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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後篇


「那我開始囉。」銀色的百元硬幣躺在宮城彎曲的食指上,拇指輕輕一彈,銀幣在他們之間翻飛旋轉成一顆銀色半透明的球體,上升到高點,在落下途中被宮城攔截,停在他的手背上等待揭曉答案。

掀開覆蓋的手,朝上的是銀色的櫻花。「正面,三井サン,請發問吧。」

「嗯......我想想。」雖說加入了這場真心話遊戲,一時要他找到重點來發問還真是千頭萬緒,他的手指輕擦著下巴思考著,隨意的說了一個在意很久的問題。
「離婚的原因?怎麼會離婚的啊?」

「怎麼一來就問個我最不想提起的……」

「嘿,百無禁忌不是你說的嗎?」他的肩膀與宮城輕輕撞了一下,側過頭去看著那一臉不情願的表情。「我想知道你為何會跟決定廝守一生的伴侶分開。」

宮城短嘆一口氣,竟然第一題就碰上人生前三大不想提起的往事。

「因為被背叛,所以無法再繼續了。」

正規賽季中,主客場球賽各有四十一場,這意味著整個賽季有一半的時間他都在四方征戰。雖然不至於聚少離多,但確實給另一半留了不少自由的時間與空間,多年前的緋聞教訓,讓他學會為自己和家人撐起了保護傘,保護著他們不受外界閒雜人等的騷擾,沒想到卻意外成了滋生背叛的溫床。

他還記得親眼看見出軌現場帶給他多大的衝擊,就算前妻有再多的歉意及悔過,他也無法再回到從前的心態、無條件的付出了,雖然對年幼的小洸很抱歉,但勉強維持美好家庭的假象,他們三個人都不會幸福的,所以不得不痛下決定。

聽著宮城像是在說著他人的故事一般敘述著自己短暫的婚姻,他知道這個愛面子的男人有多麼不想把這些攤在陽光下,他不禁有些內疚自己無心的一問給他出了一個有點痛的難題。

「讓你想起了不好的回憶,抱歉。」

「沒關係,你想知道的我都會告訴你,看在我第一題就回答得誠意十足的份上,請三井サン也不要讓我失望啊!」

「我會儘量多說一點的。」他點點頭。

「喏,輪到三井サン了,丟個反面讓我發問吧!」

三井拋出錢幣,旋轉了幾圈後數字朝上的落在吧檯桌面。「還真的是反面,你發問吧。」

「三井サン這些年交過不少女朋友吧?有論及婚嫁過嗎?」

「論及婚嫁還真的沒有。」他思考不到三秒。「應該說,我好像從來沒有以結婚為前提跟誰交往過,聽起來有點不負責任,但是,與其讓對方抱著期待卻落空,不如一開始就不要承諾比較好吧。」

「聽說你換女友跟衣服換季一樣啊。」

「才沒有那麼誇張。」

「難怪大夥要羨慕你啊,人帥真好。」宮城揶揄的笑著。

「怎麼連你都這麼囉嗦啊。」

「論及婚嫁這種事,果然還是要遇到對的人吧。」錢幣再次回到宮城手中,他丟出正面。「三井サン,請發問吧。」

「我很意外你會結婚生子,你是遇到了真命天女喔?」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命天女,和相愛的人共組家庭,過著平凡幸福的日子,這件事對你來說可能很難想像吧!我想要一個『家』,我以前並不會對家庭有所執著的,應該是到了想安定下來的年紀吧!」

宮城頗為認真的回答著,隻身一人在海外,在外面朋友隊友能互動的人再多,回到家還是得面對空蕩蕩的暗房,那種孤獨感在心靈脆弱時是多麼的令人崩潰。他在這時候遇見一位溫柔的女子,願意點一盞燈為他守候,與他相伴,他們墜入愛河、同居不到半年,他便對她許下一生的承諾。

