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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非的是非善惡也是個棘手的問題。它的種族隔離政策現在是千夫所指,萬人唾棄。 南非的白人簡直是廿世紀的污點。事情的另外一面卻是:南非若由黑人自決自主,恐怕歧 視與屠殺會比現況更為劇烈——看看烏干達!看看整個非洲大陸! 但是《紐約客》這篇短文令我沉思許久的,卻是這幾個年輕抗議分子的行為。他們不 算少數;哥倫比亞大學在南非有金錢的投資,哥大的學生也曾經熱烈地示威過,反對學校 當局"善惡不分"的和稀泥作風。而在戲院裡"搗亂"的這些年輕人,事實上是一次一次地花 五塊錢買票——對學生而言,五塊錢不是個小數目;進到戲院去讓群眾噓罵,然後一次一 次地被踢出來。這些人中,當然難免會有少數是為了幼稚的英雄主義或純粹嬉鬧,但大部 分的,是為了一個道德立場,擇善固執的理想。在一個人決定到戲院去"鬧事"之前,他必 須先具有三個條件。第一,他關心這個世界;因為關心,所以才會去注意南非黑人的困境 。第二,他能作價值判斷。對南非種族問題的報導紛紜不一,他得自己決定站在黑白那一 邊。第三,他有充分的道德勇氣,充分到促使他付諸行動的地步。於是,他走到戲院去買 票;五塊錢,他很可以拿去溜冰或吃掉。 我們的年輕人呢?或者,縮小一點範圍,我們的大學生呢?有多少人具備這三個品質? 就我有限的觀察,非常、非常的少。以對社會的關心而言,我們的學生在大學的四面 圍牆裡自給自足地活著,不常把頭伸出來。幾個月前,當十四位省議員集體辭職時,我曾 經對幾百位學生作過測驗,要他們寫下議員辭職的原因,結果正如預料,有少數給了支離 破碎而模糊的答案,顯然是瀏覽報紙後的殘餘印象。百份之八十卻很率直地回答:"不知 道!" 為什麼不知道?當然是因為缺乏興趣,不關心。坊間雜誌選出來的大學校園"美女", 被人問到社會問題時,嬌滴滴地說:"好可怕喲!"吐吐舌頭。這樣"可愛"又"純潔"的大學 女生為數不少,而且討人喜歡。我們的學生不僅只對台灣本身的社會、政治問題印象模糊 ,對台灣以外的國際情況就更陌生了。伊索匹亞的饑荒、烏干達的政變、南美的游擊戰、 天主教廷對墮胎與離婚的立場、菲律賓的軍隊暴行等等,都不存在,都沒有意義。 沒有關心,自然沒有做價值判斷的需要。根本不知道南非有嚴重的種族問題。當然就 不必去思索誰是誰非,因為無從思索起。沒有關心,也就無所謂道德勇氣和道德行動。非 洲的幼兒可以死光,南美的軍隊可以強暴婦女,因為事不關己。海山的煤礦可以一崩再崩 ,桃園的古跡可以拆了又拆,內湖的垃圾山可以僥了再燒,事不關己。大學四年之中,只 有兩件值得關心的事:一是把朋友交好,以後有結婚的對象,一是把功課讀好,將來有滿 意的出路。對社會的關心,對是非的判斷能力,擇善固執的勇氣,都不在大學的圍牆以內 。 換句話說,我們的年輕人天真、單純、聽話;他們絕對不會到戲院裡去"鬧事"。 ※ ※ ※ 為什麼大學生的關心面那樣狹窄?主要原因之一是,他的環境不鼓勵,甚至於試圖阻 礙,他對書本以外的興趣。大概很少有父母沒說過這句話:"你只要把書讀好,其他什麼都 不要管!"大學以前這樣說,為了應付聯考。進了大學之後這樣說,為了應付留考、托福、 高考、研究所人考等。"