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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點十五分。

窗簾縫隙透進一束斜光,悄悄落在少年額角上,驚擾了他的清夢。

伊得蹙了蹙眉,沒有睜眼,只是下意識翻了個身,把臉埋進一旁崑西胸前的窩裡,聲音悶悶:「唔……好亮。」

被吵醒的崑西半睜開眼,下意識拍拍對方後背,拉高棉被遮住陽光,再伸手去拉窗簾,指尖剛要觸碰到織物,卻又突然在半空中頓住。

他想起那根窗桿早在兩個月前就被自己扯斷了。找不到藥的那天,失手連著整塊布一併拉下,沒再裝回去。

陽光照進來,從時光的縫裡,關於時間的、現實的,或者是他心裡那道還沒縫合上的裂縫。

均勻的呼吸斷斷續續撫過胸口肌膚,一下一下,溫熱而真實。

窗簾的事,崑西沒有細想,只低頭在人額頭落下一吻,同過去無數個清晨那樣,動作熟練到不需要思考,眼中是溫柔的底蘊,柔出一抹執著的繫念。漫長夜晚也就這麼過去了,像那些難熬的隨月終於流轉過去,像太陽終究劃破黎明,一切都會無聲無息地過去。



廚房裡,水壺嘶嘶作響,蒸氣在寂靜中炸開細小的聲音。伊得熟練地從櫃子裡取出兩只馬克杯,杯口還殘留著舊日的茶漬痕跡。茶葉沒有換,還是崑西習慣的味道,淡得近乎無味,卻叫人一喝便記起誰曾在這裡坐過。

少年手中動作俐落且迅速,嘴裡哼著不成調的老歌「Breathe」。他們第一次接吻,這首歌正從路邊攤破舊的收音機裡飄出來。那年他們二十二歲,雨剛停,街角舊書攤散著潮濕墨香。歌聲還沒唱完,吻也還沒結束。

那首歌……真的還在唱嗎?

還是,只剩他一個人記得了。



崑西注意到伊得穿著那件深藍襯衫,袖口捲到手肘,水氣還未散去,凝在睫毛與鬢邊。如電影慢鏡頭般,崑西的心跳忽然慢了下來,有什麼東西被泡進棉絮中,一點一點吸走銳利的邊角。慢得幾乎靜止,卻又奇異地安穩,安穩得過分了,好似下一秒會有人輕聲說出結束。

引以為傲的記憶力,素來精準、如刀,這次卻如磨鈍了刃口,只留下一些斷裂的光影和模糊的聲音。它不再提醒他什麼,而是溫柔地允許他遺忘。

攤在地上的報紙吸引了崑西短暫的目光,標題模糊不清,只有日期提醒著某件不該遺忘的過去——去年十月十四日。那天,伊得離開。

崑西試圖回想那天發生了什麼,卻只感到腦海一片空白。沒有聲音,沒有畫面,連痛楚都不見了。

就好像,某段記憶,選擇自己關掉了。

記憶的斷裂,崑西很清楚原因,是藥。醫生開立給他,號稱副作用極低的新型安眠藥,藥效確實好得不像話,讓大腦與身體都能順利關機,終於不是以疲倦地清醒來迎接每一個早晨。

只不過代價也明確得殘酷,時間有時會跟被刪掉的檔案一樣,悄無聲息地從腦海中消失,甚至無法確定那段空白發生過什麼,也不再知道自己該記得什麼。

崑西低頭看向自己手裡握著的馬克杯,杯底溫熱未涼,水面平靜如鏡。他的臉倒映其中,蒼白、無神,眼底是一層沒散開的烏青,頭髮亂得好似被風吹過的荒地,鬍渣蔓延到頰側,失去了修整的痕跡。

這樣的他,還是他嗎?

