉頭，好一會兒才睜開眼睛。我的手機呢？他坐起身，隨便扒了一下頭髮。也沒有管金希澈還在叨念『這麼晚了』，直接撥通崔始源的電話。嗯，是我，金希澈一下子沉默下來，聽著朴正洙說，我現在叫希澈把檔案傳過去。

　　三言兩語結束掉這通電話，朴正洙取過金希澈手上的手機，把檔案轉發給崔始源。還你，把手機丟回去後，前任鎮長大人又在床上待了一會兒（像是在掙扎）才偏身下床，找了外出服換上。

　　「你會去吧？」看著自己的這個人還在猶豫，朴正洙只抬眼看看，便一邊問，一邊繼續手上換穿衣服的動作。我去也可以，這位前鎮長是這麼說的，不過你沒看到就不會安心吧？

　　「我們一起去。反正那傢伙沒事就惹事生非，讓他晚上有點事做，白天鎮上還安寧一點。」

　　到底是把金希澈拉起床；前任鎮長毫不猶豫地同時撥通了小鎮診所的電話。厲旭嗎？一邊催促著這個前刑警起身，朴正洙很明快地說，你東海哥有線索了，有個東西麻煩你跟始源看一看。只略想了一會兒，前任鎮長很快就敲定，總之，都先去小鎮診所再說。

＊

　　北英格蘭的北方－－幾乎是要與蘇格蘭接壤的一個小鎮上，就是一、兩個月前吧，小鎮醫院裡來了一個神祕的病人；是個東方人，可能，是個日本人？誰知道呢，護理師們只覺得他的名字不大好念，於是簡單的Mr. Lee成為他的通稱。

　　要說神秘，其實也有點奇怪。這是個小有規模的私人醫院，有一個附設療養機構。這位Mr. Lee是自己走進來辦入住程序的－－當然啦，一般來說，他們並不收這樣的病人，但在諮詢時，這位一開始時也被婉拒過幾回的李先生，小小地嘆了一口氣，撥通一通電話後，就有了他的病房。李先生有個簡單的保險能夠支應一部分費用，但奇怪的就是這個，這位李先生，唯一的堅持是：其餘的費用，他只用現金支付，

　　『我有一些秘密。』

　　當然也有人問起啦，這個害羞的李先生就會用簡單的英文說，我是有秘密的人啊，不想被人追查的。而對護理師來說，帥氣又憂鬱，又帶點神祕感的Mr. Lee，應該不會是什麼壞人啊，說是祕密，應該是被女朋友分手之類的。

　　「不然怎麼會弄成這樣呢？」這些日子以來，護理師只要是湊在一起，難免會聊起這位李先生。本來住院前就說了，李先生有嚴重的失眠問題，情緒也不好；大概是失戀吧？只有失戀會有這麼大的殺傷力啊（但當然是沒有人敢真的去問李先生）。也有人問過他，怎麼不回家去，讓愛他的人好好照顧他呢？李先生就是停了一下，才彎起嘴角說，哎，你們不知道，是真的有人很愛我的。

　　『他……他們，非常愛我，也很擔心我。』

　　那時候，差不多是耶誕節前吧，大多數的病人都回家去了，只剩下李先生與少數幾個病人。發問的其實是另一個病人，一個沒地方回的老爺爺，看著他坐在交誼廳的窗邊，一邊看著舖天蓋地下著的大雪，忍不住哼哼地問他。Mr. Lee則是笑瞇了眼說，他當然有可以回去的地方啦。

　　『那你待在這裡幹嘛？』
　　『因為他們都太會擔心了。』

　　本來是要走過來看看他們在做什麼的護理師，聽見Mr. Lee只是輕輕地說。我這個樣子，一直不會好的，他們就一直掛在心上。一邊說，他便一邊笑起來，所以我只好跑出來啦，萬一我在他們面前死掉怎麼辦？

　　－－會這樣說，是英文不夠好吧？年輕的護理師一邊想，一邊盤算要勸Mr. Lee幾句。Mr. Lee卻是在這個時候伸出手指，在結了霧氣的玻璃窗上畫上一隻小貓（他說是貓）然後說，這就是我。

　　『I just want to find a space.....』

　　在把這句話說完之前就閉上嘴。Mr. Lee擺擺手，就說他要回房了，今天剛交完費用，過幾天，雪沒這麼大了，他也該離開這裡啦。雖說是覺得有點可惜，不過畢竟是人家的決定嘛。不過幾乎就是在一兩天後，李先生的狀況突然惡化，也就暫時拖住腳步。

　　偶爾，她們會聽見李先生昏昏沉沉地，低聲地喊出一個音節有點複雜的──名字吧？出現的次數多了，猜著是名字的人也多了。但知道是名字又怎麼樣呢？護理師們總是會嘆一口氣說，誰也不知道那個人是誰。

　　（要是知道李先生喊著誰，就有辦法聯繫到人了吧？）
　　（就算是個薄倖的情人，也至少能夠問問有沒有誰真正可以照顧這位Mr. Lee吧？）



　　而當然──這樣的意外，完全在他掌握之外。原來他是想，既然身體養好一點了，就去其他國家吧。在那之前，當然得去銀行一趟，領一筆錢，結清醫院的費用，也是到下一個落腳地的生活費。只是他怎麼樣都沒想到，原先想著神是還要給他一點時間吧？這個身體，卻這樣的時候垮掉。

　　會被找到，他很清楚，別說金希澈在警界的人脈，加上一個朴正洙與崔始源，要逮住他──如果他們還願意──就是打幾通電話的事。入住這裡的醫院確實是碰到一些問題，他想來想去，也只敢找當初他在美國拿到新身分之後，負責管理他的警官。

　　現在去過銀行了，這個身體才拖著他，不讓他走。

　　要是被找到……會是誰來找他？比較清醒的時候，李東海也只好拚命地想，應該不會是赫宰的，鎮長不會離開殺手鎮。正洙哥就算走得開，也不會丟下希澈哥自己一個人在鎮上（但這兩個人，也不可能一起離開殺手鎮吧？）或者會是……崔始源？

