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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神與信徒

1.

向山神獻上人祭品的儀式，或許是個邪惡的信仰沒錯。可香蕉親眼所見後，也明白那不全然是個迷信，它更是像是人們在單純的祈願中，被曲解過頭，從而走上的歪路。

在人的一生中，有許多災厄是無法單憑努力去改變結果。也就是因為心有所求，也才會出現這種欺瞞似的扭曲信仰。或許是從過去很久很久的某一年開始，人們聽信誰的話語，也就開啟了第一次的獻祭。

第一次大概就是個女孩。香蕉想著，看著百年不變的山谷發愣，他望著底下的村落，順著自己過去上山的途徑，伸手指了指，想像著那個成為祭品的女孩，被帶上了山……不過，也有可能是女孩相信了那些說辭，主動自願上山的也不一定。

沒有確切的答案。香蕉放下手，又開始抬頭看著雲朵，心想今天或許是結束一切的日子。

已經過去了七十年，香蕉跟莫愁在那之後都在等，會不會有下一屆的祭品。

或許是莫愁托夢有用，他們沒有再送了；又或是，那些活在過去陰霾裡，心中充滿了扭曲迷信的老人已經走光了。又有可能是村裡終於出現了拒絕獻祭的聲音，反抗成功。

香蕉閉上眼，什麼也沒聽到，耳邊只有山林間的蟲鳴鳥叫，他覺得這樣很好。

一切都結束了。


2.

雖說是結束，可當初死於祭祀的魂依舊無法離開，他們還存在於這座山中，漫無目的的繞著。

就如香蕉所願，他是能待在莫愁身邊了沒錯。但他也在長年的相伴下，不禁陷入到另一種煩惱裡，時常想起那一晚，認為就是因為那起意外，如今的自己才得以獲得山神的垂憐。

香蕉趴到草地上，忽然覺得身下這花花草草真好，一點煩惱也沒有。

他滾著幾圈，接著就看見莫愁站在自己身前，正低著頭，笑看著自己。

過去數十年，他們兩個的長相都沒有絲毫的變動。香蕉是死了，莫愁是本來就這樣，可若是自己還活著，或許現在也已成為白髮蒼蒼的佝僂老者了吧。

想到這，香蕉笑了出來，真不知道自己老了是什麼樣子。

正覺得心情好了一些，香蕉忽然就聽莫愁說道：「山下似乎來了些有趣的人。」

「什麼？」

「是道士。」莫愁把人拉了起來，兩個人一起往山下散步走去。

「他們來這幹嘛？」香蕉撿起一片葉子玩，他一直覺得很神奇，自己雖然是鬼身，可身體卻還是可以碰觸實物，這與他過去的想像大相徑庭。

「應該是山下有人請他們來，想為這座山的亡者誦經吧。」莫愁若無其事地說著。

香蕉喔了一聲，想了想，誦經是超渡的意思嗎？也就是說自己得跟那群鬼兄弟們說再見了？

「那會有點孤單呢。」他嘟囔著。想到這十幾年間，它們雖然說是亡者，但有一起聊過天，也聽說了各種不同的悲劇故事，心說也是因怨念而留於世間，香蕉少說也有點同情。

可腦袋一轉，香蕉忽然看向了莫愁，那人注意到他的視線，也偏頭過去看著他。

他們兩人在石階上停了腳步，香蕉愣在那，有點不解地望著莫愁。

那他是也得走了嗎？


3.

香蕉坐在鬼堆中發愣。他是真的看到了道士沒錯，也不確定人家到底是不是來騙錢的，可香蕉就看著幾眼，興致便消失殆盡。

莫愁讓他別閒著，去聽聽也不錯，就找鬼把他帶去了集合地。

說要誦經，其實也不是什麼隆重的儀式。對眾鬼來說，就像是在看表演一樣，他們陸陸續續找好位置，所有人都圍著那個貌似神棍的人坐著，就等著看戲。香蕉也在其中，只是沒什麼興趣，眼神一直在看其他地方。

說實話，死後的冤情早在這幾年間就被沖淡了不少。香蕉也熟悉自己的個性，認為自己本來就不是特別會記仇的人，現在若要超渡他心中的執念，那大概也沒什麼特別需求，他好像已經跨過了會有執著的那個時期，甚至可以說，他好像隨時都可以自己走掉，並不需要什麼經文相助。

他又不是自己走不出去。

可看著眼前的道士，香蕉眼睛一閉，頭低了下來。

若是莫愁要他來，那他就來試試。若是可以度化心中的慾念，那對莫愁大抵也不壞。

省得他又得費心照料自己個幾十年。


4.