「你又沒睡好。」

忽然出現的聲音輕得幾乎和空氣融在一起,崑西沒有反應過來那是誰在說話,只覺得心臟被某個久違的頻率攫住,往回收緊了一下。

然後,熟悉的身影來到眼前蹲了下來,崑西抬起頭,伊得的臉就在那裡,不遠不近,與他互相對視。眼神清澈卻藏著什麼未說的話,一點擔憂,一點……難以說清的牽掛。

崑西突然不太確定,這個人是真的站在這裡,還是只是從藥物縫隙裡漏出來的幻覺。

「我夢見你從五樓掉下去。」沉默許久,崑西終於開口。

「別鬧,我不是在這嗎?」伊得笑了,笑意柔軟,如水光掠過湖面。

崑西也跟著笑,只是笑容藏著細微的顫抖與遲疑。只有一顆正緩緩崩潰的心,才笑得出這樣的弧度。

崑西不確定現在是清晨、傍晚,抑或是某段早已塵封的記憶正悄然回放。時間對他來說已經失去輪廓,如窗外無聲飄落的霧,分不清開始,也無所謂結束。

他只知道,伊得還在。只要伊得還在,他願意留在這裡,永遠也好。

無論這裡是哪裡。

------------

外頭傳來一聲短促的狗吠,似乎是誰不小心踩到了寂靜的邊緣。幾分鐘後,門板被敲響,兩下,極輕,像有人正溫柔地叩問一場早已荒廢的日常。

崑西沒有起身。

整個人靠在沙發上,與空氣一併沉入舊日的浮塵中,靜靜地聽著廚房裡傳來倒水的聲音。水與瓷的碰撞細碎而清晰,如雨打風鈴,在腦海裡一點一滴剝落。

那是他們曾經無數個清晨的聲音。

那些不該還存在的早晨,早該和塵埃一樣被時間吞沒,事實卻恰恰相反,反而在他心底深處結了痂,比現實還要堅硬,還要疼。

崑西的心就在這個反覆又壓抑的過程中,慢慢地變得荒涼,心漸漸流失掉所有溫熱,剩下的被腐蝕蠶蛀的框架也慢慢地塌陷,血液流動過的地方,無聲地石化,從細微血管開始,直到整顆心臟。

閉上眼,男人乾澀沙啞的聲音低得近乎呢喃:「伊得,我今天不吃藥了……你別走,好不好?」

空氣忽地靜默,水聲斷了,腳步聲沒了,連窗縫裡潛進來的風也被抽走,只剩一種過於純粹的寂靜,填滿整個房間。

潮水般的黑暗從眼皮內側慢慢漫過來,靜靜淹沒。崑西輕輕蜷起身,雙手環住手臂,像沉墜噩夢,無人照料的孩子,伸手妄圖去擁抱一場早已離開的溫暖。

他想,睡一會,只要睡一會,伊得就會回來。

跟往常一樣,從沒離開過。



伊得最喜歡的玻璃杯碎了。

清晨,崑西在洗碗。水還溫著,陽光從半開的窗縫灑進來,一切都靜得過分。他只是稍一走神,翠綠的透明杯子便從指間滑落,掉進洗手槽。玻璃碎片在水光中散開,靜靜鋪展,猶如沉入湖底的綠寶石。

崑西怔住片刻,低頭伸手去收拾,指尖觸到鋒利的邊緣,隨即被割破,血慢慢流出,沿著手指滑落,染紅水面,也染紅那片片碎片。

他沒有喊痛,沒有縮手,只是靜靜看著那些帶血的碎玻璃,一動不動。

傍晚,崑西回到客廳。

原本碎掉的玻璃杯,又安靜地佇立在餐桌上。

乾淨、完整,杯中還盛著三分之一的溫水。水面微微晃動,映出窗外斜落的光,玻璃邊緣泛著柔和的光暈,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伊得坐在桌旁,翻著畫冊,頭微微倚在掌心,鬢邊的髮絲被餘光染成柔和的橘褐色,渾身散發溫暖的光暈。

崑西站在臥室門口,視線緊緊黏在那只杯子上,遲疑開口:「你不是……把杯子摔了嗎?」

伊得抬起頭,眉眼懶洋洋的:「什麼?」

「……沒事。」崑西搖搖頭,把想說的話吞了回去。

我明明記得它碎了。

記得嗎?

