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151
152
153
154
155
156
157
158
159
160
161
162
163
164
165
166
167
168
169
170
171
172
173
174
175
176
177
178
179
180
181
182
183
184
185
186
187
188
189
190
191
192
193
194
195
196
197
198
199
200
201
202
203
204
205
206
207
208
209
210
211
212
213
214
215
216
217
218
219
220
221
222
223
224
225
226
227
228
229
230
231
232
233
234
235
236
237
238
239
240
241
242
243
244
245
246
247
248
249
250
251
252
253
254
255
256
257
258
259
260
261
262
263
264
265
266
267
268
269
270
271
272
273
274
275
276
277
278
279
280
281
282
283
284
285
286
287
288
289
290
291
292
293
294
295
296
297
298
299
300
301
302
303
304
305
306
307
308
309
310
311
312
313
314
315
316
317
318
319
320
321
322
323
324
325
326
327
328
329
330
331
332
333
334
335
336
337
338
339
340
341
342
343
344
345
346
347
348
349
350
351
352
353
354
355
356
357
358
359
360
361
362
363
364
365
366
367
368
369
370
371
372
373
374
375
376
377
378
379
380
381
382
383
384
385
386
387
388
389
390
391
392
393
394
395
396
397
398
399
400
401
402
403
404
405
406
407
408
409
410
411
412
413
414
415
416
417
418
419
420
421
422
423
424
425
426
427
428
429
430
431
432
433
434
435
436
437
438
439
440
441
442
443
444
445
446
447
448
449
450
451
452
453
454
455
456
457
458
459
460
461
462
463
464
465
466
467
468
469
470
471
472
473
474
475
476
477
478
479
480
481
482
483
484
485
486
487
488
489
490
491
492
493
494
495
496
497
498
499
500
501
502
503
504
505
506
507
508
509
510
511
512
513
514
515
516
517
518
519
520
521
522
523
524
525
526
527
528
529
530
531
532
533
534
535
536
537
538
539
540
541
542
543
544
545
546
547
548
549
550
551
552
553
554
555
556
557
558
559
作者:淚落紫裴/紫裴purple_pey

《傻媳婦》下  

  站在門前的段胤龍,思緒不自覺回到當年柳樹下分別的情景。那時,他們許下終身之約,卻不知何時才能再相見。一轉眼,十幾年過去,他們又在當年分離的地方相遇。縱然年華已老,段胤龍此刻卻興奮地像小夥子一樣。
  
  傻牛啊傻牛,不知道他變得怎麼樣了?
  
  過一會兒,小姑娘又出來了,不過這一次依舊不見傻牛身影。
  
  段胤龍不禁怔了,這結果簡直出乎他意料之外。只見小姑娘拿著一包油紙包走向他,道:「傻牛哥哥說了,裡頭一共六個包子。」
  
  段胤龍愣愣地接下包子,眼神不住飄到那扇門。門依然緊閉,不見屋內人。
  
  「除了這個,他沒有說其他的話了麼?」
  
  小姑娘搖搖頭,「他只說……當年他給了病龍六個包子,沒有其他的了。」
  
  段胤龍惱怒了,原本緊張期待的情緒登時煙消雲散,他把包子推還到小姑娘手中,直接踹門而入。
  
  「大爺!你做什麼!」
  
  小姑娘的驚呼聲伴隨踹門聲,接著是病龍的一陣咆哮。
  
  「傻牛!」
  
  段胤龍的壞脾氣全被李大牛的沉默給激出來了,踹門後又是一聲怒吼。「傻牛!你給我出來見我!」
  
  只是,當段胤龍見到屋內人,接下來的氣話卻又給硬生生吞下。
  
  那人坐在簡陋的木桌前,手上持著自己剛折下的柳條,在他踹門而入後便抬頭對上他的眼。
  
  這人的確就是傻牛。
  
  傻牛跟當年的模樣不同了,不僅蒼老了,臉上也多了幾條皺紋。只是,最大的不同是……傻牛的右臉頰多了被火紋過的痕跡,從下巴延伸到右眼角,那火痕讓傻牛的臉頰呈現凹凸不平的樣貌,看起來有些可怖。
  
