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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外


是什麼地方不一樣?

朝霧身為一名太鼓新造,雅擅各式樂器,又因為她眼盲,不少客人出於好奇之心點了她,從而發現她不僅彈得一手好琴,同時是朵機伶可人的解語花。她見識不算淵博,卻善體人意,該說什麼樣的話、該用什麼樣的語氣說,無論客人挑起什麼樣的話題,她總能找到最洽適的應對。

猶若渾然天成,無師自通。

許多客人讚她天生就擅長聽人說話,是老天爺賞的才華,這些人往往說到這裡,便會轉為惋嘆,可惜她差就差在一雙眼睛看不見,否則妥妥是做花魁的料。

然而朝霧心裡比誰都清楚,根本沒有「天生」這件事。

她目不能視,在旁人跑跳玩耍時,她在摸索地面的每一處凹凸,只為求行走時能與常人無異;她無法透過說話者的微表情判別訊息,就比旁人更深刻地去解讀每一絲氣息;她的一舉一動皆經過深思熟慮,直到最完美的行為模式深烙於心,化成本能。

她不喜歡摔跤,不喜歡被拋下,不喜歡失去自控。

所以朝霧喜歡三味線,當她拿起撥子,每一分音律都由她所掌握,她可以使其高亢、可以使其波折、也可以使其啞然。無論聽眾給予正面或負面的評價,他們都必須先接受她所主宰的節奏,這是唯一不需她去配合世界的珍貴空間。

朝霧相貌恬靜柔美,骨子裡卻埋著一根比誰都剛勁的韌弦。

她自認早已習慣了這個世界的運行,藍天之下不應再有哪株會令她心神不寧的陌生新芽。

究竟是什麼,讓「這個客人」和其他的都不一樣?

她以虎口輕托琴棹,生有薄繭的指扣撥著弦,琴音夾在談話聲間,像某種另類的吟唱。當短歌結束,席間立即傳來捧場的喝采,朝霧微微頷首以示謝意,調整好呼吸後,便接著彈奏起下一首曲子。

自松光屋整修完成,已經過將近一週,這天朝霧被告知有位貴客希望包下她整夜的時間,而除去預付的訂金,客人還附贈了個精緻的小匣子,裡頭裝了不下十來隻簪子,無一不是金光燦燦。

朝霧甚感莫名,她光用摸的就能知道這些簪子必定造價不斐,每一枝都沉甸甸的,並鑲著數量驚人的珍珠玉石,她有些哭笑不得,一方面是禮太重不能收、一方面是就算收了,這麼重的飾品根本不適合戴著演出。

她攜著三味線與匣子,打算原樣奉還,但到了宴廳以後她才發現,這名出手不凡的貴客竟正是松光屋維修那日、攔著她胡說八道的青年。

那日落荒而逃之後,她甚至沒再多打聽對方來頭,直至今天才得知青年就是朝日木材屋的現任當家。

……太不巧了。

「沒想到榎本先生會把會面場所定在松光屋,以前沒聽說您也有這個嗜好啊。」樂聲持續著,坐在榎本對面的壯碩男子搖晃酒瓶笑道,他身旁還有名陪伴的遊女,撿著空隙給他添了點菜。

榎本懶洋洋地倚在桌邊,搖扇的架式十足十地悠哉,他聞言揚眉,給了對方一個略嫌敷衍的笑容:「想多了,你是順帶的。」

男子一僵,乾笑圓場:「咳,那──那也是正好嘛。您看我們這個合約,是不是差不多可以簽了?」

雨,毫無預兆地落下了。

朝霧放輕叩弦的力道,讓樂聲與逐漸變得清晰的雨聲融合,使之成為節奏的一部分。

「合約?」

榎本搖扇的動作停止,他側過頭望向代表山材所的男子,彷彿對方剛說了什麼有趣的話似地,他揚唇一笑,卻並不答腔。

那男子被榎本看得周身不適,他推開遊女給他添菜的筷子,飲了口酒。

「榎本先生該不會是想反悔吧?」男子放沉了嗓,像是要給自己壯膽,他聳起肩,雙手按在桌面,如進入威嚇狀態的野獸般試圖使身形變大,「業內都知道朝日屋向來是和我們合作的,我們提供的原物料也是眾所皆知的品質優良。」

