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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hite從俄羅斯返回泰國後,他的父親為了給他代步,買了台白色休旅車給他開,不過在他離家後,這輛車就這樣停在家裡的停車場充作擺設。他沒有想過要回來開走它,而爸爸顯然也沒有將它賣掉。 他騎著機車,轟隆隆地抵達家裡,在那輛白色休旅車的旁邊停下車。他跨下機車、摘下安全帽時,家裡的老管家顫巍巍地跑了出來,一看到是White,開心得差點連鞋子都掉了。 老管家皺紋滿佈的臉孔綻出笑容,三步併作兩步地跑了過來,「少爺,你怎麼突然跑回來了?」 「P’Jo。」White張開雙臂,輕輕地抱了抱這位從小照顧他到大的管家。「我回來拿東西。您最近過得好嗎?」 「很好、很好。」老管家似乎沒想到White會擁抱他,顫抖著拍拍他的背脊,「少爺,老爺他……」 「回來啦?」 White鬆開了管家,越過管家的肩頭往大門口看去。他的父親正站在門口,雙手背在身後,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爸。」White輕聲招呼,音量小得和喃喃自語差不多。他的父親聽見了,只是淡淡地點了點頭。 「吃過早餐了嗎?」 White眨了眨眼睛。Black並沒有吃早餐的習慣,他在假扮成Black並且住進車庫的那段期間,早上起來吃早餐時被Sean狐疑地盯著看。你什麼時候開始吃早餐了?Sean一臉古怪地問他。從那之後White就改掉了吃早餐的習慣。 父親一言不發地嘆了口氣。White回過神來,有些警戒地看著他。 「進來吧。」父親轉過身。「我正在吃早餐,你也吃一點。」 White看著父親的背影消失在大門口,一時間不知道該不該跟上去。管家露出慈祥的無奈笑容,輕輕按了下他的肩膀。 「老爺正在吃早餐。」管家按捺著語氣,但是White一聽就知道他有多高興。「少爺也吃一點吧,今天剛好是你喜歡的雞肉飯。」 White於是跟著管家,一步一步踏進他最熟悉卻也最陌生的家。整潔的、沒有機油汙漬的磁磚地,空氣中瀰漫著壇木香、而不是混著尖銳金屬氣息的淡淡塵埃氣味。 餐桌上他父親慣常坐著的位子擺著一份用到一半的雞肉飯。父親在餐桌邊坐下,White扶著餐椅椅背安靜地佇立了半晌,才跟著拉開椅子。原木製的椅子重量結實,這段時間坐慣了小板凳的White一時不太習慣。 管家很快就盛好了滿滿一盤雞肉飯,送來給White。那盤雞肉飯的香氣驚人,管家還裝了兩隻大雞腿給他,骨頭都去好了。White的肚子不爭氣地大聲鼓譟了起來,讓他準備拿起湯匙與叉子的手抖了一下。 父親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沒有對他發出咕嚕聲的肚子做出評論。「吃吧。」 White尷尬地眨眨眼,低下頭挖起一大口覆滿醬汁的白飯送進嘴裡。食物香氣安撫了他的腸胃與緊繃心情,這是他吃習慣了的老管家的廚藝,是他記憶中的家的味道。 但如今,這裡還能算是他的家嗎。 他背離了父親希望他繼承衣缽、成為外交官的希望。跟隨母親的Black不願意順著母親的意思生活,於是他不再稱呼母親所在的地方為家。他甩開了父親的期望,父親仍會讓他把這裡當成家嗎? 他對於父親為了讓自己通過考試而動用人脈關係的行為不滿,但是同時,在這個環境長大的他不是不能理解,父親或許只是想把最好的都給他。父親在這個領域取得了成功,這是一條安全的路徑,只要White依照安排走上這條布置好的康莊大道,他此生就不需再煩惱工作或是金錢。 這是父親給他的父愛,只是用錯了方法。 學習它、反抗它或是改進它,而不是否定甚至摧毀它。他是這麼跟Sean說的。 White戳弄著盤裡煮得白嫩的雞肉,正試圖理清腦中的千頭萬緒,在不知不覺間已經用完了早餐的父親便先開口了。 「怎麼突然跑回來了?」