他忽然不那麼確定了。這樣的事最近常發生。筆掉了、又出現。衣服洗好、卻又沾上昨日的污漬。錄音機一遍遍播放著那段舊錄音,伊得站在房裡輕聲唱和,旋律在空氣裡盤旋不去,不像從喇叭裡傳出來,而是從來自腦海深處,反覆浮現。

記憶開始漏水,現實被什麼東西換過了位置。

但崑西沒有追問,怕一開口,就會讓這眼前的一切再度碎成無聲的鋒刃。




崑西開始懷疑,自己活在兩段人生之中。

一段是可以觸碰的日子。有光,有聲音,有鍋裡沸水與牆上掛鐘的滴答聲;他能安排三餐,能回訊息,能在別人眼裡過得正常。

而另一段,是夢,卻比夢還具體。它在夜裡自行滋長、蔓延,吞噬掉白日的邏輯與秩序,猶如某種無聲的潮水,把他慢慢淹沒。

一開始吃藥只是為了睡得久一點。後來記憶開始出現斷片,醫生又加了一種新藥。

對方說那叫「記憶穩定劑」,能在創傷後協助調整認知。

崑西沒有問那代表什麼。他只知道藥吞下去,會夢見伊得。

那就夠了。

夢裡的伊得,眼神清澈,聲音溫柔,手的溫度甚至會穿過夢層傳到掌心,不會在某種時刻忽地斷裂、變形、消退。

後來,崑西學會自己調整劑量。吃得夠,就不會「醒過來」。

不必醒來,多好。

準時起床,準時吃飯,準時坐在沙發上,與伊得並肩。看他畫畫、哼歌、說那些他早已背下來的台詞,日復一日。

「我們總有一天會走散,但走散之前,我要你記得我。」

崑西當然記得。

記得伊得笑起來時眼角的弧度,記得他講話時字尾輕輕上挑的音調,也記得他總說自己怕高,卻老愛站在屋頂邊緣的奇怪習慣。

他甚至記得那天傍晚的風。從陽台斜斜灌進房裡,把窗簾吹得沙沙作響,他從夢中驚醒,發現伊得不在身邊,緊接著,樓下傳來的救護車鳴笛聲,穿透空氣,一聲聲遠去。

崑西記得這一切。

只是,他不願再去想。

藥效足夠的時候,那一天就會像被剪掉的膠卷,不會在任何一場夢裡播放。

靈魂是一個巨大的迷宮,人們找不到他的破口,於是,被自己困住,只剩下永遠持續的昨天。

有陽光,有晚餐,有歌聲,有伊得。

很可惜,別人聽不見靈魂碎掉的聲音,只有崑西自己知道,他才是最大的謊言。

------------

外面有人在按門鈴,聲音斷斷續續地,隱約有人在呼喊。

崑西睜著眼,仰躺著沒有動。

手機螢幕亮起,接連跳出訊息:「你到底去哪了?」

「下週醫生的預約別忘了。」

崑西伸手拿起手機,盯著螢幕看了幾秒,然後慢慢按下電源鍵,把它關掉。

那些字句,那些聲音,那些提醒與關心,都屬於另一個世界。

而他,不在那裡。

他屬於這裡,屬於這個伊得會從房間走出來,遞給他一杯水,問「今天想吃什麼」的地方。

始終在這裡,從未離開。



心臟壞掉的那一部份開始朝向明亮的地方大幅地腐蝕著,世界上有些東西哪怕你竭盡全力,卻還是沒能阻止它衰敗,於是只能一點一點地看著自己的心臟麻木,然後失去知覺,血淋淋的器官逐漸腐爛,然後惡臭,最後佈滿屍蟲,慘不忍睹。

收音機持續撥放熟悉的歌曲,是伊得經常哼的,「我們是不是在哪裡聽過這首歌?」崑西問。

伊得笑了:「你每次都會問這個問題。」

「因為我每次都忘了答案。」

「那就重新記一次吧。」伊得站起身,朝他伸出手,「來,跳舞。」

崑西握住那隻手。掌心的溫度穩定而熟悉。起身的瞬間,眼前一片昏暗,整個世界在一瞬間模糊掉。額頭輕輕撞在伊得肩膀上,感受到一股扎實的肉感,有熱、有氣息、有脈搏,真實得不能再真實。

這不似夢境,也不屬於記憶。

它是他唯一還留著的現實。

閉上眼,任記憶與夢境彼此纏繞,讓藥效的氣味滲進空氣,像夜晚悄悄開出的花。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醒著,也不知道那一切是否真的存在。

