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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印象

　　那青衣的飛鳥在空中劃出一線漂亮的弧形，褐色的尾巴拖得長長的在面前直落而下。
　　——然後撞在他身上。

　　「嗚哇！這裡怎麼有人！」
　　沒見過的少年吃驚得大叫，身軀壓著他的身體，手按著他的肩膀、膝蓋直直撞上他的大腿，令他痛得咬傷舌頭，他努力忍耐著才沒有發出聲。

　　「唐布衣你給我回來！」
　　「別想跑！」
　　「嗚哇啊！糟糕、雖然不知道你是誰但我先走了！」

　　少年驚慌失措的說著，立刻翻個身便站起來又使起輕功逃離。
　　唐錚躺在地上看著藍藍的天空，他認得出那是他即將入門的唐門的制服，被他知道那人是誰他一定找機會報復。
　　——何況那個混帳還沒有道歉。

　　後來他才知道，初次見面就撞在他身上的少年是他師父的第一個弟子，也是他唯一的師兄。
　　爛透了。

◆

　　「哎、哎哎！」
　　唐錚拜完師後便在唐門住了下來，在經過師姑大略的介紹後，今天是第一次在伙房值日幫忙準備晚飯。
　　他聽到奇怪的聲音，四處看了看，最後在伙房外的窗下看見那名少年。
　　少年叫作唐布衣，雖然不願與他交好，但畢竟是他的師兄，也不能一入門便搞砸和同門的關係。
　　——畢竟他還有必須完成的任務。

　　「哎哎師弟，你過來一下。」
　　「師兄有什麼事嗎？」
　　「過來一下啦！」唐布衣向他招手道，在唐錚湊近後，冷不防的便把什麼軟軟的東西塞進他的嘴裡。
　　唐錚雖然嚇了一跳，皺著眉差點直接吐出來，直到那抹甜味在口中化開，他才反應過來只是普通的點心。

　　「怎麼樣？很好吃吧！」
　　「希望師兄下次可以先講，還有，點心應該要過問師姑才能拿，不知道師兄有沒有先知會一聲。」
　　「哎呦我吃幾個不會被發現啦！而且你也吃了！所以這下我們就是共犯了。」

　　唐布衣笑嘻嘻地說著，唐錚盯著那張笑臉，好感度直直下降。
　　「師兄弟感情融洽是不錯，看來也做好一起分擔處罰的心理準備了吧？」
　　突然一名女性的聲音冷不防的在窗後出現，兩名小少年直起身嚇了一跳，回過頭便看見今日掌廚的師姑笑瞇瞇的看著他們。
　　「唐布衣又是你！」
　　「快逃哇！」

◆

　　今日是第一次在煉丹房學習如何製毒，唐錚前一晚便看過相關書籍，對於赤煉砂的製造方法已經熟記，在師叔的教授下，同門分成兩人一組一起進行煉製。
　　理所當然地師兄和他分到了同一組，他將材料照記載的份量抓取好，又放進爐中等待燒製完成。

　　「唐錚。」
　　在他拿著扇子搧風加熱的時候，師叔突然呼喚了他一聲，他將扇子交遞給師兄，便前去同師叔談話。
　　唐布衣看了看爐火上的容器，眨了眨眼。
　　當唐錚回來的時候，便看到唐布衣笑嘻嘻的拿著扇子有意沒意的搧著風，他接回了扇子，算算時間應該差不多，便將爐蓋打開。
　　轟地一聲，伴隨著夾帶焦味的毒臭，還有一些原有材料不該出現的味道，在蓋子打開的同時炸得唐錚白淨的臉一片焦黑，那雙藍色的眼眸被燻疼而流出了淚水，他瞪向一旁的師兄，那人搔了搔臉露出錯愕的表情。
　　「咦——我記得應該不會是這樣⋯⋯。」
　　唐錚對唐布衣的好感度大幅下降。