  「病龍,那麼多年沒見了,你的脾氣還是這麼差。」李大牛的語氣,聽來竟如此稀鬆平常,似乎沒有多年未見的激動之情。
  
  段胤龍一時竟無語。
  
  「傻牛哥哥……」小姑娘站在門外,神色緊張地看著兩人,手裡還抱著油紙包。
  
  「沒事,老朋友來訪罷了。小雀你先回去吧,叫景郎今日早點收工,我要和這位老朋友敘敘舊,今天的包子就給你們帶回去吃了。」
  
  李大牛揮手示意,小姑娘猶豫地看了段胤龍幾眼後,便轉身離去了,留下屋內的兩人。
  
  小姑娘離開時,並沒有把門關起來。只見李大牛隻手撐在桌上,困難地站起身,一跛一跛地走到門前關上。站在一旁的段胤龍,這時才發現李大牛受傷的左腳。與其說是受傷,大概是難以救治的殘疾了吧。
  
  這場戰爭,究竟在傻牛身上留下了多少傷……
  
  段胤龍不禁鼻酸起來。
  
  
  「你媳婦呢?」
  
  關好門,李大牛坐回木椅上。睽違多年,李大牛見著段胤龍的第二句話,便是如此。
  
  段胤龍笑了,沒有直接回答,反問道:「那你媳婦呢?」
  
  從分開到現在,兩人皆已步入中年,年紀都可當父親了,他們卻始終保持單身。那情,已不言而喻。
  
  只是,兩人都已非當年橫衝直撞的毛頭小子。雖是十幾年未見,他們之間卻不見久別重逢的感人畫面,他們只要知道對方還活著,這就夠了,接下來還有足夠的日子可以細訴回憶。
  
  「我回來了,當年的諾言你還要不要?」
  
  段胤龍把身上的行囊都放到桌上,隨手拉了張木椅坐了下來,絕口不提李大牛身上的傷。既是無法醫治的傷,慰問只是徒增感傷。
  
  明明是多年後再相逢,兩人的相處卻像兒時那般自然。傻牛還是傻牛,病龍還是病龍。
  
  「瘸了。」李大牛握緊拳頭,敲了一下已變形的左腿,沒有正眼看他。語氣平淡,卻平淡得沒有感情,少了昔日熟悉的傻氣。
  
  「又如何?」
  
  這傻牛,肯定自卑了,這也是方才他不願出來見他的原因吧。不過,等了那麼多年,他可不會放棄的。
  
  「瘸了,走不動了。」
  
  「但你還活著。」
  
  段胤龍打開油紙包,拿起剛剛從年輕人那兒買來的包子,開始放入嘴裡。知道這是傻牛做的包子,那滋味似乎多了一點親切。
  
  李大牛沒有回話,段胤龍卻明白他的心思。
  
  「當年我說過……只要你活著回來,我就做你的媳婦。就算你缺了胳膊、斷了腿,我也不會違背誓言。」他撕下一口包子,又說:「你可別讓我成了一個背信棄義的人啊。」
  
  李大牛仍舊默不作聲。
  
  段胤龍也沒有說話,他站起身,開始在屋裡摸索。當他走進房間,看到那張床榻時,皺了一下眉頭。
  
  這上面……躺著兩個大男人稍嫌太小,改天他要換大張一點。
  
  於是,段胤龍在沒有取得李大牛的同意之下,強行留下來了。
  
  他不管李大牛的看法,只明白一件事:此生,若傻牛往後的回憶中還容得下他,他甘願做傻牛一輩子的媳婦。
  
  
  之後,段胤龍果真住了下來。只是,李大牛對他卻極為客氣,不論是在行為上,還是語氣上,客氣到生疏了。晚上,即使他們同躺一張榻,卻是背對而眠。
  
  這讓段胤龍有點不滿,他知曉李大牛是在作無言的驅趕,想讓他知難而退,但他也沒有說破。
  
  段胤龍也才知道,當天那位小姑娘的名兒是小雀,和那位名叫景郎的年輕人是兄妹,平時會幫忙李大牛賣包子。
  
  幾年前,當李大牛回村時,發現故居已住著一家四口,讓他無家可歸。李大牛倒也沒有與他們爭奪房子,自己花了錢找人在溪畔建了屋子,就此一個人獨居。因為如此,小雀和景郎認識了李大牛,常常到他家玩。有一天,景郎吃了李大牛做的包子,讚不絕口,便提議到市集賣包子以此維生。
  