但那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伊得還在。還對他笑,還牽著他的手,在客廳裡旋轉。



牆上的時鐘早在幾週前就壞了,指針停在七點十五分。他一直沒去修。

因為在這裡,七點十五分永遠是清晨。

永遠是醒來時、伊得還在的那一刻。

陽光斜斜灑落,剛好落在額頭上,溫柔而準時。

那是一個永不遲到的早晨,一場永遠重複、也永遠不會被打破的重逢。

他還停留在這裡。

像是手中用力抓住一大把沙子,然後看著它們一點一滴地從指縫篩漏留走,也像是執著於那映在湖面上的月亮,伸手撈不到那些美好。

------------

這天,伊得沒有出聲提醒崑西泡茶。屋子裡的光線暗得像水底,窗外斷斷續續飄著雨,連空氣都顯得濃稠,沉甸甸地壓在每一次呼吸上。

崑西坐在沙發上發呆,直到天色徹底沉落,他才忽然意識到,從清晨到現在,伊得一句話都沒說。

「你怎麼了?」他走進房間。

伊得坐在床邊,背對著他,肩膀低垂,身上仍穿著那件深藍色的襯衫,領口的破損還在,是崑西上次縫的,針腳太大,粗糙得像縫在皮膚上的傷疤。

「你在想什麼?」

伊得依然沒有回頭,少年的聲音飄得很遠,似乎是從另一個世界傳來:「你是不是……快不記得我了?」

「怎麼會?」崑西急了,向前一步,「我一直記得你啊,我記得我們在一起的每個細節,我還記得你第一天搬進來時,非要把所有書按顏色排……」

「你記得的,不是真的我。」伊得低聲打斷崑西的話,「你只是把我……變成你想要的樣子。」

「那是你想留下的我,是你替我重寫過的版本,崑西。」

崑西怔住了,面前的背影忽然變得模糊起來,不是空氣起了霧,是視線出了問題,或者,是現實終於露出它真正的面目。

他伸出手,想觸碰那雙熟悉的肩膀。手指幾乎要碰到的那一瞬間——

什麼都沒有。

只是空氣。

乾冷、寂靜、毫無回應的空氣。

崑西緩緩蹲下,抱住自己,後背抵著冰冷的牆。胃裡有什麼東西不停翻攪、發酵,酸腐的氣味沿著喉頭慢慢漫上來。他知道,劑量已經撐不住了。

幻覺開始不穩定。

伊得轉過來的臉如同被雨水淋濕的水彩畫,筆跡糊開、顏色溢出,邊緣一點一滴地暈開、變形、消失,再也看不清。

已經不能在這樣的滯重的空間裡呼吸了。

崑西猛地回神衝向抽屜,瘋了一樣翻找藥瓶,抽屜內的東西掉得到處都是。

藥被翻出,但瓶蓋卡得死緊,怎麼也轉不開。他咬緊牙關,用力得指節泛白。

終於,「咔」的一聲,緊緊糾纏的瓶蓋鬆了,藥丸散了一地,滾進地毯縫裡,他用力跪下,手指顫顫巍巍撿起幾顆,藥粉細細沾在皮膚上,如雪,如鹽,也如灰燼。

剛準備把藥丸塞進嘴巴,一種輕微的顫動,自指尖開始,無聲地蔓延整具身體。他忽然想哭,卻又哭不出來。

腦海恍恍惚惚響起醫生的叮嚀。

不是具體的句子,而是某種殘影,在意識的邊緣一層層浮現,像霧裡的回音,輕緩、溫和,卻藏著不容違逆的堅定:「你可以依賴它一陣子,但不能一直靠它生活。藥是暫時的,不是真實的救贖。」

醫生的話,崑西從來沒有真正聽進去過,或者,選擇性遺忘對他而言良善的囑咐。

低下頭,將掌心的藥片捧近嘴邊。他知道這樣不對,劑量早就超過了界線。

他還是吞了下去。

吞下藥的瞬間,喉嚨被什麼細微的東西輕輕撕開。

並不怎麼感覺痛,而是一種空隙被撐開的感覺,某種更深層的幻覺隨之滲入,聲音、輪廓、記憶的熱度,一點一點填進來,慢慢取代了現實。

坐回地毯上,崑西背靠牆,目光所及的世界緩慢地斜了下來,彷彿死亡的鯨魚,在無聲的深海裡慢慢下沉,沒有掙扎,也沒有光。

耳邊出現水聲。

是水壺在響?是雨?還是某種根本不存在的聲音?