◆

　　好不容易經歷了略微辛苦的一天，在洗漱完畢後換上乾淨的衣服，唐錚來到弟子房找了個靠角落的地方躺下。
　　「哎哎師弟！」
　　「又怎麼了？」
　　也許是因為整日的疲憊，快要閉起眼睛的唐錚已經快忘記應該對同門師兄該有的敬意，語帶不快的回應著。
　　「嘿嘿沒有啦我是想說，你會不會冷？我的被子可以和你疊在一起蓋。」
　　——那倒是不錯。
　　唐錚快睡著的小腦袋這麼想著，將被子拉開後讓師兄靠在身旁，兩人窩在一塊一起躺下。
　　兩疊被子蓋在一起的確比較溫暖，身旁的體溫也透過相觸的地方傳來熱度，唐錚迷迷糊糊的想起曾聽說小孩子的體溫比較高這件事，雖說自己也尚年幼，但看著身旁那張睡臉，也許是內功有差？
　　暫且不想這些事情，明天還有得忙呢。
　　他這麼想著，在溫暖又舒適的溫度下進入夢鄉。

　　——然後半夜被冷醒。
　　醒來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是被撞擊弄醒的，他被擠到跌下床，身上的被子已經全部被那個年紀相仿的師兄捲走。
　　唐錚搓了搓冷得冰涼的上臂，望向窗外的月光，看起來離天亮還有好一段時間。
　　回想起在原本的地方有時甚至不能好好睡覺，看著室內的師叔們都一夜好眠，也不好意思弄出太大的動靜驚擾到他人，於是只好待在角落依偎著被子的邊角等待天亮。

◆

　　「錚兒，過來。」
　　唐錚放下手中的書卷，眨了眨眼，帶著疑惑來到師父面前。
　　剛結束講經堂的課程，師父站在書櫃邊向他招手，將手上的書卷在他面前展開。
　　小孩子般凌亂的塗鴉將書本的內容塗得亂七八糟，勉勉強強似乎還能看出是個人形，就不知道畫的是真有其人還是只是幻想鬼怪。
　　而塗鴉的旁邊寫著兩個字：唐錚。
　　「這是你塗的嗎？」
　　唐錚瞪大雙眼，搖搖頭，極力否認，同時注意到在師父的身後，躲在書櫃後面那露出一小截褐髮的身影。
　　「布衣，過來。」
　　師父頭也沒轉，厲聲呼喚道，只見書櫃後的身影拔腿就想跑，接著被進門的師叔逮個正著，攔腰抓起。
　　「還想跑啊！你這調皮的臭小鬼！」
　　「放開我！」
　　唐布衣大叫邊掙扎著，張嘴開始咬師叔的手。
　　「這是你畫的嗎？」
　　師父轉身看向唐布衣，便見那孩子搖了搖頭。
　　「坦白從輕，撒謊從嚴。」
　　唐錚以肉眼可見的幅度看見師兄頭上的翹毛軟軟的下垂。
　　「師、師父，師兄可能不是故意的。」
　　「錚兒你不用幫他求情，否則連你也一起罰。」
　　「唔唔⋯⋯是我做的。」
　　「帶去找掌刑使領罰。」

　　唐錚看著師兄被師叔抓著離開講經堂，離開前那褐色的目光還對上了他的雙眼。
　　「⋯⋯師父，師兄會怎麼樣嗎？」
　　「泡毒砂缸、服毒藥、杖刑二十。」
　　師父轉過身，看向他的二弟子，那雙藍色的眼眸流露出一絲憐憫。
　　「布衣雖然性情頑劣，但本性不壞，尤其他還年幼，不趁現在好好管教，長大後便難辦了。」他摸了摸那幼小少年的腦袋。「雖說如此，但畢竟還是個孩子，也有沒辦法與成年人述說的事情，如果你師兄有什麼事需找你幫忙拿定主意，錚兒也以同齡的身分好好協助他，別讓他走上歧路。」
　　唐錚沉下眼簾，細細露出的目光帶著困擾。
　　「徒兒⋯⋯不太擅長與師兄相處。」
　　「凡事都需要磨合，人與人之間更是，本座只有你與布衣兩名徒兒，未來若有師弟妹，也要你們幫忙協助帶領。」
　　他抬起頭看向師父，唐中翎的目光裡伴著期許。
　　他不想讓師父失望。
　　「徒兒知曉了，謝謝師父提點。」

