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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問過父親我是從哪兒來的。他翻著報紙,頭也沒抬,隨口糊弄了一句:「從垃圾堆撿來的。」
懷疑和批判精神使人類進步——來自於家裡書櫃的某一本書。為此我特地再問了來紅茶店幫忙的法爾科哥哥。他和賈碧姐姐對視了一眼,兩個人看起來都有些無措,只是連忙否認我的話:「才不是垃圾桶撿的呢!」
哦,我順從的點點頭,問道:「那為什麼我沒有母親?」
集體沉默。
沒多久後阿爾敏叔叔來探望父親,我躲在門後頭,父親的右眼看不清,那是他的視線死角。只聽阿爾敏對父親提了幾句,委婉的說,不能對孩子講那種話。
父親說,行吧。接著叫住了正準備開溜的我:「出來,麥克菲。」我大多數時間都是很聽話的,於是馬上就從門後滾出來。
即便父親很少說自己的故事,但來看望父親的叔叔阿姨總會和我說說父親當年的事蹟,再不濟,問問隔壁鄰居也行。
畢竟誰不曉得利威爾 • 阿克曼呢?而我,並不想領教父親當年揍人的力道。

1
再長大一點,我幾乎看完了半個書閣的書籍,家裡的書很多,大部分都很老舊了,基本都是歷史與生物研究的書籍,伴隨著有些凌亂的筆跡。說來也奇怪,父親並不看那些書籍,就好像只是一些擺設或是回憶,上頭的筆跡也不是父親的字。
我第一次走進書房是五歲的時候,剛學會認字不久,便興沖沖地問父親,書閣的書是可以看的麼?
對我而言,書房是父親的專屬空間,他能在裡頭坐上大半天,幫每一本書拂去灰塵,再重新擺正。
「啊啊,書啊。」父親一愣,或許是感到意外,畢竟我才剛識字不久。他揉揉我的頭,說道:「想看就看吧。」
但別也變成四眼田雞,臭小鬼。

一開始自然不是那麼順利,每一個句子我都看的磕磕絆絆,組合的文章也叫我半懂不懂的。我讀不明白,父親說,他也是。
我便更不明白了,可依然熱愛那些厚重陳舊的書籍。我會抱著書本,詢問每一個來探望我們的人(除了柯尼叔叔,他也看不懂),一直到我能獨立閱讀整本書為止。
拜那些書本所賜,我知道即便我不是從垃圾堆撿來的(太髒了,父親不會願意的),也不是父親親生的孩子。
父親擁有黑色的頭髮,僅剩的一隻眼是灰藍色的,蒼白的皮膚瞧著氣色不佳,娃娃臉讓他看起來比同齡人年輕,即便疤痕縱橫了半張臉。我就不一樣了,眼睛和髮絲都是紅棕色,皮膚是健康的小麥色,要是不說,根本不知道我倆是父女。
基因決定了人的長相,而愛則無關血緣。
我輕輕地、撫摸那段筆跡。

2
每年總有一天,調查兵團的叔叔阿姨會齊聚一堂,裡頭包括我的父親,也涵蓋希斯特利亞女王。這個時候我總會被留在家裡。我知道他們是去墓園——祭拜那些為人類付出心臟的戰友們。
當然,被留下的不只我一人,還有米卡莎阿姨的兒子——法蘭克林。第一次見到他時就明白,他和我是一樣的。
「你也是垃圾堆撿來的嗎?」我試圖用友善的問候語破冰,即便說出來的話不盡人意。(我想可能是受父親影響太深。)
法蘭克林看著我,祖母綠的雙眼眨了眨,說:「不,我是送子鳥帶來的。」
比父親形容的好多了,米卡莎阿姨。
我不免對他生出了幾分惺惺相惜,我倆坐在草垛上,看著地上的螞蟻分食餅乾的碎屑,我隨意地說:「我沒有母親。」
法蘭克林從螞蟻身上挪開眼,接住了一片飄落的樹葉,是完整的楓葉,他遞給我。「我有父親——但他死了。」
怎麼死的?法蘭克林也不知道,可能是拯救世界吧。他沒見過父親,從有記憶以來,父親兩個字就是小山坡上的墓碑。
我不知道怎麼安慰他,他也無從寬慰我。不過我們都有調查兵團,你知道的,那些叔叔阿姨都把我們當親孩子看待。
法蘭克林點點頭,微風吹過他黑色的髮絲,他是我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處境相仿的朋友。
「或許妳也有母親,只不過不在了。」

