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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滴答。

城市裡的第一滴雨落在了鋪了紅磚的廣場上,在淺色的地磚上點上一抹深色的痕跡,這點存在細微小巧,迅速就被淹沒在商店街的人潮裡,無聲地被來回踩踏。

然而一分鐘後這般平和的場景即被打破,大量的雨絲被傾倒般降臨城市,瞬間的滂沱令上一秒還安然逛街的人們措手不及,驚呼四起,腳步踏得慌亂急促,迅速竄進一旁的店家裡避雨,瞬間街上就冷清了起來。

「啊――下雨了。」

與大多數人相反的方向,方才踏出書店的二人停在了門口,對著下一秒將要踏出的世界猶豫了起來。今天有帶傘嗎?旁邊的人有帶傘嗎?今天的天氣預報莫名準了一次啊――然而傘好像還躺在客廳的桌上。

自動門在他們身後關了又開,冷氣一次又一次地竄出彷彿一種催趕,而某人的手方從包裡拿出,對著空空如也的手心,臉色明顯難看了起來。

「前輩也沒帶傘嗎?」

金髮的那人裝作不經意的問道,眼角竟帶了點笑意,手隨意地探出廊外揮了揮,幾滴雨停在了他的掌心上。看著過於悠閒的對方,他有種想直接踹人出去淋雨的衝動,而在他付諸行動之前――那人抓住他的手,並一把把人拉進了雨中。

跑起來吧,前輩,不然會淋濕的喔。

那人說著,回過頭來的笑顏燦爛地令人火大。


2

大約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他偶爾會突然想著這個問題,次數不太多,但大部分都是和黃瀨在一塊的時候。也許比起探索原因更像是反省,思考著動機、初衷或是那天是否處於發燒恍惚狀態,否則為何讓那個人如此輕易地入侵自己的生活。

滴答。

雨是天空的眼淚這種說法早已老套地失去浪漫文青的意義,但笠松幸男本身就不是個懂浪漫的人,對於二十一歲的他來說,這也許是一種提示,足以令他想起開始這段感情的契機。

大概就是那場比賽。

那天和今日滂沱的大雨相反,春日和徐的微風遍布校園各個角落,天空很藍。一黃一紅前後踏進了海常高校的體育館,還有稍後才注意到的那抹淡藍。他還記得那日於空氣中嗅出的火藥味,還有自己蹙得發緊的眉頭,而某人漫不經心卻絲絲入心的挑釁。

然而那場比賽他們意料之外的輸了,輸在輕敵、輸在激敵、或是缺乏情報的無知,但那也不過就是一場尋常的練習賽,除了他們將重新正視誠凜作為對手的實力。

笠松幸男是這麼認為的。

直到淚水滑過少年俊秀姣好的臉龐,為人生裡第一次的敗北哭泣,而笠松幸男的怒火一如往常的熾熱,提起的腳快過從口中流出來的話,分秒之間恍若平常,但他的心裡突然覺得不妙了起來。

「――你這個白痴,不要動不動就哭!」

「好痛!」

也許是直覺,也許是其他。

「至今都沒輸過,那才是真的瞧不起人啦!小心我扁你喔!」

「已經在扁了吧!」

泛紅的眼角,因水氣而虛浮起來的嗓音。

「把『復仇』這個字眼,確實加入你那空蕩蕩的字典裡去!」

過程如同被點燃的煙火,在引信見底之後燦發出光芒。


3

聽說無法被引燃,從高空中落下的煙火叫黑玉。

笠松幸男在雨中奔跑著,這場著實雨不小,他的鞋子在戰鬥開始的兩分鐘後就宣布敗北,噗唧噗唧的水聲和答答答的腳步聲融合在了一塊,然而不管哪個都令人開心不起來。

而手被人結實地拉著,堅定地帶著他往目的地前進,手腕傳來的溫度似乎隨著雨滲透進他的血液,在皮下組織的地方沸騰起來。

混蛋。他想著。

水花從鞋底的末梢飛出,恰好都送給了他的褲管。

——回去必定要踹上黃瀨一腳。


4

他將腳收了回來,鐵質的櫃子震動了一下就陷入了沉默,震盪的回音似乎也被提早掐熄,沉悶地落到了灰色的空氣裡。他很少做出這麼孩子氣的舉動,拿手邊無辜的物品發洩這樣的場面,要是被他的隊友看見,或是被教練知道,那並不是三言兩語可以開脫的事。