「商人最忌背信忘義,您是當家,不會不明白這個道理吧?」男子沒有給榎本回話的空檔,緊迫追人地續道:「我說白了,您如果不簽這個約,也不會有其他山材所願意提供朝日屋原料。」

「你話真多。」榎本笑容不減,手裡的摺扇卻「啪」地一聲收攏,他坐直身,理了理捲曲翹起的髮尾,泰然道:「這個約,我不簽。」

「你這小子,別瞧不起人──」男子暴躁地拔身站起,與此同時,忽有一陣怪風自半開放的露台掃來,呼嘯聲大作,挾著破碎雨珠的勁風瞬間吹滅了屋內所有燈火,一聲悶雷在遠方炸響,將男子的滔滔怒氣一把砸散。

陪伴的遊女嚇得花容失色,勉強掐住洩漏了半聲的驚叫,她縮起身子,不敢呼出大氣。

黑暗之中,錚錚琴音依舊流淌著,來回擺動的象牙撥子與絲弦反射著僅存的微光,在朝霧指下不時閃爍。

「你還知道自家的山材所遠近馳名呢,這麼重要的事怎麼不在幹壞事之前想起來,嗯?」榎本倏地抬眼直視著愣在原地的男子,亮澄澄的雙眸似火,吸引不知凶險的飛蛾撲入。

外頭不知何處而來,夜梟妖異的悲鳴忽遠忽近。

「顯然你們是真不覺得以次充好、魚目混珠的事跡會敗露,究竟誰瞧不起誰呀。」榎本笑容更深,語氣卻陰森悚然。

「也不怕遭報應。」他輕聲道。

那男子渾身顫抖,不知是氣憤還是畏懼,他將手伸向一盞燈,「喀擦」聲連連,費了一番工夫終於將之點起。

樂曲迎向高潮,朝霧精巧地控制撥弦的角度,突然她古怪地抿起唇,在保持演奏流暢的同時側出隻耳朵細聽。

密集雨聲裡,有鴉群盤旋。

「你不如猜猜,我如果把上個月你們送來那批泡水木頭公之於眾,會是哪方損失比較嚴重呢?」榎本故作疑惑,拖長了尾音一字一字道,說到最後,他發笑:「怎麼樣,賭一把?」

那男子喘著粗氣,他瞥了眼把自己縮在角落裝擺設的遊女,又看向旁若無人演奏著的眼盲太鼓新造,最後視線停在搖扇微笑的華服青年。

他是榎本家的少爺,生得細皮嫩肉,一看就是沒吃過苦的。

男子握緊拳,一時惡向膽邊生,猛地抬腳狠狠踢翻矮桌,霎時碟碗均碎、菜肴酒水四處飛濺,榎本瞇了瞇眼,竟無視了男子的攻擊性行為,只昂首朝他一哂。

與此之際,露台上一道黑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飛撲入內,專門對著那男子好是一頓撲咬,男子嚇了一大跳,大幅度地揮舞手臂要將那玩意驅走,而榎本安坐原位,展開摺扇擋住了上揚的唇。

男子驚恐地嘶吼退避間,榎本還氣定神閒地分析起來:「多麼不湊巧,夜裡是這些飛禽走獸的覓食時間,本來嘛,牠們不會隨意接近燈火通明處,誰知道這風雨把燈都給撲滅了,房內又肉香盈室……嘖嘖。」

