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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2: 漏拍 -Missed Beat-

5

「為什麼選了『聰實』呢？」

是因為光照不足嗎？

在光照永遠不夠的獄中，狂兒總會坐在最靠窗的位置，悄悄捲起袖子，讓光落在手臂上。夜裡當所有人沉入夢鄉，房間濕冷得像是要把心凍住時，他便凝視著那兩個字度過長夜。那是他用最濃的墨刻進肌膚的月光，是這片水泥囚籠中，唯一還留著季節氣息的東西。

偶爾也有同在道上的獄友靠過來問：「外頭還有在乎你的人嗎？」、「幹了什麼事才進來？」、「為什麼刺這名字？」

他會看著對方不說話，只是淡淡笑著。而手臂上的答案顯而易見、熱得發燙。

監獄裡的天氣總是寒。水泥牆封住了所有來自外界的氣味。風停了，日子不動了，季節也像不存在。

但他還是會想，那孩子現在是不是正放著暑假？是不是已經在準備考試了？ 合唱社還有繼續嗎？應該也當上社長了吧？

他不知道，也不會知道。手臂上的刺青像是成了他與外界僅存的聯繫，甚至是某種時間的度量衡。

所有的受刑人在這裡都被喚作一串編號。

也好，反正他早就厭倦了自己原本的名字。

就在習慣了編號，即將淡忘自己本名之際，迎來了刑期的尾聲。

狂兒坐在灰色長椅上，凝視著稍早典獄人員發還的個人用品。他接過那支冰涼的舊手機時，先是一愣，和這玩意兒分開了三年，變得些許陌生。它早已不是當代機種，蓄著一層暗淡的塵光。

他的指尖在開機鍵上躊躇了一會兒，電源開啟的那一刻，像打開一扇積灰的門。而他知道這扇門通往何方，因為這支手機向來只用來聯繫單一對象。

螢幕亮起，十幾則的訊息跳出。

最新的一則停在半年前，時間點介在他第三次被移房、和一次莫名其妙的夜間盤查之後。他記不清自己那時在幹什麼，但他肯定那時的自己一定是幹著不值得聰實關心的事情。

那種事在牢獄裡從來不少。而聰實並不需要知道。

也許正在替組裡頂罪簽下偽造供詞，或是半夜被叫去搬運重物。又或是為了保護某種誰都不在乎的原則，和典獄長發生無謂的爭執。盡是不重要的事，聰實並不需要知道。

但那些訊息就這麼跳出來，在空冷囹圄裡，亮著火柴般的微光。

「狂兒先生，您還活著嗎？」

他認為那不是一封該發給他的訊息。人生的齒輪正常運轉的孩子有煩惱的話該寫信給師長、或是信任的學長姊。

青春期的話大概還會有戀慕的對象吧。

而他活著與否，聰實不需要知道。

啊，不過直接對聰實這麼說的話，他肯定又會生氣吧。

想到這裡，狂兒忽然有點想笑。笑自己這三年居然還念著那孩子邊哭邊唱歌的神情。

他就這樣直直地盯著螢幕，不敢碰觸那行字。他覺得自己手裡握著的這支手機，太乾淨了。乾淨得不像是屬於他這種人的東西。

不敢點開那則訊息，也不敢讀第二遍。

他深怕忘了自己是誰，錯以為自己還有回訊的資格。

打包好為數不多的行李後狂兒踏出鐵門，外頭已是春天。

「因為我是貨真價實的『狂兒』吧。」

拿回本名、離開獄所前，他終於安靜地得出了這個答案。



6



祭林組的組員們來接風，是早有安排的事。

唐田替他準備了便服、尾形則安排了髮廊行程，說是出獄後要先稍微打理一下，恢復像個人的樣子。組內也設好了餐敘迎接他的回歸。雖說是接風，其實不過是些熟面孔擠在一起而已。