  只是李大牛為臉上的傷而自卑,遲遲不肯拋頭露面,於是景郎和小雀只好幫忙賣包子。景郎憑著好口才,再搭上美味的包子,倒也賣出一個好口碑。
  
  不過,段胤龍發現,除了做生意時間,小雀姑娘也常常往這兒跑,成天一個勁地叫李大牛為傻牛哥哥。每次李大牛聽了,總會回以一個老實的笑容,讓段胤龍看了不是滋味。
  
  這傻牛,成天冷著一張臉面對他,對外人倒是挺親切的。
  
  有一天,段胤龍在小雀姑娘走後沒多久,忍不住嘲諷道:「我看那位小姑娘挺喜歡你的,如果你也喜歡人家,我不介意你納妾。」
  
  「我的年紀都可以當她爹了。」
  
  包子賣完了,李大牛沒有閒下來,繼續編織手上的竹籠子。除了賣包子,李大牛也會做一些竹藝掙點微薄的錢。而段胤龍則是幫忙整理角落的竹籠子,好讓明個兒村西的張嬸方便提走。
  
  這讓段胤龍想起他們小時候玩的竹籐球,也是傻牛編的。傻牛雖然生得人高馬大,手卻比他靈巧多了。
  
  「反正小雀姑娘也不會介意你的年紀,你喜歡人家的話就早點說出來吧,不要耽誤了人家。」
  
  段胤龍話中難掩醋味,他知道這句話會讓自己失了面子,但他就是止不住嘴。不過,他也知道……若傻牛真的想改娶其他姑娘作媳婦,他也不會反對,只是自己肯定會孤身一輩子。
  
  「不用了,我有你這位媳婦就夠了。」李大牛話中帶著幾分笑意,似乎是看出媳婦在吃醋了。
  
  聞言,段胤龍停下手邊的工作,回頭看李大牛。
  
  「……你認了?」
  
  李大牛笑了,「早認了。」
  
  「幾時認的?」
  
  段胤龍有點不服氣,明明前幾天還板著一張臉,明明前幾天還不怎麼搭理他,明明……可惡,明明他應該生氣的,為什麼此刻卻高興得不能自拔……
  
  「打從你踹進我家,就認了。只是我已不同於當年的我了,或許後半生要勞你照顧,我不想拖累你。」李大牛苦笑了一下,終於把多日來憋在心裡的話給說出來了。
  
  面對李大牛的坦言,段胤龍沒有感動,反倒氣得快跳腳。
  
  「傻牛!你明知我不是這種薄情寡義的人,更不可能因此離開你!」
  
  「我知道。」
  
  「你、你……讓我看了那麼多天的冷臉,你別以為我會這麼快原諒你!」
  
  「我不求你原諒,只求你能繼續做我的媳婦。」
  
  段胤龍還想罵些什麼,可見到李大牛臉上的憨笑,他卻怎麼樣也無法回嘴了。
  
  打從小時候,他就對這抹笑容沒轍了。
  
  自那天起,傻牛的生命中多了一位媳婦,病龍的生命中多了媳婦的身分。
  
  
  兩人和好如初後,段胤龍偶爾會和李大牛聊聊這些年的境遇。不過,除了李大牛戰場上九死一生的遭遇,段胤龍對於某件事情特別好奇。
  
  有一次,段胤龍忍不住開口問了。
  
  「傻牛,你是什麼時候學會做包子的?」
  
  「一位軍爺教我的,說是他家鄉有名的特產。不過我粗手粗腳,學了好久才能做出這種滋味。」李大牛邊回答,邊揉手中的麵皮,一刻也沒有停過。「其他食物煮得難吃無所謂,就這包子,我肯定要做到最好。」
  
  「以前也沒聽你說過有特別喜歡吃包子。」段胤龍嘴上這麼說,但心裡對這原因也略知一二了。
  
  「我喜不喜歡不要緊,你喜歡吃就好了。」
  
  ……這傻牛,為何總是能如此自然地說出這種話。
  
  對段胤龍來說,這句真心話已勝過動聽的千言萬語。
  
  其實,段胤龍並非如此喜歡包子,會喜歡老張的包子也是因為回憶的緣故。不過,此時此刻,段胤龍決定將包子的秘密永遠埋藏在心中。
  
  也許,往後包子會是他最喜歡的食物。
  
  
  相處了一段時間,段胤龍對於李大牛遲遲不肯走出屋外這事,怎麼樣也看不慣。雖然他心疼李大牛,卻也不願見他刻意疏遠人群。再者,包子生意固然不錯,但總不能一輩子都依賴景郎他們。
  
