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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零一夜

1.岁月常青

虽然吸血鬼说过成千上万次，让人类不要再来了，影山飞雄仍然准时在月圆之夜敲响了城堡的大门。虽然说过成千上万次，每逢影山登门拜访，及川彻还是会放他进来。前院被满月的银辉照亮，不复幽暗，在这般冷光中，及川眼瞧着影山一点点长大了，从只有门环那么点儿高的小鬼头变成眼前瘦高的年轻人。他的皮肤被月色染得苍白，看起来便不像是入侵者，也不再是山下城镇里最有名的吸血鬼猎人。

除了影山飞雄，没有猎人敢靠近青叶山，那条穿透密林的小道基本全由他一个人踩出来。有些晚上及川坐不住，便顺着影山的足迹走到半山腰，在视野开阔的平台上，眺望城里逐个熄灭的灯火。他猜想，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居民一定希望影山有天能够杀死山顶上的吸血鬼，说不定悄悄幻想过在回城时，影山飞雄手里提着的不光是装乘圣水的酒盏，还有及川彻的头颅。可惜无论他们如何向协会开价，影山都不肯领受这项任务。

有时猎人进门就被吸血鬼按倒在花圃浓密柔软的地蔓上。及川用冰凉的手拨开护甲，滑进布衫底下，惹得影山在他的掌中如无助的鸟般轻轻颤抖。他一面操弄人类温暖的身体，一面逼问影山：那些愚蠢平民是否知道他们的英雄会在每个月圆之夜主动前来，为吸血鬼打开双腿。

影山拼命摇头，难堪地缩进灌木根部的阴影中，尽管他知道及川的双眼在黑暗之中仍能视物。及川故意去抓他肩上被树枝划伤的位置，影山疼得松开紧抿的唇，痛苦又愉悦的呻吟就会从喉底漏出，落入及川等候多时的嘴中。只要影山在这城堡之中，及川便总忍不住要去吻他。

那不知悔改的人类既是他的敌人，也是他的爱人。

 

影山飞雄腰间常年别着一把镀银的格洛克，里面装着银质子弹。及川彻亲吻他的时候偶尔会碰到枪筒，致命金属灼伤吸血鬼手指上的皮肤，疼得他直吸气。

“你是不是故意的？”

年轻的猎人不厌其烦地摇头作答:“我不想杀死您。”

及川喜欢影山皱眉的时候，他的眼角会微微上提，脸因此显得很生动，捧在手里是暖的，活生生的。吸血鬼带着眷恋与嫉妒靠近人类，暖棕色的两颗眼珠冷得像琉璃：“小飞雄还是这么自以为是。”

“请别这么说。”

“就算不想，那也由不得你。”他把冰冷的手指插进人类温暖的发间，一个发狠，抓住影山脑后的头发，逼迫对方亮出脖颈。及川渴望却又厌倦地嗅着血液甘美的味道，埋头轻舔影山脆弱的脉搏。

有危险的硬物抵上了他的胸膛，隔着一层丝绸，仍然灼得及川心口剧痛。“及川先生，请放开我。”影山冷静地要求，把枪的保险拨得咔嗒作响。他声音里有了些许惧意，持枪的手却不抖。

及川的嘴唇紧贴他的脖子，长长地叹口气，最终把獠牙收了回去。

“飞雄，那你要怎么才肯放开我呢？”

 

 

 

2.是你的海

及川彻将洗干净的陶罐轻轻放在石桌上，就在影山飞雄的耳朵旁，大约一指宽的位置。他趁势伸出手去碰了碰那片毛茸茸的黑色，猫耳朵剧烈地一抖，敲打在他的指腹上，就像采摘草药的时候被绒刺扎了一下。

被打扰了午睡的影山抬起头，另一只耳朵也从臂弯下探出，不满地立起。及川注意到他灰蓝色的双眸完全是人类眼睛的样子。小飞雄已经长成了能自在控制形态的大妖怪。及川失落地想，嘴里嘟嘟囔囔：“结果到头来我是狐狸。”

是你驯服了我，飞雄。他迫不得已承认，每一下心跳都伴随着一次难堪的欲言又止。

“及川先生是巫师。”影山不明白，一本正经地反驳。“宫前辈才是狐狸。”

