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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湘〉



　　顧湘捕了一隻鳥兒。
　　鬼谷的天總是陰著，不知更漏，不生寸草，處處透著死氣，松柏竹梅沒有，樹中五鬼倒是不少，盡是歪脖子樹。
　　她隨手一捉，一隻鳥兒囚禁在她的手掌心裡。
　　柳千巧蹙眉道：「玩什麼不好，別玩這鳥。」
　　顧湘噘起嘴。
　　她喜歡柳千巧，但不喜歡柳千巧總拘著她，要她行止端莊。她生來就是鬼谷的紫煞，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世間上除了溫客行，誰也奈何不了她，又何必受那些繁瑣規矩束縛。
　　「這是什麼鳥啊？」
　　「這鳥名戴勝，是墓坑鳥，乃不祥之鳥。」
　　顧湘懵懵懂懂地點頭。
　　這很自然，他們鬼谷裡什麼沒有，死人最多。
　　她怎麼看怎麼覺得這鳥可愛。
　　「牠不祥，我也不祥，正好湊一對。」
　　她蹦蹦跳跳地回了自己的屋子，就見溫客行站在角門，長身玉立，紅衣灼灼，妖冶勝曼珠沙華，兩點墨似的眸子望著遠方山嵐，似在出神。
　　顧湘站定了步伐，細細看了溫客行的神色，她把鳥藏入懷裡，上前拽溫客行的袖袍。
　　「主人。」
　　溫客行俯首，見她笑得很甜。「又去薄情司打牌了？」
　　顧湘嗔道：「人家又不是只會玩！」
　　溫客行悠悠道：「是嗎？」
　　顧湘將滿籃子的藥草高舉至溫客行面前。「你前陣子又在頭疼，這是我去後山找的草藥，回頭讓羅姨看看，有沒有你合用的。」
　　溫客行失笑。「合著妳就是拔了一沓草回來，讓我當神農氏以身試藥啊？」
　　顧湘嘿嘿一笑。
　　溫客行用扇子敲她的額頭，話鋒驀然一轉。「妳說太陽遠，還是人間遠？」



　　顧湘曾聽羅浮夢說過這個故事。
　　前些日子，羅浮夢動了念頭，想將顧湘配給溫客行，溫客行年近而立，房裡卻一個人都沒有。
　　鬼谷谷主雖喜怒無常，奈何有一副金玉其外的好皮囊，眉目遒豔，薄情司好幾個姑娘都動了春心。便是遑論相貌，在這修羅地獄裡，若能傍上溫客行，獲得庇護，也強過日夜提心吊膽受其他惡鬼欺凌。
　　甭管溫客行怎麼盤算，顧湘倒是險些把頭搖掉了。
　　她知道成親是怎麼回事。
　　她看過羅浮夢辦喜喪，知道了三書六禮那些煩死人的玩意兒，她也看過鬼谷光天化日之下，男女路邊交媾，說好聽是周公之禮，看起來跟兩條水蛭也無甚分別。
　　一想到要跟溫客行脫光了行這事，顧湘不覺得羞，只覺得反胃想吐。
　　顧湘書一逕地說不要，跑得比兔子還快，羅浮夢還以為是姑娘家害羞，倒是柳千巧解了圍。
　　『一世情緣一世戀，這都是註定好了的，強求不得。』
　　幾個月後，顧湘隨著溫客行出了鬼谷，走向人間的燦爛春光，步入江湖的刀光劍影。
　　鬼主領著小鬼行經佛寺，溫大善人饒有興致地學凡人燒香拜拜，倒也像模像樣。
　　輕煙裊裊，放眼是菩薩低眉，金剛怒目，一個和尚正在講經弘法。
　　『……一世情緣一世戀，千年情愫嘆難圓。』