　　或許誰都不是。或許，連被追逐、被尋找，也是他的想像。
　　他畢竟是騙了所有人啊。

　　連哥哥們，他都騙了……



　　「……」崔始源看著到手的病歷，又看了看前鎮長與金希澈，那個意思很簡單：不樂觀。

　　「你快說！」小醫師當然知道崔始源在想什麼，不外乎就是不讓他知道，這個他一直很擔心的哥哥，是不是出了什麼狀況。瞞不住的事就算了，金希澈嘆一口氣說，他一路上的狀況不是都不好嗎？

　　「醫學上的名詞我不大熟……」很快地，他想出一個辦法。「總之赫宰的機會來了。」

　　「他跑不動了？」說話的是前任鎮長。崔始源點點頭，看著小鎮醫師一下子紅了眼眶。哎……他小小嘆一口氣，這不是壞事嘛，這個騙子說，虛弱是虛弱，被要求臥床，低燒一直沒有斷，但是還活著，生命徵象目前也還穩定，就是跑不了。

　　「我來聯繫赫宰吧。讓他去那個醫院，把人接回來就沒事了。」現在是這樣，但誰知道之後會怎麼樣？崔始源聰明地隱去最後幾句話沒說，只是看了朴正洙一眼。

　　朴正洙點點頭。崔始源乾脆地拿出手機，撥通一個電話號碼。

10

　　於是，在Mr. Lee入住幾個月後，小鎮醫院來了另一位Mr. Lee。你們這裡有一位叫做Lee Dong-hwa的病人嗎？殺手鎮的現任鎮長啃著不算流利的英文問，櫃台人員看看他，便問：你是病人家屬嗎？有沒有身分文件證明？

　　「我是他的……Lover。」說是朋友肯定不行，說是家屬，他是真的拿不出文件證明。其他的語彙嗎？這種時候他的腦子裡又一片空白的。李赫宰說出這些話的時候，是連耳朵都變紅了。櫃台人員看著他，沉吟了一下又撥了電話問護理站。幾分鐘之後才看著李赫宰說，有沒有他的家人可以證明？病人今天狀況不好，我沒辦法向他求證。

　　「wait a minute.」

　　這時候急躁也沒用，李赫宰深吸一口氣，拿起電話撥給崔始源。你等等，這個資深騙徒說，一邊跑進診間，笑嘻嘻地對小醫師說，赫宰在線上，他見不到東海，你幫我打電話給希澈哥吧？

　　（候診中的病患紛紛撇過頭。）
　　（畢竟哪個都惹不起。）
　　（小醫師惹不起，這個騙子也惹不起！）

　　要一點時間，金希澈嘆一口氣說，這要找個人去說話才行。聽見崔始源轉述，李赫宰愣了一下，腦子裡只想著，但那傢伙，不就是在某個病房裡嗎？

　　在這個建築物的某個房間裡。只要找到那傢伙，他就能夠把人帶回家了，不是嗎？

　　他想了幾個不同的辦法，或者闖、或者潛入；呀，李赫宰，你冷靜一點！金希澈在電話的那一頭喊起來，他現在能跑到哪裡去？你找個旅館住下來，我明天讓你見到那個臭小子！

　　怎麼可能？他乾脆去了候診區，等著電話隨時響起來。到了晚間，醫院很客氣地請他走；他乾脆待在醫院外。能跑到哪裡去？殺手鎮的鎮長開始有些生氣。弄成這個樣子，到底還想跑到哪裡去？

　　（天氣是真的很冷。）
　　（但他抬頭看著窗子，有些亮著燈、有些暗著燈，那傢伙在哪裡？李赫宰瞇著眼睛看，一邊想自己能不能潛進去。）

　　（手機的螢幕亮了起來，是朴正洙傳的訊息。洪基去打電話了，這個哥說，你等就是了，別做傻事。）

　　……等就等吧。他跺著腳，算是活動自己的身體。不是走不開，這畢竟是鎮上，他就落腳在不遠處的小旅館。

　　但只要自己走開了，李東海就會逃走吧。
　　終於追到了，就想盯著那個人，直到把那傢伙，帶回他們的家。



　　等了一晚上，等到天亮、再等到醫院開始有人陸續上班；也有一些晚班護理師看見他還在，友善地對他笑笑後，便交頭接耳地走了。李赫宰耐心地等到整個醫院都開始運作，才又走進大廳、走到櫃台前。櫃台上的服務人員當然是認出他了，便笑著說，原來你真的是Mr. Lee的Lover啊？

　　（聽說是大使館打了電話來，又傳真了公文，說是國民尋求協助。）
　　（他們不放心，又在網路上找了韓國大使館的電話，確認確實是有這回事。）

　　「他在這裡。」體貼地把樓層與房號都寫在紙張上，知道李赫宰大概沒辦法聊什麼，服務人員又比了一下電梯的方向。謝謝，李赫宰低頭道謝過後，便咬著牙，一邊往電梯的方向走。

　　他開始想，如果再看見那個人，他要說什麼？
　　他想，首先要逮住這個人，然後要做什麼？（電梯很快上升到他要去的樓層）該說的、想說的事情似乎很多，但越是往那個病房走，他就越是覺得，好像什麼都不用說。

　　那傢伙，就是什麼都知道才跑的。（他找到病房，推開門）正在量血壓的護理師轉過頭，有些驚訝的，Lover？年輕的護理師比比像是睡著了的李東海，又笑著比比他。

　　我－－幾乎就在看見李東海的瞬間，李赫宰只覺得，是什麼都無所謂了。

　　比之前瘦削許多。蒼白的臉上，帶著低燒特有的潮紅。頭髮也長長了，金希澈看見了應該會說『呀，李東海，你的頭髮是怎麼回事啊？！』之類的話吧。李赫宰卻只是站在床前，看著護理師收了器具，紀錄數據，然後推著推車走了。

