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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蹤者筆錄-銀先生〉



|2021年3月26號凌晨二時,一名男子稱自己於數日以前在南投地區銀杏樹林的角落醒來,什麼都不記得,也什麼都想不起來……從傍晚開始迷迷糊糊地走了數小時到附近的超商求救,使地方警局收到附近店面的通知以後前去接該男回警局進行筆錄。



  「這就是失蹤的先生?」
  「對,我看他全身又髒又舊,給了他水喝,本來想說要是有什麼事就趕走他,但是……」超商內,當日的大夜班店員無奈地望了一眼坐在遠處的棕髮男子,「他從頭到尾都很乖,就,舉手之勞幫一下而已……我要做什麼筆錄嗎?」
  「沒事沒事,基本資訊給我,我問點詳細時間,你留個連絡方式給我就可以了。」那天,來接男子的警員是新調來這裡的人,覺得這大半夜捎來的報警訊息太過稀有,留著大夜班另一個學長站哨就騎著車出來了。沒想到接回來的,竟是一個灰頭土臉,長相挺別緻的年輕人。
  「你可以過來了,先生,走得動嗎?」那麼年輕,卻像隻流浪貓一樣灰頭土臉的,該不會是從哪個綁架案逃出來,還是私仇家暴?猜這麼多都沒用,只能先把人帶回去了。

  「……謝、謝……」

  給超商店員做完了筆錄,叫上他搭車與自己回家時,還看到這棕髮男子沙啞地向店員敬禮道謝,這種身體狀況啊……看上去也不能搭摩托車,警員慶幸自己開了警車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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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3.26,am 03:02. 記錄者已簽章

請問你叫什麼名字,還記得多少事情?
「我叫……叫……銀、幸……」

放心,你可以待在這邊暫時住下來,雖然沙發可能不大好躺……我給你買了粥,比較好入口。
「嗯咕,嗯、唔咳。」
「(當事人沒有吹涼就狼吞虎嚥地被白粥嗆到了)」

銀幸、銀幸……是哪一個銀哪一個幸?
「……」

沒關係,你慢慢想,慢慢吃,不急。我們可以幫助你。
「……我叫,銀杏樹的銀,幸運的、幸……」

好特別的名字。
「(喝粥聲)」

身上沒有財務,名字也很特別,沒有家人,獨居……先生,不知道您願不願意做個測謊?或者先去醫院?
「……」
「『測謊』是什麼?『醫院』……『先去醫院』……?」

幫助這邊能知道你的情況,去除一些疑慮啦,不代表警方不相信你,只是比較好鎖定找到你身分的範圍──雖然你身上沒有明顯的外傷,多少還是擔心你有撞到哪裡,給你檢查一下。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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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會不會是中國人啊?看臉不像東南亞的。」
  「可是他沒有大陸腔耶?」

  地方警局,內側的休息間已經給了到來的男子躺著睡眠,局內零星幾個同袍從超商買來的粥飯容器已經洗好,丟去回收箱裡了。當事人疲憊成那樣表達的配合,急促眨動的眼皮……要不是真的走丟失智了,就是一個有獨門演技的年輕人。
  天都快亮了,下一批交班的同事也要來了,帶「銀幸」回來的新進男警員與年紀較大的老前輩交頭接耳,隨興檢查過筆錄文件沒問題的老前輩還嚷嚷著想睡,這天上掉下來的案子可讓他邊Key in邊困惑。

  會不會是哪裡走丟的外省人來著?時代變了,中國人被台灣影響腔調的例子也多,還是說……他其實是柬埔寨逃回來的?

  「唉,要對失蹤人口檔案還要一個個Key條件,這裡的系統又沒像台北那邊有對著那個『全新技術』更新過。」今年五十來歲,離退休只有臨門一腳的老男警摸了摸瀕危的髮際線,「報給市區警署請他們幫忙找找唄,拍個相片……」腦子裡開始重播處理步驟。
  對老前輩異於常人的好奇心感到欽佩,正眼看著那個「銀先生」,他覺得自己看見的只有一個心理受創的年輕人,不是家暴就是什麼傷害案件吧?想判斷成離家出走……他身上卻又沒有證件。

  一到清早就打電話通知銀杏樹林附近的機構幫忙找找吧,早班的人巡邏完應該有空跟他一起去「挖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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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3.26, pm.14:32

休息一下後舒服多了嗎,先生?要不要再喝點溫水?
「……謝謝,舒服多了……對不起……」

沒事的,你好的話這邊也能更好幫忙你解決問題,來,只是清粥小菜而已。超商店員說你是在銀杏樹林裡醒來的,身上還只有書法工具……對於書法工具,你還記得什麼嗎?
「……」

興趣、專長、打發時間學的……諸如此類?
(當事人看著擺在桌上的書法工具,伸手輕觸筆盒,盒子裡只有一支毛筆、墨條、缺了硯台)
「……試。」

什麼?
(當事人指著休息室門口掛著的日曆,神色憔悴,卻在指著日曆紙時有了點生氣)
「讓我……試試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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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哇靠,傻眼。」
  「……喂,不要離開沒幾步就講那麼大聲!」

  過了正午,因為好奇而通宵的年輕警員與後來回來值班的同袍如此打罵,警局上下的所有人都為裡頭那個男子磨墨的神態感到驚訝,人生在世,要找到堅持這種嗜好的人可不多見,要在這麼年輕的人裡找到……那更是稀奇。
  聽過學校有在辦這方面比賽的新人警員不覺得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也可能小時候參加個書法比賽,日後就愛上了呀?科技愈是進步,就愈是有人在鎮守歷史資產,銘記那些刻痕。

