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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念研究所時陸陸續續想起一些事情，沒意外的話大概不會再忘記了。我長大了，終於有本錢把這些事都留在記憶裡，不用再把一部分的我拋棄了。如果連我都拋棄了我，那就太哀傷了。

高一的時候，全家一起睡在主臥室，我和小我一歲的弟弟一起睡竹蓆。連著幾天，我起床時都發現我弟睡的位置異常靠近我，我覺得怪怪的，但說不出哪裡怪，趕緊起床準備上學。直到有天我弟被我抓包，趁我睡覺時捲起我的上衣和內衣偷摸我乳頭（我不知道我弟除了摸乳頭之外還有沒有做別的事，希望沒有）。我不想打擾我父母睡覺，反正我弟也沒地方跑，於是我捱到早上，忍著噁心和羞恥感向父母告狀，結果弟弟馬上說「誰叫她睡覺把腳跨到我身上」（看啊，他趁著這段時間把藉口都想好了），我媽笑笑地說「誰叫妳要跟大家一起睡主臥室」，我爸從頭到尾都沒說話。

小時候，我和弟弟在廚房把可樂噴得到處都是，結果我們被打了一頓。小時候，我偷吃麥芽糖，手沒洗就到處摸，結果我被打了一頓。弟弟偷摸我，他沒挨打也沒挨罵，我媽只叫他以後去睡別間房間。被笑罵「誰叫妳要跟大家一起睡主臥室」的是我。是我。憑什麼是我。一開始我還抱著希望的，或許爸媽只是剛起床腦袋還不太清楚，但我等了一陣子，還是什麼都沒有。心寒啊。

我不知道為什麼我的家人要這樣對待我，我既困惑又生氣，但是沒有人會給我解釋，我也不敢問，誰知道他們還會說出什麼難聽話來。有天我把我弟的證件照用美工刀亂割一通後丟到水裡，我爸這時候倒是願意說話了，他質問我「妳就這麼恨妳弟弟嗎」。

為什麼呢。為什麼呢。我的生活環境讓我相信被性侵的女生沒有好下場，所以我立過志被性侵的話要殺了性侵我的人後再自殺。但我作夢也沒想到原來女生就連僅僅只是睡覺時被偷摸乳頭也沒有好下場。這個世界比我原本以為的還要危險。我家可沒有重男輕女，但是，就連沒有重男輕女的家庭也會發生這種事。

我只有去上學和補習的時候才可以避開那些背叛了我，卻又毫無自覺的人。學校和補習班是我最後的清靜之地，我不想賭上我的清淨向任何外人告狀，畢竟，連我爸媽都不理我了，我如何能指望別人幫我主持公道。只有上學時坐我隔壁的女同學察覺我的異狀（全身繃很緊，牙齒咬得很緊於是嘴角不時抽蓄），問我怎麼了。
……我真是佩服她有勇氣開口關心我，而不是裝作沒看到。
我遲疑著是否要告訴她，後來不知道為什麼，我還是告訴她我被弟弟偷摸乳頭，聲音都是從喉嚨勉強擠出來的。她沒有笑我，她居然沒有笑我，她是第一個站在我這邊的人，她說，她也有被她弟弟摸過。我們之後再也沒有談過這件事。
其實我不記得摸乳頭事件是什麼時候發生的，我是因為那位好心的女同學只在高一時跟我同班，我才推測出來的。不知道那個同學現在過得好不好。

我的家不再是放鬆的地方，而是我需要時時保持警覺的地方，這裡沒有我的盟友，一個都沒有，但是除了這裡我也無處可去。這個家的運作方式跟我原本以為的不一樣，我以為這裡有公平，但其實沒有，我需要重新摸索這個地方的運作規則，以便保護我自己。但是一直保持警覺實在太消耗心力了，確認自己大致上是安全的以後，心理保護機制讓我把這件事忘記了。