狂兒在車內撕開菸包取了根菸，由一位叫不出名的小弟替他點著。車內大伙們聊著不著邊際的事，熱鬧歡騰，直到尾形開口：「聰實小老師今天高中畢業，時間過真快啊成田。」

狂兒愣了許久，才發現那根煙已經快燒到指節。

「……這樣啊。」他淡淡應了一句，沒什麼起伏。

「抱歉，組裡我晚上會過去。」

狂兒的車停在立石高校的側門。聽說是偏差值不差的學校，讓他鬆了口氣。

雖然早就從那孩子口中聽過幾次這裡的校風嚴謹，但真正看到校舍時，他還是皺了下眉。和聰實以前就讀的國中相比，校門口多了電子感應器和電動柵欄，彷彿是要阻止突然出現的無良黑道消耗學子的寶貴青春。

過去的他也大概是這個時段會出現在聰實的學校側門。

「去唱歌嗎？」他會這麼問，彎著眼笑。

那孩子一開始猶豫，說要補習，要寫作業，後來習慣了，甚至會在他遲到的時候生一點悶氣：「你再晚三分鐘我就走了。」

最後一次偷窺他的校園生活時，甚至還惹得他邊哭邊朝自己砸了一個輕輕柔柔的御守。

那一幕他到現在還記得很清楚。記得風怎麼吹，記得御守掉到地上的聲音有多清脆，記得他站在原地，一動也不敢動，像被什麼釘在地上。

狂兒不確定自己到底期待看到什麼。也許只是想確認，現在的自己是否還有找到聰實的才能。

然後他看見了。

人群之中那孩子閃閃發光，肩膀比記憶裡寬了，喉結也比從前明顯，西裝制服的剪裁將他長高的身軀襯得格外俐落。長大後的聰實氣質沉靜，像水面結了一層薄冰。他的眼睛仍舊清澈，只是沒再像從前一樣，會為了尋找自己而四處張望了。

狂兒一手握著方向盤，目光卻像被鐵鍊拉住，寸步不離地勾在那張少了情緒起伏的臉龐上。

他看著那孩子笑著對同學點頭寒暄，接過學弟妹的贈禮與花束。

正想再看清楚點時，有個男同學突然出現擋住了視線。他和聰實一樣乾乾淨淨的，比聰實高出一顆頭，語速有點快地說了些什麼他聽不見的話。下一秒，狂兒看見那名同學赧紅著臉朝聰實鞠躬，並直直伸出右手。

