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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巡山

1.

下葬屍體的過程，莫愁沒有想太多。他只是找個了香蕉喜歡的地方。或許是可以看得到雲海與群山的一個角落。

他跟香蕉都喜歡眺望著遠處的山稜線發呆，他們會吹著風，靜靜的看一下午。他喜歡那時候的香蕉，在卸下了所有的防備後，就這麼靜靜的待在自己身側，看著他的臉、還有晃在風裡髮絲，一切都是那麼的鮮明。

莫愁就把香蕉葬在了那裡，原以為一切都會慢慢結束。可就在蓋土的下一刻，莫愁手指動了動，片刻後忽然就徒手挖起了土，動作怎麼也不敢停，就像是瘋魔了一樣，不斷重複著。

他又把人挖了出來，抱著手上發愣著。

他坐在墓前許久，沉澱著自己的思緒，等他回過神來，他又回到了石祭壇桌那裡。

他愣神的看著那片乾竭的墨色血跡，他甚至在想，這該不該清理？

夜色將至，他慢吞吞的度過了一天，他看著黃昏絢爛的天空，想到自己晚上還要去巡山。

巡山……

莫愁想到了什麼，猛地站起身。

香蕉死的冤，那麼他多半也會變成冤魂野鬼，徘徊在這座山裡。

若是如此，那就得去找他。

莫愁那顆不存在的心臟似是重新跳動了起來，他眼睛一亮，轉頭看向了林裡的陰影，他算著時間，不敢置信地跑了起來，他好像抓到了最後的救命之繩，就連呼吸也亂了起來。這是他少見的凌亂。

他要去找香蕉留存在這世上的魂魄。


2.

靈魂就像是人的精神體一樣。若是安穩地走掉，那麼大概都會是完整無缺的靈體。

可香蕉死法淒慘，這人的魂魄會被撕扯成何種樣子，莫愁沒有辦法去想太多。他只能滿山的找，甚至最開始，他的第一個找尋的地點也不是山裡，而是香蕉曾經生活的村子。

這是他第一次下山進村。

樸實無華，非常簡單的村子，甚至給人一種舒適安穩的樣子。莫愁看著他們若無其事的生活，就像是不知道前一晚在山上發生的悲劇；或者說，那是只有少數人才知道的圍獵行為，莫愁不知道這裡誰是主謀，但應該不是全村一起鬧的，有些人看起來就並不知情。

莫愁快速繞著村子，想早點離開，但保險起見還是走了三遍，仔細的找著香蕉。

他原本有點慶幸，認為香蕉或許是鐵了心的不想回村，可第三遍時，他卻忽然發現有個小孩跟前兩次一樣，還蹲在牆角偷偷摸摸的左看右看。莫愁看了眼天，已經入夜了，但男孩還在外頭遊走，感覺有些詭異，就走了上前。

他一往前，孩子就看到了他。

莫愁一愣，他可沒想讓村裡人看到，除非……

他看向孩子的臉，從五官中看出了熟悉的輪廓，他靜靜的望下看去，那是普通的布衣，只是有些破舊，男孩眨了眨眼睛，也在看莫愁，當他看著男人蹲在他面前時，他也沒有半分的懼意，只是繼續眨眼睛，看著他。

「你在做什麼？」莫愁問他，聲音很輕。

男孩轉頭，偷偷看了一下裡頭空無一人的房角，說：「我在找小雞。」

小雞？莫愁皺眉，他沒事在這找什麼小雞？

「我有養小雞。」小香蕉還在探頭偷看。「只是我走了，小雞怎麼辦？他們有沒有幫我照顧小雞？」

他喃喃自語：「我在擔心小雞……」

莫愁嘆氣。他是沒讓村裡人看到自己沒錯，但香蕉已經出村了，甚至被村民殺死了，早就不是「村裡人」了；另外看得到他，也不僅僅是因為這點，只是因為香蕉死了，是破碎的魂魄，他們兩人才能見到彼此。

莫愁又嘆了口氣，說他可以幫忙進去找找看，可當他一踏進去時，室內早已是無人生活的跡象，他簡單繞了一圈，沒看到小雞，大概也是被人收養去了，就退出小屋，回到外頭，發現小香蕉還在偷看，動作小心翼翼的，一見到莫愁，就跟被抓包而心虛的小鬼一樣，嚇了一下，撇著嘴認錯：「我就看看……」

