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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之差】
 
  「你相信嗎?我新到職公司的頂頭上司是我以前教過的學生,世界真小。」

  她說出這話的時候語氣帶著煩躁,一手握著馬克杯的握把,一手抓著髮絲糾纏,彷如她內心的焦慮。

  「怎麼了,難道以前用老師的身分壓過對方嗎?」我打趣道。

  「算是吧。」說著,她用手蓋住了臉,似乎有些難言之隱。

  沒想到她會這麼回答,我有些愣住了。

  著手經營咖啡館這段時日以來,見過的客人並不少。

  雖不能說看人特別準,但也不會差得太遠,大致上都能從人們身上看出一些端倪。

  就她來說,平日見她也乖巧和善,一個人坐在吧檯捧著筆記型電腦寫些甚麼,偶爾喝一口咖啡抬頭看看窗外的風景,三不五時還會在我需要幫助的時候伸出援手。

  也因如此,在鮮少的接觸下,我們才有了熟絡的機會,聊些日常和牢騷。

  話又說回來,我不覺得她是會用「身分」去欺壓旁人之人,所以當她說出那話時我才會覺得訝異。

  「我拒絕了他的告白。」沉默良久,她才開口,話語裡帶著挫敗。

  而纏繞於心頭的那份訝異漸漸地轉換成了驚訝——

  是情竇初開,是尚未好好生長便以摧折,是心酸。

  她繼續說,「我是他國中時的班導,畢業的時候他和我告白的......」

  十年前她二十五歲,那男孩十五歲,十年之差,身分之差,再加上對他也沒有特別的情愫,所以她斷然拒絕了。

  「我和他說是因為他年紀小還不懂世事,把依賴當成了喜歡,等過了幾年就會發現,我只不過是位年紀大隨處可見的阿姨。」她笑道,而後像是想起甚麼,補充道:「我忘了說,那孩子的家庭背景有些特殊,在家中得不到父母的關愛,個性有些乖戾、行為有些偏差,但後來漸漸地都好轉了。這麼說雖然有些不好意思,但終歸是我幫助到的,所以我才會這麼婉拒他。」