崑西不確定,只聽見自己喃喃地說:「你會回來的……對不對……」呼吸變得斷斷續續,視野模糊得像被水浸過的玻璃。

「你只是太累了,睡一下而已……對不對……」

沒有人回應,雨落在窗沿上的聲音,一下、一下。然後,他聽見了——腳步聲,從走廊盡頭緩緩傳來。

他沒有抬頭,只是閉緊了眼睛。

他怕,一睜眼,一切就會碎了。

他在心裡悄悄地想:

如果這是一場夢,那就不要醒。

如果這是幻覺,那就讓它更清晰一點,清晰到他可以再擁抱一次。

再活一次。

哪怕只是一秒。

哪怕,之後什麼都不剩。

有些人走得很輕,輕得像五月之際的凌晨悄悄略過的梅雨,隔夜水痕就消失得無聲無息,沒有告別,也沒有回頭,就像當初走來的時候,輕盈得像是掉落湖面的羽毛那般。



晚上,伊得又出現了。

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坐在書桌前畫畫,不時用嘴輕輕啃咬鉛筆尾端,眉頭微皺,眼神專注得近乎寧靜。

房間裡只聽得見鉛筆偶爾摩擦紙面的聲音。崑西摀著肚子站在門邊,胃裡的翻騰仍未平息,灼熱的感覺從喉嚨傳遞至五臟六腑,肆意焚燒靈魂,強迫意識抽離這永不停歇的虛幻。但他仍一步步往前走,走進一場細心編織的夢。

崑西在伊得背後慢慢彎下身,伸手,輕輕抱住熟悉的背影。

這具身體有溫度、有重量,就跟記憶裡的一樣。

沒有消散,也沒有破碎。

「對不起……」崑西喉嚨乾澀,嗓音顫得不像自己,更像是從身體深處擠出來的懺悔,「我會吃藥的……會記住你每一個樣子……我不會讓你消失……絕對不會……所以,別走……」

額頭抵在少年肩膀上,崑西宛若害怕夢醒的孩子,尋求心安的庇護所。

總是說時間會把對的人留下來,為什麼呢,也許是因為知道時間有多殘忍。人們都知道時間的強悍,所才會更加相信.如果有什麼人留了下來,大概就再也不會走了吧。

哪怕代價是自己一點一點地沉進幻覺。

伊得沒有回應,只是輕輕放下筆,轉過頭來看他。

少年眼神很溫柔,猶如深夜裡一盞燈,但那燈火後面,卻藏著一絲難以言說的悲傷。

「你不用記得我所有的樣子,崑西。」他說,語氣緩慢,「你只要記得……我真的來過。」

最後這句話他好像已經等了很久很久,等著揭開夢境的真相,等著某日真正的消亡。

崑西不敢置信鬆開手,錯愕地往後退。

這不是伊得平常說話的方式。

他從沒這樣說過。

語氣太柔、太決絕,像一封最後的信。

他忽然害怕。

那句話,是伊得自己說的嗎?還是……只是他用記憶、用幻覺、用無數個夜晚拼湊出來的?

崑西不敢問。

因為只要不問,就不必知道答案。

只要不問,伊得就還會在這裡——

坐在他身邊,回過頭來微笑,畫畫,唱歌,用一種夢裡也不曾真正離開的方式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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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藥效如一張濃霧編織的網,緩緩拉住崑西的神經,將他往沉底拖曳。

他靠在沙發上睡著,呼吸漸趨緩慢,四肢沉重如灌入鉛般,彷彿身體不再屬於他,而是屬於這無止盡的時間。

夢裡,伊得牽著他的手,走在屋頂邊緣。風很強,天空是一片渾濁的昏黃,看起來跟老照片裡退了色的黃昏沒任何差別。腳下什麼都看不清,只剩腳尖搖搖欲墜地踏足世界邊界上。

他怕高,自從伊得離開,崑西就莫名恐懼高處。

深不見底的深淵使雙腿發軟,手心出汗。可伊得回頭,眼裡藏著月光般的笑意:「別怕,我在。」

迎著少年的笑容,崑西也跟著勾動嘴角,揚起微微的笑意。想再握緊一點,想多感受對方的體溫,可下一秒,手指竟像霧一樣輕散。他什麼也沒抓住,只留下一縷風,從指縫間溜走。



醒來時,夜色依舊濃黑,沉靜、濕冷,空氣重得幾乎無法呼吸。

崑西睜著眼,在黑暗裡喚了一聲:「伊得?」

靜謐的空間迴盪著聲音的尾音,崑西坐起身,四周靜得異常,冰箱的運轉聲被抽離,窗外夜晚的鳥鳴也跟著消失,整個世界只剩下他自己。牆上的鐘依然停在七點十五分,針腳頑固地卡在那個時刻,就好像從一開始,時間已經被誰親手凍結,從此無法再往前走一步。

伊得在哪裡?