  他曾經向李大牛提起這事,李大牛卻老是逃避。
  
  「看了我這張醜臉,還不把食物給吐出來?」每一次,李大牛總會苦笑道。
  
  聽在段胤龍心裡,胸口必然會泛起一陣酸楚。
  
  「這是你保家衛國的證明,旁人沒有資格說你!」
  
  終於,經過段胤龍不厭其煩地說服,加上小雀和景郎也在一旁勸說,李大牛決定走出屋外,親自賣自己做的包子。所幸,村民知曉李大牛的過去後,對他更是讚譽有加,不論是對李大牛對國家的功績,還是好手藝,哪裡還有難聽的批評呢?
  
  起初,李大牛在面對外人時表情頗為僵硬,漸漸地,臉上也恢復那抹熟悉的傻笑,親切地將每一個包子送到客倌手中。
  
  除此之外,李大牛還為包子取名為龍包子,意思不言而明。
  
  對於李大牛的改變,段胤龍也頗感安慰。至於景郎和小雀則是專心幫忙家裡的農作,偶爾會來串門捧場。
  
  起初,段胤龍天天都會來幫忙,久而久之也就放心讓李大牛獨自經營,自己則留在家中打理家務事,到了傍晚時便會到攤上幫忙收拾,儼然成了一位賢慧的媳婦。
  
  
  今天,有一位陌生男子前來買包子,買完繼續站在攤前和李大牛閒聊。偶爾前來幫忙的段胤龍曾聽李大牛提過,這位男子已是常客。
  
  「我說傻牛啊……為什麼這個包子前面還要冠上龍字呢?該不會裡面包了龍肉吧?」男子雖然嘴上問著,但語氣又帶點戲謔。
  
  李大牛搖搖頭,笑道:「這裡面包豬肉,怎麼可能是龍肉呢。是因為我媳婦名字有個龍字,每當我做包子的時候都會想著他,所以就叫龍包子了。」
  
  一旁的段胤龍聽到不覺慌了,卻又故作鎮定忙自己的事。
  
  這傻牛在胡說什麼!
  