  「再加上師生戀甚麼的、你知道的。」她聳了聳肩。
  
  「原來是這樣。」我點著頭,「我覺得妳顧慮得很周到,方方面面都想過了,不過妳這麼苦惱是因為害怕他小心眼報復妳嗎?」

  「超級。」她苦著臉慢而重的點著頭,像是受了極大的委屈。  

  「你都沒看到他看我的眼神,可嚇人了。」說完她打了一個哆嗦,而後嘆了一口長長的氣,沮喪地望著手中的咖啡杯。

  「好不容易下定決定轉換跑道,天曉得這一換是換到了地雷區。」

  自從熟絡之後,她說過幾次被學生家長壓到喘不過氣的煩心事。

  她作為老師,對調皮的學生打也不是罵也不是。甚至一個不注意還要被校長叫去喝咖啡,處處受限,老師的地位是越來越小。

  後來她實在是忍無可忍,一氣之下鐵飯碗也不想捧了,風風火火的遲了職,順便去完成以前當服裝設計師的夢想。

  只是這夢想,怕是要馬上摔了。

  「或許對方不介意也說不定。」看她難受的模樣,我安慰道。

  「希望囉。」她有氣無力的說道,將咖啡一口飲盡後付了錢,拖著沉重的身體走出了館內。

  看著那惆悵滿身的背影,我也只能默默說聲祝妳好運了。

  有些事情旁人是幫不上忙的,更何況還是感情事,越攪那水只會越濁。

  而隔幾天再見她,事情並沒有她想的那麼糟,或許就如我所說,對方根本就不介意。

  對此她反而露出了一點不悅。

  「我就說嘛,我只不過是位剛好在他身處黑暗時遞上火把的過路人罷了。」

  我是笑而不答。

  被別人視為眼中釘還能顯現在對方內心的位置輕重,現在這樣不上不下像空氣一般卻讓人不太高興。

  我猜她甚至還隱隱期待對方找她麻煩。

  『你應該要對我做點甚麼的,畢竟我傷害了你。』

  芝麻蒜皮大的瑣事都比被當成陌生人好。可惜沒有,甚麼都沒有,彷彿當年那個曾經喜歡她的男孩也不存在似的。

  她惦記了幾年的往事,在十年後一眼又認出對方,好像只是她平白愧疚了幾年的一個笑話。

  「好想談戀愛啊......」突地她這麼說道,無力的趴倒在桌上,臉頰緊緊貼在了木板上,「想要一個和副店長一樣帥氣的男朋友。」

  「那是我的。」

  「我知道啦。」她說,而後一掃剛才的陰霾,輕聲笑了。

  壓抑的氣氛歸於平和,掛在門口的鈴鐺聲隨著開啟而發出了聲響,我抬眼看過去,高高的身子擋住了斜陽,來人在看見我時原本收斂的唇角在剎那勾勒出世界上最好看的笑靨。

  「說曹操曹操到呢。」她曲著肘子托腮,斜著身子看他,而後瞥向我:「店長你的人到了呢。」語氣是陰陽怪調,依稀還能夠聞見淡淡的檸檬香味。

  「在聊我嗎?」他跨著大步走到了吧檯前,視線在我和她之間跳躍,一雙眼張的大大的。

  明明是一米八的個子,動作卻是十分的可愛俏皮,讓人忍不住想朝他蓬鬆的髮頂亂摸一把。

  「沒什麼。」我搖了搖頭說道:「你下班啦。」

  「對啊。」他在椅子上落坐,原本挺直的脊梁彎成了稻穗,模樣有些可憐。

  「我他媽今天累斃了。」

  他是醫生,每天都忙得天昏地暗,所以這話我幾乎天天聽。

  「回家給你做點義大利麵好嗎?」

  「好!」他昂起頭喊了聲。

  這對話也是日復一日。

  「好!」她學著他的語氣喊了一聲,「喂喂、體諒一下單身狗好嗎?,還有這邊是公共場合,尊重點其他客人。」

  「哦,那吠兩聲來聽聽。」

  她瞪了一眼,而後我和他相識一笑。

  他倆熟識以來,從最初的三句話不到,到現在是每次開口就無傷大雅的鬥嘴。

  「啊對了,剛好妳在。」他伸出指頭向她,目光看著我,「上次不是有位先生在苦惱現在女孩子會喜歡甚麼樣的異性嗎?」

  「將就問問看?」

  「去掉將就好嗎?」她快速地以手為刀劃了一下。

  他口中的先生,說的是幾個禮拜前獨坐在吧檯的男人,外貌清秀,年紀大概二五、二六,不說話只是靜靜看著他前方的櫥櫃。

  我猜他對那些東西一點興趣也沒有,眼神空洞的彷彿甚麼也沒在看著。

  我平常就習慣和客人說話,看他的表情有些難看,忍不住就上前搭話幾句。

  他看了我一眼沒回應,只是拿起杯子啐了口咖啡。

  不是每位客人都像她這樣平易近人,熱臉貼上了冷屁股我也不意外,只是心領神會的退回自己的位置。

  直到我旁邊這位偶爾來幫忙的小傢伙給他遞錯了飲料,才有了後續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那個男人不碰酒。

  「因為以前有人提醒過他喝酒傷身對身體不好,所以就不碰了。」

  「那個人說的真對。」她點著頭,我猜她大概也是滴酒不沾的類型。

  喝酒雖然傷身,但偶爾小酌也是挺舒適的,尤其是兩個人窩在沙發上看電影的時候,微醺的感覺更是將氣氛點綴得恰到好處。

  「至於現在的女孩子喜歡甚麼類型......」她頓了頓,細細的琢磨了一番——

  「體貼、成熟、不會太幼稚也不會太無趣,要給人安全感,不會花心,也不可以太暖,要不然會像中央空調......她是這麼說的。」

  「這是大部分人會喜歡的個性吧。」聽完我轉達的話他失笑道。

  「我也覺得。」當時候聽完她說的話,我也覺得太籠統了。

  誰會不喜歡上述舉列擁有這些優點的人?不,還是不可以一概而論,如他所說,是大部分人。

  「她說可以試試看欲拒還迎,或者是甚麼霸總模式。」我說。

  「霸總模式?」他微微皺眉。

  「像這樣。」

  我還未解釋,站在我旁邊剛好放假的小傢伙一把把我拉過,一手撐著櫥窗將我困住。

  他居高臨下的看著我,溫熱的鼻息噴在了我的臉上,雙眸裡閃過一抹狡黠,而後邪魅一笑。

  我一巴掌朝著他的頭部給予精準打擊。

  「小心會有副作用。」我好整以暇的整了整領帶,不理會他在一邊抱著頭小聲哀號。

  「......我知道了。」他有些受怕的點著頭。

  後來他是怎麼對女方展開攻勢的我也不清楚,只曉得隨著冬季悄然到來,夜,越來越長了。

  街上的人們換上了大衣棉襖,一張張白淨的臉凍成了紅,任一處肌膚都捨不得讓北風觸碰,緊緊的裹著。

  「歡迎光臨。」

  隨著第一波寒流到來的今日第一位客人,全身上下只露出了眼睛,那雙棕瞳色眼眸帶著憔悴。

  她坐在了吧檯前,一一脫下了帽子、口罩擱在桌上,看清來人後,我道:「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她抬起手,無力地說道。