及川伸出手去，泄愤般地把他的刘海揉乱。“算了算了，跟你说话也是浪费时间。我回去了！”

“请等一下，及川先生今天不去集市吗？”

影山拉住他的袖子。只是这样轻轻一握，及川才下定的决心便全部打了水漂，他打算离开的腿再也迈不开，只得装作不耐烦的样子，把手抽回。

“那你抓紧时间，我可不想再走夜路。”

听了他的话，影山赶忙跳起来，一转身，尾巴从陶罐上头挥过，差点儿就害那个无辜的器皿提前退休。罐子没什么事，倒是及川的胸口闷闷地痛，仿佛被狠抽了一下。

他其实不需要每周都去集市——巫师在自己的地下室里忙活，是为了熬制魔药，又不是炖汤喝。制作一瓶魔法药剂少说也得半个月，哪里那么容易遇上药材短缺。及川任由影山误会他每个周日都要进城，又许影山每次都跟着。从前及川把幼小的黑猫装在篮子里，影山在回程的路上昏昏欲睡，躺在苜蓿花和龙根草上团成一个无辜的球。及川总会多买一把猫薄荷，等快到家的时候才放进篮子里，让它的味道把影山唤醒。如今影山帮他挎着那个旧篮子，一路紧跟在他后面，在及川讲解每种植物的用途时竖起两只黑色的尖耳朵，还会在及川伸手去拿形状古怪的曼德拉根时不赞许地皱起眉头。

热情的摊主们总免不了揶揄他两句：“欸，及川又来了啊，是和你的猫一起吗？”

影山对周围人投来的异样眼光无动于衷，哪怕知道他们是故意问的，还是会耐着性子解释。及川彻对他将会说出的话烂熟于心，最初令他哑然的惊讶早已变成心脏重重的一次收缩，可他总还忍不住屏息静气，要听清楚影山飞雄的回复，似乎这已经成为改不掉的坏习惯。

“我不是及川先生的猫，” 黑猫认真地纠正道，巫师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低头微笑。“及川先生是我的巫师。”

 

 

3. 驯龙高手

影山飞雄驯服那条金色火龙的时候，及川彻没在现场，但他却是第一个知晓影山会成功的人。早在人们开始欢呼惊叹之前，在窃窃私语还未蔓延的那会儿，及川就知道影山将成为全岛数一数二的龙骑士。影山自己却好像还不太清楚，所以他总是偷偷摸摸爬上青叶山，躲在训练场外观察及川驯龙。

及川可以假装没发现他，场地内的龙却不行。有好几次，国见的尾巴都“不小心”拍打到石柱上，把柱子后面的影山惊得直往后缩，及川还抓到金田一打算“无意间”喷出一团火，他及时制止了獠牙毕露的灰龙，抚平两只龙的长脖子上立起的鳞片，拍拍手放他们去湖边自由活动。

原本他还打算继续演下去，但岩泉看穿他的心思，伸开翅膀横卧在拱门下面，把他的退路给挡住了。及川没办法，只好到外面去叫转身欲逃的影山。

“小飞雄，你站住。”及川对待龙们一贯和颜悦色，面对影山却总是难以维持冷静。影山听话地停住脚步，慢吞吞地朝向他，为了伪装，那家伙还披了件黑色斗篷，结果在大热天里适得其反，隔大老远都很显眼。

摘掉斗篷，影山整张脸闷得通红，头发湿答答地粘在脑门上。及川不由地皱起鼻子，放浅呼吸，然而空气里没有汗臭味，他只闻到陌生的龙的气息。他听说乌野的龙骑士晚上要和龙睡在一起，看来是真的。

“及川前辈。”影山嚅嗫着，把斗篷抱在手上。

一对上他的眼睛，及川就有种大难临头的感觉。他没好气地问：“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那个，我来是想请教一件事——”

“我没时间。”及川刚要开腔讽刺他几句，影山却抢先上前一步，突如其来地抬右手按住左肩，低头向他行礼。这是龙骑士间表示尊敬的姿势，及川一时间忘记自己要说什么，只好直勾勾地盯着影山，上上下下打量一番。从他僵硬的肢体语言来看，影山飞雄事先大概也没计划好，像是临场发挥。