  段胤龍會如此緊張不是沒有原因,只因他倆的關係除了小雀和景郎之外,並無旁人知曉。在這民風保守的純樸村子,他只想和傻牛安安靜靜地渡過餘生,不想惹人非議。
  
  「原來還有這個典故啊,你家媳婦呢,怎麼不見你家媳婦?」
  
  「他……」
  
  「傻牛!」李大牛話還沒說完,段胤龍便著急打斷。「我想起來還有東西忘了帶,我先回去一趟。」
  
  不過,也因為段胤龍的開口,男子這才注意到他。
  
  「咦,這位大爺好面生,以前好像沒見過?」
  
  「對……我是最近才回到村子裡的。」段胤龍支支吾吾的,不太敢正眼看他。
  
  「不知這位大爺叫什麼名字?」
  
  「段胤……」後面那個龍字,他怎麼樣也說不出口。
  
  不料,這是反倒換李大牛插話了。
  
  「他就是我媳婦,段胤龍。」他親暱地搭上段胤龍的肩,毫不掩飾地坦白。
  
  「傻牛!」
  
  「你們兩個大男人……!」男子看起來似乎極為震驚,目光在他們身上來回打量,最後,竟將手上的包子丟到地上。
  
  「我呸!」男子頭也不回地離去,也許之後不會是常客了。
  
  雖然這種反應早在段胤龍意料之中,但見到包子被人糟蹋,不免心疼。他看了身旁的李大牛一眼,而對方只是默默地拾起包子。
  
  熱絡的氣氛登時冷了下來。
  
  「還好,只是沾了一些沙子,拍一拍就可以吃了,可惜不能賣了。」
  
  李大牛輕輕地拍去沙子,喃喃自語。
  
  段胤龍見狀,一把搶過李大牛手中的包子,直接咬了下去。
  
  「病龍?」
  
  「好吃,這龍包子是你想著我做的,比老張做得好吃!」
  
  段胤龍一口接著一口,像是要發洩什麼似的。只是,憶及方才男子鄙夷的目光,鮮嫩的包子一落入喉卻化成苦澀的滋味,苦得幾乎要讓段胤龍掉下淚來。
  
  聞言,李大牛笑了,依舊笑得憨,憨得傻氣。
  
  段胤龍見著李大牛的傻笑,不自覺跟著嘴角上揚。
  
  這包子,似乎也不那麼苦了。
  
  
  自從段胤龍跟在李大牛身邊幫忙一陣子後,發現幾乎全村的人都叫他傻牛。就連小雀起初也不知道他的本名,只喚他傻牛哥哥。
  
  「為何你只讓村子的人喚你傻牛,害我找了好久才找著你。」一天,收工後,兩人走在回家的路上,段胤龍好奇地問道。
  
  「因為李大牛這名字,總讓我想起娘親叫喚我的聲音。」李大牛沉默了一會兒,又說:「那年,等我回到這個村子時,我才得知雙親幾年前早在異鄉過世,這輩子,我再也沒有辦法盡孝道,就讓這名字留給回憶中的娘親吧。」
  
  段胤龍沒有說話。不過,他也想起了此時正雲遊四海的雙親。雖然他的父母還健在,但他何嘗不想盡孝?
  
  「不過,傻牛這個名字聽久了也挺親切,而且這輩子不知是否還能和你重逢,聽著別人喚我傻牛……總會讓我想起你這病龍。」
  
  「從前你不是很討厭傻字麼?」
  
  李大牛嘆了一口氣,遙望遠方隱落於山頭的夕陽,「在戰場上看盡生老病死,突然覺得傻沒什麼不好。看的越多、聽的越多,快樂似乎也跟著減少許多,不如傻得好。」
  
  「是啊,傻人有傻福……」
  
  「傻人有傻福……傻牛有傻媳婦!」李大牛一反哀愁,又開始說笑起來。
  
  「少貧嘴!」段胤龍丟下這句,加緊回程的腳步,把李大牛丟在後頭。
  
  不過,走了一小段路後,他卻停住了,等待後頭的李大牛跟上。接著,兩人伴著夕陽的餘暉,肩並肩地前進,走回他們的家。
  
  當晚睡前,段胤龍又憶及傍晚的對話,以及那句傻媳婦。
  
  是啊,明明身為男人,孤身數十載……只為了委身作男人的媳婦,卻找不到後悔的理由。
  
  真夠傻的。
  
  可他卻傻得甘願。
  
  
  這天,李大牛不知哪裡弄來一對喜服,興沖沖地捧回屋子,像對待寶貝似的輕放在桌上。
  
  「誰要成親了?」段胤龍只是斜睨喜服一眼,絲毫沒有興趣。
  
  怎知,李大牛笑瞇瞇地指著自己和他,道:「我們啊。」
  
  段胤龍差點沒把剛含進去的茶噴出來。
  
  「你傻呀,我們都是男人還成什麼親!」
  
  「我們都是男人……但你是我媳婦啊。」說著,李大牛唇邊的笑意加深,「這我想……我們這輩子都沒有成過親,穿喜服做個模樣,過過癮也好。」
  
  段胤龍白了李大牛一眼,而後逕自把桌上的喜服攤開來。不看還好,這一看脾氣又上來了。
  
  「就算要成親,你也得弄兩件新郎倌的衣服啊!」段胤龍揮著手上的新娘喜服,快氣暈了。
  
  這條傻牛,難道要他扮成姑娘不成!
  
  李大牛只是無奈地搔了搔頭,道:「這……如果買兩件新郎倌的喜服,別人看了不也挺奇怪?」
  
  聞言,段胤龍也沒法反駁什麼,只是,桌上另一條紅頭帕讓他更加上火。
  
  「喜服就算了,難不成你還要我像個嬌羞的姑娘……戴著這紅頭帕等你來掀麼?」
  
  段胤龍皮笑肉不笑,語氣冷得有如十二月寒風。
  
  李大牛弄得還算齊全,倒是差了八人抬的大花轎、那頂重死人的鳳冠,還有在旁邊淨說好話的喜婆,猶如當年盈兒姑娘出嫁的情景。
  
  不料,李大牛沒聽出話裡的怒意,反倒靦腆地笑了笑,道:「這不也挺好。」
  
  「好你頭!」
  
  下一秒,段胤龍手上的紅頭帕就飛到李大牛的臉上了。
  
  病龍氣沖沖地回房,不再搭理傻牛。
  
  
  接下來好幾天,李大牛好說歹說,又是哀求又是拜託地央求段胤龍和他拜一次堂。段胤龍脾氣雖然倔強,卻也容易心軟。終於,某一天晚上,段胤龍還是半推半就地點頭了。
  
  不過,他還是有條件:那就是他絕對不戴紅頭帕。
  
  都已經是三十好幾的人了,他死也不戴。
  
  見到媳婦答應,李大牛高興都來不及了,哪裡還會拒絕,立馬就把紅頭帕給收起來了。
  
  段胤龍點頭的隔一晚,李大牛就興奮地要兩人換上喜服,來拜堂成親。只是,沒有證人,在家成親似乎少了點什麼。後來,他們決定到溪畔去,也就是他們初次相遇、終身相許的地方,以天地為證,以那條見證他們初遇的溪流為高堂。
  