父親的語氣聽不出喜怒:「錢用完了嗎?」 White抬起眼睛,直直看向父親那雙在政壇上多年歷練而能夠完美掩藏情緒的眼睛。 他在離家之後,有Gumpha照顧,偶爾幫點車庫的忙,從來不需要真的煩惱錢的問題。但是當他真的有急需用錢的時候,提款卡一直都領得出錢、信用卡也從來沒有被停過卡。他才剛剛返回泰國,還沒有開始工作,這些都是父親給他的。儘管他逃離了那條父親安排的路,父親也從沒有切斷他的金錢來源。 「……沒有。」White放下了餐具。「我回來拿衣服……還有畢業證書。」 父親點點頭,沒有說話,等著他說下去。 White舔了舔嘴唇。「我下周要去面試。」 「嗯。」父親摘下眼鏡,用衣角擦拭鏡面。「什麼工作?」 「非營利組織。」White猶豫片刻後老實交代。「跟社區規劃營造有關。」 「可信嗎?」 「……是我能找到最沒有瑕疵的了。」 父親笑了一聲。完美地界於諷刺、嘲弄以及無可奈何之間。 「值得嗎,White?」父親重新戴上眼鏡,眉頭微微蹙著。「你從國外留學回來,找什麼工作不好?有能力的人做更好的工作,過更好的生活,都是理所當然的。我到現在都還是不懂你為什麼、」 父親猛地收住聲音,緊緊閉上眼睛,然後抬起手按壓著眉間。這是父親在壓抑情緒時的標準動作,White知道。當年他和母親決定分開,並且決定也將他和Black分開,看著他們兄弟倆因為不願分離而大哭大鬧的時候,父親也是這個樣子。 「為什麼?」父親問。 White低下頭,看著自己放在雙腿上的手。繫有從Sean襯衫上拔下鈕扣的腕繩圈在他的左手腕上,他用右手撥弄著腕繩,將鈕扣撥了一圈。 這個世界好的只有你而已。Sean這麼告訴他。而White很清楚,他不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人,但至少在Sean眼中,他很好。 「因為我想要的不只是好工作,」White放下手,但仍然看著自己吃到一半的雞肉飯。「我想要做一點可以幫上別人的事情。」 「當外交官難道就不能幫助別人了嗎?」父親難以自制地嘆息。「White,你如果是不喜歡走這條路,我還有其他的、」 「我只是覺得那不公平。」White打斷了他父親的話,「有人比我更有能力,可能也可以做得比我更好,但我只因為是爸的兒子,就算口試的時候說了肯定會被刷掉的答案,他們也會錄取我。我覺得那不公平。」 「我不是說了,他們只是覺得你的答案太不經修飾。」父親攤開雙手掌心,「他們說你很好、」 「他們說我很好,是因為我是你的兒子。」 「White!」 「爸,別這樣。」White平靜地苦笑,「你明明就知道。」 White知道自己很優秀,他不會妄自菲薄。他花了比別人更少的時間掌握了俄文,在課堂上理解核心概念的速度也比其他同學還要快。他可以想出別人想不到的解決方法,他知道自己很優秀,他不會否認這點。 但是他更清楚,他很優秀,但他絕對不會是最特別的那個。而如今,成千上萬的人都得絞盡腦汁該如何在外交官考試中脫穎而出,他卻只因為有個外交官父親,就能夠輕輕鬆鬆獲得那個位置。他的特別,來自於他的姓氏,而不是他那再平庸不過的優秀。 「就當作是我叛逆期,不想當外交官好了,爸。」White輕輕聳了下肩膀,「我……我反正……我真的不想要因為我是你的兒子,就把別人的努力踩在腳下。」 「是Black教你這些的嗎?」父親皺起眉頭,太陽穴邊的青筋隱隱跳動著。White不知道他是不是正強忍著怒氣。「你們到底又都在做些什麼?為什麼會把自己都搞進警察局去?什麼推翻Tawi,也都是你們做的?」 「爸,」White警戒地看著父親抽動著的嘴角,準備好應對一場或許會在大吼大叫中悽慘收場的爭執。「我很抱歉讓你蒙羞了,可是我們、」 「蒙羞?」他的父親終於受不了了,倏地站起身,沉重的餐椅被他撞到了一邊去。他在餐桌邊來回踱步,時不時抬起手按壓眉間。「蒙羞?White,你真的覺得我在意的是這件事情嗎?在你眼中我就是個只在意權力名分的爸爸嗎?」 