　　他想過許多再見到李東海時的場景，總而言之都是這個人耍賴的樣子，固執的樣子；但沒有一個是像現在這樣，只是安靜地躺在床上，真的哪裡都不去了。

　　他走到床邊，忍不住伸手去探李東海的額頭；李東海倒是醒了，看見是他，卻沒有特別驚訝。被你找到了，這傢伙喃喃地（又忍不住靠著他的掌心）眼神多少有些渙散。

　　怎麼辦啊……李赫宰聽著眼前的這個人說，我已經沒辦法再逃了……

　　「你要逃去哪裡？還要去哪裡？」

　　發出的聲音低低的，一滴、兩滴淚水，落在床圍邊，你還想去哪裡？李赫宰吸了一口氣說，我要帶你回家了，你還要去哪裡？

　　「之前的事我都知道了。」
　　「我們就是兩個壞胚子啊。兩個壞胚子在一起，有那裡不對嗎？」
　　「你擔心的那些事……你不想要我待在身邊的時候，說就是了。」
　　「總是有辦法的。兩個壞胚子，哪裡會想不出辦法啦？」



　　從一滴、兩滴的淚水，變成帶有濃重鼻音的話聲，然後就什麼都不說了。原先還有些昏沉的李東海，這時才又更清醒一些，反應過來，這不是他的夢境，眼前不是出現在夢裡的李赫宰。所以，是真的追來了？他努力地讓自己的腦子運轉，是真的有人在找他、一直在找他。

　　哎，只好苦笑一下，所以他當然得偷偷逃走啦，看看這個人，把手抽回去，只是為了蓋住自己哭得很醜的臉。

　　像他這樣的負累，一時之間，也只好想，什麼都好，道歉也好、要他說什麼也好，只要這個人不哭，自己做什麼都可以。

　　「好啊，我們回家了。」李東海聽見自己的聲音，輕輕的。

　　（即便是這種會讓他有點為難的事。）
　　（他也只好暫且答應下來。）

＊

　　「找到人了。」看著手機上的訊息，朴正洙話說得很簡單，只是把自己的手機遞給金希澈。金希澈接過手機看了一下，還是皺著眉頭，還要住院幾天？這麼嚴重？

　　「臭崽子」金希澈往沙發上一靠，一邊喃喃地。「回來我非得修理他一頓。」

　　「生不起來的氣，就不要勉強自己了。」隨手拿起茶几上的髮帶，朴正洙把一頭顯得略長的黑髮往後紮起；你不要下來沙發，這位前任鎮長交代，我要拖地板。

　　「……」只好把兩條腿都抬到沙發上。朴正洙當然時看見了抬起左腿時的不自在，他拍拍這個人說，藏什麼，你有什麼事我不知道的？

　　「真不懂你看上我什麼。」還是嘟嘟囔囔。說是看上他這個人嗎？就憑這條腿，大概就說不上有什麼條件吧。聽著這個人又在說一些亂七八糟的話（都這麼多年了，怎麼還不相信他啦？）朴正洙拿著拖把往地上一戳，誰說是你的人？這位前任鎮長皺著眉說，我看上的是你的臉。

　　「臉會老嘛。」而且，這不就老了嗎？嘟嘟囔囔、嘟嘟囔囔。終於是被煩得沒法子，朴正洙把臉湊到這個人的眼前，仔仔細細端詳過後說，老了也好看。好了，你還擔心什麼？

　　「既然都這樣了。」也確實是好多年了－－金希澈也沒有沉溺在情緒中太久。反正腰痠的也不是他，前刑警看著前任鎮長，乾脆指指自己的嘴唇。「要不要親？」

　　「當然。」話音剛落，就直接瞭當地送上自己的唇。正洙啊，前任鎮長聽見這個人一邊吻著他的唇、一邊喊他的名字，呀……別掃了，我們去房間吧。

　　（前任鎮長則是彎起嘴角。）
　　（當然也沒有什麼拒絕的理由。）



　　另一頭，李東海則覺得，自己像是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在那個夢裡，李赫宰沒有來找他。他走過一個又一個的國家後，最後終於放下心，一個人悄悄地回到韓國，回到他的故鄉。

　　那是──已經沒有人記得他的地方。但他還記得很清楚，有關故鄉的山與海；偶爾也有人問他，你是這裡的人？聽著口音是啊，怎麼沒見過你啦？

　　這時，他就會大笑著說，哎，年輕的時候不懂事，早早就離開家了。只是這幾年累了，只好回家來。在那個夢裡，他總是笑著笑著，便忍不住想到那個人。既然放棄了，就很好，他告訴自己，他才不會擔心，赫宰也才不會傷心。

　　在那個長長的夢裡，他後來就一直生活在那裡；安心地，過著不再會有人想起來的生活。來找他的赫宰，果然是夢吧？他一邊想，一邊慢慢地從夢裡醒來，睜開眼。

　　病房裡只有他一個人。

　　啊……所以，那都是夢吧？他抬起手，還沒把一件事想完，便聽見有人推門而入。李赫宰從門外走進來，看著他。醒了？他聽見這個人說。

　　他看著李赫宰，是過了一會兒才能發出聲音說，真的是你啊。

　　「早知道真的是你，我就不要答應你了。」

　　「不要答應我什麼？」

　　看到這個人還在，於是也安心了。李赫宰拉來椅子，板著臉坐到床邊。哥哥們都知道了，他說，你還要躲去哪裡？

　　「厲旭很生氣。你就算回去了，也要去他那邊住個幾天。」

　　就算聽見他說這些話，這個人也只是無聲地笑著；不作任何承諾。不承諾就不承諾吧，李赫宰覺得自己簡直是窩囊到了極點，明明知道這個人滿腦子都是壞主意的，他卻只想對這個人說：

　　「不回家也可以。我可以幫你另外找一個房子。」
　　「事情我都知道了……你之前失蹤的事，我也知道原因了。」
　　「……在意那些幹嘛？我有比較好嗎？我有比較乾淨嗎？」