　　眼下顧湘僅聳了聳肩，朝溫客行道：「管他遠近，反正你去哪我就去哪，我才不要想呢，麻煩。」
　　溫客行笑了。「懶丫頭。」

　　
　　
　　而後他們入了五欲六塵，溫客行遇到了周絮。
　　顧湘嘆了口氣，人學壞，可真快。
　　她從小到大撒嬌賣乖，好說歹說，溫客行才肯為她吹一曲，還只有一刻鐘，現在可好了，為了旁人一吹便是一宿，還想方設法支開她。
　　「我就不能想交個朋友？」
　　顧湘稀罕地瞧溫客行。「只是朋友？」
　　溫客行挑眉。「不然呢？」
　　顧湘眼珠子一轉，像是捉到了他的小辮子，得意洋洋地笑道：「主人，婢子笨得很，什麼都不知道。」
　　溫客行對周絮一見鍾……咳，一見如故，被迷得色令智昏，顧湘也逐漸被這花花世界迷了眼。
　　可榮色雜糅的人間，亦有不遜於鬼谷的骯髒事，她聽過羅浮夢悵然而喟：人生莫做婦人身，百年苦樂由他人。
　　顧湘偏偏不信邪，婦人身又怎麼啦，她氣不過，重重搧了那幾個色慾薰心王八羔子，打得他們滿地找牙。
　　他奶奶的，急色鬼本姑娘都打得。
　　顧湘叫囂完回頭，闌干旁坐了一名少年，濃眉大眼，脣紅齒白，有著可愛的奶膘。
　　他仰頭望著她，淺色的眸亮得驚人。
　　「看什麼看？」她嚇了一跳，莫名想到溫客行看周絮的眼神，不過沒那麼噁心就是了。「怎麼？你也想聽曲啊？」
　　「不。」曹蔚寧眼裡有光，宛若天邊第一道晨曦落在曉露擎珠，很認真地道：「我想請妳吃飯。」



　　後來顧湘混進了岳陽派，這才曉得，好人家的姑娘行不搖裙，笑不露齒，等飯時絕不會舉箸敲碗，也不會嘴裡的食物還沒嚥下去便迫不及待地說好吃，更不會說喜歡打架。
　　她看著盈盈冉冉的高小憐，那通身大家閨秀的氣韻，不免有些豔羨。
　　終究是鬼蜮的小鬼，顧湘自嘲，她會的是魑魅魍魎的行當，人間的規矩她一竅不通。
　　她後來還發現了，不是人人看到落單的姑娘家，都會如同曹蔚寧那般鄭重地自報師門，在姑娘家說喜歡打架時，還忙不迭地點頭附和好得很。
　　曹蔚寧待她彬彬有禮，最初顧湘渾身不自在，彷彿長了蝨子一般，曹蔚寧愈是溫言軟語，她愈蠻不講理，她可是無心紫煞，才不需要像嬌花似的被護著。
　　曹蔚寧的悲憫讓顧湘生氣。
　　「你見過上一刻還跟你笑著說話的人，下一刻便身首分離嗎？你養的狗曾經被人一鍋燉了嗎？你會日日夜夜提防著被人殺嗎？」顧湘戳著曹蔚寧的胸膛。「不要跟本姑娘說那些天真的話，你若覺得我心狠手辣，那就滾！」
　　語畢，她轉過身，不再看他。



　　顧湘很生氣，也很想哭。
　　她小時候撿過一隻小狗，那時溫客行尚不是谷主，他一臉嫌惡地逼她扔了，顧湘指天立誓會好好照料那隻狗，正巧羅浮夢在旁，便做主讓她養了。
　　後來小狗被其他惡鬼給燉了，顧湘嚎啕大哭，溫客行面無波瀾，語氣卻很柔軟，讓她別哭了，不過是隻小狗罷了。
　　顧湘不曾告訴過溫客行，是因為溫客行留戀而繾綣的眼神，她才決意留下那隻狗，她希望他們能像普通人家的兄妹，開開心心的，養一隻狗逗著樂。
　　她在恍惚間明白，原來鬼谷不是家，她與那隻狗一般，若是傻呼呼的不懂得自保，就只能任人宰割。



　　背後跫音漸遠，顧湘望著雪，眼前模糊。
　　為什麼要隨溫客行來這紅塵走一遭？她若沒出谷，就不會知道自己原來是人，就不會心懷眷戀，更不會遇到曹蔚寧，還能作她的無心紫煞，繼續無根的浪遊。
　　肩膀一重，曹蔚寧為她披上了風氅，柔聲道：「下雪了，添件衣服，免得著涼。」
　　顧湘不敢回頭，只是拽緊了風氅。
　　「是我不好，我不該把我自個兒的想法加諸給妳，可我從不曾覺得……」曹蔚寧頓了頓，他雖喜吟詩作對，卻不擅言詞。「阿湘，我嘴笨，不會說話，但我說了便一定會做到。我知道妳以前過得辛苦，以後我再也不會讓妳受一點苦。」
　　「你不懂。」太冷了，顧湘在顫抖。「你不知道我是誰。」
　　曹蔚寧一笑。「妳是我的阿湘。」
　　「我說了你不……」
　　「我知道。」曹蔚寧難得強硬地截斷她的話。「往後我會護著妳，好吃的、好玩的、旁的姑娘想要的，我都會給妳，我必定三媒六聘，堂堂正正地娶妳過門。」
　　「你可別騙我不知道旁的姑娘想要什麼。」顧湘咬牙忍住哽咽。
　　「我也不是姑娘啊，我也不知道。」曹蔚寧苦惱地想了想。「約莫、約莫是夫婿永不納姨太太吧。」
　　顧湘睜圓了眼睛。「納姨太太？你敢？到時候看本姑娘還不閹了你！」
　　曹蔚寧卻大喜過望地抱住她。「妳這是同意嫁給我了是吧？」
　　顧湘稀里糊塗的。「欸？我……」
　　男子的氣息陌生，卻無侵略之意，像暖洋洋的日光。
　　顧湘從小到大只靠近過溫客行一個男人，她服侍溫客行、照顧溫客行，為他打理飲食起居，兩人親近卻不狎暱，哪怕是羅浮夢或者柳千巧，都從未這般毫無戒備的擁著她。
　　顧湘的臉有點熱，她想掙開，又想依偎。
　　曹蔚寧仍在興奮地嚷嚷。「我也是有媳婦管的人了！成親後，我們先去吃遍天下的美食珍饈，吃膩了以後，再找個山清水秀的地方，晴耕雨讀，男織女耕，總之兩個人一起好好過日子，過這人間煙火。」
　　人間煙火。
　　顧湘仰頭望他，不自覺也笑了起來。「那你到時候別忘了帶錢啊，呆子。」
　　她剛哭過，眼角殷紅，殘淚未乾，甚是可愛。
　　曹蔚寧看得目不轉睛，也想起了初逢那日，羞赧地搔搔頭。「哎，那是……」
　　「不過也沒關係，反正我主人跟那癆病鬼有錢！咱們報他們名頭就成！」