「唉唷,您小心腳下啊。」榎本冷眼看著男子腳步踉蹌,被那撲搧翅膀的大鳥逼到露台,就差一步之遙便可能翻覆墜落,他好心地出聲提醒。

說時遲,那時快,男子忙於驅趕鳥類,根本顧不了周遭環境,榎本一語成讖,男子兀提著燈,在一聲怪叫之中失足絆倒、從欄杆處失去了蹤影。

隨即是重物著地的悶響,還有男子粗啞難聽的哀號。

樂曲,在三味線的快節奏打板中,也於此告終。

「唉,我可真是烏鴉嘴。」榎本以扇抵唇,無奈地搖了搖頭。

窩在角落的遊女顫顫巍巍地看向他,在後者擺手示意後貼著牆飛快溜出房間,室內歸於寂靜,雨聲掩蓋了兩人的呼吸。

「咦,結束了嗎?」榎本等了片刻,沒等到下一首曲子的開始,他不滿地怨道:「都是那個山材所的傢伙害的,我少聽的兩首曲子該上哪求償才好啊?」

「您……」朝霧正了正坐姿,感覺喉中有些乾澀,她雖認真演奏,卻也沒有錯過兩人的談話內容,一時不知該做何反應才好。

追根究柢,為什麼這種場合她會在這裡?

為什麼有人明知要與人商討合約、而且早就決定好要拒絕,卻把會面地點約在吉原,甚至還點了太鼓新造演奏?

這個人到底怎麼回事?

「妳累了?那陪我聊個天吧,畢竟我也花錢買了剩下的時間。」榎本順手點亮幾盞燈,並嘻皮笑臉地往朝霧湊過去,他仔細檢視神情茫然的少女,想起對方看不見,撇撇嘴收掉了虛假的微笑。

「妳就沒有其他花樣的衣服嗎?」他嘆了口氣,接著瞥見朝霧身側端正擺放的木匣子,反正原本都是自己的東西,他伸手打開,隨便挑出幾根,毫不見外地挑起梅色長髮就捲了起來。

那日他閒來無事跟隨自家大工到松光屋湊熱鬧,在清一色花枝招展的遊女之中注意到朝霧,對她簡約乾淨的衣著風格大感新奇,回到朝日屋後天天都想著這件事。

他尚且琢磨不出自己掛念的是什麼,所以乾脆再來親眼確認一遍。

朝霧並未從他身上感覺到威脅,便保持端坐讓他動作,她遲疑了一下,小聲問:「那個人……那位山材所的……」

「才兩層樓,死不了。」榎本隨口道,「我本來就預計今天來松光屋的,誰知道山材所忽然派了人,那只好讓他跟著了,真傷腦筋。」

「……」朝霧默然,總覺得榎本的輕重緩急邏輯不太對,解決問題的手法也不太對。

「唔──」榎本將髮簪固定好,向後拉開了些距離觀看,一身素淨的少女頭上插著好幾枝明豔張揚的飾品,不至於難看,卻也說不上合適,他揉了揉眉心,很是不解:「我不明白,是哪裡出了差錯?」

說著,他靈機一動,把自己身上的打褂解下來胡亂裹在朝霧身上,隨即十分滿意地點頭:「不錯,剩下的時間妳就這樣演奏吧。」

「榎本先生……」朝霧平時為了演出不影響細微操作,穿著打扮都盡可能往簡潔輕便的方向去,這是她第一次感覺腦袋與肩膀如此沉重,又心知這人身上的都是她耗盡積蓄也不見得賠得起的東西,當下啼笑皆非,只好僵硬地扮個衣架子。

「好看。」榎本對她的不自在恍若未聞,直率地說,他邊整理打褂的皺褶,邊補充:「不過沒我穿起來好看。」

這個人究竟有哪裡不一樣?朝霧到現在還是沒總結出個所以然來。

她不確定自己是否會在之後為這個想法感到後悔,但這個人……也許不是個壞人。

意外地,他很有趣。

文手:雙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