3
我有母親嗎?或是說、父親有愛人嗎?我一直認為答案是否定的,米卡莎阿姨也說,不是誰都能忍受矮子(我父親)的臭脾氣的。
好吧、很難不同意——我是指,父親一年到頭都板著一張臉,又帶著我這一個拖油瓶,但他有多溫柔我們都知道。
這樣的人會有愛人嗎?在我看來無所不知的阿爾敏叔叔摸了我的頭,妳得親自問兵長了。
問題回到原點、我不敢。於是從此擱置了下來,我也慢慢淡忘了這回事,直到那一日午後(我還清楚記得,是859年的9月初),我踩在取書梯上,試圖抽出卡在書櫃裡頭的書本。
木櫃最頂層有一個紙箱子,沒見過的東西,我墊起腳尖,發出磕磕碰碰的聲響,跌跌撞撞的拿了下來。
箱子保存的很好,上面甚至沒有灰塵,但裡頭的東西就不是那麼完整了。兩三本泛黃的手記、速寫本,甚至有破損和摺頁、一個老舊的紅茶罐子,裡頭有一副樣式陳舊的眼鏡、好像是從哪兒剪下的自由之翼刺繡,還有——一張相片。
照片裡是一個女人,褐紅色的頭髮半長不短,紮的有些凌亂,戴著眼鏡,左眼被黑色的覆蓋,殘餘的右眼炯炯有神,是紅茶的顏色。
比起美麗,更多的是英氣。
我覺得我在哪見過她。驀地,我全都想通了。這些書的主人、父親說的四眼,甚至是我為什麼在這個家的理由。

「小鬼,妳在拆家嗎?」大概是聽見我發出的大聲響,父親自己推著輪椅進來了。我回過頭,看見他的臉色一沉。
我想那是父親不想被發現的秘密。就這樣沉默了一會兒,可能不太久,但對我而言漫長的不行。
「…有受傷嗎?」
我使勁地搖頭,拿著相片有些躊躇,最終還是敵不過好奇心。她是誰?
「我的朋友、戰友。」父親說,他看著照片的眼神我形容不上來,那是複雜的眷戀揉碎,也是深刻的痛。
「可我愛她。」
「噢。」我點點頭,「我可以叫她母親嗎?」
「…那妳得去問她了。」

4
那是我第一次去墓園。
韓吉 • 佐耶,第十四任調查兵團團長。我的手劃過碑文,父親放了一捧新鮮的雛菊,白色的花瓣上還有露水跌落,染濕石板。
我在心裡細細咀嚼這個名字。韓吉、韓吉,常常會出現在調查兵團的嘴裡,讓叔叔說,她能完美翻譯父親詞不達意、言不由衷的話,其他人也笑,是啊,也只有她可以。
在那些形容裡,韓吉佐耶像是熱情的太陽,熱暖又赤誠,她也是不怕失敗的革命家,能為了實驗與科學付出一切的研究人員。
「那傢伙,髒死了。」父親說,韓吉團長在他口中又是另一個樣子,不衛生、廢寢忘食,為了那點兒研究可以熬三天的夜,「妳和她不一樣。」
我點頭,確實。畢竟我不能不洗澡,否則在這個家小命都難保。父親有潔癖,十分嚴重,但他可能把所有的耐心都給了韓吉佐耶。
您好,韓吉團長,我是麥克菲。其實很忐忑,但故作輕鬆是一種耳濡目染。午安、母親,我說。
「自來熟這點倒是很像。」父親聽後嗤了一聲,也許是因為在故友面前,話比往常多了點,「妳是在這附近撿到的。」
瘦的像隻貓兒,看起來不滿三歲的樣子,渾身髒兮兮的。即便戰役已過,島內還是紛擾不安定的狀態,孤兒棄嬰隨處可見,也是見怪不怪。
法爾科曾勸,送走吧,兵長。孩子太小了,會給您添麻煩的。他原是同意的,畢竟他也是需要人照顧的老兵,可看著我褐紅色的雙眼,又心軟了。
算了,留下吧。
「…如果是她的話,會讓妳留下的。」父親語氣輕緩,她——母親是一個溫柔又善良的人,被團長的位置箝制,最後死在了團長領結的套索裡。
「一定會的。」
「我也覺得,畢竟我這麼像母親的孩子。」
父親很少笑,但他好像笑了,低低地咒了一句:「臭小鬼。」