◆

　　唐錚後來在正心堂的屋頂上找到他的師兄。
　　唐布衣按著發辣的屁股，看著天上的月亮，一臉沮喪。
　　「師兄。」
　　聽見呼喚，唐布衣回過頭看向他唯一的師弟，那孩子手裡拿著藥膏走了過來。
　　「嘿，你可以自己上屋頂啦？」
　　「只是簡單的輕功而已，不難。」
　　「我剛剛聽到有人跌落在地上的聲音。」
　　話落，那白色的藥膏直接往他臉上砸了過來，他反應快的接下，露出笑容，看著師弟來到他的身邊坐下。
　　「我還以為你不想再見到我了呢。」
　　「為什麼這麼覺得？」
　　唐錚在師兄的身旁蹭得一個位子，抱著雙膝，沉藍的目光看著師兄。
　　唐布衣搔了搔頭，表情帶著失落，思考許久，才慢慢地吐出兩個字。

　　「⋯⋯抱歉。」
　　「原來你會道歉。」
　　「我會！我又不是不懂禮貌的人。」
　　「你一開始撞到我的時候你沒有說。」
　　「我那時情況危急嘛！」
　　「最後還不是被師叔們抓到了。」
　　「師弟你很記仇耶！」

　　唐布衣笑出聲來，被師弟不滿的目光瞪著，自覺不妙，才又冷靜下來。
　　兩人又陷入沈默。

　　「⋯⋯我第一次當師兄，所以不知道怎麼照顧師弟。」
　　「你？照顧？誰？」
　　「我知道我這幾天給你添了很多麻煩，但真的不是故意的！」
　　「那你為什麼要偷吃點心還拖我下水？」
　　「我只是想分享好吃的東西！」
　　「那煉毒的時候亂加材料？」
　　「我只是記錯煉製方式⋯⋯。」
　　「那把我的被子全部搶走？」
　　「我不知道我的睡相有那麼差⋯⋯。」
　　「師叔說你不是第一次。」
　　「睡著的時候人哪有感覺？」
　　「那在書卷上亂塗鴉還寫我的名字？」
　　「我那是在畫你！」
　　唐錚皺眉，盯著師兄的雙眼。
　　「為什麼要畫我？」而且畫得一點都不像，還以為是妖怪呢。他在心裡偷偷想著。
　　「就只是，想觀察你的樣子。」
　　少年搔了搔泛紅的臉，有些難為情。

　　「⋯⋯你要討厭我，我也接受，畢竟你也被牽連了不少事情。」
　　「我沒有討厭你。」
　　唐布衣看著唐錚別過頭，那孩子盯著天上的月亮，皎潔月光灑在他們倆身上，青衣鍍上一層銀白色的膜，水潤的眼睛好像隱隱發著光。

　　「我不需要你特意照顧我，你才大我沒幾歲。」
　　「可是我是你師兄啊！」
　　「我以後也會當師兄，我們是一樣的，如果你要照顧大家，那誰來照顧你？」

　　唐錚轉過頭，那雙帶著傲骨的雙眼直直盯著他。
　　那緋褐色的眼眸亮了起來，在白色月光的照耀下閃閃發光，彷彿意識到了什麼，隨後又像月彎一樣瞇得細細的，帶著滿盈的微笑。
　　「⋯⋯嘿嘿，那就要師弟多多照顧了。」
　　唐錚眨了眨眼，總覺得師兄好像誤解了什麼，但又說不清楚，接著又看到他的師兄向他伸出手，握著拳。