「成家很容易,但是要維持卻比我想像的要難多了,像我就挑戰失敗了呢。」宮城自嘲一笑。

「想要一個家啊……」他喃喃自語著,暗嘆著宮城想要安定下來的想法,與他面對感情那種不負責、不承諾的作風大相逕庭。

「三井サン不會想要安定下來嗎?」

「可能要等那個命中注定的人出現吧!但我也不知道會不會有啊。」他接下宮城遞過來的錢幣,在吧檯桌面上翻滾出反面。「換你發問囉。」

「三井サン對離過婚的人尋找第二春有什麼想法?」

「你是在問我對你的看法嗎?」

「不只是我啦,我想知道像三井サン這樣的人,對離婚的人有什麼想法。」

「我不會介意的,畢竟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人生歷程、有追求幸福的權力啊。」他的指尖抹過酒杯的錐形表面,水滴掉落在杯墊上暈出小小的水漬。
「對了,去年換車的時候,擔當的業務是個離婚的大姐,有聊到這種事跟買賣二手車很像啊,如果遇到難能可貴的稀有車款,二手的也沒什麼不好,入手門檻還比較低呢。」雖然他還是被大姐調侃,像他這種看上去光鮮亮麗有點財力的男人,總是來這裡賣掉手上還不錯的車再去買新的就是了。

「二手車啊,真像是三井サン會講出的比喻。」

「這比喻有點不好聽,但還蠻有道理的吧!」

「我要追加。」宮城喝掉桌面上的第一杯,向調酒師招了招手,點了下一杯酒。「那三井サン覺得,離過婚的我有沒有辦法成為你的對象?」

「果然還是要問這個啊......」


並肩坐在吧檯前雖然不會直視對方的眼神,但他們的肩膀時不時就會相碰,宮城這時也輕輕的撞了他一下。「請告訴我嘛,三井サン。」難得顯露年下學弟有求於他的氛圍。

「我不會介意你離過婚啊,雖然不只是離過婚,還是個單親爸爸,但你還是我認識的那個宮城,至於能不能成為我的對象,那你可要努力讓我動心了。」

「所以約會到現在三井サン都還沒有動心喔?」

「哈哈,你就跟稀有夢幻車款沒兩樣,我只怕動了心卻駕馭不了啊。」他以誇張的語氣試圖一語帶過。

「哇!三井サン真是太抬舉我了吧!」宮城很有默契的誇張回應,順勢放他過關,他的目的不是讓三井卡在這裡,他笑著拋起了錢幣,翻飛落下出現反面。「那我接著問了喔。三井サン說自己自制力不好,跟我約會都不喝酒,你是怕喝了酒會做出什麼失控的事嗎?」

「這很難說欸,我還是要保持一點形象的啊!我也不想發生什麼超出預想的事啊……」

「我都看過你缺好幾顆門牙的慘狀,還有跪地痛哭、或是累成一灘爛泥的樣子了,還有什麼狼狽模樣是我沒看過的啊?」宮城聽他說到形象,忍不住笑出了聲,這位外表帥氣的學長在他心目中形象早已蕩然無存。

「我現在就想消除你的記憶啊……」他扶著額低下頭。

「那,超出預想的事又是什麼啊?」宮城繼續追問。

他低著頭,猶豫了好幾下,直到做好了心理準備才抬起頭。「如果我說,我怕酒後亂性你會相信嗎?」

他擺出一個令人難以拒絕的迷人微笑斜睨了過去,對上的卻是宮城以右手撐著臉頰、半瞇著眼的誘人表情。

「那我可得把握今晚的機會了。」

他知道自己是個憑感覺的人,只要是感覺來了,就會做出一些平常可能不會去做的事。水族館約會那天道別的時候,明明沒有喝酒卻產生了微醺般的錯覺,做了一些事後想起來有些害臊的事。要是他真的喝到微醺,會不會做出更失控的行為?他知道自己對宮城並不是完全沒有感覺,有些時候面對宮城彷彿鬼迷心竅,就像現在這個真心話遊戲,有如走在鋼索上,一不小心喝醉了、講錯話了、做錯決定了,簡直就跟掉入深淵沒兩樣。雖然他今晚擁有宮城附加給他的遊戲規則當作擋箭牌,可以肆無忌憚地口出狂言,但是才想要開口撩人就被反將一軍,實在是大意不得。