“请您听我说。”他坚持道。

请教别人的架势虽然摆了出来，口气倒是一点儿没学乖，及川看着看来忽然来气：“我凭什么要指导自己的对手？”

影山明显地迟疑了一下，略略抬起头，瞥向及川的脸。面对及川的质问，影山哪里想得出什么聪明的理由，便又重复道：“拜托您听我说完。”

换了旁人，总也该知道自谦一番——及川彻是这岛上最好的龙骑士。从前他不肯教影山驯龙，三分讽刺七分认真地告诉他“我才不要教给未来的对手诀窍”，影山就是像现在这样愣愣地不知如何作答，却坦然接受了“对手”的头衔，诚实得让人忍不住生气，却又拿他没办法。

烈日炎炎，让外人在训练场外中暑晕倒毕竟不是待客之道，及川的态度不得已缓和下来。“随我到这边。”他无可奈何地招手，让影山跟上来。“说完了就赶快走。下次金田一要咬掉你的头，我可不管。”

他本不必多言，此刻偏要提起往事，就是想看影山嘴角一撇，眉宇间浮出动摇的神色。金田一和国见在前年的越海飞行赛上让影山出过大糗：哨声响后，两只龙迟迟不肯起飞，却互相咬断了皮绳，摆脱能让骑士驾驭龙的护甲，把影山独自留在被划作起飞线的高崖上。别的龙骑士听闻此事，都很避讳，只有及川不顾长老的反对把两只龙带回了青叶山，训得服服帖帖。

影山当然也知道两只龙的去处。他沉默地跟在及川后面，称不上垂头丧气，但多少有些受打击。影山天生就是驯龙的好手，他不怕这些模样骇人的生物，单持匕首便敢只身靠近，让最凶猛的野兽垂下致命的长颈。但他偏偏又傻得看不出每只龙抖翅偏头、磨爪露齿的小动作下往往另有深意，没察觉并非所有的龙都愿意随着人的意志去进行无谓的竞技与争斗。

及川领他进休息间，之前晾在石桌上的茶刚好可以入口，影山两三下喝完，在阴凉处稍作歇息，脸上的汗反而淌得更甚。及川实在看不下去，抽出一条毛巾递过去，让他擦擦再讲。

“如果……如果大赛在即，岩泉先生想要进行不现实的尝试，及川前辈打算——”

“在我面前说话还拐弯抹角，是谁教你的？”及川不耐烦地在石桌上坐下，脚跟踩在椅面上，催促他说实话。

闻言，影山的视线不再躲闪，他放弃犹豫，坦白说：“日向……就是前段日子落到岛上的那只金色火龙。他的翅膀相对身体来说太宽了，移动速度又快，自己很难掌握平衡，所以一直以来的飞行都是由我来掌握方向的，但是现在日向想靠自己的意志去飞。”

“火龙是骄傲的种族，肯让你套上缰绳就已经很给面子了。小不点想试试，不是挺好吗？你去陪他练习不就行了。”

“可是我们在山谷里尝试了很多次，都没成功，前天着陆失败之后日向的左翼前端出现了轻微的骨裂，现在由孤爪前辈在照顾。他以前从没进行过远距离飞行，想在几个月内靠自己飞过内海，根本不可能的。”

“因为你觉得做不到，就否认龙的意志吗？我还以为小飞雄跟在菅原君后面多少学会了点东西，这不是毫无长进嘛。”虽然嘴上不留情面，及川心里也觉得这样的评价是不公平的。他分明见过影山在乌野的训练场上笨拙地对龙鞠躬，竭尽全力要和他们交流的样子。及川本来可以就这样赶他走，但又于心不忍，话已出口，便得说完。“小不点想要什么，你有好好想过吗？又有尽力去做过吗？龙和你虽然不说同样的语言，但对付起来却一样麻烦。好好记住，飞雄，不然你只会重蹈覆辙。”

影山在他对面静悄悄地张了张嘴，疼痛难忍似的咬紧牙关，又若有所思般望向地面。及川注视着他低垂的头颅，摸不准影山飞雄是否清楚自己拥有怎样的才能。如果他心里没数，就不会在接踵而来的赞誉下默不作声；如果他心里有数，就不该继续带着那副几近向往的模样前来此处。