他會回來嗎?

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喉嚨乾得發痛,腦袋愈發渾沌腫脹。崑西用雙手支撐起身體,搖搖晃晃地走到桌邊,拉開抽屜,拿出那只藥瓶打開。

醫生的聲音又再度在腦中浮現:「如果你開始無法分辨白天與夢境,就要回診。記住,劑量不能自己調。」

他記住了,沒有照做。

藥含進嘴裡,吞下。世界再次變得柔軟,輪廓失焦。崑西靠著牆坐下,等待下一次重逢,伊得的聲音、身影、笑容,會在眼前慢慢聚合成形。

只要再過一點時間,伊得就會回來。

一定會。



過去了的事情,我們總是無能為力,可是無能為力的東西,不代表真的沒關係。它會變成一根刺,深深扎進身體,怎麼都拔不出來。

「你說過要我記得你……我記得你,每一分,每一秒,你卻從我身邊……消失了。」

崑西站在藥櫃前,手一格一格地翻。藥已經沒有了。他早該知道的。兩天前,醫生回覆簡訊時語氣已經很決絕。

『崑西先生,您長期過量服藥,已經出現明顯的認知錯亂。繼續這樣下去不是治療,而是破壞。對不起,我不能再開立藥物。』

「請你……再給我一次就好……就一次,我不能……」不能失去他。

崑西記得自己回覆這句時,手指抖得連字都打錯。

哪怕他拼命乞求,跟個卑微的乞丐一樣下跪,醫生依然拒絕再開藥。

從那天開始,崑西被迫從夢脫身,如同被拽離水面的魚,開始一場足以撕裂身體的戒斷。

高燒、嘔吐、虛脫,骨頭像在自己咬自己。崑西又睡不著覺了,也醒不了。他在地毯上蜷成一團,冷汗浸溼渾身上下,寒冷時不時侵襲,不一會又變成灼人的炙熱。夢境碎裂成雜訊,伊得的身影像影印紙上殘留的墨影,遠遠地站著,站在走廊盡頭,站在窗邊雨幕裡。

崑西嘗試伸手,怎麼也勾不到日思夜想的身體。

暈沉的睡眠中,崑西做了許多噩夢,有些時候他回到了伊得走的那一天,被丟進循環的時光裡運轉,然後一遍又一遍,經歷著相同的痛苦和絕望。有些時候他夢見自己在一條荒蕪的大道上不停地走,不管怎麼叫喊,都沒有任何回聲,四周沒有指標性的物件,他企圖反抗,試著往回走,可是無論走多久,周圍都是一樣的荒蕪,這條路遙遠無期,沒有終點。

有些時候他夢見了他們的家,空空如也,他四處尋找伊得的身影,但什麼都沒有,然後聽見樓下一陣騷動,崑西推開圍在旁邊的人群,看見伊得滿身是血地躺在那裏,一動不動,鮮血開始流淌,慢慢地流到他腳邊,然後是褲腳、雙手、雙眼,最後是他的世界。

不知經過多久,崑西從夢裡猛然醒來,大口大口喘氣,濕透的衣服貼在身上,殘留未乾的汗珠。窗外天剛亮,耳邊一片死寂。

環顧四周,杯子不見了,畫冊不見了,連伊得一直畫的畫也不見了。

整個屋子空了,崑西坐在地上,慢慢彎下身,把臉埋進膝蓋。

不是夢不見。

是他被夢放逐。

牆上的時鐘忽然又開始走。

滴答、滴答—

壞掉的儀器重新上了發條,冷漠又規律地運轉起來,不再停留在特定的時間。

「幻覺終止,你得繼續活下去。」

時間無情地宣告夢的終結,可崑西不想,不想繼續,不想前進。

他想回到七點十五分,那個時間永遠靜止的片刻,那個伊得還在廚房,還會說「茶泡太久了會苦」的清晨。

想回去,想見伊得。

崑西瘋了似的把伊得所有畫作都翻出來鋪滿地板。一張張地看,一筆筆地摸。

可惜,畫已經退色,邊角已經磨損,不再完整。

「你在哪裡?」崑西失神地問著,儘管畫的色彩不復從前,但上頭的人的模樣卻從未改變,「如果我再記一次,你會不會再回來?」

牆上的時鐘繼續走,像一場冷血的審判,不肯停下。



崑西開始假裝正常。

裝得多了,甚至會忘記自己正在說謊。

忘記那些笑,不是對伊得,而是對診斷他的醫生。忘記那些「我好多了」、「已經慢慢放下了」、「謝謝你們的陪伴」,其實只是多次面對鏡子訓練出來的,平穩、合理、不會被懷疑的語氣。

