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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然竣開口道:「你果然還是喜歡。」 什麼?崔秀彬想要發問,卻看見崔然竣從桌子下面拽出一個竹簡和一把刻刀,他湊過去打量,竹簡上是三個半正字,第四個差了一筆,崔然竣舉著刻刀,在添那最後一筆。 「這是什麼?」崔秀彬問。 「嗯……」崔然竣思考了一會,指著那些正字中的其中一筆,「是這個人教我的,說這是一種計數方式,很方便,我看一眼就知道……」 他聲音弱下去,沒有說完。 一陣沈默,崔秀彬覺得無聊,扣著大腿希望自己快點醒來,在感覺到真實的疼痛感後,他嘆氣,沒話找話:「你聽過危成山的傳說嗎?」 崔然竣抬起頭,直勾勾盯著他,盯了好一會,才說:「假的。」 他又低下頭去用刻刀認認真真補那一筆,覺得夠深夠明顯才停下,他舉起竹簡,抖落木屑,看見崔秀彬一臉探索卻忍住沒問的神情,嘆口氣,又說:「我是男的。」 崔秀彬的疑問快要具象化,崔然竣問他:「你不信嗎?」 「不是,」崔秀彬搖頭,「信不信的,我說不上來,我都不知道我是在做夢還是吃了毒蘑菇,你要非說這些,」他手指在空中划了一圈,「這些都是真的,我有什麼好不信的?話又說回來,沒准我已經死了,才碰見你。」 「沒有,」崔然竣笑了一下,很快正色道:「你不會死的。」 「你今年多大了?」崔然竣又問。 崔秀彬誠實道:「今年二十三,但還沒到週歲。」 崔然竣捧著竹簡,扣著手指,不知道算了些什麼,嘴裡報了個數字,如釋負重一般,說:「那就好。」 「你剛剛說假的,那是什麼意思?」 崔秀彬二十三年來情緒穩定從來沒有崩潰過的原因就在於,無論他處於何時何地,他總能給自己找到安定下來的理由,譬如此刻,他安慰自己不管是真是假,全當做夢了,醒來還能當談資,醒不來?拜託,他偷瞄一眼崔然竣,在聽這麼漂亮的人講故事的途中死去,還有比這更酷的嗎? 崔然竣卻好像料到了他會這麼問,給自己倒了杯茶,清清嗓子,不客氣的拍掉想蹭一杯的崔秀彬的手,模稜兩可說了句「你不能喝」之後,才緩緩道來: 「首先,神女不是女的,我也不是嫁了人被負心漢推出來的,我和他……」崔然竣咬了下下唇,「我和他從小一起長大,是戰亂衝散了我們,後來再相遇,他殺了我父兄。」 崔秀彬微微瞪大了眼睛。 崔然竣苦笑道:「他不知,我卻沒辦法不怨,他確確實實是為了我保下一城人,可我……」 「我恨他,怨他,又沒辦法不在乎他,我嘴上說只是為了報恩才委身於他,其實他和我都知道我是為了什麼,我膽小,不敢面對自己的心,又懦弱,害怕來日去了地下無顏見父兄。我同他在一起的日子過得並不開心……我既希望他某日出征就死去,大不了我殉情,還能兩全,又擔心他真的受傷。」 崔然竣深吸一口氣,抬眼看天,又嘆氣,再說話時聲音也微微發顫,他說道:「那天我收到他家書,說因為受了點小傷,暫時不能隨大軍歸營,我夜夜難眠,飯也吃不下。夜裡下了大雨,我聽見門外的侍女聊天,說將軍受了重傷,瞞著我,才沒有回來。那天晚上沒有月亮,我好害怕,害怕再也見不到他,我後悔了,後悔他臨行前,每一次離開前說的那些口不對心的話,我不想和他一起死,我好怕輪回之後再也見不到他……」 崔秀彬聽得入迷,問道:「那後來呢?」 「他回來之後,我第一次,」崔然竣眼眶發紅,他抬眼盯著崔秀彬看,彷彿透過他在懷念什麼人,「我第一次同他坦誠我的內心,告訴他我其實有多害怕,於是我們決定離開那些是非糾葛……」 「來到了危成山?」崔秀彬順著他的話,問道。 「是的,」崔然竣點點頭,「之後的故事和你們傳說的就差不多了,他……他死後,我一直在這裡。」 又是一陣無言,許久,崔然竣才開口:「秀彬,別哭。」 崔秀彬淚眼朦朧,心臟咚咚咚直跳,他分不清這慌張痛苦與怦然心動的來源,他盯著崔然竣的臉,突然又覺得似曾相識,腦袋里走馬燈一樣略過很多場景。 他想壞了,我這下是真的要死了,可是我不會騎馬,也是第一次來到這裡,腦海裡那些騎馬射箭,大火燒山,崔然竣在他懷裡流著眼淚的場景是從哪裡來的? 突然,他意識到哪裡不對,問道:「你怎麼知道我叫秀彬?」 崔然竣但笑不語。 · 哭過一場,崔秀彬眼睛發腫,過分消耗情緒而帶來的刺痛感告訴他這一切絕不是夢境。 他腦袋里持續不斷的湧入著不屬於他的記憶,於是他更加分不清複雜情緒的來源,只能向崔然竣求救,他說:「我頭好痛。」 「嗯,」崔然竣沒什麼表情,「每次都是這樣,等你醒來就好了。」 「你怎麼知道我叫秀彬?」沒有得到答案,於是崔秀彬又問,「我沒有在做夢,做夢是不會覺得痛的。」 心裡亂糟糟的,他不確定道:「我還能出去嗎?」 崔然竣點頭:「能的。」 他依然沒有回答為什麼知道崔秀彬名字那個問題,轉問道:「你現在是在做什麼呢?」 