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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人總是深信自己是正確的一方。
  這種想法不難理解,畢竟一旦失去立足高處的優勢,就無法保持自我意識的主體性,思考的次序將會依附在他人的評價、自我意志則退居後位,進而喪失個體自主權。為了維護自我,人必須不擇手段地把關於自己的一切擺在最優先順位,劃分正確與否,是用來排除異己的便捷手段,「我的看法才是對的所以應該聽我的」、「他的意見荒唐可笑照做只會完蛋」,自我意識越高的人越發想要控制全部,並認為所有外在事態該如自己所料想的發展。
  哪怕這只是毫無根據的慾念、自負、貪婪或妄想所延伸的謬誤。
  哪怕僅僅是潛伏於心底所不自知的隱晦祈望。

  這份習性是何等的──懈怠且蒙昧。
  簡直是將初生的胎崽放在飢腸轆轆的野獸嘴邊,或把脆弱傷處裸露在針氈之上那樣難以置信地疏於防備。
  即便愚蠢,他並不會為此蔑視用這個形態生存至今的人,不如說甚至應當感到慶幸,多虧人類是這種生物,利用盲點去操縱別人就像擺弄物品、挪動手腳,是多麼隨心所欲之事。

  正因為所謂的主觀是仰賴無數的喜惡、偏見及臆測所積累,經驗使人得以快速判斷面臨的事物,對未曾見識過的感到新奇、防備、輕蔑、排斥;對已熟悉的人事物抱持熱切、親近、好感、接納。人往往依據主觀對首次接觸的人物略化成一至數個特點,把這些特點比對已知的事物進行分類,把新的刺激與舊識視為同一群體,再用過去所了解的同類其餘特性補完新知事物尚未明確的部分、推測他亦是如此──如此一來,即便被比較、被歸類的事物其實屬於不同個體,當事者也會獲得「自己已確實認識眼前物事並知曉如何對應」的滿足感。

  謙讓有禮、談吐知性、進退得宜、誠信順從……搭配勤務中攢累的功績,能夠讓上級把一個人當成忠實的屬下來認知;
  端正的容貌、整潔的裝扮、溫和的舉措、高尚的氣質,足以使他人認為一個人擁有良好的出身背景;
  學識淵博、臨危不亂、洞燭先機、情深義重,這些外在表現可以輕易趨勢部下信賴一個人是優秀的領導。

  人們在確切認識一個人以前已經暗自貼上標籤,用第一印象去預測對象往後行徑。
  憑藉諸多錯視、幻覺與妄測,他做出符合偏見的言行舉止,堆砌出一個眾所期待的虛構角色。
  名為入江真一的男子雙臂在挺直的腰後交疊,少年般的眉目恭謹地聆聽長官意圖顯擺權威而毫無重點的冗長訓斥,在幾個時機適合的頓點,巧妙地提出更合適的方案,並包裝成不致於諂媚也能顧全上司顏面的說詞,塑造出上司眼中敬慕自己卻不卑不亢、一心向主的有能屬下形象。



  年齡臨屆初老、戰場由現場轉為官僚體系的這名軍官,為自己比同袍率先掌握了「入江真一」這個道具而沾沾自喜,深信主導權握在自己手中,發現並提拔入江的自已,未來肯定可以入手更多優秀棋駒,培養成忠於自己的派系在軍中平步青雲。

  「取得成果是理所當然的,別忘了你是仰仗誰的臉面!」
  這句話聽上去彷彿訓斥,矯作微慍的聲音透漏的是藏不住的竊喜和自豪,重視虛榮感的對方沒有對行動產生的折損提出斥責,想必此次死傷在大人物眼中不過是必要的消耗、絲毫不以為意。

  入江彎下腰桿行禮,如同家境沒落的世家公子般,動作帶有難以形容的優雅。在這個剛冷生硬的環境中,為從平民翻身的上級軍官提供絕無僅有的尊榮感,是長官特別喜愛將他放在身邊的原因之一。