  段胤龍穿上新娘喜服,整個人感覺很彆扭;反之,穿上喜服的李大牛,整個人儼然一副新郎倌的模樣,紅光滿面。即使瘸著腿,走路時背也挺直多了。
  
  亥時,他牽著段胤龍的手,一拐一拐地走至溪邊。
  
  晚風徐來,挾著水氣的風多了幾絲寒意,吹得段胤龍不禁打了個哆嗦。
  
  李大牛清了清喉嚨,高聲喊道:「一拜天地!」
  
  只是,才剛喊完就被段胤龍摀住嘴巴,低聲道:「這裡沒人,用不著喊這些,我們自己拜就好。」
  
  李大牛拉下段胤龍的手,笑道:「既然這裡沒人,那就讓我喊一次看看,過過癮也好。」
  
  看李大牛興奮得像小孩,無奈的段胤龍也就由他去。
  
  這傻牛,不過是成個親,那麼高興作甚?
  
  不過,段胤龍似乎被李大牛的雀躍之情感染了,竟也開始緊張起來。
  
  「一拜天地!」
  
  再一次,李大牛高唱。這次聲音更加宏亮了,似乎想要傳達到天際,讓世上所有人一起見證。
  
  兩人朝著遠方,緩緩下拜。
  
  「二拜高堂!」這次,李大牛高唱的聲音,似乎多了幾許泣聲,聽得段胤龍不覺哽咽起來。
  
  兩人面對著溪流,跪下叩頭
  
  「夫妻交拜!」
  
  兩人旋過身,面對面交拜。
  
  沒有戴上紅頭帕的段胤龍,清楚得瞧見李大牛臉上的表情。依舊是那抹憨笑,幾十年來都沒有改過的笑容。
  
  那天,他差點餓暈在此地時,李大牛臉上就是帶著這個笑容,把手中的包子分一半給他。
  
  他沒想到,因為一個包子,因為這抹笑容,他的人生從此賠上去了。
  
  兩人相視良久,誰也沒有開口。
  
  段胤龍還記得,好幾年前,他們也是站在溪畔看著對方。那時的傻牛,要他做他的媳婦。
  
  「傻牛你看什麼?」段胤龍首先打破沉默。
  
  「我……病龍,其實你穿這樣挺好看的。」李大牛的臉龐又染上一抹紅暈。
  
  「你別以為這樣說……我就會高興。」段胤龍別過臉,卻止不住心跳加速。
  
  真是……兩人都已三十幾歲了,卻穿著喜服站在這邊臉紅,這畫面豈不詭異?
  
  「我是說真的。」李大牛嘿嘿地笑了幾聲,又道:「我媳婦……果然是全天下最好看的媳婦。」
  
  ……傻牛果然是傻牛,他都快步入中年了,臉上早已多了好幾條皺紋,哪裡稱得上好看。
  
  段胤龍不覺撫上臉頰,突然感嘆了起來。兩人這生最輝煌的年華歲月,竟不在對方身邊。
  
  這時,李大牛忽然湊上前,欺上段胤龍的唇。段胤龍被這突來的舉止愣住了,卻也沒有推開他。明明兩人不是第一次親吻,這次的吻卻讓段胤龍不覺濕了眼眶。
  
  他憶起當年盈兒姑娘出嫁時的情景,那時她嘴上明明說開心,卻哭成淚人兒。此刻,段胤龍似乎能體會到盈兒姑娘的心情了。
  
  過了一會兒,李大牛這才放開他。
  
  「接著,送入洞房。」這次,李大牛沒有大聲喊,而是輕聲說道,語帶柔情。
  
  怎料,段胤龍反倒推開李大牛,破壞了這難得甜蜜的氣氛。
  
  「前一陣子天天洞房還不夠麼!明早還要上工,洞房不差這一天。」段胤龍紅了整張臉,分不清是羞赧還是羞惱,又道:「我們都老了,不要常常做這檔事,不然又像先前那樣直不起腰,還被小雀瞧出來,豈不羞死人!」
  