只要把書讀好,其他什麼都不要管"這個金玉良言是應現代科舉制度 而產生的。讀書的目的在求技能,用來敲開一層一層考試的門。研讀哲學、歷史、文學、 經濟等等,都不是為了增加人生的智慧與瞭解,而是為了取得謀生的技術。因為這種技術 與人生無關,所以可以"什麼都不要管"。 可是這個金玉良言實在是經不起考驗的。在"其他什麼都不要管"的前提下,書,根本 就不可能讀得好。譬如讀經濟,一個學生可以用課本裡的各種定義與學理來解釋"通貨膨脹 ",可是要他分析為什麼公務員的薪水要加百份之八他卻目瞪口呆,我們能說他書讀好了嗎 ?譬如讀文學,他可以熟讀歐威爾的《一九八四》,洋洋灑灑地寫篇論文討論制度與個人 的關係,但是要他對江南案件提出看法,他卻一片空白,我們能說他把書讀通了嗎? 這個大千世界可以說是各個學科的實驗室。學生在黑字白紙之間所學到的理論與例證 ,都還是抽像模糊的,只有在把知識帶到人生的實驗室裡去觀照驗證之後,知識才能落實 。要我們的學生封閉在大學的圍牆裡"其他什麼都不要管",等於是把學問與人生割離,也 等於要學游泳的人在岸上靠圖解學游泳,卻不沾水,或學解剖的人在暗室裡看幻燈片學解 剖,卻不動刀子。 ※ ※ ※ 我們的學生不會"鬧事",因為"鬧事"的人要先有自己的主張——不是報紙社論,不是 老師的看法,同學的意見,而是自己的主張。對我們單純、天真的學生而言,獨立作價值 判斷卻是件非常困難的事。為什麼? 高三那年,開始上三民主義。有個沉悶的下午,我在課本中看到一句話:"三民主義是 最適合中國人的主義。" 就這麼一句斬釘截鐵的結論。我以為自己漏掉了編者解釋引證的部分,把課本前前後 後翻過,卻找不到任何闡釋。十七歲的我坐在書前,感覺到深深的挫折:要達到這樣一個 結論,課本編者應該一步一步來,先解釋中國人是怎麼樣的一個民族,然後說明其他主義 如何的不適用於中國社會,最後才能邏輯地演繹出"三民主義是最適合中國人的主義"這個 結論。可是編者顯然覺得這些辯證的過程毫無必要。 第二天,在課堂上我請求老師解釋"為什麼"。 老師很驚訝地望了我一眼,好脾氣地一笑,回答:"課本這麼寫,你背起來就是。聯考 不會問你為什麼。" 在我早期的求知過程中,這個小小的經驗是個很大的挫折。基本上,課本編者與授課 老師並不認為學生有自己作判斷、下結論的能力,所以才會有這種"你別問為什麼,記住我 的答案就行"的態度。他們因此所剝奪於我的,是我求知的權利與獨立判斷的能力。 現在的教育方式和過去沒有太大的改變,我們的教育者仍舊習慣於供給"結論",仍舊 不習慣供給學生"方法",讓他們自己去找結論。最能夠反映這種現象的莫過於作文題目了 。多少年來,任何考試中,學生面對的總是什麼"學問為濟世之本"、"忠勇為愛國之本"、 "一分耕耘、一分收穫"、"滿招損、謙受益"之類的金玉良言。所謂金玉良言說穿了,也就 是死了的人交代下來的"結論"。出這種約定俗成的題目可以塑造學生的思想,使他更緊密 地成為傳統的一分子,有它教育的意義。但是這種思想傳遞根本上就不容許獨創,不容許 學生下自己的結論。如果教育者真正的興趣不在於學生對傳統的妥協與認同,而在於他獨 立判斷的能力,那麼同樣的題目就應該以疑問的方式出現:"一分耕耘確能導致一分收穫 嗎?"'你是否同意學問為濟世之本?"或者以挑戰的方式:"試辯論'忠勇為愛國之本'一說 。" 