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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怎麼樣,才能向幫助自己的人表達感謝?」

聽大郁問出口,他的同事露出敦睦的笑容,添了幾分皺紋下的慈祥,老神父拍了拍他的肩膀,灰白色髮絲隨著年歲增長,似乎連胸前吊掛的十字架重量都和大郁不一樣,每日儀式結束之後,拉著他到一旁,便不急不緩回答起問題。

「你有替對方念過祈禱感恩的頌文嗎?就算不接受洗禮,還是有一定驅魔和祝福效果──」
「她不喜歡,我說第一句就逃走了。」

被日冬嘟囔著恩將仇報的大郁百思不得其解,接著,他連續三天被女孩拒之門外。

「不喜歡嗎?可能是乏味的唸讀讓人聽了昏昏欲睡。」老神父提出了一個合理的猜測。
「不,日冬看起來異常有精神,好像下一秒就要撲過來了。」

大郁的記憶恍然一閃,對方難以想像的模樣惡狠狠刻在他的暈眩中,近乎要把一切撕裂,可他回過神來,雙手還拿著刀叉坐在餐桌前。

年輕的神父略為困惑,他無法察覺到自己的落寞,眼前的老神父卻可以,斟酌著詞語之後,輕緩著語氣提議,「要不然試著送一些禮物?」

「有一次日冬的手受傷,我送了濃度最高的聖水,比一般藥劑更好,結果被退回來了,她好像不太高興。」
「怎麼會?莫非她的家鄉沒有被魔物肆虐過?不知道聖水的珍貴嗎?」
「不清楚,日冬說我要來就來,不要老是想辦法找麻煩。」

──可是,送聖水怎麼能算是找麻煩呢?
上次抓了不知到品種、搞不清楚究竟能不能吃的魚,對方都面無表情接受了。

大郁實話實說,奇怪的端倪不只如此,送出去的禮物不被接受是一回事,禮物在穿過森林回歸途中不翼而飛是另一回事。
隔天,聽聞有一處魔物巢穴無端遭到殲滅,導致自己提早收工,大郁終於準時坐到矮桌前享用晚餐,整個人卻食之無味,因為他看見日冬手上的傷口依舊沒有癒合。

「我不知道能為她做些什麼。」大郁直言。

他認為自己不該在彌撒時分神,但是,這件事無法解決,他就無法心無旁鶩去面對釘在十字架上教育自己要感恩一切的神,一開始並不細密的癢,緩緩加深,搔著靈魂,讓心臟拒絕安分待在胸口跳動,大郁無奈。

他知道日冬很好。
在自己曾經懷疑過對方是魔女的前提下,依舊不計前嫌,願意幫他治療胃病和調理身體,連草藥的價格都比淳樸小鎮的店面還要便宜。

「我想要……為她做些什麼。」

這是第一次被自己的意願驅使,而不是源自於為了守護自己的信念而貫徹正義的行為,這種感覺太陌生了,陌生到他的心無法以正常速度跳動,想要盡可能到達目的地。


當大郁回過神,就已經站在森林小屋的門口了。
他將未上膛的槍放入口袋,走近台階,聽到身後傳來一道聲音。

「你怎麼會在這裡?」
剛採好藥草回來的女孩問,眼瞳起了一絲波瀾,手上的動作沒有停止。

大郁轉過身,見對方在陽光底下攤開粗麻布,著手分類著各式各樣療效的草藥,有的需要曬乾才能保存長久,有的需要及時處理。
最近魔物越來越猖狂,附近的傷殘越來越嚴重。

所幸,日冬在大郁以神父身分擔保後,獲得一個清白的人類身分,能夠獲得床前患者的信任,也可以運送多的藥草下山變賣。


「今天,你原本不會來吧?」日冬問。

大郁無法辨認對方是否有驚訝的情緒,他只知道自己不期待這樣的問候,平靜的語調中夾雜著茫然,「你說我可以來吧?」

「──所以我就來了。」來到你面前。

聞言,日冬愣了一下,慢了不只半拍,張開嘴要回應卻不知道要說些什麼,許久之後,她發現自己面前的草藥好幾處都分類錯誤,日冬暗自慶幸不甚了解的大郁看不出來,因為──一旦被對方發現,不就像是自己為此而動搖了嗎?
她是惡魔,才不會為了一個人類神父而動搖。

日冬抿起嘴,收拾好藥草,將布料裹起來要靠在背上,下一秒,身後的重量卻突然消失起來,日冬眨了眨眼睛,墊起腳尖也碰不到被大郁一肩扛起的藥草。


『拒絕你的頌文,也拒絕你的聖水,就好像很討厭你的神父身分一樣,嗯……跟你說不需要禮物也可以見面,那不想隨意就能見到你嗎?我真是老了,仔細想一想,對方是女孩子的話,會這麼做的原因只有一個吧?』
『什麼意思?」大郁問。
『這麼說更簡單。』老神父笑得神秘,『比起一昧地想要表達感謝,換個方向,想一想要怎麼樣才能討女孩子歡心,如何?』