說話時眼神不飄移、語速穩定、手指別亂動,這些技巧他學得比任何療法都快。畢竟,崑西有太強的動機去試圖說服所有人:他沒事了。從而獲取需要的物品,能夠再次擁抱愛人的鑰匙。

晚上回到家,退去白天的語氣與姿態,崑西安靜的坐在椅子上,等待藥效慢慢滲進意識。耳鳴會先來,然後空氣的顏色改變,從冷灰變成溫黃,再來是腳步聲、畫筆刮紙的沙沙聲,最後是深刻靈魂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你回來啦?」

每每聽見這句話,崑西都要克制自己不哭出聲。因為他知道這不是真的,但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學會如何製造「還在」。

製造一段段完整的日常,讓幻覺不是鬼魅,而是可以重複生活的現實。早餐的蛋要煎七分熟,燒開水要開中火,伊得畫畫時要記得開窗,讓風進來,才能讓鉛筆聲聽起來像真的。

細節越多,伊得就越真。越真,就越不能失去。

病歷上,醫生最後的診療結果是:「患者與創傷記憶共存,雖非康復,已接近日常功能。」

崑西看見時,無聲地笑了一下。

「我早就學會跟創傷共存了啊,醫生。」他在心裡說,「只是你不知道,我選擇的共存方式,是和他一起活下去。」

不論世界怎麼定義這種活法,他都不打算回頭。



雨水滴答滴答敲打玻璃窗,有節奏地提醒世間萬物,時間還在流動。

伊得坐在地上靠著沙發,一邊翻畫冊一邊哼歌,崑西就在他身邊,滿眼溫柔地陪著。那旋律崑西確實忘了,卻無比熟悉,好像是伊得某次隨口唱的,好像從前在某個雨天也聽過。

「你為什麼什麼都記得?」崑西問。

「因為你想讓我記得。」伊得回。

原來有些東西的碎裂可以如此無聲無息,無人意識,無人察覺。像是一顆星骸的殞滅,不需要經過宇宙的同意。

伊得還是會笑,會念他放錯調味料,會說「這首歌你又忘了」,但有些細節開始不對勁。

幸福總是伴隨著漫長的反噬,或許這便是尋找快樂需要付出的代價。

伊得有時會忽然靜下來,整個下午待在房間裡,坐在書桌邊,直勾勾地望著窗外,好久都不說話。

一次,崑西扳過少年肩膀,問他在想什麼,伊得說:「我在想……如果我根本不是我,那你愛的到底是誰?」

聞言,崑西心臟一緊。

「你就是你。」他咬著牙,聲音幾乎是從牙縫擠出,「你是我記得的那個你。」

伊得沒回答,只是伸手抱住他,耳語般道:「那就別醒。」

這晚,崑西又吞了藥。他知道怎麼讓伊得來,怎麼留住現在,但也隱隱明白,繼續這樣下去,遲早有一天,他將再也醒不過來。

可他不在乎。

因為只要不醒,就還可以聽見伊得的聲音,還可以被那雙手輕輕碰觸,還可以相信這個世界沒有崩塌,只是安靜了一點。

永無止盡這件事,就跟永生一樣,是一件很悲傷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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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風的清晨。窗戶關著,門從裡鎖上,屋裡靜得出奇,陽光穿附著窗戶的灰塵,映照出漂浮於空氣中的渺小粒子。