只有這樣不"既定結論"的思想訓練才能真正刺激學生睜著自己的眼睛去觀察身邊紛擾 複雜的世界,用自己的頭腦去理出頭緒來。當我們的教育者習慣性地把作好的結論拋下, 學生也就懶惰地把結論照章收下;他不需要辛辛苦苦地去思索、摸索。 ※ ※ ※ 在我們的環境裡,一個能關心、能判斷的學生,卻也不太可能有任何道德行動。一般 教育者對學生行動採取壓抑與抵制的態度,目的在求校園的穩定。 有一個專科學生被同學指控偷竊,教官在原告的帶領之下也確實在該生書包中找到贓 物,但是在沒有聽過被告辯解之前,就令這名學生退學。幾個大膽的同學出來主持正義, 要求學校給被告一個自我辯護的機會。 事情結果如何不論,學校當局對這些挺身而出的學生卻有個斬釘截鐵的態度:"去讀你 的書,不要多管閒事。誰鬧事,誰就記過。" 奇怪,為什麼我們的公民倫理課一再地教導學生要見義勇為,要當仁不讓,要擇善固 執,學生一旦實踐了這些美麗的道德理想,我們卻恐慌地去壓制他?學生對學校措施有所 不滿而投書、開會、抗議的時候,不正是最好的公民教育機會,幫助學生學習如何去理性地 、公平而民主地解決問題,為什麼我們反而以記過處分作為鎮壓的手段?為了表面的安靜穩 定而扼殺年輕人的正義感,代價是否太高了一點? 敢於表達意見、敢於行動的學生在一次兩次的申誡記過之後,當然也學會了保護自己 ;他發覺,這個社會根本不希望他有道德勇氣或正義感。 ※ ※ ※ 我們的大學生是不會"鬧事"的一群。在考試、舞會、郊遊的世界中,沒有什麼值得"鬧 事"的題材。在是非善惡都已經由父母師長孔子孟子下了結論的世界中,沒有什麼難題值得 重新省思、費心判斷。在明哲保身、少做少錯的環境中,更沒有什麼"鬧事"的餘地。我們 的大學生天真、單純、安分、聽話。 可是,如果"鬧事"也可以解釋為"以行動來改變現狀"的話,我們這不會鬧事的一代就 值得令人憂慮了。四年一過,他就成為社會中堅——一個不懂得關心社會,不會判別是非 ,不敢行動的社會中堅!公車應不應漲價?不清楚。路邊水管爆破了,不是我的事。公營 機構虧了多少納稅人的錢?不知道。核電廠會不會貽害萬年?不知道。上司舞弊應不應告 發?不知道。台灣往哪裡去?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一個滿足現狀的民族不可能進步,但是要對現狀不滿,一個人必須先有所關心,用心 觀察,觀察之後作判斷,判斷之後付諸行動。關心可以是感性的,只是對於生於斯長於斯 的土地的一份愛,但是空有感情無濟於事,它必須有冷靜的理性的支持——判斷與行動需 要堅強的理性。 台灣的現狀不能令人滿意,但是已經有許多人在關心、判斷之後開始了行動。最好的 例子是消費者基金會的推動者,他們已經"鬧"了不少事。台灣需要鬧的事情還很多很多。 以婦女問題來說,我們現有的婦女組織還停留在獻花、慰問、穿漂亮的衣服開慈善晚會與 孤兒擁抱的階段。在同樣的社會版裡,我們讀到七歲的男孩被母親活活燙死、十歲的女孩 被賣到妓女戶、十三歲的女兒被養父強暴而懷孕、三十歲的妻子被丈夫打斷肋骨——我們 天真可愛的校園美女覺得將來沒事可關心、可"鬧"嗎? 又是一個學期的開始,讓我們想想從哪裡做起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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