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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anatos

佛氏曾說,死亡的本能是人類生存最基本的動力。
若活著是不斷重複經歷未竟的遺憾,也許死亡才是完成。

刺耳的鈴聲劃破空白的夢境,單人床上的被窩裡伸出一截蔥白手臂,精準地按掉了惱人的鬧鐘。幾乎整個人都埋在蓬鬆冬被裡、只露出上半臉的女孩皺起眉,似乎正無聲和腦中睡意抗爭,幾秒後才睜開灰藍雙眼,緩緩掀開被子坐起身。
在開足了暖氣的臥房內脫去睡衣相對容易些,她面無表情地扣著白襯衫胸前的鈕扣,深藍接近黑色的百褶背心裙外是同色系的長袖羊毛衣,最後穿上及膝下的長襪,才一邊打領帶一邊踏出房門。
盥洗下樓,映入眼毫無意外是還安靜半隱在薄暗裡的客廳,亭將餐桌上前一晚提前買回來的麵包放進書包,停在玄關用米色格紋圍巾仔細地將裸露在外的脖頸一絲不苟地包覆,長至耳下的銀灰短髮髮尾壓在毛料下,拱出了一個半圓弧。
分針往天花板的方向無聲前進一格,她迅速穿上繡著校徽的大衣外套和皮鞋,踏進冬日的早晨。

即使全副武裝也抵擋不了四面八方自細小縫隙鑽入的惱人寒意,亭對凍人的低溫生著悶氣。在第一個巷口左轉匯入前往車站的通勤人潮,匆匆的步伐、深色的服裝和如出一轍的冷漠面具,彷若一列慣於送葬的隊伍。
亭站在黃色警戒線後咬了口被書本稍稍壓扁的紅豆奶油麵包,半露天的月台上凍僵的手背很快就浮現藍紫色紋路,習以為常的亭嘴裡咀嚼著甜味,望向灰白色的天際線想著待會的晨考、上午的課表、今天的午餐和下午體育課是否還需要跑操場。

電車進站的廣播聲像是背景音,沒人對此有所反應。
穿著鐵灰色辦公室套裝的女性從她的眼角掠過,列車在眼前呼嘯而過。

尖銳的急煞聲,振翅飛起的鳥群,亭看見一根鴉羽獨自墜下寒冬晴空。

短暫的混亂後,未停在標準位置的車廂門如常開啟,魚貫湧出的人流朝既定的方向前進。
思考著要到服務台開立誤點證明好向學校請假,亭慢了幾秒才意識到視野內闖入了裹在單薄T恤下的紅褐肌膚,她連忙往後退了幾步靠到牆邊。
被擋住行進路線的男性無言地繼續邁開長腿,亭抬頭,只看見醒目突兀的一抹赤色迅速遠去,淹沒在黑白的人群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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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車急煞的前一秒瀧川還靠在邊座上打盹,慣性讓他的頭敲上隔板,發出響亮一聲。
他打了個哈欠睜開眼,看見電子螢幕上顯示的站名離他的目的地還差兩站,嘖了嘖舌,起身站到車門前。
等待緊閉車門開啟時,瀧川隔著玻璃看見正前方站著的女學生不知道在發什麼呆,全身包得像隻過於笨重的烏鴉,他嗤笑了聲。
因人身事故而偏離的開門位置讓瀧川不得不經過那人所站的地方,他懶得開口,走近後身高和體型帶來的壓迫感有效地讓對方回神並讓出通道。
走下地下連通道時,他抬手抓了抓右耳的傷口,前幾天新打的耳洞有些發炎。比起紅腫或疼痛,更讓他煩躁的是那種揮之不去、太過輕柔的搔癢感。

在車站外轉角的便利商店買了兩顆肉包和一包七星,瀧川無視欲言又止的店員,把沾了酒和菸草氣味的紙鈔拍在櫃台上就拿著結完帳的商品走出感應門。
迎面撲來的冷風讓他一口咬下半個包子,臉頰都鼓起了一個小弧。熱氣暈出一道白霧,他迅速吃完肉包,飽腹帶來的滿足感讓那張佈滿傷痕又過於年輕的臉上,在冬陽下有一瞬閃過了原先該有的稚氣。

