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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端康成筆下的冬季美景十分冷豔,像哀怨的女人的眼睛,慘白又透亮,映照出人們的色彩和人們的灰白,如同一個無色的男人,如同門內門外的兩朵鮮花,如同作者所寫:「澄まされた鏡」。
也難怪令那位「前主人」想到碧國鐵路了。
文字引發了回憶,腦中的聲音浮現在耳畔,列車鐵軌的敲擊聲震動她的心坎,不知那位是因戰亂遷居碧國,一去不回,或者臥病在床無緣看見黃昏雪景,而川端老師寫下的列車窗戶讓人嚮往,又彷彿置身其境。
是啊,因此這實屬世間不存在之物。
出生在真正的「雪國」的居民不需要別人替他們寫白茫茫的導覽手冊。
一覽無遺的美的確是震撼人心的,但當每年兩次被困在一望無際的雪地中,人類也會想變成猴子蕩出人滿為患的列車窗戶。
說是這樣說,別人的眼睛總能看到千篇一律中不一樣的那頁,芙涅作為在寒冬裡出生的人,面對這些旖旎的辭彙,一邊在心裡吐槽一邊也看得很開心。

東洋的男子似乎很會看女子的美,也很會寫女子的美,認為不同的女人有不同的美;哀戚的美、純潔的美、熱情的美、守本的美……。而他們就是那去將一個女人身上唯一能稱為美的特質發掘出來的鑑賞家,又因每種女子面貌不一,男子總被各形各色的美吸引。
雖然芙涅拜讀過的日文閒書不多,但她印象中這類小說裡,被發現曖昧的多角關係總能稱得上常態的。
這使他們既高看了一個女人,又低看了她。這幾乎能說是種執念,得從所愛之事物上找到出什麼特別來的執念,一如日本舞蹈對於男主角島村,以至於所有既存之物都成為平平無奇、枯燥乏味。而這-對於芙涅來說,是近乎悲哀的。
「清潔な印象の女。」這是男主角對他雪國特殊之人的獨特印象,這印象如同詛咒一般跟著他們,有趣的是,綺麗二字在日文中同時代表著乾淨與漂亮的意思,即使女人不再貞潔,她仍然能被稱作綺麗的。笑容綺麗的、身姿綺麗的、琴音綺麗的、情操綺麗的,似乎除了這一詞,她的人生啥也沒有了。

同樣伴隨這雪國之境的詛咒還有「白費力氣」;對於有家有室,有小名氣小興趣的東京人來說,在鄉下山上鳥不生蛋日照無溫的地方,不管是寫詩讀書,都無法改善生活品質;多認幾個字成不了文人、多悟幾條道成不了仙。
女の情熱の美しく哀しい徒労が、男の虚無。
在槍鳥繁雜的東京沒有那樣純淨的美,於是什麼都有了的他坐著長途列車搖搖晃晃尋到群馬,然而他所擁有的資產讓他不得久待,也不願回應那樣徒勞的愛情,男人就在兩種白費力氣中耽溺,淺嚐著不甘就此的清夢,無所事事。
芙涅看得嘴巴都嘟起,一面尋找中性的字眼來翻譯這樣的劇情,一面在筆記的另一頁黜臭:這雪裡的白太平面,太蒼茫,真正的雪是烈的,是亮的,是重的、足以使人窒息、雙眼失明的,人心之所向得要起身企及,做愛怎能不著火,半吊子一昧的訴求呢。
這樣的鬱悶在最後終於引燃了什麼,像是被聽到了那樣、被認同、被回應,被將自己代入駒子的川端康成同理了那樣,火啊,「東京の妻子を忘れたように、その冬も温泉場に逗留を続けた,」
芙涅有些顫震,不動聲色的狂喜,「天の河のよく見える夜,」在能清楚看見銀河的夜晚。
火光在讀者眼前爆裂,比起悲哀,讀者有些變態的勾起嘴角,和那等待已久的藝妓一樣,迎接雪地難得一見的溫暖。
「この子、気がちがうわ。気がちがうわ。」女子哀慟的在雪地裡號叫,彷彿謀殺是自己所為,彷彿天會就此塌下來,看哪,這“徒労”嗎?
葉子的瘋狂向人心中的瘋狂呼喚,這份錐心的痛帶有快感,這是人們一直求問的「為什麼」,這是人們廢寢忘食埋頭鑽研經典的理由,使人們盲目,不惜墮入地獄,但它是激情。
「噢,天哪,」芙涅眨眨眼睛抬起頭,筆記上的字跡排排不齊,因方才翻譯時只顧著讀下文,沒有看著寫字的手。
「我也不該是看這種小說會激動的年紀了。」芙涅伸手抓向一旁,想喝口茶,卻想起方才自己沒有點單。
她翻了翻後記,理了下筆記,又將本歸於書的紙條塞回原處,就此將整本書看完了。
書的文字到盡頭後,讀者常有綿長的滄桑,東洋人寫書總愛留著這樣的餘情,字眼也有好幾分古典的美和俏皮,非常值得作為參考,然而這作為開啟一過分投入又事前毫無準備的院士的午後未免有點太滿當,率直的墨西哥女人需要點時間消化那情緒全蓋在眼皮下的外國人的世界,或是換種口味,讓那回甘的甜充分被稀釋到全身各處。
看吧,儘管這結局沒有句點,花心思看完也並非白費氣力。芙涅看著手腕上的傷痕。
沒有什麼是能說白費就被白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