　　「？」
　　「師弟你也借我手，握拳，快點啦！」
　　他雖然困惑，但還是借給師兄一隻手，只見唐布衣用拳頭直直碰了碰他的拳頭，又從上方往下敲著他的拳，又是從下方再次撞回去，最後打開手掌。
　　唐錚看了看師兄的眼神，也跟著打開手，便看到師兄擊掌後握住他的手。
　　「好耶！這是我跟山下的朋友學會來的兄弟碰拳，以後要陪我做。」
　　「⋯⋯好幼稚。」
　　「你年紀明明比我小但個性一點都不可愛耶。」
　　「我不需要可愛。」
　　唐錚別過頭，接著感覺到臉頰被用力捏住，他伸手拍開師兄的手，瞪了他一眼。
　　「嘿嘿，好啦！」
　　唐布衣露出笑容，準備從屋頂下去，邊按著他發疼的屁股。
　　「師兄。」
　　聽見師弟呼喚，他回過頭，唐錚低著眼簾，猶豫再三，才又緩緩說出口。
　　「師兄的輕功，可以再示範一次嗎？」
　　唐布衣露出得意的笑。
　　「當然好啊！」

◆

　　唐錚真的覺得，師兄的輕功很美。
　　滿盈的月被那幅飛鳥般的身影一分爲二，平靜無波的墨藍湖面劃過一片浪花，激起一層層漣漪，在月色的照耀下熠熠生輝，帶著一絲景仰。
　　唐布衣從屋頂躍下後行雲流水的用手指點了點師弟的額頭，看著唐錚從看得分神的雙眼轉為帶著不滿的瞪向他，又按著被按紅的額。
　　「嘿嘿怎麼樣，我很厲害吧？」
　　他看著師弟沉下目光別過臉，帶著不服氣的語氣悶悶的吐出了兩個字。
　　「還好。」
　　唐布衣趁那孩子目光沒放在自己身上，輕手輕腳湊了過去，嘟起嘴吹了吹那紅潤的耳根。
　　「呼！」
　　唐錚反射性地轉過身揮拳，又被那可惡的師兄躲開。

◇

　　唐布衣踩著輕快的步伐，使著靈活的身法迅速的從師叔們的追捕中逃脫。
　　逃離唐門這事沒那麼容易，在被抓回來好幾次後他這次倒是下定了決心，制定好嚴密的計畫，到山下以後和打交道的朋友們密謀好如何低調躲過同門的追捕早日離開。
　　雖說被師父發現一定會被追上來，但只要行跡不被追蹤，終有一日能夠徹底擺脫，回到他原本的家中。
　　本來是打算如此，直到他不幸撞上一名相貌白淨的少年。
　　那清澈的眼眸直直凝視著他，四目相交時，感覺時間好像停滯了一瞬，他沒能反應過來便撞進那人懷中。
　　少年的身板單薄，骨頭硬得他生疼，抬起頭想確認那人是誰，卻看到少年咬著舌努力隱忍，眼角卻落出了淚水。
　　——飛鳥是不能碰水的，浸濕了翅膀便會重得不能展翅而翔。
　　——但落入湖中的羽毛亦能輕盈的飄浮在湖面，隨著流水同遊。
　　他愣愣地想說「你沒事吧？」或是「抱歉！」但看著少年張開帶著淚水的雙眼，卻生硬的吐不出話語。
　　「唐布衣你給我回來！」
　　「別想跑！」
　　同門的聲音在身後呼喚，再不離開計畫就要失敗了，他急忙起身繼續逃竄，到最後也沒能對少年說到什麼話。
　　但是到山下和朋友會合時，他卻猶豫了。
　　「不走嗎？」
　　他低著頭，腦中回想著剛才那個少年。
　　「我有些想確認的事情。」
　　「真不像你，明明都到這裡了。」
　　「是不確認就不行的事情嗎？」
　　唐布衣回頭看了唐門的方向。
　　「可能會因此錯過什麼不想錯過的事情也說不定。」
　　他回應著，再次邁開步伐向山上跑去。
　　面頰發熱，心臟狂跳，明明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但就是想知道此刻的心情是為何而躁動。
　　那名少年的身上一定有答案，他想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