崔秀彬不知所以,卻還是誠實道:「我在讀研究生,還沒有正式工作,是做地理生態學方向研究的。」 回答時腦海中突然閃過很多個自己,有的穿著長袍大褂說自己只是個想隱居的散人,有的把酒問月說見面即是緣分,也有穿著破布爛衫說自己想躲避戰亂,隨後他的視角也變了,變成自己的對面,看見現在這個穿著衝鋒衣掛著壞掉的指南針的自己,說我是學地理的,所以我來到了這裡。 那麼多個崔秀彬都曾來過這裡,那是什麼時候的事?崔秀彬只覺得自己的腦袋快要裂開了,腦海中的場景變了,不再是這座小木屋,是高高大大的府邸,他騎著馬,胳膊折了,用布條掛著,崔然竣撲上來抱住他,眼淚鼻涕糊了他滿身,說我好擔心好擔心,你終於回來了,我再也不口是心非,再也不說謊了。 那個自己抱著受傷又被崔然竣沒輕沒重撞到的手臂齜牙咧嘴,說好疼好疼,夫人當心,又著急道你說什麼謊了?是不是你哪裡不舒服,沒有在家書里告訴我? 崔然竣哭的更凶,他怎麼哄也哄不好,周圍的將士都在看笑話,而不管是那個自己,還是現在這個在回憶里窺視一切的自己都不覺得丟人,他歡欣雀躍的心情時隔千年傳進如今這個崔秀彬的胸膛里。 他想,真好,崔然竣能哭能笑的樣子真好,他是個武將,沒讀過多少書,不知道該怎麼形容,只不停的想真好、真好、真希望崔然竣能一直這麼自在下去。 「你為什麼留在這裡?」崔秀彬脫口而出,彷彿誰操控他發問,問出之後又覺得這就是自己想要問的話。 崔然竣別開眼神,伸出手去擦他落下的眼淚,他說「別哭。」 又說「我想看見你。」 他手指的觸感是如此真實,崔秀彬又問道:「你是鬼嗎?還是神仙?還是我的夢……」 「不,不,」崔然竣連著否認,「不是,我不是鬼,也不是神仙,」說著,自己的眼神也迷茫起來,「我是什麼?我也不知道,我只是想見到你,想知道你過得很好,你會醒來的,會走出去,然後你會忘記我……」 崔秀彬想起那枚刻了四個正字的竹簡,他抓住崔然竣的肩膀,問道:「那竹簡是什麼意思?」 「是你,是我……」崔秀彬的心裡亂成一團,想不出合適的詞語,「是你遇見我,你每一次遇到我,就刻下一筆,是嗎?你在這裡你……你待了多久了?」 何必去問,崔秀彬沈默,他心裡已經知道答案了。 崔然竣閉上眼,再睜開時已蓄上滿眼眶的淚,搖搖欲墜,他說道:「我只是想見到你,等多久都沒關係,我見到你,看見你這麼好,這麼好,我心裡很滿足。」 「我只是偶爾擔心,怕你來的早,怕你不來,有時候又想……要是你真的不來了,我也就不勉強了。」 崔秀彬的手依舊抓著他的肩膀,觸感卻變輕,飄飄乎,崔秀彬著急道:「什麼意思?究竟是什麼意思?不勉強了是什麼意思?」 崔然竣轉頭看一眼他的手掌,抬頭衝他笑了一下,眼淚還掛在睫毛上,表情有些滑稽,崔秀彬看了卻笑不出來,他心臟彷彿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攥住,連跳一下都困難。 崔然竣說:「上一次你來,我告訴你,如果我見不到你了,那我就去輪回,我忘記一切,忘記你,再也不等你了。」 崔秀彬問:「那後來呢?」 「我說了呀……」崔然竣眨眨眼,「你出去之後就會忘記我的,不然我哪裡捨得對你說這樣的話?輪回……做人做小狗做小貓,我都沒關係,但是我要是找不到你了呢?我找不到你,再也見不到你,該怎麼辦呢?」 手心的觸感越來越輕,崔秀彬眼皮發沈,他一次次伸出手,又撲空,他撐著最後一絲清明,懇求道:「你跟我走吧,好嗎?我帶你走,我帶你離開這裡,你別在這裡等了……」 他想說你別等了,輪回一次又一次,現在的崔秀彬還是當初那個嘴笨心誠的小將軍嗎?他想問你傻不傻,百八十年只見一面,每一次見面都要像這一次一樣剖開心講一遍自己的故事嗎? 每一次,每一次都要如此痛苦的分別嗎? 他想說你跟我走吧,你去輪回吧,你離開這座山,這不過是座山,山死了樹死了,一把大火燒個乾淨又怎麼樣呢?他和那個與崔然竣相愛的崔秀彬一樣,希望崔然竣能自在些、再自在些,別再把自己困住了。 他說不出口,閉上眼睛前的那一瞬間,他看見崔然竣推他,把他推的很遠,所以崔然竣的聲音也變得很遠,他說: 「我出不去神山,你替我折一支花走吧。」 而後他睜眼,發現自己仍在行進隊做過標記的駐紮點,崔秀彬轉頭,看見一株鮮紅曼珠沙華,這不是能長在山裡的花。 他想起圖書館裡的秘聞錄,那本據說是從民國時期傳下來的書,泛黃的書頁,蒼勁有力的註解,和夾在那一頁的,紅色的花瓣標本。 他落下淚來,想崔然竣你好蠢,好蠢,誰告訴你醒來就會把你忘記? 我沒忘,所以之前的每一個崔秀彬都沒忘。 從來就沒人忘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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