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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立在不遠處的忘今焉已調息數次,壓住內傷,此時冷眼看著風逍遙。那邊風逍遙看見忘今焉的容貌,殘餘的遺忘的記憶霎時湧現──那些風逍遙生前死後都不願相信、也不敢相信的真實,在這一刻,全都清晰地浮現在腦海,無所遁藏。
  風逍遙瞪著眼前的白髮白鬚老者,一字一頓道:「你是……劍宗輔師琅函天。」他一握拳頭,手背登時泛起一條條青筋,嗓音已有些沙啞:「是你……殺了岳千城,而花和雪都在場。」
  一百六十六名修真院孩童之死是道域內戰的開端,而岳千城被殺則正式點燃四宗的矛盾衝突,風逍遙更是因此遭到誣陷,乃至於客死他鄉。
  忘今焉「呵呵」一笑,接口道:「殺了岳千城那時,你躲藏在竹林後,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地離開,向劍宗通報,卻不知我們早發現了你。你離開後,是荻花題葉用刀宗的小碎刀步,在岳千城身上偽造致命傷口,又在屍身上劃了無數傷痕,以假亂真。」
  風逍遙咬牙:「那麼,後來是你殺死花的師尊,並逼得月離開道域吧?」
  忘今焉笑了笑,道:「陰陽宗主是荻花題葉殺的。風中捉刀,你並不知道荻花題葉有多麼痛恨無情葬月吧。」
  風逍遙臉色一白,卻見忘今焉敲著綠玉杖,又道:「說到底,你所珍視的這段友情又算什麼呢?嫁禍與你的是荻花題葉,明知你將要遭到誣陷卻閉口不言的是玲瓏雪霏,而最終將你殺了的是無情葬月。你說說,這段友情,不覺得自己可笑嗎?」
  風逍遙握緊捕風,揚起下顎,怒視忘今焉道:「縱然你說的話是事實,也容不到你來挑撥!」
  忘今焉道:「我又何必花心思挑撥?在老夫眼裡,你如今和軍長都是要死在這裡,早就是個死人。啊呀,老夫差點忘了,你已死過一回,只好請你再死一次。」
  他話剛說完,右手握著綠玉杖猛力往地上一敲,身後弓箭手得到號令,當即發箭射來。風逍遙揹著鐵驌求衣,閃躲不便,於是手裡捕風脫鞘而出,刀勢舞得飛快護住周身。玄鐵利箭,密如驟雨,風逍遙將周身護了個密不透風,最終只有一支箭闖了進來,掠過風逍遙側臉,擦過一點血痕,而後箭矢沒入雪地,唯有露出的箭羽微微輕顫。
  下一瞬,風逍遙只見忘今焉長劍當胸刺來,劍尖破風之聲銳利、極端刺耳。他右腳向後退了一步,腰間一沉,手揮捕風蠻橫地一劃而去,只聽錚然一聲銳響,忘今焉的長劍壓得捕風微微顫動,卻再也逼不進一步。
  忘今焉眼一抬,殺意十足地瞪了風逍遙一眼,隨即長劍一收一吐,如蛇信般急攻而來,轉眼又是連三個殺招。兩人同樣身負內傷,但風逍遙武功本不及忘今焉,兼之揹著一個人,小碎刀步無法完全施展,三招過後,頓時落入下風。
  風逍遙狠狠一咬下唇,眼神深處漸漸泛起一股狂暴,同時在刀光劍影之中,懸掛在他腰間的葫蘆也發出格格輕響。本來他出手之時還多有顧慮,卻逐漸失去了分寸,捕風刀鋒殺氣漸盛,忘今焉原來還微微一愣,隨即露出了然於胸的神情,便從容一笑,手裡長劍卻更加凌厲,逼得風逍遙出招益發極端。
  陡然風逍遙眼裡迸出的殺意大盛,在那一剎那,所有理智如退潮一般全都遠去,無數回憶卻洶湧而來──初入刀宗見到師父師兄、頭一回替月打架、偷翻著花寫給雪的笨拙情書,一切愉快的明亮的猶如初夏日光那樣柔軟的回憶,在閃爍著湧現的那一刻,又全都被鋪天蓋地的血色吞沒。