  「感謝您無私指導,下官銘記於心。」

  安坐於位上司刻意停頓片刻,才緩緩從鼻間逸出一記傲慢的悶哼,頷首示意入江告退。悄聲離開、並關上門後,入江略微改變站姿,用不那麼拘謹的方式挺直胸肩,轉身邁開步伐,留下有力而俐落行進聲響。



  連結東西棟的廊道兩側皆有窗戶,裝飾牆面的掛盆垂下青翠欲滴的爬藤枝條,午後陽光片片錯落,在地面鋪設薄金色的矩形光塊,規律的腳步踏碎那些形狀清晰的線條,在自身影子與另一人的身影交會之前,入江抬手朝從另一端走來的軍官致意。
  對方帽簷下的面孔浮現友好的神態。
  即便彼此所屬部隊不同,因同時入伍受訓又年齡相仿這層關係,私下往來過多次飲酒邀約,就對方的角度看來,入江算是他關係不錯的朋友。

  省略掉客套的寒暄,年輕的軍官面向入江停下腳步。
  「真巧啊,你今天不是排假?剛剛去了一趟食堂,聽你們隊上的人這麼說。」
  「臨時有點事。」
  入江簡短帶過問答,對方知道所屬上司的辦公室就在東棟,立刻對他休假中卻穿著制服出現在十紋內部的原因瞭然於心。

  「我有大致聽說你們上一波行動,幸虧你能活著回來……真不容易哪。不過這下子晉升的事,總算可以確定了吧?」
  「嗯,托你的福。目前還不到可以公開的時候,但確實是在準備中,相關文書已提交給人事室,理論上這個月底前手續就會辦妥。」
  「恭喜你啊,我就知道你不是會止步在士官的角色。不如說這速度真是比預想慢了太多!要不是有人從中作梗……」
  嘴角彎著扭曲的笑意,對方壓低聲音,吐出西居中佐的名字。
  明明叫「西居」,卻只能屈就設備老舊的東棟。
  對方在私下的酒席如此譏笑入江的上司幾次,儘管行徑荒唐,因為是「朋友」,入江總是一笑置之。

  「總之尉官能做的事情比士兵多上太多,今後就是我們的時代了!就靠你大展拳腳啦,『入江准尉』。」

  沒有糾正對方出格的言語,入江清爽地笑了笑。
  「跟以往沒什麼不同,我會盡我所能去完成那些應盡的職責。」

  ──在我能盡情做真正想做的事情之前。



  廉價線香的嗆鼻薰煙、蠟燭燃燒後的油脂臭味,以及不夠新鮮的花朵香氛,揉合成喪禮特有的頹廢味道,這股味道從軍部為十紋增設的公共靈堂入口溢出,氣味若有色彩,想必會被眼淚和悲嘆玷污成霉斑似的污濁灰色;儘管再怎麼灰暗,在驕陽當空的金璨日照下,恐怕也只能淪為雲消霧散的蒸氣。
  據說是「上頭」的厚意。把喪葬機構特別設立在外面,而不是滿佈結界的軍營,是顧及因公殉職的厄除,避免返魂歸來的英靈無法參與自己的喪禮。
  宛如施捨一般的溫柔還得感恩戴德地傳為佳談,多麼惹人發笑的結構。

  跨越對外營運的迎賓處、公用禮廳,裝潢樸素的教堂與佛堂,中後段的空間用磚瓦區隔成容納人數約五至五十人、大小不等的靈位安置所。將校階級之下的死者,由十紋的管理單位依軍階資歷分配使用空間。
  原本的建築經過改建擴張,狹窄的走廊動線變得更為複雜,入江穿梭其中的速度堪比禮儀司的員工般熟練,一再與他人的悼詞擦肩,他帶著渾身香煙味尋獲一間毗鄰人造林的小小房室。裡頭的煙火比入江一路經過的區間淡化不少,或許是位置偏僻的緣故、加上草木土壤的濕氣把味道中和不少,被香燭燻成米色的牆壁表面吸附一層油垢薄膜,彰顯層層疊加的陳舊喪禮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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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不下去啦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