　　「你會下地獄，我也會。」

　　「呀……」下意識地想掙脫，李東海只好強迫自己笑著說，講什麼地獄不地獄，我們不都活得好好的？李赫宰卻只是安靜地盯著他看。許久許久，才吐出一口氣說，活著更好啊，我們可以待在彼此身邊，或者是沒那麼遠的地方。

　　「你……」不要說那麼讓人難過的話，才正要開口，護理師便敲敲門，推著推車走進這頭的病房；是例行的巡房，但看著顯然有些困窘的李赫宰，便笑著說，lover？

　　「lover？」乖乖地讓護理師替自己量血壓，李東海看著別過頭去的李赫宰，護理師很快地進行手上的工作，一邊說，這位先生表明是你的lover，多麼lovely啊，我還以為東方人比較害羞。

　　什麼時候說的？他來這裡找你的時候就說了，哎，護理師一邊寫著紀錄一邊說，Mr. Lee說有人很愛他，但他看起來實在太悲傷，我們還在想是怎麼了呢，現在看起來，他說的是真的，真是太好啦。

　　原來是要調侃李赫宰的李東海，這下子反而說不出話來－－你說……partner就好啊，李東海吶吶地。李赫宰沉默了一下才說，lover就lover，一開始我也沒說錯。

　　「喂。」
　　「嗯？」
　　「醫生說你的狀況比較好了。」

　　當然不是他問的，是崔始源不知道拿到什麼好處，一邊幫忙翻譯了醫師的說明。等你再穩定一點，我們就回家了。李赫宰看著這個人說，帶點強硬的－－你不要動什麼心思了，你的護照在我這裡。

　　「希澈哥說你再跑，他就要叫他認識的人飛過來。」

　　「回去啊……」啊，會這樣說，就是希澈哥很生氣吧，厲旭大概也是。原來他就是下定決心要跑的，也擔心看著這個人，他就走不了；現在呢，還真的證明他想的一點都沒錯。

　　「還有。」眼前這個很多心思的人，在沉默了一會兒後，又深吸一口氣。

　　「我不會變的。」現在不說，大概這輩子都不會說了。李赫宰吐出一口氣說，不論你以前做過什麼，經歷過什麼，之後我們要一起面對什麼。

　　「我不會變了。你跑到哪裡去，我都不會變。」
　　「我就是擔心這個啊。」

　　是因為開心吧，所以他的狀況很好。但萬一又變得……不好呢？只覺得自己一下子又沉進那個泥淖裡－－幾乎是要沉下去了：他本能地伸出手、蓋住自己的眉眼，卻在幾乎是在同時，感覺到一個吻落在他的手背上，接著是指節、接著是他的鼻尖。

　　「擔心也不會改變的事，就不要擔心了。」這個人說。我們要回家了。然後移開他的手，輕輕地，吻著他已經有些發紅的眼角。不要擔心，這個人翻來覆去地，就只是說，地獄我們也得一起去啊，嗯？

　　能怎麼辦？他也只好點點頭。

11

　　而在李赫宰與李東海要抵達韓國的這一天，朴正洙起了個大早，先把家裡內外打掃過一次。向來都晚睡晚起的金希澈，卻是在手機的幫忙下爬起床，一聲不吭地便去了浴室梳洗。朴正洙不動聲色地，快速結束手上的工作，換上外出服。

　　「等我一下。」才想著要獨自去鎮長辦公室，便聽見浴室裡傳出金希澈的說話聲；我今天也要去。去幹嘛呢？朴正洙嘆了一口氣，當然曉得這個人會去的。

　　梳洗、換過一套外出服，朴正洙看見這個人拿起手杖時，帶著一半試探地說，走路去吧？你順便活動活動。偏偏這個最不愛走長路的人只看他一眼，便說，好啊。

　　「……」啊哈。於是這個人好好地穿上鞋，一路慢慢地，陪他一直走到鎮長辦公室；雖然坐在沙發上休息的時候，一直揉捏按摩那條傷腿，卻也沒有像平時一樣抱怨。朴正洙不動聲色地拿起手機，發了訊息給李赫宰問，你們一路都順利嗎？路上有碰到麻煩嗎？

　　很順利。李赫宰很快地回復，快回到鎮上了，有人來找麻煩？是警察？

　　這個嘛，說是也是。朴正洙很快地結束這個話題後，把手機放回桌上。他花了一點時間，決定要繼續放置桌上這些公文；而也如李赫宰的回報，幾十分鐘後，現任鎮長帶著李東海回到殺手鎮，進了鎮長辦公室。

　　「正洙哥？」看見朴正洙的表情，就知道有事情發生。李赫宰原先還想是不是自己跑出去找人的事被知道了－－卻看見金希澈從沙發上站起身，走到李東海面前。哥……李東海低下頭，喊了一聲，卻是在他們的注視下，金希澈搧了這個弟弟一個巴掌。並不重，卻明快俐落。

　　哎－－朴正洙只好捏著眉心。他看見李赫宰轉頭看他，帶著一點求情意味的。他就是擺擺手，要李赫宰別管。

　　「道歉呢？」
　　「……對不起。」

　　巴掌搧得很乾脆，李東海的道歉也很乾脆。金希澈看著這個弟弟，過了一會兒，才一個人撐著手杖走出辦公室；朴正洙看著人往外走，當然外套拿了就跟上。呀，這哥走出去之前之說了，我代理結束了，你看著辦。

　　……看著辦什麼啊？李赫宰抓抓頭，是不那麼擔心了（一個巴掌能解決的事，都還好說）一時之間也沒能講什麼；卻在這樣的時候，聽見李東海小小地吐出一口氣。

　　「希澈哥果然很生氣。」

　　「他為了找你，欠了很多人情債。」還在當警察的後輩、已經不當警察的後輩；還有那些前輩，還有朴正洙去找的鄭家……當然啦，他這個當鎮長的，可以溜出去，也是靠這些人情債。認命地走到辦公桌前，李赫宰只消看一眼就曉得，這幾年，代理的前鎮長肯定只處理那些最緊急的公文。