「欸、你當真啊?」看著宮城勾起的嘴角,勾得他魂不守舍,怎麼不是他預想中驚訝的瞪大眼睛或是臉紅語塞。他連忙從宮城手中搶過錢幣,拋出了反面,催促著宮城發問下一題。「又輪到你了,快問吧。」

「那三井サン是抱著什麼心情跟我約會啊?」

「嗯……其實我不確定……」

「這種答案跟答不出來沒兩樣啊,三井サン。再給你一次機會,不然就要喝囉!」

「嗯……」

他的手指扶著下巴陷入沈思,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答應,拒絕的念頭卻是完全沒有,他從來不曾拒絕過宮城的邀約,不論是高校時期放學後一起去吃碗拉麵或是永遠打不夠的1on1,又或者是最近他們的每一次約會,他正在思考著自己從沒讓宮城吃過閉門羹、會不會對他太好了,那傢伙竟笑著把酒杯推到他面前,然後再向調酒師點了下一杯酒。

「三井サン,有沒有人跟你說過,你想事情的時候,手指在那個疤痕上磨來蹭去的,看起來很色?」

「啊?」

「你還記得那個疤痕,是我留下的嗎?」

「怎麼可能不記得啊?」他一臉別問廢話的回駁。

「你這麼喜歡喔?」

「我、我才沒有喜歡!我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養成的習慣啦……」

「喏、喝吧。」宮城歪著頭,盯著他舉起酒杯。

他飲盡杯中的瓊漿玉液,伏特加、少許的苦艾酒、酸爽的檸檬和微量的糖漿中和了原本想像的濃郁酒勁,杯緣細碎晶瑩的顆粒,竟是砂糖而非鹽粒。宮城為他點的這杯調酒,淺酌清淡而爽口令人毫無戒心,但幾杯疊加之下仍可能喝醉,是顧慮著他有限的酒量,也可能是在引他放鬆警戒,到底是宮城暗藏心機,還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暗嘆著,這一步進可攻退可守的心理戰真的十分高招,看著宮城高高拋起錢幣,他決定下一個問題要更加緊迫盯人。

「三井サン,輪到你發問。」

「那一次,你在籃球部室對我做了一堆亂七八糟的事,那到底算什麼?」他稍微板起臉孔,擺出強勢的態度,提出一個懸在心上十五年的疑問。

「什麼亂七八糟的事啊?」

「別裝傻,你知道我在說什麼。」

那天,兩人獨處在籃球部室,他還記得他們身上都還流著運動後的汗水,宮城塌掉的髮型、捲曲垂落的瀏海,髮蠟淡淡的香料、混合著慣用的香水。宮城無心或是有意的接近,扯掉他蓋在頭上的毛巾,兩人唇瓣輕貼重疊、毫無技巧可言的接吻,說是接吻,其實也只是宮城單方面胡亂的吻著他。

鐵櫃的冰涼透過微微潮濕的衣料浸染他的背後,前面緊靠的是宮城的體溫,不受控制的下半身不知為何起了生理反應,在其他人發現他們之前,宮城拉著他踉蹌的跑進男子廁所的單間,反鎖的小空間裡,宮城把他壓在門板上,大腿頂進他的雙腿之間,兩人緊貼著隆起的褲襠磨擦著彼此,他再次逼近了過來,幾乎要碰撞上他斷過又重建的門牙令他緊張不已,但是,如果是再次撞斷他的牙就算了,逼近過來的柔軟嘴唇溫柔卻強硬的撬開他的,魯莽的舌頭急躁的侵入他口中。

這和他們互毆時的觸碰完全不同,也和任何球場上的肢體接觸完全不同,他一片空白的腦袋裡閃過無數個為什麼,但他沒有推開。他在至近距離細數著宮城的睫毛強迫自己壓抑驚慌,任由他親吻到幾乎因缺氧而腿軟,他的心臟鼓動聲隆隆作響,那應該是他這輩子心跳最快的時刻。