  他臉上忽然失去任何表情,唯有一股濃烈的暴烈殺氣轟然迸發,刀光熾盛,毫無章法的撲向忘今焉,全然不顧對方長劍已指向他的要害。
  卻在那一瞬間,風逍遙腰間的葫蘆又閃起一陣光芒,下一刻,他彷彿聽見鐵驌求衣壓低了嗓音、仍那麼熟悉而沉穩地念了一聲:「風逍遙。」
  風逍遙瞳孔一縮,手裡的刀猛然一頓,然而忘今焉長劍隨即便到,距他胸腹要害不過半臂之遙。
  這一瞬恍神,他已無避開的可能,尚存留著的一點清明的神智卻茫然地想──若是能和老大仔一塊死在這裡,這結局似乎也不算太糟;只是自己魂魄要是就此消散在天地,那往後,老大仔可就再也找不著他了。
  電光石火的那一刻,一柄長劍陡然飛來,劍尖朝地插入雪泥之中,旋即「鏗鏘」一聲巨響,劍身恰恰擋住忘今焉的劍鋒。
  風逍遙皺了皺眉,覺得這柄劍有點眼熟,還沒想起,便聽見忘今焉咬牙切齒吼道:「老三!」
  「唉呀!老大,見到我為何如此怒氣沖沖呢?看來我真是做人失敗啊。」
  那清朗的嗓音如此熟悉,風逍遙聞聲顫巍巍地一回頭,望見來人,不由吃力地說道:「魚仔……」
  鱗族師相欲星移雙手負後,從容不迫地踏步走入戰圈,依然一身緩帶輕裘。他拍了拍手上根本不存的灰塵,悠然在他那柄滄海珍瓏旁站定,帶著嘲諷的笑,側頭回望風逍遙,道:「逍仔,調養內息,別把老二寄著的那一魂逼死了。」
  風逍遙聽著一愣,這一下冷靜過來,便察覺自己內傷重得很,渾身疼得幾乎站不穩。他拚命深深吸了好幾口氣,才揹著鐵驌求衣站穩了身。一抬頭,看見欲星移正拔起長劍,右臂一揮,劍尖指地,衝著忘今焉皮笑肉不笑,道:「老五欠你的子彈看來是還完了,可我還欠老二一份情呢。老大啊,論劍法你本就不如我,更不必說你眼下身上還有傷。」
  忘今焉回敬欲星移一個冷笑,道:「你要殺我,或許不難,但你要保他們出去,那卻是絕不可能!」
  欲星移頗感興味地「哦」了一聲,俊秀的臉上浮起一抹訕笑,忘今焉心中一凜,隱約覺得不對,一個沉穩嗓音便陡然響起:「那麼國師以為,若再加上孤王,能夠不能夠?」
  華鳳谷外,一人緩緩踏入谷中,一身紫黑毛袍,雙眼碧藍如洗,正是苗疆苗王蒼越孤鳴。

  頃刻間,上百苗軍都愕然不已,手拿刀刃驚疑不定,蒼狼雙手一掠,負於身後,目光炯炯掃視苗軍道:「見到孤王,還不放下武器,你們是想造反嗎?」話語甫落,苗王一身雄渾內勁便灌滿衣袍,苗軍見了無不色變,紛紛拋下武器,跪倒在地。
  此時忘今焉反倒冷靜下來,他彬彬有禮地對著蒼狼行了一禮,道:「王上因何而來?」
  蒼狼淡淡道:「那麼國師又因何執意要殺軍長?孤王說過,要與軍長當面對質,國師卻執意追殺,莫非是不滿意孤王裁斷?」
  忘今焉道:「鐵驌求衣狼子野心,留他一命,恐成大患。」
  蒼狼沉默半晌,轉了話題道:「國師可記得,那日有人要告發軍長,送了一封信給孤王。國師可知,這信是何人所寫?又寫了些什麼?」
  忘今焉聞言心頭一沉,忙道:「王上,無論是什麼人說了些什麼,鐵驌求衣都……」
  蒼狼一抬手阻止了忘今焉的話,道:「信是軍長寫的。他說,若國師一心為護苗疆,行事端正,即便當面對質也不會迴避;但國師若有心陷害於他,那麼便會不擇手段逼殺他。」說罷,蒼狼抬眼看著忘今焉,眼神如電:「只是,單憑這點,孤王也不敢定論,然而那日送信的鐵軍衛,今日一早卻帶了一人見孤王。」
  他話一落,身後便走出了兩個人,風逍遙一見了臉色又驚又喜,道:「白日無跡!小七!是你們!」
  那邊小七對著風逍遙露出疲憊的笑容,白日無跡仍一貫木著臉瞄了一眼風逍遙,隨即對著蒼狼行禮,道:「白日無跡參見王上。」
  蒼狼對他說道:「平身吧。你說,究竟是誰殺了歲無償?」
