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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會記得轉來〉

那晚風有點涼。
空氣裡飄著濕潤乾淨的塵香,月光撒在馬賽克浴缸邊,大狗的銀白鱗光悄悄閃動,從窗縫間滑出屋外,動作優雅得像一場順流的夢。

牠沒留下什麼聲音,也沒讓任何人知道,只是靜靜踏過陽台、圍牆與屋瓦,然後,消失。

泅生是在後半夜發現的。夜裡的風有點冷,睡在專屬陽台小瓷缸的牠甩甩鼻子,想著還是去浴缸和那隻大塊頭擠一下好了,但迷迷糊糊的腳步卻在浴室前猛然站住。
牠的眼睛瞪得圓圓的,耳鰭立起,原地轉了三圈,又探頭又翻角落,甚至繞著屋子翻了一遍,才終於意識到:

牠走了。

牠真的走了!

泅生一下子慌了神。他是覺得這傢伙有點擋路、浸在浴缸裡時擠出的水有點多、叼著球一幅什麼都沒在想的樣子有點笨。他踩過大塊頭的尾巴、偷過碗裡的鮭魚肉、在咬球時不小心扯過牠的嘴邊鬚。

但這不代表要趕牠走!才沒有!

泅生整條狗炸開來似的衝進屋內,直奔予洄床邊,一邊用前腳撥床板、一邊發出急促又低沉的咕嚕聲,像在說:快醒快醒!大傢伙把自己弄丟了!

予洄睡眼惺忪地坐起身,還來不及開燈就被一條濕濕的魚尾掃了一臉,下一秒整隻泅生已經跳上書桌,鼻子狂點窗外的方向,圓眼裡的急切明說了牠現在有多慌。

「……他出去了?」
予洄揉揉眼,看了看乾乾淨淨、空無一狗的浴缸,還有陽台那沒關緊的紗窗。

她歎了口氣,披上外套,伸手摸摸泅生的頭頂:「那我們一起去找找,好嗎?」

於是一人一犬走進夜裡。巷口、轉角、公園邊、巷弄深處的積水窪地……泅生的鼻子在濕地上來回摩擦,腳步一刻不停,就像體內那顆鼓脹的小心臟,緊張得快炸開。

但直到天空泛起魚肚白,依舊沒見那道銀亮的身影。

回到家的時候,泅生整隻趴在門邊,呼吸細小,尾巴沮喪地捲成一圈,像一條枯水的魚。予洄把桌上的燈留著,讓屋子暖一點,也讓心裡有盞燈還沒熄。

她趴在桌上,還想著能不能報警找狗、要不要發協尋文,就不知不覺睡著了。

而清晨的風,這時又送回那隻遊蕩的狗。

牠沒有聲音地落進陽台積水裡,濕毛貼著身體,銀鱗在月光下如湖面碎銀。
牠一踏進屋,泅生就醒了。

下一秒,一整條炸毛金魚犬衝過來,繞著牠轉了一圈又一圈,一邊憤怒地佯裝踹對方、一邊鼻子發出「哼哼哼」的低音抗議:你去哪了!你知不知道你迷路了!你知道我找不到你嗎!

大狗低頭看牠,還沒來得及有任何反應,就被一個泡泡球丟上臉。

下一秒,泅生鑽進沙發角落,轉身、撲倒、鼻子埋在雙爪下噴氣。
那意思再明顯不過了:別吵我,我氣完了,我要睡,但你不准再亂跑。

銀鱗大狗愣在原地幾秒,然後慢慢走過去,身體微微擠進那攤暖和的魚犬身旁,讓濕濕的身體貼上對方氣呼呼的背影,像在說:我回來了。下次不走那麼遠。

夜,又靜下來。
只有呼吸聲交錯、像浪潮與潮音。

而在夢裡──

泅生正站在無垠黑水中央,像一顆浮在寂靜中的光點。那隻銀色大狗在不遠處坐著,眼神依舊混著淡漠與空靈,好奇地看著牠。

泅生的魚尾輕晃,一口氣帶著牠往那個柔軟的、予洄正在做夢的世界潛入。

夢境裡的牠們,在黑色的水裡游動。

泅生一會兒靠近,一會兒遠離,氣泡在昂起的腦袋旁湧動,彷彿在說——
「你太自由了,哥要好好教你怎麼找到回家的路。」

銀色的那隻,站在水底下,低頭思考。然後,小心地舉起前腳,在水面點出一個音節。

泅生瞇起眼,點頭。水光在牠周身閃爍,像是在給予批准,也像是一種儀式。

夢裡有一個聲音,溫柔地、帶笑意地呼喚:

——「泅生、汜海。」

夢醒時,天微微亮。

予洄揉了揉眼睛,發現自己不知道什麼時候趴睡在桌上,肩頭上還蓋著一條被尾巴拖來的薄毛毯。

沙發旁,一銀一黑的兩條魚狗疊著睡,呼吸規律,魚鰭與尾毛交疊成一個亂七八糟但看起來很安心的形狀。

她沒叫醒牠們,只是輕輕地、幾乎是無聲地笑了一下:

「……泅生、汜海,早安啊。」

兩隻狗沒有醒,卻幾乎同時輕輕搖了搖尾巴。

那是屬於牠們的錨點落地的證明。

走得再遠,都能記得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