　　「我回頭再去找希澈哥吧……你去那裡等我，我跟厲旭聯繫一下，他那邊的房間應該準備好了。」現任鎮長一邊翻看桌上堆得亂七八糟的文件，一邊指了指沙發。

　　「我要跟你回去啊，我去厲旭那裡做什麼？」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李東海才一臉若無其事地對李赫宰說。李赫宰卻是連頭也不抬地，你去他那裡待幾天。

　　「我不是說了嗎？你的事……我都知道了。」

　　聽見李赫宰這麼說，李東海多少有些緊繃、卻又訕訕地（這比他哥搧他巴掌，還讓他難受）那我自己去找厲旭，這個剛剛下飛機沒多久的人是這麼說的；李赫宰則立即回應，我等一下送你去，你等我。

　　「……」如果不帶他回家，而是要先去小鎮醫師那裡，又何必非得親自送他去？即使要讓他難堪，也不需要這樣大費周章吧。正胡思亂想著，李赫宰卻對他說，我待在那裡陪你也可以。

　　「回來就要立刻跟我一起待在家裡，會讓你很不安吧？」

　　會壓垮一個人的情感不只是恨，愛也是。這麼許多年……他花了這麼許多年，不是只找人而已。很快地把公文收攏在一起，李赫宰一邊從坐位上起身。再說了，他對著還沒能夠反應過來的李東海聳聳肩，你敢自己去找厲旭嗎？

＊

　　結果就是，即使是李赫宰陪他去了－－這個印象中總是對他很好的弟弟，卻真的是對他大大地發了一頓脾氣。

　　哥這算什麼呢？為什麼連我連都騙！？累積了幾年的情緒一下子爆發，候診室的病患，只好暫且先撤離診所。畢竟，小鎮醫師雖然醫術很好，但這幾年來不但脾氣越來越壞，而且總是會遷怒（嗚嗚嗚）……當然啦，以他們這些惡人的手腕，要整治一個小個子醫師有什麼呢？（嘿嘿嘿！）

　　不過討厭的騙子幾乎天天都來診所也就算了，連金家的前任教父偶爾都會來找小醫師聊聊天；在李東海回到殺手鎮這一天，更是連咖啡館的老闆都陪著來啦。病患們交頭接耳地（兩個人都來了？為什麼啊？）十幾分鐘後，金鐘雲離開診所時，靠他最近的幾個病患聽見他交代咖啡廳老闆，把李東海的身分證件都鎖進保險箱，他不說話就不准拿出來。

　　所以，現任鎮長違規帶回來的人，其實也被金家的前任教父照管？病患面面相覷，在看見連騙子都上門的時候，大概也就知道，鎮長違規是違規，但眼下應該是當作什麼都不知道，比較妥當。



　　「呀，你這傢伙，是跟厲旭說了什麼啊？」

　　－－在這裡等我，我忙完陪你吃晚餐。李赫宰是這麼說的，便趕回去鎮長辦公室處理公務；金厲旭有一屋子病人要看，崔始源推門走進來的時候，當然看得出李東海真正想說的話是，連你都要來監視我嗎？

　　「你回來就沒我的事了。」咧開嘴笑，其實是我要感謝你。這個特級騙子拉了一張椅子坐，一邊又看了看他，希澈哥可真是灑下天羅地網找你啊，崔始源一邊放下手上的咖啡說，你居然能躲這麼久。

　　「躲人比找人容易多了。」要到這時候，他才有餘裕打量這個說是要給他用的房間。說穿了，就是當年裝修好的病房。你說為什麼啊？偏偏就是對著這個騙子，李東海就自覺能夠問出口。如果要我待在這裡，為什麼要帶我回來？

　　是真的要把他關在這裡。他的各種身分文件、信用卡、提款卡，都被金鐘雲搜身搜走，連手機都不讓他留；但又不讓他回家。剛剛說了，要出去走一走，金鐘真就立刻說，以後晚餐到咖啡廳吃吧，鎮長大人會來接人。

　　彆扭得很－－忍不住抱怨起來，崔始源卻是搓著下巴，喂，這個騙子說，但是晚上不用跟赫宰待在一個家裡，不用總想著要怎麼回應他，怎麼樣才不會讓他失望，這樣你也比較輕鬆吧？

　　「……赫宰也很辛苦。」

　　斂下眉眼，李東海停頓了一會兒，說被找到之後沒想繼續逃－－當然是騙人的。

　　就算已經有些搞不清楚自己是為什麼而逃，也還是想逃走。但看著這個人就算笨拙地，也還是要親手照顧自己；在上飛機前，時時刻刻都把他擺在眼皮子底下。出發的前一晚，他說去剪個頭髮吧，這麼沒精打采地回去，哥哥們又要更擔心吧。這個人是陪著他去了，於是他看著鏡子裡的李赫宰，一邊還得聯繫鎮上，卻又堅持要待在他身邊。

　　說不上來，就是心底沉甸甸的。他不敢告訴任何人，剛剛李赫宰說要回辦公室的時候，他確實是鬆了一口氣。

　　「聽說你被希澈哥揍一頓？」

　　「什麼揍一頓。」簡直是要失笑，不過……李東海只是淡淡地（他很快地反應過來，崔始源只是要讓他說話）那也是我活該。

　　「被逮回來，的確是你的不對。」一邊說，一邊忍不住確認小醫師還在樓下看診。崔始源咧開了嘴，你不在的這幾年，厲旭也真的擔心得不得了。

　　「真是，擔心到我居然可以跟他一起吃晚餐，就我們兩個人。」

　　「呀－－」就算知道這個壞胚子講這些話，一定都有目的，李東海還是忍不住笑起來。你是拿我去交換了什麼啊？他問，崔始源則認真的算過一輪，吃飯、約會、抱抱，這個騙子認真地說，抱抱要花最多時間……而且最多只有一分鐘。

　　「不過，你不會懂啦。」畢竟那兩個是該做的事都做了的關係，他跟小醫師呢，現在最多只到抱抱而已。裝模作樣地哀嘆說，小醫師得到最後關頭才會來找他。又眨著眼睛炫耀「被依賴的感覺很好。」