但沒關係的。

現在這裡只有一個人。

只有他一個人。

「我不認為……」

場前和黃瀨的對話留在他的腦海裡,但馬上就被往後推擠到角落,話語吐出的順序被往後拖延,梗在喉頭的嗚咽先滾了出來。他緩慢地將自己放到地上,膝蓋朝下,然後液體滑落了下來,濡濕的觸感蔓延雙頰,和汗水混到了一起,留下拖沓難耐的黏膩痕跡。

被井然藏納的嘶吼從胸腔撕扯而出,在準備室現身,敲響一場盛大的嘔吐。

――不可以,這樣喪氣的樣子。

但是這裡只有一個人。
所以,一下就好。

心頭的反駁和拳頭的重擊一同親臨櫃子的門戶,已然疲憊不堪的身體遭受暗算般的往前傾倒,他覺得自己與金屬的櫃門同了化,來自胸腔深處的痛楚,比攢了死緊的拳心還疼。


5

世界很安靜。

距離群眾奔逃去避雨也不過多久,這個城市即被冷清佔領,街道空曠了起來,雨聲與細濛的霧安靜的在兩人身旁降下簾幕,要不是偶爾會有匆忙的行人舉傘而過,他甚至要以為世界只剩他們兩人的身影。

在雨裡,在奔跑,這樣的場景。

「前輩?」

突然感受到前進的阻力,在前頭的那人停了下來,姣好的面容湊了過來。

「怎麼了嗎?突然停下來。」那人說,方才玩笑似的語氣尚停留在翹起的唇角:「要是不趕快回去的話,會淋濕的唷,笠松前輩。」

平時載滿好勝光芒的眼瞳好奇地端詳著他,明亮的眼瞳興許因為陰然的天而有些黯淡,有水珠沿著長長的瀏海滴落至他們的間隔裡。世界很安靜,除了胸腔裡的震動響聲別無其他,那類似於與女孩子面對的時刻,想要解釋自己為何無法向前,語句卻只能化作顫抖,十幾二十分鐘,半小時,他們相視許久。

不,只有三分鐘。

那人率先清醒過來,也許從未幻醉,未曾埋首於回憶裡。將雙掌捧上他的面頰,以拇指拭去他臉上的水珠,表情高深而細密。

我沒哭,他想說,但是腦海還熟睡於過往。


6

什麼時候會結束?

他鮮少參入這樣的思考,但一踏入就無法停止,彷彿第一腳的踩踏位置埋有陷阱,毒素,使人無法自拔。

什麼時候會停止這樣的情感?
什麼時候會停止這樣的關係?
什麼時候會停止這樣的眼神?

還是高中生的時候他們都還無所畏懼,比起退縮更多的是邁步,彷彿只是將低於踝下的障礙扯斷,然後就可以繼續往前。社會給他們很多的考驗,路人、老師、家人,也許更好說服的是朋友,而隨著年歲增長,人類會看清身邊的障礙從來不是細碎的繩,而是一堵空白灰黯的牆。

但他們依然走了過來,小心謹慎,也冒險猖狂。

青春是盛開的煙花。



更早,他以為心情會在畢業那天隨著感嘆終止,但學校圍牆旁偷偷冒出的黃色腦袋終止了他的打算――近乎無情的摧毀,彷彿落下的不是淚滴而是炸彈,引爆的同時還附帶炫目的強光。

春天走了,而有人也差不多該淡出他的生命,一段無法結果的感情。然而餘波繼承了某人的不確定性,在夏季又悄悄擴散開來。那場比賽他沒去看,原因暫且不談,但當黃瀨的表現傳進他耳裡的時候,他除了高興,也濫情地想。

也許自己再也無法掙脫。

-

更晚,當年的冬季下雪了,他記得。剛從屋裡出來的人馬上就被冷氣凍紅了鼻子,嘴裡吐出的笑語會帶著白煙,彷彿節日裡愛情的嚮往。方才系上的聚會裡有一對情侶誕生,符合聖誕節這樣喜慶的日子。