及川彻不确定他还能享受这样的注视到几时，但只要影山飞雄还会来，及川就还会像这次一般头也不回地离去，留影山在原地怔怔地注视面前的背影。

 

 

 

4.一千零一夜

追在身后的脚步越来越近，影山跑过院中的井，撞开从不上锁的后门，踉跄着爬上屋后的马道。两侧的屋院里陆续有人跑出，大家争相赶往村口的桥，想逃进密林之中。有山贼在追，谁也顾不上害怕林中有魔物的传说，影山落在最后面，被好心的邻居山中抱起来扛在肩头，他死死扒着已空的箭桶，被颠得肩膀直往弓上磕。

忽然山中大吼一声跌倒在地，这下把影山摔了出去。原来是因为踩到血迹，山中滑倒在地，等影山缓过劲爬起身，跑回邻居身旁，山中已经被山贼射穿了喉咙。

年幼的男孩从没见过箭尖没入木桩以外的东西，此刻吓得双手发冷，怎么也爬不起来继续跑。犹豫之间，杀了山中的匪徒们已经跑进五十米内，一眼望去有六七个人。影山记得一与爷爷曾教他射箭，他次次都能正中靶心，那时影山用的是木弓，光滑轻巧，伤不了人。他迟疑地拾起地上沉重的铁弓，摇晃晃地举在胸前，挡在逼近的山贼和自己之间。

“弓都拿不稳，这样还想杀人吗？”忽然有只冰冷的手从背后伸来，引导着他，将握弓的位置往上挪了半寸。那只手苍白劲瘦，把他的拳牢牢裹住。来人又替影山抽出刚刚夺走山中性命的那根箭，尖钩划破皮肉，温热的血溅在影山脸上，他哆嗦了一下。

那个人就这样握着他的手，将平白无奇的竹箭轻轻搭在弓上。忽然之间，箭上燃起了青色的火焰，这火美得摄人心魄，又冷似寒冰。还没等影山惊讶，箭已经插进了打头阵的山贼胸口，他惨叫着被火包围，瞬间便化作一缕灰烟，散得干干净净。他身后的同伙个个变了脸色，四散奔逃，嘴中大叫：“魔王！快跑，是魔王来了！”

“小鬼，看清楚了吗？”

影山飞雄顺着声音转过去，正看到那个人低头盯着他瞧，身体变得有如傍晚的烟雾那样透明，唯有那双浅棕色的眼睛实实在在地被他的视线捕捉住了。

“救了你，怎么也不知道对及川先生我道谢，真没礼貌。”没有热度的指头刮过他鼻尖，冰得影山瑟缩着闭上眼睛。待他再睁眼，那个人却不见了踪影，只有他自己的手还紧握着一柄空弓。

 

后来及川也是这样手把手地教会了男孩如何使刀用剑。他经常在练习中途把影山叫过去，拇指抹去男孩鼻尖上的汗水和不知何时蹭上的泥。及川故意挺直脊背，以至于男孩要努力地扬起下巴，才能看清他低垂的眼眸。

“小飞雄要发誓永远也不会背叛我。”

“除非及川先生答应不去害人。”影山飞雄比磐石更难动摇，总不肯改口，无论及川在语
气中添进多少威胁或诱哄。

他起初只觉得有趣，日子久了，偶尔也生出几丝烦躁的怒意。“我如果要去，你又能怎么办呢？”及川问。

男孩握紧了他给的弓，认真地蹙眉思考一番，小小圆圆的牙齿咬住嘴唇脆弱的皮肉。“我会阻止您的。” 

及川被眼前一本正经的人类幼崽逗乐，嘴角抽动，却怎么也笑不出来。“飞雄，你考虑过如果失败了会发生什么吗？”他边问，边伸手要抚摸影山的发顶，然而男孩本能地朝后一缩，躲开了。及川在等着他终于明白魔王的故事不是空穴来风，等着他大惊失色，夺路而逃，就像从前路过城堡的其他人类那样。然而影山没有动，只把两只拳头捏得很紧，双颊激动地泛起色泽，他略一犹豫，突然往前跨了两大步，差点儿撞到及川的腿上。

“那我就变得比及川先生还厉害，这样就不会失败了。”影山说罢仰头看他，如果及川想的话，伸手就能捏碎男孩脆弱的喉咙。

他不愿意。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