　　「我跟你不一樣。」就算是開心，也還是保持清醒。李東海看看這個病房，試著讓自己彎起嘴角。

　　「真希望我也有一天，可以說類似的話。」

　　「赫宰不需要你做這些事。」

　　看著李東海，崔始源把手指按在唇上，提醒自己，不是他的事，自己不應該過度干涉。

　　（來說這些話呢，只是因為他答應小醫師了，來看看李東海的狀況。）
　　（稍晚一些，他就要把厲旭偷偷帶出鎮外吃飯啦－－）

　　「你呢，就當作重新跟他談戀愛好了。」

　　聽見小醫師走近的腳步聲，崔始源做了一個禁聲的動作。剛才跟你說的那些事，這個騙徒說，你可不能說是我說給你聽的。

　　「始源哥在陪東海哥。」上樓來的小醫師，顯然不是一個人；李東海聽見講話聲越來越近，也開始有一些緊張。晚上要麻煩你，他確定自己聽見的是李赫宰的聲音。看了一下牆上的掛鐘，也確實是到吃晚飯的時間了。有個人敲敲病房的門，接著推門進來。

　　「我們去吃飯吧。」李赫宰站在門口，若無其事地對他說。

　　（他只好點點頭，總覺得自己一定看起來很笨拙，像是當初那個少年。）
　　（李赫宰呢，卻是只管對他伸出手。）

＊

　　而在幾個小時前－－朴正洙花了一點時間，追上金希澈。

　　追上倒不是什麼難事。只是，他還跟李赫宰借了車，把車開出停車場，慢慢地跟在一拐一拐往前走的金希澈身邊。其實說穿了，就是怕這個人走得太累。

　　「哎，上車吧。」光看姿勢都知道，這個人差不多是要到極限了，朴正洙停車、下車、及時撐住自己的這個人。你生東海的氣我知道，只好嘆著氣說，但幹嘛拿自己出氣啦？

　　「臭崽子不像話，你剛才也揍過他了。要是不夠，我現在帶你回去，你再打他。」

　　「……正洙啊。」腿實在疼，金希澈幾乎是要癱坐在路邊；朴正洙是太有經驗的，總之是背著他，想辦法把他帶回車上。怎麼了？一邊從外套口袋裡拿出止痛藥，這位前任鎮長溫著聲音問，什麼事？

　　「為什麼是我？」
　　「你是說，我當初為什麼會跟你在一起？」

　　地下匯兌之王指定的接班人，結果最後跑去跟一個小刑警私奔－－從姜鎬童嘴裡說出來就是這麼回事。私奔也就算了，又弄了一個殺手鎮，自己幹著鎮長，耍著手段把小刑警弄出來，就把位子丟給李赫宰，

　　「當然是因為很愛你啦，不然是因為什麼？」

　　看著這個人配著水、吃了藥，臉色慢慢緩過來，朴正洙才關上車門，一邊把車子往兩個人住的公寓開。那為什麼是我？這傢伙呢，偏偏還要繼續問。你跟赫宰－－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什麼怎麼回事？」朴正洙挑了挑眉。你跟赫宰，金希澈忍著不嘆氣，明明都有更好的人可以選吧？而不管是他，或是李東海，都只會給人添麻煩而已。

　　「赫宰就喜歡給他添麻煩的。」撇撇嘴，然後再給他添麻煩。走路得花上二、三十分鐘的路程，開車倒是幾分鐘就到了。把車停在家門前（鑰匙也扔在車裡，反正李赫宰總之要來把車拿回去）朴正洙轉頭看著金希澈，哎，他說，晚上不做飯了，我們去鐘雲那裡吃晚餐吧？

　　「你要是累了，乾脆我們在家裡吃拉麵，我來煮。」想也知道那兩個今天才回國的崽子，大概是沒什麼心思在家裡吃飯。要是又在咖啡廳碰到了，他這個當哥的在場，應該會掃興吧？金希澈想了一下說，你今天休息吧，我來煮。

　　「我前幾天看到一個食譜。」

　　－－好吧，愛歸愛，廚房的事情是絕對沒辦法妥協的；也實在是怕了金希澈在自己珍貴的廚房裡亂搞。朴正洙眼珠子一轉，便笑著說，拉麵你沒吃過冷的吧？要試試看嗎？

　　「就是煮個拉麵嘛。」雖說不能自己下廚很可惜，不過也知道這個人擔心。拿過手杖，一邊跨出車外，金希澈象徵性地抱怨幾句，便慢慢走到公寓入口。我們回家吧，他轉頭對朴正洙說。

　　朴正洙笑瞇了眼。

12

　　李東海只在診所住了幾天，就被接回他與李赫宰一起住的那個家。

　　怎麼說呢？就是匪夷所思吧。李東海還記得李赫宰反覆問自己，回這個家真的沒問題嗎？實在不行，咖啡廳樓上還有房間；這個嘛，李東海心知肚明自己的狀況，卻又覺得，那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反正我都跑不掉了。」窩在咖啡館裡，李東海一邊忍不住抱怨起來。早上非得要我一起去辦公室，我說我自己待在家裡，他又說不放心；我都幾歲啦？這個人就是哼哼的，為什麼我連一、兩千元都不能放在身上啊？拿著一、兩千元，我是能去哪裡？

　　「你啊，就讓赫宰省點心吧。」說話是說話了，但金鐘雲不置可否的（李東海的證件、財產，基本上都在他的保險箱裡）金鐘真則忍不住插嘴說（一邊擦杯子）赫宰哥不就是不讓東海哥待在沒人陪的地方嗎？李東海愣了一下，便嚷嚷起來，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嚷嚷是這麼嚷嚷的，但他也知道，說這些話，只是讓每個人都安心而已。

　　太安靜不好、只有笑容也不好；說太多話不好、惡作劇過頭也不好。總之，他怎麼做都讓人擔心。覺得沒人注意到的時候，他偷偷嘆出一口氣。金鐘雲當然是注意到了，但也只當作沒注意到。