這明明更困難,處處碰壁的大郁沉默著。
在日冬說今天沒料到自己會來所以沒有準備自己晚餐後,他便拿出早些在市集買到的食材,俐落在廚房的砧板上切起來,即使自己的刀工完全不是為了做菜而訓練出來的,大郁依舊加快了日冬烹飪的步驟,他看著女孩身後繫著圍裙上的蝴蝶結,不知不覺,嘴角微微上彎。

淡淡的笑意,要是能傳達給對方就好了。


「日冬。」下意識,他呼喚著對方。

被叫到名字的人頭也不轉,似乎判定了大郁又要說出什麼無聊話。
畢竟年輕神父之前在這時所做的事情,都是拿起聖經或者感恩頌文,開始祈禱主賜下一頓美好的晚餐,真正的事實是──神是聽不到的,於是,這些話語全部傳到惡魔耳中。
多麼諷刺。

「日冬?」
「我在聽。」我其實不太想聽。
「謝謝你,我很開心。」真誠的語氣,讓話語的重量多了幾分。

……嗯?今天好像不太一樣?
女孩歪頭,她轉過頭看著站在門前的神父,對方的寡言與沉默,時常皺起眉,讓面容看起來難以親近,可現在的大郁不一樣,柔和的眼神透著溫吞,講出來的話卻在日冬心中掀起驚滔駭浪。

「謝謝你。我跟你在一起的時候很放鬆。」
大郁的嘴角上揚,淡到看不出來的弧度,像微風和煦吹過,「也因為是你,所以我才能開心起來。」

聞言,聽者久久回不過神。
日冬知道對方的聲音不具有魅惑和勸誘的魔力,而能施展那些技能的魔物通通沒有自己的惡魔等級高,所以她不會上當,她才不會上當……救助人類只是一時興起,她只是厭倦跟別的惡魔走上同一條廝殺之路,所以才會──

她沒有想要獲得任何人的感謝,惡魔是不可能會因為感謝而心喜的。

……跟我在一起很開心嗎?原來,我能成為別人喜悅的源頭?
從出生獲得神智以來,沒有任何一個對象對自己這麼說過,不斷鞭策自己的父母沒有,格格不如的惡魔同伴沒有,先前小鎮對自己指指點點的人群也沒有,她逃了好久,離鄉背井,她找了好久,行到山盡水窮處。
──都是自己一個人,便想著以後也不可能再出現了。

「所以我希望,跟我在一起的時候,你也能高興。」大郁說。

什麼時候,連自己的認知都空洞彆扭起來?
聽到這種話,藏在身後的尾巴不自覺晃起來,實在太丟臉了,日冬想。

她壓下略為慌張的心思,僵硬地點頭,努了努嘴。
手足無措的惡魔吞吐半晌,低下頭,「……我也是。」

「所以……你想要來我這裡就來吧。」
說出來後,日冬才朦朦朧朧反應過來,其實從很早以前就開始不一樣了也說不定。

照理說,她怎麼可能讓一個隨時可能揭穿自己的神父待在自己身邊?
還把對方調養得精神奕奕、看起來能連續按下板機狙殺好幾十隻魔物。


聽到相同意思的回答,大郁放下心中一直未解的謎題,眼前豁然開闊。
但是──還有一件事情,他走近低著頭的日冬,「聽起來或許有些突兀,但是我收到建議,這麼說的話,你也許會高興,所以……」

還、還有比剛剛更令人高興的事情嗎?
──今天的驚喜怎麼那麼多?都快變成驚嚇了。

日冬把頭低得更低,抿起唇,等著對方開口。

「神父是可以結婚的。」
「唉?」
「不需要把自己全部貢獻給主,你不要擔心。」

──我要擔心什麼? 你為什麼認為我會擔心?
不對,剛剛說是聽別人的意見才做出聲明的,所以別人到底認為我在擔心什麼?擔心神父不能嫁嗎?我是一個惡魔何必要──
被自己繞著暈頭轉向,日冬的意識相當混亂,直到她聽到讓自己頭皮發麻的關鍵字。

「只要求婚的時候把十字架獻給伴侶,就能透過主跟對方結成一世──」
「我才不要十字架!」繼聖經和聖水之後,怎麼又有別的東西?

啊,自己剛剛說了什麼?日冬呆呆愣住。

接著,她看著大郁略為訝異,隨即又恢復平淡的神色,表示理解地點了頭說:「好,不要十字架。」

「不只不要十字架,我……」
「也不要聖水和聖經對吧?」
「對是對,但是──」好像少了些什麼?或者說多了些什麼?

大郁再次點頭,慎重說:「我會記住的。」

「關於你的事,我都會記住的。」
是這樣嗎?什麼時候變成這樣了?

日冬試了好久,就是無法組織任何語言脫口而出。
她從來沒有一刻認為人類的語言比惡魔咒文還要難以運用,可是,現在為什麼找不到任何話來形容自己的心情,除了心臟撲通要跳出胸口以外,還有什麼不對勁的──都想往大郁方向飛奔而去

最後,她抬起頭,猶豫許久才說:「我早就知道也記住你的事情了。」

這句話沒有任何錯誤,早在她作為惡魔初次來到這個城鎮,就已經探聽過鼎鼎大名、以獵殺魔物為名的年輕神父了。

可是,這一刻才是日冬真正認知到對方除此之外的身分。
──是和她待在一起就會開心的大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