　　
　　薄情司的姑娘在旁叨叨絮絮，唸著成親前新人相見不吉利，但顧湘才不在乎這些人間的規矩，這裡可是鬼谷，她是鬼谷的紫煞，想怎麼著就怎麼著，而曹蔚寧素來婦唱夫隨，顧湘便是他的規矩。
　　兩人躲到僻靜的角落，顧湘跟曹蔚寧說起悄悄話。「你……會不會後悔？」
　　英雄大會上，她拽著曹蔚寧，深怕他跟著清風劍派離開，棄她而去。
　　曹蔚寧遠遠望著師門，向莫懷空一點頭，緊緊牽住她發冷的手，他的掌心如此溫暖、他的氣息如此溫暖、他的人如此溫暖，顧湘心裡有道聲音，堅定地告訴自己：此生就是他了，就是她的曹大哥了。
　　可到了這刻，顧湘卻不那般確信了。
　　「我知道，你心裡還是記掛著清風劍派的，我……」
　　曹蔚寧攏起她的碎髮，話聲和煦。「阿湘，妳真好看。」
　　顧湘驀然眼眶一熱，她道：「我有些怕。」
　　她有生以來便不懂得何謂恐懼，她沒有心，而曹蔚寧以溫柔與愛作為泥土，重新捏塑她，將心還給她。若有朝一日，曹蔚寧後悔了，他終究還是想做呼風喚雨的正道大俠，嫌棄她的出身……
　　顧湘想到羅浮夢、想到柳千巧、想到薄情司那些千夫所指的苦命女子、想到屋子裡那件翡色嫁衣——她竟不知道該怎麼辦。
　　「我也怕。」
　　顧湘愣愣地望著曹蔚寧。
　　「若是甜點鋪子的生意不好，我們就真的只能去四季山莊打秋風了。」曹蔚寧坦然道。
　　顧湘眨了眨眼睛，顯得分外天真，就是人間十八歲的小姑娘。
　　「我們也可以改開胭脂鋪子？」
　　「也成，只要我們在一塊都成。」曹蔚寧執起她的手，滿心歡喜，掩不住的雀躍。「終於到讓我等到妳啦，到了這步，再也不會有任何事情分開我們了。」
　　顧湘道：「那、那就這麼說定了啊，不分開。」
　　一隻喜鵲自他們頭上飛過，啼聲關關。
　　喜鵲啊，是好兆頭，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她也逐漸懂得了這些。
　　顧湘忽然想到，出谷前，她似乎也捉過一隻鳥兒。
　　那隻鳥呢？
　　好像是溫客行離開後，鳥悶死在她的懷裡，她後來癟著嘴，把鳥葬了。
　　「嗯，就這麼說定了。」曹蔚寧紅了臉，小小聲地喚道：「娘子。」
　　顧湘不再理會其他了。
　　她嫣然一笑，像隻小鳥一般，快樂地摟住她的夫君，她生生世世相守的良人。



　　那無心紫煞，妍麗無雙，零落時年方十八，雖長於鬼谷，但不曾痛過，亦不曾苦過，比起世間上孤苦伶仃的薄命女子，她有武功傍身，不怕人欺侮，雖無怙無恃，但先有鬼谷谷主養護，後有四季山莊莊主幫襯，鏡湖派的遺孤視她為長姐，她的新郎情深不悔，苦守輪迴。
　　她曾做過全天下最快活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