White不安地縮起腳趾。「什麼?」 「你的母親打過電話來。」父親沒有停止踱步,「她說,Black住院了,被人打成重傷。所以打電話來問你是不是又感應到了你哥哥,人有沒有怎麼樣。被人打成重傷!White,你哥哥也是我的兒子啊,我聽見他被人打成重傷,我會不擔心嗎?然後聽見這件事沒多久,你人就常常跑得不見蹤影,我也連絡不上,回家的時候還老是帶著傷口。我只是想,你這麼大了,我應該別管得那麼多,結果呢?結果你把自己搞到了那個什麼Tawi的手下的車上,被布袋套著頭!嘿咿,White,你在做這些事情的時候,有沒有想過你爸爸?你有沒有想過,你如果真的失蹤了,還是變成一具我得找人去山裡開挖才能找到的屍體,你有沒有想過你爸爸的感受?」 White目瞪口呆地看著他父親停下腳步並且轉過頭來,一雙眼尾的皺紋裡壓著淚水。那雙長年在政壇中打滾而擅長掩藏情緒的眼睛正毫不掩飾地展露心碎,展露一名父親的擔憂。 White想起了他不願意回憶的那天晚上,他們的頭上罩著布料,五個人膝蓋貼著膝蓋塞在狹窄的廂型車後座,隨著道路顛簸磕碰。White不願意再回憶,但他仍清楚地記得,Yok痛哭失聲,聲音悶在頭套下,那種痛徹心扉的悲痛卻仍舊清晰可聞。如果我就這樣失蹤了,我媽要怎麼辦。Yok說。她會受不了的。 他還記得小的時候,父親將他抱在腿上,不那麼黏人的Black則通常只是靠坐在旁邊。父親會讀童書給他們聽,也偶爾會教他們簡單的俄文。父親會牽著他們的手,帶他們到超市去,他們一人可以挑一種點心買回家吃。父親會在暑假帶他們出國,在滿是觀光客的美術館,父親輪流將他們扛在肩膀上,讓他們遠遠地眺望家喻戶曉的美術品。White只要低下頭,就能看見父親摻著絲絲白髮的頭頂。 這是他的爸爸,是Black的爸爸,是他們兩人的爸爸。White震驚地想著。 「我當然還是希望你能有一份好工作,White,」他的父親在沉默中稍稍收斂了情緒,「但是那無關乎別人怎麼看我。我只是不要你再去冒生命危險,你懂嗎?」 White再次擺弄起了左手腕上的扣繩。 「對不起,爸。」White悄聲開口。「對不起。」 「對不起什麼?」他的父親急躁地追問,聽上去像是快要心臟病發了。「你該不會要說你又在進行什麼、」 「我是要說,對不起,我應該要想到你會很擔心我。」White溫和地說,「對不起。」 他仍然低著頭,看著自己遺傳自父親的手指。 「也謝謝你,我知道是你把我們從警局裡保出來的。」他再次抬起頭,看著他父親的眼睛。是這雙眼睛看著他長大、是這雙眼睛在目送他搭上前往俄羅斯的班機時含著不捨淚水。「我還是不會回去做外交官的。但是……但是我還是謝謝你,爸。」 他們安靜地對望著。White看著他父親眨眨眼,再次收起了暴露片刻的脆弱情緒,只剩下眼尾紋路間壓著的水氣能夠窺見一二。 「你還沒吃完。」他父親再次開口時,語氣又恢復成了平時的樣子,冷靜自持、溫文儒雅。「先吃吧。」 White依言拿起了餐具,挖起一口白飯送進嘴裡,食物味道卻因為想哭的關係而變了味,整團白飯彷彿在嘴裡發脹,讓他吞不太下去。 他父親將被撞開的餐椅擺回原位,然後沉默地坐下。他什麼也沒說,只是靜靜地看著White進食。 White突然想起自己選在今天回家,原本是為了避開會出門上班的父親,沒想到對方居然還在家裡。「爸,你今天怎麼沒去上班?」 「我這陣子休假。」 父親的神情讓他知道事情不是只有休假這麼簡單。不過他甚至來不及感到內疚,他父親便伸出手來,捏了捏他的手臂。 「別想那麼多。你爸我沒事。」他父親第一次面露譴責,捏著White沒長多少肉的手臂。「我看你瘦了很多。你都沒有好好吃飯嗎?」 「呃……」吃是有吃,但是他現在的運動量比以前大得太多了,老實說的話,吃得也沒有住在家裡的時候那麼營養。White知道自己的體重一直在掉,Sean也注意到了,只要一找到機會就想往他嘴裡塞東西吃。「就,吃得沒有以前那麼多。」 父親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不忙的話,偶爾還是回家吃飯吧。」