走回去的路上森山在他旁邊嘆息、嘮叨,說著女孩子的話題,他偶爾應答,偶爾吐個嘈,心裡念著的是海常的球場,不分節慶照舊的練習。

「喂。」

森山突然喚他,腳步停在身後稍遠的距離,原來對方早已於他倆的對話中沉默。森山的雙眼盯著不久前換上的智慧型手機螢幕,一邊說話。

「黃瀨要過來。」

「啊?怎麼這麼突然?」

「說是剛好在附近拍照。」

這樣啊,他裝作不是很在意,但無形中又擺出的前輩架子已被昔日隊友收進眼底,森山挑眉,網路上偶爾會說些真話的。

「什麼時候?」他問。街上的燈火熾熱明亮。

「現在。」

下一秒那顆黃色的腦袋出現在街的盡頭,傘也沒拿就往這裡跑來,雙頰被凍得化粉,白煙從略張的嘴裡冒出。大概很溫暖吧,笠松想,因為那是街上最最明亮的存在。

-

沒有歡呼,沒有拉長似的叫喚,高大的少年竄進他灰藍的傘裡,卻哭喪著一副表情,眼裡帶有急切,雙手拉緊他的手腕,沒戴手套的手冰得要把人凍傷。

逃難嗎?他愣在了原地任由對方逼近,少年好像又長高了,頭髮還剪了,和相片裡一模一樣。但這快哭了的表情是怎麼回事,這幾乎要質問的氣勢是怎麼回事?他回過頭來想問森山,但對方早已走遠,灰色的傘面與對方瀟灑的告別平行一條線。

「……前輩,我有事要問你。」

黃瀨低聲地說,他的髮上留下了雪。白色的片屑是脆弱的過客,一轉眼就化為水漬消隱,淋了雪的人是濕透的,但他清楚地看著,皺成一團的面龐乾燥地發了白霜。

然後,少年抬起頭,用著比起方才更加驚人的氣勢問著:

「前輩交了女朋友這件事是真的嗎!?」

「……啊?」


7

某段關係結束在那一年的尾巴,有人笑著發了高燒,有人被默默排進聯誼的名單裡,有人逐漸習慣佇立在車站的門口,等著另一個人的到來,然後牽起他的手。

平凡的結束了,於是有不平凡的開始。

「……真是的,現在不是哭的時候吧。」

「可是――我真、的很開心嘛……」



「……你幹嘛?」他問。

「沒有啦,只是前輩臉上都是雨……看起來好像哭了。」

「誰哭了啊。」

淅瀝的雨聲逐漸清晰,在這片天空底下,他們活過了二十幾年的歲月,並肩走了三年。青春正悄悄脫離,燦爛的迸發與無聲的墜落似乎失去了資格,除了年少的歲月,他們還有人生要走。

一起走。

「回去吧。」

雨還在下,他忘記是哪個部分解除了石化,他掙脫對方的手,並反手握住。

「衣服還晾著呢。」

然後,世界之下,有人再度奔跑起來。


8

他們幾乎是跌進門裡的,在鑰匙被重新拔起的那一刻,恍若理智線的插銷被捨棄。奔跑急停的喘息持續,玄關處載滿他們濕透的靈魂和水意,沒有人碰得著電燈的開關,他們在黑暗中吻到了一起。

然後平息,然後安靜。

衣服和鞋子的細微聲響停了下來,身體的喘息也漸漸消隱。

世界很安靜,只有胸腔裡的吶喊震盪他的耳膜。

於是他學著十分鐘前的場景,尚記憶猶新,捧起對方的臉頰,看稍長的髮絲滴落水珠,看水珠淌到誰的眼下。有人閉起眼睛,讓晶瑩跳過眼窩,繼續旅行。

整個過程如同煙霧和火花都散盡的場合,一切安然平靜,只剩下燦爛後的空虛,卻有點溫柔。而他用拇指抹去對方臉上的水珠,彷彿體內的靈魂被替換。

但是。

一直都想這麼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