儀式結束後，香蕉眼睛一睜，有種睡了一覺的感覺，身體輕盈，腦袋也很清楚。

在他周圍一片安靜，許多兄弟都不見了，現場空蕩蕩的，只剩下幾個人影。

香蕉見了幾個熟悉的背影，他們一臉茫然，就好像集體聽了長輩的胡言亂語，一時半刻還沒辦法醒神，神色恍惚，還在發愣，有些則是在原地打轉著。

超怪。香蕉動了動手腳，發現自己並沒有被超渡，可望著眼前儀式殘留的金紙，他認為儀式還是有做完，只是就以剩下的……人來說，他們自己的執念，或許是連道士師父也束手無策的問題。

是生是死，自己的劫、過去的念，看來真的不是那麼好解決的問題。

香蕉默默的坐在地上，在等身體恢復一定程度上的自走能力後，望著傍晚的天空，慢慢地往山頂走了回去。

他想著，不知道莫愁在知道自己聽完誦經也沒能走後，會是什麼樣的心情。


5.

結果是香蕉在上山的過程中遇到了下山的莫愁。

他們兩人在林間偶遇，或者不該說是偶遇，因為莫愁那傢伙只要一探，肯定就知道自己沒走成，還能馬上就來接人。

「驚不驚喜，意不意外？」香蕉搶在莫愁開口前攤著手，「看來又要再讓你忍我幾年了。」

「這又不是什麼問題。」莫愁笑了，見著夜深，上前牽過了香蕉的手。「我只是想讓你沒有遺憾，如果沒讓你來這，錯過投胎的機會，那該怎麼辦。」

香蕉笑了幾聲後，輕輕的問著：「……是我遺憾還是你遺憾？」

莫愁不可能漏聽，只是他沒回應，默默的握緊了手，就當作是一種回答。

上山的路還很長，他們兩人就這樣牽著，慢慢的走了許久。


6.

又是百年過去，世道已然不同。

過去的山域因環境封閉，開發不易，為了生活，人口便開始大量外移。直到現今，這片山腳下已無居民生活，大部分的人都已經遷居到了城市間，而山林自然就變成了保護區，被劃區保護著，需要登記，才可以得到上山許可。

石井是個喜歡攝影的人，他尤其喜歡拍攝雲海跟日出，只不過他在一次登山意外中，為了拍到稀有的畫面，反而走到了偏僻的小道上，迷了路。

一籌莫展之際，他遇到了一個人。

這個人在他獲救後的筆記裡被形容成了一個野人。因為他穿著簡單，樣式古樸，甚至很像大學求學間見過的那種角色扮演者，可是似乎又對山裡很熟，隨便一指，就給石井帶對了路，所以石井大膽推測，這人或許是為了逃開都市壓力，跑進森林裡過原始生活的一個文明野人。

他的同學裡有很多人都是這樣。而他自己喜歡進山拍攝日出，其實也是想陶冶被生活摧殘的心靈罷了。

山裡多好啊，又是大自然的，清幽的讓人嚮往。

只不過進山的久，難免也會懷念山外的一切。所以他一邊走著，也在一邊跟這人聊天，想順便排解路上的沉悶。

「你上山多久了？家人呢？」他問。

對方眨眨眼，轉頭道：「我沒家人。」

完了，還是孤兒，那出去無依無靠，卻是還是山裡過得自在。石井想著，卻還是嘮叨了幾句山下的好，兩人隨便聊著，石井也終於看到了條佈滿雜草的石階。

此處在遊客中心的導覽地圖上有標示，據說是過去上山祭祀的路，往上走還可以見到幾百年前的石祭壇，只是拜的是水果還是什麼，石井就不得而知了。只聽聞那石祭壇桌在好久以前就裂了開來，上頭一片碎石，也無法再用。

走到這裡，石井大概就算認路了，他與那人道了謝，正要離開時，又問了對方一句，要不要跟著他下山，就算是想報答這救命之恩，請吃個飯之類的。

但那人只是笑了笑，聳聳肩膀，表示小事一樁，不需要這樣感謝他。

石井又問了他，那他之後有什麼計劃嗎？還能見面嗎？

那人還是笑，但這次卻說明確的不行，擺了擺手，讓石井快點下山，還說山裡晚上可不好，人們總喜歡在夏天跑到山上玩，就為了求點涼爽的生活，可夏天晚上山上有很多東西，實在不安全。

石井瞠目結舌，沒想到這人雖然野，卻很信這類的事，就道：「原來你信這種傳說啊。」

那人一愣，笑了笑，抬頭望向石階盡頭，彷彿那裡有什麼一樣。

最後他收回了視線，對著石井點點頭，驕傲的說。

「我還是祂最忠誠的信徒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