  段胤龍轉過身,不再看李大牛,那反應像極了嬌羞的小姑娘。
  
  「是,你老了,我也老了,可是我們還在一起,所以我想把握和你共渡的每一天。」
  
  看到段胤龍的反應,李大牛不覺笑了。可他忍住不笑出聲,免得媳婦又生氣了。
  
  不老不老,病龍一點都不老,瞧瞧那模樣,簡直像極了小時候,講話一激動就整張臉都紅通通的,多好看。
  
  「今天是特別的日子,你就依著我吧。」他撒嬌似地拉了拉段胤龍的紅衣袖。
  
  段胤龍沉默了一會兒,仍舊沒有轉身。
  
  「要洞房也行,不過要讓我換下這身喜服,我可不想像個姑娘家伺候夫君那樣。」
  
  「行!媳婦說什麼都行。」李大牛笑得更開心了。
  
  「拜完堂了,外面天涼,趕緊回到屋內吧。」
  
  段胤龍催促著,沒有等李大牛回應,就直接邁開腳步走回屋內了。
  
  途中,段胤龍偷偷以衣袖抹去眼角的淚光。
  
  適才那氣氛讓他太過幸福,他無法抑制淚水溢出眼眶。
  
  這模樣,絕對不能被傻牛看到。
  
  只是,這眼淚怎麼就無法止住呢……
  
  
  一晃眼,兩人在一起快滿十個年頭了。這期間,小雀已嫁為人婦,生了個白白胖胖的小女娃,長得挺可愛,剛學會走路。而景郎也娶了媳婦,兒子都快五歲了。一大一小,常常來這兒串門子。
  
  此時正值嚴冬之際,包子生意賣得比平日好,兩人根本忙不過來,還得勞煩小雀來幫忙。每天晚上,兩人累得幾乎是一沾榻就沉沉睡去了。
  
  可是,今晚天氣特別冷,冷得另人輾轉難眠,尤其是從木窗襲進的寒風,讓榻上的段胤龍直打哆嗦,根本睡不著覺。夜深人靜,段胤龍不覺開始憶起從前的回憶。
  
  以往和李大牛相處的種種,段胤龍總會點滴在心頭。
  
  不過,他常想,到底是何時發現自己看待傻牛的目光已不同於往?
  
  他只知道,盈兒姑娘出嫁那天傻牛哭了很久,當他看到傻牛對盈兒姑娘用情至深,竟開始吃味了。
  
  也許就在那時吧……
  
  這時,耳邊傳來細碎的聲音。段胤龍回頭一看,發現李大牛神色痛苦,嘴裡溢出幾聲痛苦的呻吟。
  
  「腿疼了吧,我幫你揉一揉。」
  
  段胤龍隨即起身,輕柔地幫李大牛捏了捏那條瘸腿。
  
  自從傻牛的腿受傷後,每到歲末天冷之際,他總會喊著腿疼。傻牛說,那種痛猶如萬針刺骨,整條腿又痠又疼,令人難受。
  
  「看你平日做事挺勤勞,怎老是懶得幫自己的腿纏布條呢。」段胤龍邊碎念,邊拿起被李大牛丟在床邊的長布條,幫李大牛裹在腿上,好減緩疼痛。
  
  「我就想讓媳婦幫我纏,我的媳婦……」李大牛呵呵地笑了,方才的痛苦之情已不復見。
  
  「媳婦就媳婦,別亂摸!」
  
  段胤龍拍掉那隻游移在他腰上的手,卻反被李大牛握住了。
  
  「媳婦……你是我的媳婦……」
  
  也許是痛苦消緩了,李大牛緊緊握著段胤龍的手喃喃了幾句,又沉沉睡去了。
  
  段胤龍由他握著,也窩進棉被裡。
  
  冷風依舊,可掌心傳來的溫熱暖了段胤龍的心頭,沒多久,他也陷入夢鄉。
  
  當晚段胤龍做了一個夢,夢裡的他們還是兒時的模樣。那個夢,大概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
  