崑西沒有按時前往醫院覆診。護士打了幾通電話,始終無人接聽。由於他被列為重症觀察對象,醫院按流程派社工前往住處。

社工在門外敲了幾下,沒有回應,詢問住在隔壁的一對老夫妻,他們表示已經三天沒看到崑西出門,但夜裡時常聽見屋裡有人說話、來回走動,像是屋裡住著兩個人。

社工臉色變了,通知醫院後報了警。

警察趕到現場,破門而入。門鎖在一聲沉悶的金屬碎響中崩開。

空氣裡有股濃稠的味道,混著藥物殘留與乾涸顏料的氣息。崑西倒臥在床邊,手握著一支畫筆,指節蒼白,嘴角卻彷彿在微笑。

牆上貼滿素描紙,全是伊得的側臉。有的線條模糊,有的透明得幾乎要消失,甚至有些畫根本沒有眼睛,像是他最後也快記不起那張臉,只剩下一個模糊的「存在感」,所以他不斷重複描摹,想想起伊得的樣子,直到筆尖鈍掉。

社工站在門口,壓低聲音:「他是怎麼……」

警察掃了一眼桌上的空藥瓶,「應該是長期服用過量藥物,慢性中毒。」

「但他……看起來好平靜。」

事後,警察現場報告上如此寫著:現場無明顯掙扎痕跡,死者表情平和,推測為非痛苦狀態死亡。

桌上壓著一張尚未完全乾透的畫,紙角因顏料潮濕而微微翹起。

畫中背景是他們住了多年的這間公寓,窗是開的,風灌進來,把窗簾吹得飄起。

崑西畫了自己的背影,站在房間中央;伊得則在他對面,坐在窗沿邊,伸手想要握住他。

畫的角落,有一行小字,鉛筆筆跡很淡:

「他從來沒有離開,我只是跟上他了。」



那一天的天氣晴朗,陽光毫無起伏地灑滿街道,沒有一絲風,也沒有任何異樣。沒有人會記得,在那樣平凡的日子裡,有誰靜靜地離開。

如果你晚一點進房間,可能會覺得空氣還溫熱,有兩杯水擱在桌上,還沒喝完。

你或許會聽見某個笑聲從浴室傳來,短暫、微弱,像霧從鏡子上滑落。

你甚至可能看見畫裡的窗,窗簾輕輕動了一下,像風在裡面呼吸。

有些生死,是連神也無能為力的事。在那個世界,他們還在,沒有死,沒有離開,只是,再也沒人能找到他們。

這不是結束,而是重逢。

崑西以自己為門,悄然將現實隔絕於外,讓伊得在記憶最柔軟、最寧靜的深處重新呼吸。他不再是夢裡搖晃的幻影,不再是記憶裡裂縫的回聲,而是停駐於永恆時刻的存在,不老,不死,也不離開。

世上再沒人記得他們的愛曾經是什麼模樣。

只有崑西知道。

他們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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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間被封鎖後,警局指派的心理師來到崑西的住所,協助清點遺物、填寫報告。

她一貫冷靜理智,習慣將「思覺失調」拆解為條列式的症狀與病理,用標準化的語言給每一個幻象和執念安上名字,分類、歸檔、封存。

但當她站在那一整面牆前,望著那數十幅伊得的畫像時,竟罕見地沉默了很久。

走近桌上幅未完成的畫,彎下身,讀見角落那行字。

「他從來沒有離開,我只是跟上他了。」

她輕聲念出,聲音低到幾乎只是自語。然後,像是對誰說、又像是對自己說:「……這不是妄想。

助理一怔:「什麼?」

她沒有回答,只是輕輕搖頭,眼眸深處浮起一層久違的疲憊與遲來的悲憫。

「他畫的,不是幻覺。」她低聲說,「是記憶。」

「我們總以為他困在不存在的人裡,困在幻象裡,可或許……是我們太快忘記那些真的存在過的人。」

她伸手,指尖輕觸那畫上的身影,像在確認某種久遠的真實。

「對他來說,這些畫,是證據。不是病徵。」

心理師把牆上的畫一張張拿下來,好好收進袋中。

她不知道該怎麼將這個故事歸類。戀愛型人格障礙?藥物誘發的慢性妄想症?還是一場無人能懂、也無人能證明的愛?



有一張紙,被小心地摺起來,藏在伊得最喜歡的畫冊內頁深處。

如果你有幸發現,並展開它,會看見崑西留下的一段話:
 
「你問我還記不記得伊得死了。

 其實……我不想記得。

 因為我記得的,不是他的死。

 是我們在一起時,他說過的每一句話,畫
過的每一幅畫,

 還有伸手握住我的時候。

 那一刻是真的。

 只要它是真的,其他的,我都可以忘。」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