他在車內怔怔地目視，腦中有條細線忽然緊繃。

只見聰實低頭聽著，然後很有禮貌地、很快地搖了搖頭。

那瞬間他竟鬆了一口氣。

他安心，卻也發苦。心臟凍得像是被一隻結霜的手給攫著。 他不是那個站在聰實面前被拒絕的人，他根本不屬於這個畫面。

微寒的風從車窗縫隙灌了進來。狂兒只是靜靜地目視這場與自己毫無關係的青春，看那孩子一點點長開。

像一株終於甩開陰影、朝光長出去的樹。



7



就在狂兒打算離開時，一群女學生從他車旁經過。

她們起初七嘴八舌地聊著未來要各自奔赴哪個縣市，卻忽然換了話題。

「欸文集你看了嗎？四班的岡同學，那篇是真人真事嗎？」

「我覺得是創作文吧，名字太假，誰會取名叫瘋狂的男兒啊？」

「可是很好看耶……」

狂兒打開車門。

他看見女孩們人手一冊，而那書封的灰白色，像他首次望見天使時的天空。

那本書裡，會有哪個角落安放著他的名字嗎？

狂兒從胸口拿出低電量的手機，螢幕明滅的間隔如一支火柴短促的壽命。最終，他貪婪地許了個願。

他低聲叫住那幾個女學生：「你們手上的書，該去哪裡買？」

幾人嚇了一跳，轉過來見他長得不太像學生，便結結巴巴地回：「呃……只有畢業生可以領……」

狂兒從口袋裡掏出一疊整整齊齊的紙鈔。

「這些夠嗎，賣我一本吧？」

女學生們面面相覷。

慣性地擺出那個不多不少的微笑，點了點頭，沒有人發現狂兒接過書的雙手不自覺地顫抖。而那一刻他才發現，自己想要的不僅是看一眼就好。

闔上書頁前，一瓣落櫻乘著風落在裡頭。花化作書箋，而成田狂兒成為了任誰都可以隨意翻閱的存在，但他並不介意。

原來那些「聰實並不需要知道的事」正是聰實最想要知道的事嗎？

他不在回不去的老家，沒有流連在包養對象的住處，不在打工的包廂或組裡、獄中。

他在這裡。

帶著薄繭的指尖在文集裡反覆出現的名字上逗留著，初春的風乍時溫柔了起來。



8



機場候機室人聲如海潮般鼎沸，而狂兒只是靜靜佇著。他不像目光所及的那名大學生，正要前往新城市展開人生篇章。那偌大的黑色後背包裡，想必裝著家人交代的禦寒衣物，或是生活必需品吧。

他沒有與聰實等量的行囊，也沒有哪裡要去。

不過，要說有人曾特地為他準備過一些什麼的話，他會把那東西笑著拿出來炫耀一番。名片夾裡，還留著一張對折過的筆記本內頁。那是聰實寫給他的歌單，排列工整，像醫師開的處方，也像傷口上敷著的紗布，或是護身符之類的東西。

只是來目送而已。

一如畢業典禮那天一樣，而這次他發誓是最後了。

他真的做好了只來目送的準備，甚至連回組裡時要說的藉口都編好了。

但下一秒，他卻看見聰實手裡握著一張皺皺的紙片。

紙角早已起毛，印刷也褪了色，卻被熱騰騰的執念小心翼翼地包覆著。

一張熟悉的皺巴巴名片。

他愣住了。這寒酸的東西是有什麼好看？

從來沒有人這樣看他的名字。直直盯著，像是要從那兩行字裡呼喚出什麼。

狂兒整個人像被燙了一下，一股無名的焦躁慍怒沿著背脊滲出。詛咒他走上歧途的名字與不見容於世的頭銜組合而成的黑白紙片，那樣的東西，有什麼好值得？

值得被聰實這樣捧著，這樣盯著？

他看見聰實低頭擦眼睛，動作很小，但他沒有錯過。

聰實假裝沒事一般繼續吃著飯糰，可是那張名片，卻被抓得更緊了。水滴撲簌落在紙片上，害得他渾身發燙，腳下也不安分了起來。

不對，不對。

這樣不對。

狂兒一邊罵，一邊往前走。

不是只打算來看看嗎？

他本來沒想過要繼續靠近的，就像沒想過原來在某人心裡自己可以佔有這樣的份量。

他是有資格為此感到快樂的嗎？狂兒為心中湧上的期盼感到慍怒與罪惡。

身上積累著許多過往的罪，都與此刻相形見絀。

腳步開始失控。

他想起聰實寫的文章，所以這次也算是自己惹他哭了嗎？

一步一步越發急促。

狂兒很少有什麼願望，但此刻他希望即將啟程的聰實能露出笑容。

如果有誰的名字必須被那樣好好珍視的話，他覺得一定不是自己的。對了！那就讓聰實看看吧，讓他像以往一樣毒舌吐槽也可以。

男人纖長的指尖顫著解開袖扣，烙在手臂上的名字忽隱忽現，就快要連同他的真心，一併攤開給對方看。

登機廣播響起，他沒有時間猶豫。就算踏出那一步就會錯得離譜也好，就算這一刻的衝動會被明天的理智苛責也罷，無所謂反正齒輪早已亂套。

他從來不信自己配當誰的護身符，但他想如果是岡聰實需要的話，即使是要他去當一塊紗布或是拭淚用的衛生紙，他都甘之如飴。

手臂上的刺青傳來莫名的灼熱，狂兒知道自己不會再有第二次機會。

他沒有與聰實等量的行囊，但他知道自己要去哪裡了。

最後三步、兩步、一步。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