一兩年後的夏天，家裡只有我和我媽在家。天氣很熱，我就把polo衫的扣子都解開。我媽看了以後就說「妳衣服穿這樣，難怪弟弟想摸妳」。於是我又突然想起來發生過這麼一件事，而且我媽依然堅定地站在我弟那邊。
我又能怎麼辦呢。我很生氣，但只能吞下去。然後把摸乳頭事件忘記。

高中有次模擬考（因為成績要和其他學校的學生一起排名次，所以考卷都要送到校外改），作文我不知道要寫什麼，題目琢磨著琢磨著，居然讓我想起了被摸乳頭的事情，而且還覺得挺切題。然後我居然就寫了我被弟弟偷摸乳頭的事情，我真是搞不懂為什麼自己當初會這麼做。我一邊寫一邊生氣，生氣到後來，連「打鐘了卻還沒寫完作文」也沒空介意了。
交完考卷才回過神來，不知道老師會不會看到，如果看到的話會發生什麼事。懸著一顆心，等了好一陣子，什麼事都沒發生。然後把摸乳頭事件忘記。

念碩士班時，我想起來了。那時我住在學校宿舍，不須和那些背叛我的人朝夕相處，生活費也不用向家裡拿。但這些記憶，除了讓自己嚇個半死、充滿憤怒和悲傷之外並沒有任何作用，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熬過剛想起來的那幾年。
在我忘記的時候，我和家人處得不錯，日子過得也不錯，這些都算什麼呢。在我忘記的時候，我接受了這群背叛者的恩惠，這算什麼呢。我該怎麼辦呢。我以後要怎麼跟這些人相處呢。我到底在幹嘛呢。我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麼，所以我什麼都沒做，假裝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樣繼續和家人相處。幸好我住校，所以需要和他們相處的時間不多。
我沒辦法開口向其他人求助，我連「自己開口把這件事說給自己聽」都做不到。太困難了，這真是太困難了。我好寂寞，而且我無能為力。我有過的盟友依然只有高一時那個坐我隔壁的同學，而且針對這件事情我們只交換過寥寥幾句話。我好寂寞，我不知道怎麼做才會好起來。

就這樣拖了好幾年，儘管還是只能自己一個人哭，但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辦到的，雖然非常緩慢，但哭著哭著我居然也理出了一些頭緒。高中時，我最恨的是我弟，他怎麼可以偷摸我乳頭；現在我發現，我最怨的是我爸媽，他們怎麼可以把事情和諧掉。於是，對我來說，「摸乳頭事件」變成了「向父母告狀摸乳頭卻被和諧事件」。

讀博班的某一年，我第一次在臉書上寫下「向父母告狀摸乳頭卻被和諧事件」的公開貼文。我見證了自己從淚水和憤怒中得到一些成果。這些記憶終於不再只是一團悲傷，我只能對著它哭；這團悲傷漸漸變成我能夠理解的東西，我還是會哭，但是我總算也可以做些別的事情了。當年為了自保，我忘記這些事情，於是欠了高一的我一筆債；念碩班時被債追上了，但束手無策；直到那篇臉書上的公開貼文，我終於開始有能力還債了。

但我還是沒辦法當面跟別人討論這件事。開口還是很困難。而且我還是不敢向我父母對質。我甚至不敢指望自己會有向人開口，或者和父母對質的那一天。

我繼續在臉書發公開貼文。

就在去年底，我不知道我是怎麼積攢到足夠的勇氣的（←這真是一件神奇的事情），我要求我弟道歉、質問我爸媽當年為什麼要那樣對待我。我弟道歉了，但我爸媽的反應令我失望。但是我也多知道了一些來龍去脈。原來我弟曾經向我爸媽說謊，說他只是睡覺翻身時摸到我。我媽大概沒有全信（不然她那年夏天何以對我說「妳衣服穿這樣妳弟才會想摸妳」），但她還是用這套說詞應付我爸的疑問，我爸還真的相信了，哈。我就是這樣被出賣的。我弟弟偷摸我，給我製造麻煩；我向爸媽告狀，給我爸媽製造麻煩；而我爸媽為了解決麻煩，於是選擇解決掉我。就是這麼一回事。

