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鉛灰色的雲層低垂,欲雨未雨。渡鴉乘著風低空飛行,物色足以飽腹的大餐。激昂的吶喊與瀕死的哀號都已散去,徒留餘音與黑色禽鳥的叫聲一同盤旋在荒野上。空氣中血腥味宛如漣漪一圈圈擴散,給所有生者和死者披上一層厚重的濕意。閃電橫劈過天空,倏忽即逝的電光照亮了屍體堆中一張沾滿血汙的臉孔,隨即黯淡下來。

虎杖悠仁動了動手,鬆開因緊握著劍柄而泛白的指節。他奮力一推,讓敵方士兵的屍體滾落在地,自成年禮來一直不離身的長劍應聲而斷,半截劍身深深埋進敵人的胸膛,剩下的半截掉落在主人的腳邊,彷彿還有所依戀。

抱歉,他心想。本來至少想把你完整還給那傢伙。
他咳了兩聲,摀住嘴的掌心攤開來是凝結的血塊。肋骨一陣陣作痛,稍大一點的動作就讓他幾乎暈厥過去。接二連三的戰鬥沒給他留下一處完好的皮膚,破損的戰袍露出大片大片的瘀青和傷口,風一吹過就多帶一絲寒意入骨。沒有致命傷並不是因為他武藝高超,僅僅是因為對方的首領要士兵們把自己帶到他面前──活的。

而自己甚至沒有在戰場上看到他。
──看來戰術還算成功。

虎杖小口吸氣,強忍著寒冷摸向胸前的吊墜盒,裏頭的傷藥有止痛成分,吞下之後應該足以支持自己離開戰場。他環顧四週,除了滿地的屍體和大快朵頤的渡鴉外沒有看到其他人影,稍微放下心來,顫抖著手指打開銀色的小盒子。

一聲落雷在他耳邊炸開。
虎杖猛地撐直身體,然後又呻吟著蜷縮成一團。閃電擊中了不遠處的一棵枯樹,細小的火苗隨著黑煙開始竄出;群鴉被落雷驚起,拍打著翅膀散落一地黑羽,粗礪的哀聲此起彼落,彷彿送葬的進行曲。

又或者是魔王現世的讚頌。

啪噠。

漫天鴉聲中只有那個人的腳步聲在他耳中如此清晰。

啪噠。

他抬起頭,自然而然無需思考;在離開王宮之前的兩千多個日子裡這已成為他與那個人之間的默契。無論何時無論何地,只要那個人出現,他永遠只能凝視著他。

啪噠。

那個人是魔鬼。
因為繳不起稅收而被沒收財產發配邊疆的農民這麼說;因為戰敗而淪為奴隸勞動致死的戰俘這麼說;因為批評王政而被逮捕下獄處死的文人這麼說;因為王的動念而必須在角鬥場裡彼此廝殺致死的平民這麼說。
但是那個魔鬼曾經與他一同識字,一同練武;曾經譏笑他不知人間疾苦的天真,也曾經在思念父母而哭泣的夜晚緊緊擁抱他。成年那天白日他們在典禮上交換了成對的寶劍與徽印,夜晚則在寢室中肢體交纏低語誓約與承諾。
虎杖悠仁曾經對那個魔鬼奉獻所有的忠誠與愛。

腳步聲的主人在他面前站定,與自己別無二致的面孔居高臨下俯視著他。虎杖睜大眼,試圖在那張再熟悉不過的臉上尋找舊日的溫情時光,卻只捕捉到一抹殘酷的微笑,以及腥紅眼中熾熱的高昂興致。
「你好。」宿儺輕聲說,一如兒時他們在睡前互道晚安那樣。「我的弟弟。」

又一道閃電劃過。
虎杖用力閉上眼,薄薄的眼皮擋不住近乎致盲的白光。他用力扯下吊墜盒向對方丟去,銀色浮雕的雙頭鷹落在宿儺腳邊中熠熠生輝。
「還你。」他說。「劍折斷了。」

宿儺向前一步,腳重重朝下一輾就將帝國的徽記踩進塵土裡。他脫下毛皮大衣,蹲下來將虎杖緊緊裹住。年輕的王子反射性地將臉埋進毛茸茸的領口,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開始發抖。
「無所謂。」宿儺脫去黑色的手套,指尖輕輕撫過雙胞胎弟弟臉上一道特別深的傷口。「那種東西你不需要。」
「什──」

震耳欲聾的爆炸聲從北方傳來,兩人腳下的土地跟著劇烈晃動。虎杖一陣暈眩,身體整個撞進宿儺懷裡。他強忍著噁心感立起身體,映入眼中的就是沖天火光。
從同伴們預定撤退的峽谷中冒了出來。

「離家出走好玩嗎?」宿儺將虎杖臉上汩汩流出的鮮血抹在對方青白的唇上,滿意地欣賞自己的作品。「玩夠了就好好反省,我會重新教育你……在把那些害蟲清理乾淨以後。」
一滴微溫的水珠落在他的弟弟臉上,帶著一道淡紅的痕跡滑下。他緊緊擁抱許久未見的親人、愛人、他名副其實的半身,臂膀宛如禁錮的枷鎖。更多的雨滴打在頭髮、肩膀和繡著國徽的大衣上,傾盆而下化作簾幕將他們隔離於世界之外,在雨聲中重新合而為一。
「歡迎回家,悠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