父親往他的杯子裡倒飲料,儘管White的杯子還是半滿。「等你有空,把你做了什麼事情都給我老實交代清楚。」 「……我不會長這麼大了還要吃棍子吧。」 他父親狠狠地瞪了他一眼。White小時候跟著Black一起闖禍的時候,他父親也會這樣瞪他們。 「至少讓你父親有點心理準備,別像以前那樣,Black把搶你錢包的人頭都給砸破了,還是一個星期後我看到他被小混混追著跑才知道的。」父親將面紙盒推到White面前。「差點沒被你們兩個給氣死。」 「……但是,爸,你……」 「我不會說你做的全都是對的,White,可能你把那些事情告訴我的時候,我會忍不住生氣。就像你也不覺得我做的是對的一樣。」父親疲憊地搖搖頭,「但至少,讓我知道你還安全。至少這樣可以吧?」 White張著嘴巴,難掩驚愕地看著他的父親。 他原本預期著爭吵,預期著他得花費大把的時間,徒勞地嘗試說服他不可能被說服的父親。他沒有想到父親會這樣心平氣和地和他說話,很明顯地,他不在家的這段期間,他父親思考了許多White不曾想過他會思考的事情,接受了一些White沒預期他會接受的事情。 他知道他的父親愛他。或許在某些方面不能讓White接受,但是他的父親仍然愛他。 他沒有開口,擔憂一開口就會掉眼淚,於是只安靜地點了點頭。他的父親閉著眼睛,姿態疲憊地伸長了手,在White的頭頂輕輕拍了拍。 「吃吧,多吃點。你太瘦了。」父親收回手,「……那天跟你站在一起的那個孩子,叫做什麼,Sean?」 White差點把剛入口的雞肉給噴出來。 「……怎麼了嗎?」White小心翼翼地問。 「他也太瘦了。」他父親瞇起了眼睛。White仔細地看著,那當中沒有敵意。「如果他願意的話,也叫他來家裡多吃點東西。」 White艱難地吞下了那塊差點被他噴出嘴裡的雞肉。他一時間情緒滿懷,不知道該說什麼,因此只是淡淡地點頭。「嗯。」 「工作的面試是什麼時候?你剛剛說下個星期。」 「對。」 「自己去試試吧。」他父親拿起杯子,有一口沒一口地啜飲著裡頭的飲料。「你說得也沒錯,有我跟前跟後的,你要怎麼長大?」 「爸。」 「我只是要你知道,」父親放下了杯子,一隻手輕輕按在White面前的桌上。「你只要碰上了什麼困難,都可以回家來。」 White看著他父親曾經將他抱在腿上的那隻手,咬住下唇,再也吞不下嘴裡的飯菜,眼睛一眨就有眼淚落下。他的父親抽了張面紙,往他的臉上擦拭,還大嘆了一口氣,說他跟小時候一樣是個愛哭鬼。 「你隨時都可以回家來的。」他父親離開座位,站在他的身邊,讓他靠著他的胸口。「知道吧,White?你隨時都可以回家。還有Black,記得也跟你哥哥說,他大概不想,但是他也隨時都可以來,知道吧?」 White抓住了他父親擁抱著他的手臂,用力地點了點頭。 White已經許久沒有吃得這麼撐了。 除了那盤雞肉飯,老管家又端了不少食物出來給他吃。他好不容易吃下了讓爸爸和管家都滿意的分量,撐著肚子回房間整理了要帶走的東西,捨不得他走的管家又說,午餐時間快到了,留下來吃午餐吧。 大概是看White真的一臉再吃下去會吐出來,正在看報紙的父親放下報紙,說有事的話就先走吧。管家只好將為數不少的食物通通打包進保鮮盒,塞進了White的袋子裡。 在父親的陪同下走到機車邊,White戴上安全帽,跨上機車。父親退了兩步,看著他發動機車。 「再見,爸。」 「嗯。」他父親微微頷首。「注意安全。」 White催動油門,機車轟隆隆地駛過前院。White看了後照鏡一眼,管家站在家門口,舉起手來向他道別。他的父親則仍站在停車場,雙手背在身後,安靜地看著他。 White鬆開左手,向著身後揮了揮,與他的家人道再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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