然後呢?就沒有然後了。
隔天起他們就跟平常沒兩樣,偶爾交會的眼神欲言又止,卻什麼都沒有說,被做了那樣的事,他竟然也沒有對宮城生氣。一樣的上學、一樣的練球、一樣的放學一起走出校門,好像那天的事從來沒發生過一樣,他甚至時序混亂以為那是自己夜裡的妄想投射而成的白日夢。

從那時開始,他無時無刻都意識到宮城,給他貼上的標籤不只是不打不相識的對手,是小他一年的學弟、是球場上合作無間的好搭檔、更是一個經常會牽動他情緒的人,對他而言是一個特別的存在。他開始理解為,那個事件只是一場意外,這些都只是他單方面萌生出來的感情。

然後,他們一樣感情融洽日復一日的相處,一起度過難忘的夏天、季節更替,直到他從湘北畢業。這件事一直懸在那裡,一直沒有答案。

「那個啊……可能是一時衝動吧。」宮城抬頭看著漆黑的天花板,回想著當時的心情。「那時,你們幾個人不知道為什麼跌撞成一團,我看見花道環抱著你,流川架著你的腿,可能我見不得別人碰你,就算是他們兩個也不行。或許我也想碰你吧,其實我也不知道自己那時到底想幹什麼。」他一邊把玩手中的錢幣,一邊滿懷歉意的說著。
「對你做了那些事,我很抱歉,也很懊悔。」

「怎麼說?多說一點。」

「三井サン,丟錢幣吧?決定下一個輪到誰發問?」

「追加作答……」他喝掉桌面上的第二杯酒,並招手加點下一杯。「你多說一點吧。」

「我做了那些事卻什麼都沒說,連個道歉或解釋都沒有,我真的很抱歉。」他難得像隻垂下耳朵的小狗,一句句的吐露真情。「然後懊悔的是,我想了很久但沒告訴你,我可能有點喜歡你,可能有點想獨佔你,可能......總之,這些全都沒說你就畢業了,我就更找不到機會說了。」

宮城的心裡,果然如他猜測的一樣,埋藏著和他一樣的秘密,他過往的單相思並不只是單向,但事到如今,這只是印證了自己的猜想而已,並不代表什麼。

宮城把充滿餘溫的錢幣交到他手中,他擲出了反面後,平淡的要宮城繼續發問。「你發問吧。」

「這件事三井サン會責怪我嗎?現在提起來問,是不是一直掛記在心上?」宮城目光直視著前方,有些心虛的說著。

「沒事,突然想到而已啦!我沒放在心上!」他輕笑了一聲,化解略為緊張的氣氛。「在那之後我們還是跟平常一樣、也沒怎樣啊,我就當作是思春期的男孩子精蟲上腦一時衝動的意外了,我接受你的道歉吧!」

「除了接受我遲來的道歉,遲來的告白也一起接受嗎?」

「嘿、這是追加問題嗎?」

「嗯,追加。」宮城一口氣喝乾第二杯。

「我接受也無妨吧,反正遲來的告白,也都是過去的事了啊。」他換上泰然自若的表情從容以對。

「所以現在要再重新告白一次啊……」

「當然啊,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嘛。」他展現大人的餘裕,把錢幣塞回宮城手中,催他拋出錢幣。

錢幣落下呈現反面,宮城也發問了一個埋藏長達十五年的懸念。


「我告訴你要去美國的時候,你不是有話要跟我說嗎?最後卻沒說出來的到底是什麼?」

宮城高三最後的夏天,他偶然回到湘北,黃昏斜陽下他們一起走出校舍,宮城說,有事要告訴他。而他說,我也是。宮城說著要去美國留學了,他還記得他對宮城說著,去美國打球,好像作夢一樣,要加油啊!他抓緊了他微顫的手,原來看起來什麼都不怕的宮城也會像這樣發著抖,修長的手指和他厚實的掌心交疊重合,像是把橙色的夕陽一起握在手裡,暖暖的,他說著不要怕,你可以的,直到他的不安完全消失。