不敢回家、也不敢進去，回村甚至也只是惦記著他的寵物……莫愁對這孩子感到了心疼，他不敢跟孩子說出真相，只是默默的抱起香蕉，問他晚上睡哪。

「我不知道。」香蕉坐在他的手臂上說，他其實是魂，所以很輕，看著也淡，莫愁根本沒有感覺到什麼重量，卻還是收緊了手臂，小心地抱著他走。

「你為什麼找小雞？」莫愁問。如果很重要，他就要去把小雞找回來，帶去山上繼續養。

可香蕉只是默默的看著村裡道：「因為那是我的雞啊。我擁有的東西就只剩那隻小雞了。」

他是孤兒，他什麼都沒有，許多東西還是大家輪流借他的，所以對於這個只屬於自己的東西，香蕉自然多了點留念。

莫愁捏了捏男孩的手，發現這孩子對於自己抱著他走也完全沒有半點排斥，忽然就停下腳步問他：「你怎麼都不反抗？」

「嗯？反正去哪都一樣啊！」他說著，一臉坦然。「難不成大哥哥你還能吃了我？」

莫愁一愣，接著慢慢地拉著香蕉的手，放到了自己的嘴邊，輕聲道：「我不吃你。」

「你沒地方去的話，就來我的山上好嗎？」莫愁虔誠的看著他。「我會照顧你，也會陪你玩，你要不要跟我一起生活？」

小香蕉被莫愁這樣一看，腦海裡全剩下「這男人真帥」的想法，接著兩眼一眨就直接點頭了。


3.

莫愁喜得一隻孩童香蕉。他把人抱在懷裡，就是不鬆手了，繼續在山上跑著，還在找其他的遊魂。

入夜後的山林還很危險，雖然常人看不出來，但在莫愁眼裡，這座山裡死過太多人了，每到夜晚，都會有遊魂鬼魅在林間遊走，而像現在，小香蕉已是鬼魂，自然也看得到那些事物，他就沒有莫愁那麼心寬，整個人嘴巴張得圓圓，縮在莫愁懷裡，一動也不敢動。

「大哥哥你住的地方好可怕！」他小聲的喊。莫愁拍著他的背笑了，香蕉從以前就很能逗他笑，只是在笑的時候，他心裡也越來越沉，他若可以再多珍惜過去相處的時光那該有多好？

他還在自責。

「接下來要去的地方比較可怕，你怕的話就閉起眼睛。」莫愁說著，停下來看著懷中的孩子。小香蕉愣著點點頭，眼睛一閉，就變成了一個光點，被莫愁收進了袖子裡。

「真乖。」莫愁稱讚。

他走了幾步，抓過一個路邊冤魂就問附近有沒有新生的魂魄，很快就有了線索。

莫愁跑到了遊魂嘴裡所說的一處溪谷。他在這裡左右張望，發現地界上來說都快到山界的邊緣了，香蕉真的跑到了這裡？再走一會兒就能出山，到時連莫愁都得花時間體力再去找他，這人的魂魄沒事跑這麼遠做什麼？

他順著溪流往上遊走，很快就注意到坐在石頭上的香蕉，四肢纖細，不像先前的孩子型態，他長大了。香蕉就好像是一直都待在那裡，嘴巴在動，像是在跟人說話，可山裡這時間沒有人，有的只是冤鬼，急著莫愁趕緊繞了過去——

可當他抵達時，卻發現香蕉是在自言自語，嘴裡嚷道。

「他不會發現的。」

「無所謂。」

「下一個會更好。」

「他其實一點也不需要我。」

「或許已經在嫌我煩了。」

莫愁聽著一愣，這裡面的他難道是指自己嗎？

看了看溪谷，莫愁其實根本不知道香蕉來過這麼遠的地方。他雖然知道香蕉爬樹可以爬很高，但他不知道香蕉來過這樣，有時候他感覺自己跟香蕉其實一點也不懂彼此。

畢竟，什麼叫做無所謂？他沒有無所謂，其實在香蕉死前，莫愁就對很多事情早有所謂了。

他爬上樹，站到了香蕉所在的樹枝上。他們對視著，這隻香蕉似乎沒有小香蕉好搞定，他眼神有著吵架時特有的冷漠，就像是可以無情地把所有關係斷開一樣，兩人就這樣互看，也都沒有退讓。

「我來接你了。」莫愁說著。但也很擔心，害怕這個香蕉是不是那個不喜歡被自己管的香蕉。

過去他每晚都會來接香蕉，可香蕉越是被他追著，就越反感這種事。所以到後來，莫愁才會說出自己不會再去追的話。

但現在怎麼可能再鬆手了？他朝著香蕉伸出手……不，莫愁直接握住了香蕉的手腕，死死的抓住了人。

他看著香蕉的表情，從最開始的愕然，接著排斥，再到最後皺著眉，兩行淚滑落下來，莫愁一愣，伸手想去抱他，可香蕉卻忽然身形一抖，變成了個光點，落在樹上。

現在反而輪他開始逃了。

莫愁沒看過香蕉哭，但剛剛看到感覺更糟了，他用手輕輕合攏光點，像是在道歉一般，頭靠著上去，重重呼了口氣。


4.