人啊，終究只能靠自己，父母是不可靠的。

而且，因為那次談話，我爸媽知道了我很在意這件事，但是他們對於自己當年的所作所為多麼傷人卻毫無自覺，導致我媽竟然開始對我許願：「妳要放下，忘記就沒事了」、「妳要跟弟弟好好相處啊，不然我會難過」、「妳弟要結婚了，要不要去觀禮」。我不肯讓我媽幫我買長照險，於是她哀傷地說「妳現在是要跟我們切割嗎」。我爸就看著我媽對我許願，彷彿這一切都跟他沒關係。

無知的人也可以殘忍到這種地步呢。

我真是受夠了。我甚至還在臉書發了一篇公開貼文，說我很擔心父母年老後的問題，一來是，我擔心自己會忍不住趁我爸媽年老體衰時狠狠報復他們（握有權力的人，要讓別人的生活變成地獄是很容易的，甚至不需要有惡意，只需要「怕麻煩」就夠了），二來是，如果我成為主要照顧者，那麼，我的生計或許就要靠我弟支持了。讓一個偷摸過我乳頭而且向父母說謊以保全自己的人，掌控我的經濟命脈？多麼噁心啊，我寧願去死。
噢，還有個沒在聯絡的大學學長，看了這篇貼文後，傳訊息跟我說，他在賣保險，如果擔心父母老年照護問題，有個保險可以推薦給我。我一開始看到這個訊息還滿生氣的，怎麼會有人連在這種時候還不忘推銷保險；但現在想來，跟和諧事件相比，在這種時機推銷保險，真有點黑色幽默的味道。如果我跟別人說，我被我父母和諧掉了，我很難過，別人大概還是不知道我在難過什麼，但如果我繼續說，有人居然還在我抒發難過的時候趁機推銷保險，別人大概就會很有共鳴，這樣多好啊。

我本來還有點捨不得讓我爸媽知道，我有多怨恨他們的。但是他們始終不明白自己當年做了多麼傷人的事情，於是總是聽不懂我說的話，並且一再說出傷害我的話，搞得我每次跟他們見面都要常駐防護罩，很累的。

我從今年三月底開始，把臉書上「向父母告狀摸乳頭卻被和諧事件」的相關貼文，一天一封，寄回家。

還沒寄完，我爸打電話來，我給自己開啟防護罩，接了電話，我爸說「我不知道原來妳傷得那麼重」、「妳受委屈了」、「我會把信拿給妳媽和妳弟看」，於是我的眼淚和鼻涕開始滴下來，雖然我爸講到後來有點語無倫次，摻雜了一些意義不明的東西，例如「我們工作忙」、「妳媽只是說話比較直」（……噢，原來譴責受害者只是講話比較直啊？）、「妳上大學我們有去學校看妳，妳弟上大學我們都沒有去學校看他」（不要講得好像你們比較偏心我好嗎，明明就是因為弟弟學校太遠，會讓老媽來不及趕回去上班）等等，但是，謝天謝地，話總算是說開了。

寄信之後我還沒跟我爸媽見過面，我不知道我們之後會怎麼樣。

我現在還活著，而且已經可以親口對別人訴說這段往事了。甚至，有天我去買宵夜，卻突然覺得很悲傷，看到一對夫妻帶著女兒出來買東西，我徘徊了一會兒，最後鼓起勇氣問他們能不能聽我說一件事，然後非常簡略地講了「向父母告狀摸乳頭卻被和諧事件」，並請他們千萬不要這樣對待女兒。他們真的有聽我說話，即使我講沒兩句就開始哭。

「向父母告狀摸乳頭卻被和諧事件」到現在已約十年，我還沒有死掉。但我不確定，如果再有個什麼事件發生，我是不是還有力氣面對，是否還能安然無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