當宮城反問他有什麼事要說,他搖搖頭,說著沒什麼,不是什麼重要的事,他們就此放開了手。

「喔,那個啊,我不記得了欸,我想應該不是什麼重要的事吧。」

「你特地跑回來說不重要的事嗎?」宮城皺著眉,一臉懷疑,但思考了幾秒鐘後他就釋懷了。「好吧,還蠻像你會做的事……」


「我想想,嗯……」他的手還沒碰到下巴,突然想起剛剛宮城點出他的習慣動作,這才意識到自己真的很常去觸碰那個疤痕。


「那時候搞不好是要跟你告白喔!」他的語氣高揚,帶著滿滿的笑意,開玩笑的,或是真心話,真真假假,撲朔迷離。那時想說的話,都在宮城說出即將遠行的那一刻就吞進了肚裡,他怎麼說得出口,他們一直錯過告訴對方的話,竟然一模一樣。

我可能,也有點喜歡你。

當年沒能相通的心意、錯過的時光,雖然已成往事,嘴上說得十分灑脫,但那股惘然若失,又悄悄的捏皺了他想要平靜的心。

「喔,最好是啦!這麼重要的事怎麼可能會忘記啊?」宮城挑起單邊眉毛,反駁他看似玩笑的話。

「所以才說不記得了嘛。來吧,換我丟錢幣囉。」他對宮城伸出手,接過錢幣剛好擲出正面,他緊接著說出下個問題。「那你又是以什麼心情跟我約會的呢?」

宮城停頓了一會兒,露出的神色彷彿高校時期站上不擅長的罰球線前,僅僅數秒整理情緒讓自己進入狀況一樣。

「我稍早說過的,我們共進晚餐、一起出門,幾次碰面下來,和你待在一起的感覺很好,我想確定你是不是跟我有相同的感覺。」宮城抬眼望向他。「如果這些都不是錯覺,我想跟你變成朋友以上的關係,我是以這個前提跟你約會的,三井サン。」

宮城懇切的語氣讓這番話聽起來充滿真心誠意,不像是抓著他上酒吧玩遊戲該說出來的話,幾次碰面下來,他能感受到如宮城所說的重視每個見面機會,認真的要把斷線的歲月,重新編織成更緊密的關係。


「三井サン覺得怎麼樣?可以嗎?」那個牢牢抓住他的直視再度出現。

「哇,好認真喔。」

「說真的,我求婚都沒這麼慎重啊。」


「那我會認真考慮的。」

他沒有逃開熾熱的對視。「追加。」舉杯喝下第三杯後,向調酒師招了招手,加點一杯。「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想要跟我變成朋友以上的關係的啊?」

「從很久以前開始的吧......在那個亂七八糟的部室事件之前。」

「從那麼久以前嗎?為什麼啊……」

「還會為什麼?我喜歡你很久了啊。你真的很遲鈍欸,三井サン。」宮城皺了皺他不對稱的眉毛,小聲的抱怨著。

「哈哈,怎麼會怪我遲鈍啊?是你表現得太不明顯了吧?」他笑著撞上宮城的肩膀。「全世界都知道你喜歡彩子,而我歸隊之前又對你做過那麼多過分的事,怎麼想也不可能跟喜歡扯上關係吧?」

「彩子是我的女神,跟喜歡還是有差別的啦!」宮城噘著嘴碎念了起來。「就是因為你都沒有意識到,才會發生部室那些事啊……」

「嘿,你現在是在檢討受害者嗎?」他盯著宮城困擾的模樣,有些得寸進尺的調侃他。

到底是多久以前?從他歸隊一起打球到熟識,有交集的時光就那麼短短的幾個月,他到底什麼時候開始懷抱著這種想法,在宮城的碎念聲中,他越想越疑惑,總覺得杯中的酒也越喝越沒味道,自己的思路也越來越不清晰了,但他仍沒有逃開,打算繼續追擊。