  「不過,他、他……他不只磨墨欸,他在一張紙上寫了我們所有人的名字,那個筆尺寸不對吧?都有鍵盤打字了,唉唷……」
  「……你是反過來承認你被鍵盤慣壞到不會寫字嗎?」

  新人警員與資深同事站在一塊兒,一個是「有鍵盤用幹嘛寫字」派、一個則是「這有什麼好奇怪」,明天就要把背後休息室裡頭的銀幸先生送去醫院了,有空下手的也都在失蹤人口紀錄裡找著資訊。就在剛才,輪流進去找那個棕髮男子的警員不約而同被男子用刀割墨條的姿態給吸引,小小張的「3/26」日曆紙也寫滿了這小警局裡所有成員的名。

  那字跡秀麗,標緻如人,甚是覺得他的筆尖要深進名字,寫進人心……
  這個銀先生用左手扶著右手手腕避免顫抖的姿勢也是讓人印象深刻。

  「……你覺得給他大張點的紙和硯台會不會更有戲?他身上沒財產也不是辦法,所長是不是很喜歡這種東西?」
  「欸?你問我我問……對耶!」

  ──他是「書法家」。局內的各種猜疑之間,這個共識正在銀幸的運筆下緩緩成形。


  誰知道這個年代還有沒有書法家呢?這麼冷門的職業,要活下來的話得要有一群銅牆鐵壁一般堅不可摧的支持者……要不就是會一點創新,畫個掛畫,要拉攏更多人就不能停在這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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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4.02, pm13:38


  從心理諮商回到警局以後,換上便衣的銀幸做著零碎的打掃工作,失蹤人口那邊找不到目標,附近一帶也沒有人見過「會去銀杏林,長相別緻,留有棕長髮,身高約一百七十出頭的男子」,想著冬季觀光潮裡會不會有人見過這個身影失去記憶前的模樣,網路上的觀光日誌卻也沒半點像樣的收穫……

  「喂喂,銀幸!別穿那樣啦,你過來。」

  這個小小的警察局上上下下同仁也就十幾個爾爾,喜孜孜地拎著自己的禮物來給銀幸,他是那天新進警局不久,還在為家裡的妻小爭取獎金的男人。
  
  「什麼?」

  穿著洗淨的白襯衫,散著長髮的「銀幸」困惑地轉頭。比起來到這裡的第一天,他的神情看上去更有精神了。

  「之前不是跟你買了我家孩子的名字嗎?」
  「……那時候……我記得您有說過還沒生,但也快了。」

  「沒錯。」要來交班的警員脫下帽子,放到一邊,順帶「搶」下銀幸手中的掃把置於一旁,「我老婆……她難產了,當時一直叫那個孩子快點出來,要活下來、要活下來……」
  「我想起你寫完名字以後又寫了一個,看你撫著字畫的樣子,所以、所以,我就──叫了那個名字。」

  
  男警員沒有注意到銀幸吃驚的表情,含淚抹了抹自己的鼻子。
  打開紙袋,裡頭放的是一件素淨的旗袍,褐色的,沒有任何花紋,冬天穿了能保暖的那種。

  「……」

  對著袋子裡的旗袍愣神,以特例身分暫住警局的銀幸想起為面前警員寫下字帖時發生的事,從第一夜摀著眼睛醒來見到的猜疑、好奇、排斥……在那模糊的視野中,對他敞開了些許心房的新人男警顯得特別單純。
  他還不知道自己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僅有握起毛筆的瞬間能讓他安身。

  既然要他寫下夫妻一起給小孩想的名字……

  

要我寫名字?
「是,確定是男孩子了,最近就是預產期,我值班完就要請陪產假啦。」
「之後我請假你就待在這暫住吧!有事再跟我講,我家兒子啊,就叫林……」

……你說當初算命時男女的都有算,那麼,可以告訴我女兒的名字麼?
「啊?好呀,留個紀念也好……我覺得算出來的這字也不錯,挺好聽的。」

林浮香、姜葉航……你姓林,你的妻子姓姜?
「對啊,女兒從我,兒子從她,我是都可以啦。我做了警察,家裡其實限制不多,他們本來嚷嚷著叫我耕田呢……」

那麼……
「欸?」



  ──凝視著面前的林姓警員身邊漂出的氣息,銀幸僅是如望著什麼出了神一般地寫下那個名字。



……
「嗯,這是什麼?也是一個……名字?」

……啊,只是看著有感而發,想要寫下來而已。
「唉呀別別別,別收啦,這也挺好聽的,我可以收著嗎?」

可以。
「謝啦!」



  那孩子活下來了,是嗎?
  「……這樣真的好看麼?」
  穿著旗袍走出來,瞬間投到身上的大量視線讓銀幸難堪地皺緊眉頭。

  「差了點什麼,綁個頭髮之類的?」
  「來,橡皮筋。」

  「喂,橡皮筋想掐死人啊!」
  不知何時待站在旁邊湊起熱鬧的其他警員如此開口,看著買來禮物的人傻傻憨笑的去值班了,銀幸摸了摸扁塌的領口,恍神接過了會掐斷髮尾的橡皮筋回頭走進廁所。


  ……孩子活下來就好,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