  有一次,段胤龍跟李大牛約在溪頭相見。那天,李大牛遲了好久才來,段胤龍惡作劇的念頭一起,躲在柳樹的後面想嚇嚇李大牛。不料,腳步一個踉蹌竟跌入溪水。
  
  李大牛見狀急忙也跳入溪流,把段胤龍給救上來。
  
  其實這條溪水不深,水流不急,段胤龍根本不可能溺水。可當他見著李大牛心急如焚的模樣,一時怔住,乖乖地讓他背上溪邊
  
  那天,兩個人都濕透了。
  
  看到對方狼狽的模樣,兩人相視大笑。
  
  後來,李大牛牽著他的手,親自到段府和他父母道歉。
  
  走回家的路上,濕衣讓段胤龍冷得不斷發抖,但李大牛的手卻讓他覺得好溫暖。
  
  那時的他們,還沒有認識盈兒姑娘。
  
  
  之後,他們依舊過著平凡的日子。偶爾屋子裡會有小孩的吵鬧聲,小雀也會常來這兒和他們聊聊天,或者是抱怨夫家。
  
  段胤龍從未仔細數過兩人在一起的日子,他只知道,兩人共度的歲月足以彎了一個人的腰,褪了烏黑的髮絲。
  
  李大牛走起路來依舊一拐一拐的,但原先還可以靠自己走路,現在也需要賴著一根拐杖來行動了。
  
  即使李大牛做不動包子了,段胤龍吃不動包子了,但兩人還是天天鬥嘴,樂此不疲,這也是他們從小到大的樂趣。
  
  「病龍,下輩子……你再做我媳婦可好?」
  
  黃昏,送走小雀及她的女兒後,兩人坐在屋外欣賞夕陽。
  
  「不成,下一次得換你做我媳婦。」
  
  「行!那……下下輩子,你再當我媳婦。」
  
  「你這傻牛,究竟還想與我糾纏幾世?」
  
  「每一世。你說過的,只要我活著,你就是我媳婦。」
  
  李大牛又笑了。即使老了,也改不了那抹憨笑。
  
  「你就老愛貧嘴……」
  
  這樣的光景,幾乎天天都上演。
  
  
  幾年後,某年冬天的早上,李大牛走了。
  
  段胤龍起床後,發現叫不醒李大牛,才知道他離開了。
  
  他沒有哭,只因這是每人都會面對的路,自己遲早也會隨他而去。對於這一天,他早已做好心理準備,所以他不會哭。
  
  段胤龍找來小雀和景郎,幫忙安排李大牛的後事。入棺那天,小雀還是忍不住大哭了,這情緒也感染了旁人,唯獨段胤龍靜靜地看著李大牛,像似要把最後一面給牢牢刻在心裡。
  
  「沒什麼好傷心的,這輩子能和他走到今日,夠了。」
  
  面對他人的慰問,段胤龍淡然答道。
  
  不過,蓋棺前,段胤龍還是忍不住把那陪伴李大牛多年的拐杖拿了出來。
  
  旁人當他是想睹物思情,段胤龍卻搖搖頭。
  
  「傻牛沒了這拐杖,或許能在黃泉路上走慢一些。」段胤龍看著拐杖,喃喃道。
  
  他終究是捨不得這條傻牛。
  
  
  往後的日子,小雀常常過來陪伴他,景郎和他的媳婦也常來這兒對他噓寒問暖。本來不常提起往事的段胤龍,卻開始和他們細訴以前的日子,無論是兒時和李大牛玩耍的時光,還是分別後的日子。每每講到那頭,段胤龍總會嘆一口氣。
  
  他承認,他開始想傻牛了。
  
  
  再過了幾年,李大牛的媳婦也走了。
  
  溪畔的屋子裡再也沒住人了。
  
  依舊是陪伴他們已久的小雀和景郎幫他料理後事。生前,段胤龍曾囑咐過他們,如果哪天他走了,不要哭,因為那意味著他和傻牛又重逢了。
  
  然後,他不要那些無謂的財寶來當陪葬品,只需把他枕頭底下的布包拿出來,陪伴他走。那裡頭裝著那天他們拜堂的喜服,以及一件紅頭帕。
  
  他說,下輩子無論是男是女,他願意再一次為傻牛作嫁。如果,這一次他們沒有那麼早就分開了,也許他會戴上這條紅頭帕,了卻傻牛的心願。
  
  最後,段胤龍還笑著說了一句。
  
  生生世世,他都是這條傻牛的傻媳婦了。




原噗:http://www.plurk.com/purple_pe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