往後的日子裡,我時常到母親的墓前悠晃,抱著一本書,我就能在那兒坐上大半天。翻過母親寫的手記,她的學識淵博,肯定能為我解答所有的疑惑,又是多麼熱愛書本。
父親會在暮色四合時把我叫回家,哼笑一聲,讓我有問題自個到夢裡去問母親。
「父親有夢見過嗎?」我嚥了一口麵包,味道不錯,像是下午巷口那間麵包店新鮮出爐的。
「...沒有。」
「但她一直在。」
我似懂非懂的點頭,當然在,在父親的心裡。而現在也在我心裡了,我輕輕按上自己的胸口。

5
二十歲那年,我從學校畢業,正式成為成為生物科學家,我想大概是母親留下的藏書的啟蒙。這便算是繼承母親的衣缽吧?我打趣。
「臭四眼喜歡的東西噁心多了,妳差著遠呢。」父親半臥在床上,哼了聲。我不以為然的聳聳肩,這個年代可沒有巨人了。
總有人說我和母親愈來愈相似,撇開髮色和瞳色,尤其是那副眼鏡——是的,書念的多,我不免還是戴上了,亦成為父親口中的四眼田雞。阿爾敏叔叔說,看見我總會懷念以前舊兵團體制的日子,好像一切都沒有變過。
他們看著我,偶有半刻失神。但父親不會,他總是區分的清清楚楚。
過來,臭小鬼。

學校的老師邀請我到舊內地去做研究,我拒絕了,父親好像有點不高興。他的身體愈發不好了,是前半生耗盡生命作戰的後遺症。
這裡也很好,我說。研究哪不能做呢?但我的父母親、艾爾文團長、莫不利特先生都在這兒。
「妳該改改和墓碑說話的臭毛病了,小鬼。」
我幫他換了一盞紅茶,不置可否。

我抱著兩個紙箱,裡頭都是今天新採的鮮花,自從父親身子每況愈下,每個月去墓園的就剩我,和偶來尋我的法蘭克林,他學的是歷史,在瑪莉亞之牆的殘垣邊一站就是半天。
他看我氣喘吁吁,笑了。妳一點都不像一個阿克曼,力氣真小。
「或許我該是個佐耶。」我聳聳肩,不甚在意,趁他不防將兩個箱子都塞給他,法蘭克林如我預料的踉蹌。
你也不像個阿克曼,我哼笑。
「也許我是個葉卡。」他也不惱,我們都笑了。

7
父親過世的那日是個大晴天。人在彌留時,連調查兵團的舊部都認不清了,但他永遠認得我,看著我,喊我。小鬼,我夢到她了。
像是線圈通電一樣,我驟然起身,調查兵團的大家嚇了一跳,可我來不及在意。我這輩子可能沒跑過這麼快,比被鄰居家兩歲的拉布拉多追時來的緊張。
跌跌撞撞地,我打開書房的門,拿下了櫃子上的紙箱。紙箱還是十年前的那一只,舊了許多,但仍沒有半點污損。
著急忙慌的回到臥室門口,大家仍不明所以,雖然不明顯,我知道父親鬆了口氣。我把箱子擱在床頭櫃上,才又在床沿坐了下來。
拿來了,放心,沒弄丟呢。
您不會失去母親第二次的。
這一次我瞧得清楚,父親笑了,閉上眼睛,不再睜開。

父親下葬的那日,雨下得很大,視線模糊不清,我甚至不曉得臉上的是雨水還是淚水。好多人都哭了,上氣不接下氣,一向愛耍帥的讓叔叔也偷偷抹眼淚。
母親的東西我一樣也沒留,全部放在父親的棺木裡。那些可都是父親最寶貝的東西啊,是他的四眼、他的。
大家決定將父親葬在母親旁,雖說兵長葬在兩個團長旁邊有些不倫不類,但是管它的呢,調查兵團才不在乎這個,他們說,一家人還在意這個嗎?
法蘭克林站在我的身旁,替我打傘。他看起來欲言又止,總把心情寫在臉上,他看著也很難過,可還是更擔心我的情緒。
我沒事,我看著他,真的沒事。
「父親只是,去找母親了而已。」他等的夠久了。十年?二十年?怕是父親自己也即不清是多少天了。
我抬頭向天空望去,新式飛機不畏風雨,隱匿在雲翳間。
天終將放晴。

fin.
***
一點點碎碎念跟設定:

Macfie(麥克菲)的意思是和平黑暗之子,又有勇敢、有創造力的意涵,應該是源自於蘇格蘭。
Franklin(法蘭克林)源自於拉丁或德國,意思是自由之子。
雛菊的花語:純潔的美、天真、幼稚、愉快、幸福、和平、希望,以及深藏在心底的愛。
(以上資料源自於網路)
靈感來源是139加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