「再追加。」他喝乾第四杯,又再次向調酒師加點。

「等等,你還要追加喔?」

「你沒說只能追加一次吧?」他不理會宮城的勸阻。「如果現在、此時此刻,我們是朋友以上的關係,你會怎麼樣?」

「三井サン,你該不會喝醉了吧?」

「我沒事,你趕快回答。」

「你真的想聽?」

「嗯。」

宮城深呼吸了一口。

「現在。」他湊近他的肩頭,刻意壓低了嗓音、放慢語速。「我會想觸碰三井サン的手,你的臉、和嘴唇。」
他在黑暗中閉上眼睛,灌進耳裡的每個字節、每個抑揚頓挫都像在挑逗著他,他感覺得到宮城吐出的淡淡酒氣,已是足以讓他微醺的熱度。
「我會想抱你、親吻你,甚至是晚點送你回家,跟喝到有點醉的你上床做愛。」他說到這裡便停頓了下來,然後恢復平常的輕鬆語氣。「當然我說的這一切,在三井サン同意之前都只是說說妄想而已。」

「你是故意說這些給我聽的嗎……」

「我是真的有這麼想過。」宮城看著他,想捕捉他臉上的動搖。「如果要進一步,我們很快就會遇到這件事的。」

他當然知道朋友以上的關係,約會進展到交往,肢體接觸多了,發展到接吻、親密關係也是很正常的事了。在這個感情速食化的年代,一個晚上直奔本壘已經不算稀奇,如此放慢步調反而顯得太過謹慎。
宮城如此直白的說出對他的欲求,那他自己呢?會想跟宮城發生關係嗎?他有辦法做到嗎?他回想起那個男子廁所單間裡發生的事,充滿性暗示的行為,原來宮城從那麼久以前就想跟他做這些事了嗎?現在的他當然知道,如果要更進一步,絕對不只是高校時期那樣緊貼觸碰而已,他和宮城該是誰居於主導、誰進入誰的身體,他對男人和男人之間的親密關係只能算是略知皮毛,具體來說該怎樣做,他從來沒有思考過這麼多。他不禁驚覺,自己現在才想起這種現實面的問題會不會為時已晚,想著想著眉頭都皺了起來。

「追加。」他喝掉第五杯酒,才剛準備向吧檯裡的男人招手,宮城就把他的手扳了下來。

「三井サン該停了,你已經喝第五杯了。」

「那這就是最後一題了,你有跟男人上過床嗎?」

他絲毫不留餘地的拋出今晚最後的問題,人生前三大不想提起的往事,今晚一口氣就被他提起了兩件。宮城面有難色遲疑了半天才點點頭。

「真假?」他瞪大了眼睛。「你不是沒跟男人談過戀愛,怎麼會跟男人上床啊?」

「那是大學時代的事了。」宮城壓了壓帽簷,不是很想對上他此時的眼神。「這個世界上也是有一種關係叫做炮友的。」

「竟然,我真的沒想到。」

「三井サン交過炮友嗎?」

他的驚訝還沒結束,宮城的反問便把他拉回現實。

「呃、也不是沒有啦……」他回想了一下,大學時也玩得挺兇的,其實自己也是半斤八兩,有幾任女友還是先性後愛炮友轉正。

「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是男是女有很大的差別嗎?」

他覺得被宮城說服了,如果排解性慾的玩伴,是男是女並沒有什麼差別,那麼同理可證,喜歡的對象、交心的摯友、共度餘生的伴侶,是男是女又有那麼重要嗎?他不禁妄想著,他們現在正走到了一個關卡,前面除了戀愛關係,更出現了玩伴關係的選項,宮城想要的關係晉升會選擇哪一條叉路,他八成可以猜得到,而他自己又想選哪一邊呢?