瀧川走回租屋處時毫不意外看見破爛的木頭信箱又被廣告信塞滿,他一把抓了出來,連同學校的通知單和裝肉包的紙袋一起揉成紙團,扔到狹窄走道邊的垃圾堆裡。進門後浮塵和久未通風的霉味湧上,他靠在早被斷了天然氣的瓦斯爐邊抽完一根菸,脫了上衣就倒進陳舊的被窩裡。

夢這種東西總是光怪離奇,縱使已經通宵了兩天,瀧川這一覺睡得並不安穩。
他夢見了那個很久沒見過、面容模糊的紅膚女人,赤身裸體和不同男子交媾的、將乾癟的漢堡包往他嘴裡塞到乾嘔的、打了針後在鐵架床上自顧自尖叫大笑的。他記憶裡的她很少有像母親的時候,除了某一年冬天。
當時的他並不曉得什麼是聖誕節,或是上帝究竟拯救了哪些苦難,只記得隔壁街上掛滿燈泡,還有這幾天來的男人通常會隨手多扔給他幾個硬幣。
早早收工的那天,難得沒有在酒精或藥物麻痺下的女人牽著他去看一棵頂端有星星的大樹,然後在樹下給他買了一塊巧克力。
現在想來那大概也不過是幾毛錢的便宜貨,卻是他搜刮了整個童年回憶裡唯一能找到的一絲甜味。

被冷醒的時候瀧川閉著眼咒罵了一句英文。
斷電後屋裡沒有燈,更不用說暖氣這種奢侈品,關不緊的窗子滲入了絲絲夾裹著刺骨寒意的雨水。他認命撈來幾個小時前被隨手丟在一旁的上衣和外套,從外衣口袋裡摸出一根菸點上。

熟悉的苦味伴著白煙裊裊上升,轉眼消散得無影無蹤又隨處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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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課鐘老早就響完,亭瞪著面前的連綿冬雨,在心中罵了句。將大衣拉鍊拉至頂端,她嘆了口氣,心不甘情不願地撐傘走入雨中。

今天的作業在上課時做完了,新買的小說還放在教室裡,書包只裝了明天考試範圍的教科書。但是她討厭紙張浸水後皺起的樣子,蜷曲嶙峋,就像怎麼也抹不平的疤,一旦形成就再不可逆。
傘面往背著書包的那側傾斜,她加快步伐,濺起的水花在深藍長襪上暈出不明顯的小圓點。

亭腳步匆匆,在腦中構思最短路徑,摒棄了尋常的大馬路,拐進了少有人煙的窄巷。

雨絲細密,小巷剛好是一頂傘面能通過的寬度,沉浸在思緒裡的她被一聲高亢呻吟拉回現實。
無波無紋的藍眼映照出幾公尺外豐滿妖嬈、衣衫不整的長髮女人,她的面上泛著異樣的紅,白皙頸項被從後方伸來的大手緊緊掐住。
中斷的思考還來不及運轉,陌生女人似哀號又似享受的瘋狂神情讓亭本能意識到眼前正上演著什麼。
亭舉著傘愣在原地,純黑皮鞋旁散落的白色粉末很快被雨水沖刷入排水溝。
後方的男人──或者該說是男孩──突然抬起頭,隔著昏暗雨幕,濕淋淋的紅髮下,銳利的赤瞳直直刺向她。

一片灰白的世界裡,亭第一次看見了沒有溫度的火焰。

她猛然記起今晨展翅的烏鴉、列車急煞的聲響,還有四濺的溫熱血液與細碎肉塊。
女子模糊的面容和男孩不帶起伏的視線在雨中攔住她的去路。她感覺自己空蕩的胃也像被那雙褐色大手狠狠掐住,腐蝕性的液體擠壓著往上竄,將理智與忖度剝落,暴露出原始的瘋狂。

生的慾望越是強烈,死的本能便隨之而起,她曾經讀過,如今才明白。

若是抑制不住想觸摸的渴望而伸出手,面前的烈火會將一切焚燒殆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