　　慣出來的臭毛病。看著李赫宰把人帶走，又看著朴正洙走進來說要喝茶。這個前教父是這麼想的，金希澈打那一巴掌幹嘛呢？不就是想著這個弟弟心底積累的愧疚嗎？一巴掌打得散，他做哥的打了。否則，誰下這個手？

　　朴正洙也是。撇撇嘴，金鐘雲多少有些不以為然──李赫宰當然是不可以離開殺手鎮的。但能這麼一手遮天，讓李赫宰一去這麼多年，還能把一個跑出去的李東海帶回來，朴正洙說穿了就是包庇。偏偏呢，朴正洙偶爾有空來這裡喝杯茶，還總得皺著眉頭抱怨，也不知道是解釋給誰給聽。

　　『赫宰不把東海找回來，他睡不好覺，希澈也睡不好覺。』
　　『我花了多大力氣才把人養好了？兩個臭崽子！』

　　這個前地下匯兌之王的大總管這麼說。不是談戀愛給他們看過了？還能搞成這個樣子！哎，解釋還得帶炫耀，金鐘雲大概就是挖挖耳朵表示，聽見了，聽見了。

　　只是他們也都知道。日子得過下去，不是李東海回來就沒事了。又喝一口茶，朴正洙皺著眉頭，警察那邊一直想知道赫宰帶回來的人是誰，他斟酌著發話，我看洪基未必能彈壓得下來。

　　「我叫鐘真打個電話回家裡。」

　　金鐘雲無所謂地說。朴正洙點點頭，表示認同這個做法。也在這個時候，店裡的鐘敲響四聲，金鐘真想了一下，乾脆地拿起電話。



　　只是，李東海怎麼樣也沒料想到，自己會這麼快就需要診所樓上的那個房間。

　　大概－－是在回到殺手鎮的一個多月後吧。他知道自己的狀況正在變好，也慶幸已經不再是那麼負累的存在時，卻在一個什麼都很好的清晨，發現自己又被拉進那樣的泥淖裡。

　　－－知道窗外有陽光，聽著動靜，李赫宰似乎是剛起床。只要他走出房門，這還是與平時沒有不同的任何一天。但偏偏吧，他幾乎是清醒的同時，就被用力往下扯。

　　感覺像是什麼啊－－那是對著金厲旭說的，像是動一動，自己連口鼻都會被淹沒，所以連掙扎都做不到。

　　這一次會沒頂嗎？或者是下一次？要是自己一個人待著，那也就算了；偏偏是在家裡，赫宰就在外頭，他萬一發現了……一邊這麼想著，一邊就更著急。

　　身體忍不住想掙動，但卻像是又陷入一些。想要發出求救聲，卻依然只能費力地大口吸氣；幾乎是要放棄的時候，便聽見有人敲門，東海？李東海？他聽見李赫宰喊了他幾回，又敲門幾回，便逕自開門、快步走到他身邊。沒事了，他被人抱住，抱在懷裡。熟悉的鬍後水香氣提醒他，是李赫宰。

　　是毫不猶豫地緊緊抱住，也不管他其實是掙扎的（不想被看見）也因為湊得太近，所以聞到了淡淡的血腥味。你受傷了？李東海其實只是喃喃地，這個人卻無聲地笑了一下說，剛剛在刮鬍子，你該起床了……又一直沒動靜，就進來看看。

　　並不急著把他帶離房間，也不急著開燈或拉開窗簾，而是抱著他，一直到他終於可以好好呼吸；沒事了，李東海記得自己是想推開這個人的，你不是刮到臉了？我看看。

　　真的沒事了？反覆問了幾次，李赫宰才終於放開他；李東海看著李赫宰左臉上的明顯刀傷，就是皺著臉說，也刮得太深……其實我沒事。嘆著氣要下床找藥膏，這個人卻乾脆抱著他，一起躺回床上。


　　「喂。」
　　「嗯？」
　　「你知道嗎……我去木浦找過你。」

　　他們初識時，這個人嘴裡還帶一點家鄉的口音。想著會不會去那裡呢？從不知道哪個國家回到鎮上沒有多久，李赫宰就去了木浦。當然是沒有找到人的，卻總在街道上頻頻回頭。

　　「聽到人說話就覺得是你……老是想回頭看，是不是就找到你了。」

　　結果在木浦待了比預定更長的時間。因為比起在外國……熟悉的說話方式，總是會讓人想回頭看，是不是那個人；不辛苦嗎？李東海放棄掙扎了，就是閉著眼睛說。

　　「很辛苦啊。」
　　「對不起。」

　　「嗯……」於是，李赫宰又收緊了一點手臂。「所以想求救的時候，喊出來也沒關係。」

　　「不會比找不到你更難受，也不會比找不到你更辛苦。」

　　－－只要可以一直跟這個人在一起啊……李赫宰想起朴正洙曾經說過的，那是在金希澈剛剛到這個鎮上、情況還很不好的時候。朴正洙卻是連發過脾氣都不曾有的，你沒有幾乎失去一個人過吧？那時，這個哥是這麼說的，跟那比起來，這實在是沒有什麼。

　　那時的他，不能說完全不懂朴正洙想說的。但要完全明白了，是要到這個時候。喂，李赫宰把臉埋在李東海的肩窩裡，我會一直進來看看你，隨時都可以像這樣抱著你。

　　「……」

　　聽著李赫宰抽了一下鼻子，李東海就是苦笑說，哎……我不是回來了嗎？他是想這麼說的，卻在張開嘴的時候，嚐到一口鹹味。他試著伸出手，去摸自己的臉，啊，是哭了嗎？李東海就是愣愣的，他也會哭嗎？

　　「呀……我沒事的。」連說出來的話，也像是李赫宰一樣，像是要哭出來一樣的。李東海很清楚，他還沒有離開那片泥淖，還在那片泥淖邊徘徊。但現在的他，偶爾也可以回頭看那片泥淖一眼。