「那我們該變成哪一種啊……」他口中的唸唸有詞模糊不清,他覺得話題不該停在這裡,但過多的訊息量讓他的腦袋越來越渾沌,再繼續這個遊戲好像也沒什麼太大的意義了。

「三井サン,你別再喝了喔,我可沒想要把你灌醉啊。」


「嗯,趁我還清醒,回去吧......」

*

他們在路邊攔了計程車,宮城向司機交代了三井家的地址,並囑咐司機開慢點。

三井上車坐定後,閉目養神搖頭晃腦險些撞上玻璃車窗,宮城見狀把他攬近身旁,雖然身高差距沒能讓他枕在肩上,但那個比自己略微低矮的肩膀仍為他提供了令人信賴的安全感。他斜靠著宮城的肩膀,看著車窗外的燈火隨著車輛行進透進車窗,忽明忽滅的影子灑落在他的西褲上,比他厚實且帶著薄繭的掌心悄悄的握住了他的手。

「抱歉,沒能及時喊停,讓你喝太多了。」


「沒事啦,我真的沒事。」

他說的沒事是真的沒事,今晚在他點追加酒的時候,總是聽到宮城低聲交代調酒師把基酒調淡一些,因此幾杯黃湯下肚之後,他還算清醒,就算思考遲鈍了,還是有餘力可以胡思亂想。
他想起上一次握住宮城的手,他握得很緊很緊,在那不安的微顫停下之後便放開了他,放他去追他的夢想。十五年後的現在,輪到宮城握住他的手,他也握得很緊很緊,彷彿要牢牢抓住當年錯過的遺憾,回到住所的路途並不遙遠,但這一路上都沒有放開他。

「送到這裡就好,我可以自己上樓。」

「至少送你到家門口啦。」

宮城拉著他的手,兩人半推半就的走到電梯口,按了朝上的箭頭按鈕後,他們不約而同注視著電子面板上的數字倒數,沉默著沒有說話,清脆的鈴響後,緩緩打開的門扇迎接兩人的身影沒入電梯車廂,樓層按鈕在他的指尖下亮了起來,厚重的門扇緩緩闔上,閉鎖成只屬於他們兩人的密閉空間。

「三井サン。」

宮城只是喊了他的名字,與他交換了一個對視,隻字未提他接下來要做的事,原本只是攙扶的手臂,環過他的腰身摟住了他。

這個擁抱十分安分乖巧,沒有一絲多餘的動作,厚實的胸膛和那雙有力的臂膀都已和十五年前判若兩人,宮城只是安靜的輕輕摟抱,不像從前那樣緊逼壓迫。他在三分醉意七分清醒中思考著,他應該可以輕易地推開,但他並沒有這麼做,他輕靠了上去,擠掉了宮城蓋住半張臉的帽子,閉上眼睛放任自己重心偏移,逼得兩人一起退到了牆邊,他的額頭倚著木紋牆面,把矮他半個頭的男人困在自己和電梯廂壁之間。

「三井サン都站不穩了,還不讓我送你上去?」


「你也抱得太順手了吧......」

「但是,三井サン跟那時候一樣,沒有推開我呢。」

沒有推開意味著默許,環在腰側的雙臂爬上他的背脊,兩人之間的空隙不斷縮小直到緊緊相契,彷彿他們原本就該這樣依偎在一起,嗅著他耳後熟悉的男香,堪比美酒般令他沉醉,心臟怦怦跳動的聲音此起彼落令他有些緊張,但透過衣料感知彼此的體溫卻又安撫著他的情緒。


他很快的意識到,他喜歡這樣被宮城觸碰。但這個擁抱代表著什麼?最後是否又會無疾而終?電梯快速的爬升並沒有留給他太多時間沉浸幻想,清脆的鈴聲再次響起把他敲醒。

「電梯到了......」

他以言語重複那個鈴聲的意義,示意宮城該放開了,但這個短暫的擁抱已經把他們之間的距離消弭於無形。宮城撿起躺在地上的帽子,牽著他的手走出電梯,深夜時分穿過充滿門扇的長廊,讓他產生了上旅館開房間的尷尬錯覺,他把這些都歸咎於今晚宮城說了那一串送回家做愛的妄言,否則他也不會一路上都在胡思亂想。