莫愁在林間找著。香蕉受了重傷，魂魄也被傷成好幾個部分，可能都各自遊蕩在山裡，有些可能還會被大鬼吃掉，莫愁想了想就很擔心，抓緊時間繼續趕路。

他見過躲在樹上、不知為何還有著頭蓋的香蕉，在對自己嘻笑。

也見過黏在樹下，不斷打轉著嚷嚷的說要摘柿子做柿餅的香蕉。

他也見過爬到了大樹上，站著樹枝間，眺望遠方，似乎認不出自己是誰的香蕉。那個他非常薄弱，也認不出自己是誰，就是站在那裡，默默問著莫愁：「如果他什麼都不知道，那我還需要待在這裡嗎？」

這個「他」多半還是在指自己。莫愁很有自知之明，雖然他不知道香蕉是在說什麼，但還是默認這題的答案又是自己，點點頭，看著香蕉道：「有，我需要你。」

那是不一樣的香蕉，但也全都是香蕉。

他們跑到了各個不同的角落，有可能是有過強烈回憶的地方，也有些是他鍾愛的地方，帶著他的記憶存在於那裡。

當然，也有不好的回憶。


5.

莫愁還沒找到香蕉被刺殺時，傷最重的魂魄。

他繞了整座山，從血味也很重的地方找了上來，但還是沒有看到，最後只能回到石祭壇桌，但這裡也一樣什麼也沒有。

莫愁想了想，他可能需要換個方向去找，過去再找香蕉的時候，他總是會被那片純粹又乾淨的靈魂所吸引，可現在他要找的香蕉或許是很生氣的、也可能很痛苦，又或者是……被狠狠傷到了，再也不想見到任何人的。

莫愁不確定，往附近的樹林裡走去。他快速走著，想去找人，卻忽然聽見樹冠上頭傳來一陣騷動。他抬起頭去看，什麼也沒有看到。他去感覺，卻發現那裡躲了不只一個鬼。

「是誰？」莫愁跳了上去，隨手一抓就抓到了個鬼，看起來還有點慫，但是一被莫愁抓到，它還是去掩了下後面的東西，像在藏什麼一樣。

抬眼去看，一群厲鬼。莫愁瞇起眼睛，表情讓人看了心寒，就好像所有親和力都被抽離開來。

眼前這男人與山神形象相差甚遠，與其說他是神，不如說是惡鬼更為貼切，所有鬼都被他這變臉給嚇到，一旁的離得最近的厲鬼馬上示弱：「我們沒有做什麼喔……」

「那你們擠在這幹嘛？」

「還不是他一直哭……」其中一鬼委屈巴巴的說，它有點怕莫愁，但還是在莫愁的眼神示威下，默默移動了過去，「大人你也看到了那具屍體……死的真的好慘啊。你就原諒它吧？它甚至死不到一天欸…..」

「讓開！」莫愁大喝，推開了幾個鬼，結果嚇到更多鬼，它們不想被抓，鬧哄哄的就散了，留著一個躲在樹冠上的黑影，莫愁立刻上去抓住了它，按過來轉頭一看。

是一個他不認識的少年。


6.

雖說不認識，但莫愁見過他的屍體。

昨晚山上的血味濃厚，原因不單純只有香蕉的死，是另外還有兩個少年也死在了這裡：一是在半山腰，在祭典上被獻祭給莫愁的另一個少年，他被活活吊死了；第二個則是死在一處山壁下，屍體被野獸啃咬得很誇張的孩子。

這兩個人莫愁也都略知一二，可他並不想管那邊的事。

現在，莫愁低著頭，猜不出這是哪一個少年，只是看著少年的型態，近乎要成厲鬼了，還在啜泣著，眼神慌亂的看著他，眼裡出現了不敢置信，可馬上就被一旁的鬼兄弟拉了回來，說這是山神，不想消失，就得好好說話，只要有問，就得回答。

面對山神，少年鬼不得不府首稱臣。

莫愁開口，沒有問香蕉的去向，而是問他是誰，又是怎麼死了。

少年低頭啜泣著，慢慢道出在讓人心寒的扭曲信仰下，他們是受到了什麼樣的迫害，才走到這地步。

莫愁聽著，也就只是聽著，視線悲痛又緩慢地在這裡回望著，心想自己到底要害死多少人才足夠。不管是信仰還是儀式，他都已經不想再繼續了。

他伸手示意少年鬼停下，最後只問了一句。

「那他現在人在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