  「和上司相處得怎麼樣?」

  「完全不好。」她斷然搖頭。
  
  聽她說,那位上司時常靠近她,用各種方式、理由出現在她四周,讓她每一刻都戰戰兢兢的。

  「找妳碴嗎?」調配著她喜歡喝的特調,看那疲累的模樣又比平常多加了一匙糖,而後遞給她。

  心情不好的時候吃點甜的最好了,一匙不夠兩匙來湊。

  「不,他只是用很平常的方式和我說話,就像上下級那樣,但那些事情他其實可以透過其他人和我說的,我和他中間還差了一個主管呢。」

  「他是故意接近我的。」她篤定的說道,眼神帶著陰狠。

  我猜她大概是覺得對方的接近帶著惡意。

  「他會不會是因為喜歡妳所以才接近妳的。」

  「不會吧?!都十年過去我又老了十歲,他還喜歡我?」

  「妳好像很在意年齡的差距?」我挑眉。

  她不說話了,像是被直直戳中了心口。

  在意的東西越多,人就會越來越膽小,稀鬆平常的生活都成了在刀尖上跳舞,陷入一步錯步步錯的險境。

  就算前頭有人朝著自己傾身伸出了手,也會猶豫不決要不要伸手回握。

  「事事小心的確免了許多危險,但也錯過了許多意外的風景。」我說。
 
  就像我和他,當時如果在遲疑一秒,僅那一秒就要錯過了餘生,每每想到這裡我就心驚,而他總是會抱著我,緊緊的。
  
  「我想我該找時間和他談談了,或許沒有我想的那麼糟,這樣一來又能保住工作,還可以和上司當朋友,如果真是這樣我以後工作大概可以順風順水,一帆風順。」說著她抬起了手,在上方畫了一道弧線,朝著遠處,朝著她所期盼的未來。

  或許我應該和她說,她笑起來的時候眼神特別晶亮,特別好看。

  來來往往那麼多的客人,環肥燕瘦看的多了,但最美的還是充滿自信的人。

  那是一種又內而外的美。耀眼奪目,讓人的目光不自覺的想在那上頭多停留幾秒。

  除此之外,還有一種美也讓人動容——

  那就是所愛之人的美。

  「我回來了。」

  熟悉的嗓音隨著門的開啟而落下,抬眼對上俏皮的笑容,他踩著跳步哼著音樂,大步流星的朝我走來。

  雖然有些幼稚不成熟,卻是讓我最移不開目光的人。



  「她主動約我在這裡碰面。」

  那位為情所困的男人雙手合十,一副慷慨就義的模樣,彷彿要上的不是情場而是戰場。

  不,有句老話,情場即戰場,他如此壯烈也是應該的。

  「那很好啊。」我笑著。

  「記得要喝點小酒,壯膽。」旁邊看戲不嫌事大的傢伙提議道,我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所幸男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並沒有理會他的話。

  要不然他這黃湯一入喉,像上次一樣哭著喊說有多喜歡她就糟糕了。
  
  那時候他說,有那麼好些年,心底只住進了一個人。別人口中的一眼萬年,他是再清楚不過了。

  他也曾經試著遺忘,卻是越陷越深。惦記了一個人好多年,求不得又放不下,要說這心底該有多苦。

  每一句都發自肺腑、字句真心。

  雖然讓人感動,但那模樣著實不敢再看第二遍。

  依稀還記得那透明的水絲掛在唇邊、鼻頭和眼角,絲絲相黏。在佳人面前這樣哭,對方大概會被嚇壞,更甭談甚麼戀愛了。

  「你們約在這裡嗎?」我問。

  「哦,對,她好像是這裡的常客。」像是回過神般,男人愣愣的點了下頭。

  「是嗎?那還真巧,指不定是我認識的。」我笑道。

  此時門口被人拉開,隨著風鈴聲響起,略為眼熟的女人走了進來,而後熟門熟路地坐在了吧檯前、男人的隔壁。

  對此,我和身旁的他你看我我看你,複雜的情緒在目光中交集,最後匯聚成了一句:「不會吧?!」

  「你的國中導師?」

  「對。」

  「妳的上司?」

  「......恩。」

  「世界真小。」旁邊的傢伙一臉不可置信地說道。

  「我也覺得。」我非常贊同他的話。

  那兩人妳看我我看妳,似乎明白了甚麼,很有默契的低下頭沒說話,尷尬全寫在了臉上。
  
  「好好聊聊。」我和她說,而後轉過身和他說:「祝你好運。」

  說完,我拎著身旁興致高昂的傢伙的後領口離開,留給他們更大的空間。

  後來,他倆和我們打聲招呼離開了咖啡館,而後來的後來,再次在館內見面時,從單數變成了複數,大手牽著小手。

  「歡迎光臨,兩位。」我發自內心由衷的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