「三井サン,你家是哪一間?」

「我沒事,我沒那麼醉啦。」

他第二次委婉推拒,宮城聽出他話中的意思,輕笑著調侃他。

「你怕引狼入室嗎?」

「那你是狼嗎?」三井斜睨了他一眼。

「你希望我是嗎?」

「哼,誰是狼還不知道呢……」

他轉動鑰匙打開家門,按開電燈開關,宮城尾隨著他進了屋帶上門,說了聲打擾了,便踏進屬於三井的私人領域。穿過玄關,面積不算大的客廳,牆上掛著液晶電視、地板角落擺放著簡單的健身器材、沙發上隨意散置著靠枕和薄毯,客廳旁連接著平常應該很少開伙的開放式小廚房,忘記拉上窗簾的落地窗外有個小小的陽台,另一面牆上一開一閉的兩扇門分別是臥室和浴室,宮城環視一圈這個充滿生活感的單身公寓,大概可以猜到三井居家放鬆的姿態。

他脱下西裝外套,坐在沙發上扯鬆了領帶,抹了抹臉低著頭,宮城在他面前蹲下,扶著他的膝蓋往上窺探他的表情。

「三井サン,你還好嗎?」

「嗯。」

宮城溫厚的掌心貼上他的額頭、撫過他的臉頰和耳鬢,他回應了一聲,看著眼前的男人,眼神中充滿熱切的關懷,送他回家、擁抱和撫摸、一切都正按照宮城所說的劇本在走著,要是再不打斷,接下來呢?會是接吻和做愛嗎?

「你想跟我上床嗎?宮城?」他想要再進一步試探,卻說出這種跟炮友沒兩樣的邀請。

但宮城不動如山,或許他只是裝作若無其事,從容不迫的反問。

「三井サン想要的是什麼?是炮友?還是跟我談戀愛?」

宮城在他的試探中深入追尋,企圖挖掘三井的本心,但他發現,他只是探進一團迷霧,那裡只有尚未成形的心思。

「我心中有我的答案,三井サン的答案,等你想好了再告訴我。」

宮城毫不動搖的語氣對比著他的舉棋不定,他罕見的閃躲、漠視了對方眼裡的熱切。

「我只是隨便問問啦,別當真。」

「三井サン,太狡猾了呢。」

「是你自己說的遊戲規則吧......」

宮城當然沒忘記自己說過的話,原本想回嘴遊戲已經結束了,但他笑了笑,口中碎唸著沒事,拇指在三井下顎那道淺淡的疤痕上來回輕擦著。

「有什麼事我們明天再說吧,早點休息,醒了打電話給我,或是敲我LINE,記得喔。」

宮城朝他靠了過去,那張深情的臉龐越來越近,他閉上了眼睛,一個繾綣的親吻,落在那道滿載痛楚與回憶的印記之上。

「什麼啊……」他在驚慌之中做好了接吻的心理準備卻期待落空,他羞紅了臉、別過頭去。

「這樣以後你在想事情的時候,就會想起我了。」宮城給了他一個溫暖的擁抱作為道別。
「晚安了,三井サン,我等你。」

聽著帶上門、腳步遠離的聲音,他鬆了一口氣。

他發現自己離開宮城的擁抱後正在微微顫抖,他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酒後的熱度退去而發冷,還是因為一直處在緊繃狀態突然放鬆所致。今晚說出去的話,哪些是真是假都已不再重要,或是宮城要把那些全都當真也無所謂,他交出去的很少,卻換到了許多宮城的真心,他閉上眼回想著,這些事如果沒人開口提問,他八成一輩子都不會說出口,他深鎖的心門為他打開一個門縫,或許那從來就不是陷阱,而是渴望著他走進去與他相依。宮城從一開始就只有一個選項,天知道他是鼓起了多大的勇氣才能如此直率。而躲在擋箭牌之後的他,又何必迂迴逃避製造新的選擇分支,他是否也該誠實的面對自己真正的心意。
自以為佔上風的遊戲,最後煩惱竟然都落在自己身上,他不想也不能草草接受宮城,但解答終究是要他自己想通,太久沒有面對如此認真的感情,好像突然變得不知道該怎麼談戀愛了一樣,他訕笑著自己,你也有這一天啊,三井壽。

他倒在沙發上,縮進薄毯和靠枕堆裡,緊緊的抱住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