尾聲

　　在那之後，又過了許多年。

　　那片泥淖不會離開了，李東海心知肚明。他做過的事就是做過了，要擺脫卻實得花時間。他的許多心事之一包括李赫宰總是不肯跟他做愛（親吻倒沒什麼問題）、為什麼他離開殺手鎮還回得來？還有他瞞著李赫宰的那點小‧祕‧密。

　　當然啦，他也納悶過的，為什麼他放在心上的這些事，幾乎都與李赫宰有關？偶爾吧，偶爾去診所樓上的病房過夜時，小醫師會上來陪他聊天，他偶爾也問問這樣的問題，小醫師就是翻個白眼說，除了赫宰哥，東海哥還在意什麼事嗎？

　　「利特哥只在意希澈哥，大概就是那樣的意思吧。」

　　就跟始源只在乎你一樣嗎？李東海幾次都要把這句話說出來，幾次都是到了嘴邊，但看著小醫師警告的眼神，只得又把這句話吞回去。哪，哥想想，關於這件事，小醫師倒是問過一次李東海。上一次哥回鎮上，是為了什麼？

　　「因為覺得自己快死了。」

　　到了這個時候，就能不是那麼在意地說；我那時還在美國，李東海瞇著眼睛想，那時真的很難過……什麼辦法都試過了，但我就是有一種，什麼都不會好起來的感覺。

　　「那時候什麼都不能做……後來看到一篇文章，談怎麼過老年生活，作者說應該要跟過去有嫌隙的人和好。」無聲地笑了一下。

　　「我跟赫宰當然沒什麼嫌隙啦……只是我欠他一個……道歉？我那時就那樣跑了，他一定難受很久吧？」

　　「所以我就跟正洙哥說，我要回鎮上來。」當然不是說實話，只說了有想見的人。哥哥們當然不會為難他，立刻就安排他回韓國。但一直到上飛機前，李東海就是笑著說，我都還不知道這樣做到底對不對。

　　這個嘛，這一天，小鎮上的金醫師只好對這樣反覆出現的自我質疑不置可否。倒不是不在意，而是知道外頭有人在。有些人，小醫師一邊想，職業習慣是真的不會變；譬如以前幹的是拿錢殺人的行當，就算收山這麼久，走路還是不大發出聲響……不過話又說回來了，眼前這哥也可能是發現了，但不想說破。

　　「樓下好像有聲音，我去看一下。」胡亂找個理由走出這個病房，毫不意外地在門口發現一個李赫宰。小鎮醫師朝著房裡努了努嘴，李赫宰點點頭，便直接走進病房。李東海當然是一點也不意外的，坐在床邊，他拍拍自己的身邊，讓李赫宰也坐在病床上。

　　「在這裡做你會比較有感覺嗎？」
　　「少說那些笨話了。」

　　看著露出一口白牙的李東海，李赫宰當然知道這傢伙在說什麼。我們不是講好了？鎮長大人就是拍拍男友的腦袋，等你願意讓我看你的身體，我們再來說這件事。

　　「我不用脫衣服都可以跟你做。」

　　齜牙咧嘴。李東海也覺得自己傻得很－－其實都說過了，自己的身體上還有一些以前的痕跡，自己都不大喜歡看見，當然更不用說讓李赫宰看到。當然啦，他也找小醫師評估過，是不是可以動手術去掉那些痕跡。小醫師看過了，只問他，東海哥希望做得多澈底？

　　『最好是看不出來。』
　　『那有難度。』

　　保守地說。其實，顯然是有些誤會的小醫師說，赫宰哥也不是沒跟其他人交往過。李東海卻只是一笑，不是那種事，他說，我只是不想赫宰看見了，又在那邊胡思亂想……現在人都在眼前，李東海想，乾脆一點好了，他轉過頭去親李赫宰。

　　李赫宰並沒有拒絕這個吻，只是在李東海伸手解開他皮帶的時候，用手去碰這個人的肩上；李東海停了一下、乾脆嘆了一口氣，呀，赫宰，他說，我會自己好起來。

　　被留下痕跡的，不只是他的肩上；就算李赫宰說什麼都知道了，李東海也很清楚，有些事他根本不對哥哥們說。他也想過穿著衣服與李赫宰做那件事，但萬一迷迷糊糊地被弄到什麼都被看見、這傢伙又要難過很久吧？滿腦子都是想法的時候，這傢伙卻是把鞋子踢掉了，拉著他一起躺到床上。

　　「鄭家的那個顧問律師」突然聽見熟人被提起，李東海原來是要掙扎的，也就忘了自己要掙扎；沈昌珉？李東海問，他怎麼了？李赫宰則是抓住這個人，一邊在這個人的耳朵上落下一個吻，他逃走了，要申請進殺手鎮。現任鎮長說，明天人會來，要找個人幫他擔保。

　　－－那個沈昌珉，逃走了？李東海一邊發愣，一邊李赫宰看著是個機會、便稍微改變一下姿勢、把放在床尾的薄被拉上來，正好把兩個人都蓋住。好啦，睡吧。李赫宰還是抱住李東海不放的，一邊閉上眼睛。呀！這樣我怎麼睡？李東海又愣了一下，但就算是掙扎吧，這個人就是抱著他，不講話了。

　　「你不知道我很難睡嗎？」更何況是用這種奇怪的姿勢！伸出手，拍了這個人的背幾下。大概是因為體溫，李東海又拍了李赫宰幾下，發著小脾氣、一邊熱烘烘的、一邊也耗盡了體力。只好靠著這個人，一邊閉上眼，心裡想，就休息一會兒，他很快就會恢復體力，李東海一邊想，到時候－－……



　　是聽見這個人慢慢睡過去了，呼吸也平穩了，李赫宰又等了一會兒，才慢慢地鬆開手。就等吧，他想，等到這個人準備好了；換了一個比較舒服的姿勢，李赫宰還是把手放在李東海的腰上。打了個哈欠，很快地便入睡。

　　（於是他便沒有看見李東海微微上挑的嘴角。）
　　（還有偷偷地，把頭往他肩上靠過去的動作。）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