  白日無跡道:「稟王上,歲無償將軍是死在孤血鬥場的亡魂手中。屬下因此追查至孤血鬥場的遺址,不料卻在那裡遇到忘今焉。他斷我手臂、奪我軟劍,屬下只得避入遺址當中,忘今焉便設下炸藥,一來欲殺人滅口,二來是為了掩蓋遺址,消抹他利用孤血鬥場亡魂的證據。幸而,屬下找到當時關押死士的石室,這才幸免於難。」
  蒼狼目光轉向忘今焉,問:「國師以為如何?」
  忘今焉臉色不變:「片面之詞,不足為信。」
  白日無跡從懷裡掏出一物,卻是一枚稜角分明的石塊,上頭有好似文字的紋路以及血跡。白日無跡將那石頭高舉,道:「這是遺址裡留下的、神靈與將死者簽下的契約,簽下此約者的亡魂,便能夠長存陽世,與活人相處,直到魂魄之力消散、消失於天地之間為止。」白日無跡冷冷瞪視著忘今焉:「此物,非大神不能擁有。軍長所用的是木牌,紋路與這上頭的同而不同,何況軍長所創建的軍隊是鐵軍衛,而非利用孤血鬥場的亡魂。」
  忘今焉冷笑道:「即便這果然不是軍長之物,你也無從證明這是我所有的,不是嗎?」
  蒼狼插口道:「此事,孤王已派人調查了。」他說完話,便一揮手,叉玀便押著一名男子走了上來。叉玀往那人膝窩一踢,那人便在蒼狼面前跪下,只聽叉羅喝道:「告訴王上,你是什麼人?」
  那人身子搖晃了一下,終於顫聲道:「我是……生前是,孤血鬥場的死士。」忘今焉臉色微變,向前踏了一步,對著蒼狼道:「王上,老夫……」蒼狼卻抬手止住忘今焉的話,伸手將白日無跡手上的石頭拿了過來,問那人道:「此物你識得嗎?」
  那人微微點頭:「是……是眾兄弟與墨家九神之一琅函天師簽下契約的憑證。」
  蒼狼又問道:「那麼,是誰與你們簽下契約的?」
  那人一頓,猶疑片刻終於回過頭,望著忘今焉,道:「是他……」
  忘今焉厲聲打斷那人的話,道:「王上,這必定是鐵驌求衣要陷害老夫的計謀!此人信口胡說、血口噴人,王上千萬別……」
  叉玀在一旁氣沖沖打斷忘今焉的話:「你才信口胡說!此人是我率部下在孤血鬥場附近找到的,絕無虛假!他還招了,那個白日無跡說的不錯,是你下令殺了歲無償!你還想狡辯嗎?」
  蒼狼靜靜凝視著忘今焉,道:「事到如今,國師還有話要說嗎?」
  忘今焉沉默良久,驀地抬頭一笑,淡淡道:「無話可說。」
  蒼狼微微頷首,臉色極為冷靜,可依舊藏不住眼底的一點失落,他垂下眼簾,片刻又睜眼,道:「好,那麼從今日起,孤王與國師恩斷義絕。孤王今日可以不殺你,讓你離開,但請你從此,永遠不得踏入苗疆一步。」
  師徒之情到此戛然而止,而長久佈下的謀劃也到此終結。忘今焉「呵」地乾笑一聲,最終依然朝蒼狼拱了拱手,隨即轉身。猛然風逍遙衝著他喝道:「站住!」
  忘今焉聞聲回頭,目光陰鷙,他冷冷盯著風逍遙,道:「你若要找我報仇,那就隨時來吧。」言罷,他袍袖一拂,轉眼飛身而去。
  風逍遙向前踏了兩步,忽然身子一晃,揹著鐵驌求衣跪倒在地。那邊小七和白日無跡衝了過來,一個慌張地扶著風消遙,一個忍不住念道:「已經沒事了,你還老揹著軍長幹什麼?」
  大約是大敵已去,心情一鬆,所有思緒和擔憂都一股腦兒浮現。風逍遙一把握住白日無跡空蕩蕩的左臂衣袖,一面又回頭想看鐵驌求衣,顫聲道:「老大仔的傷……他不能死……白日無跡你的手……」
  白日無跡木著臉抽走衣袖,然後把鐵驌求衣從風逍遙身上扶下,飛快地先點穴止血,很快地查看了一下傷勢,再按了按脈搏,整個臉忽然皺了起來。風逍遙看見從來沒什麼表情的白日無情露出這樣的神色,頓時大為慌張,問道:「白日無跡,老大仔他……他怎麼樣?」
  白日無跡掃了風逍遙一眼,低聲道:「很不妙。」
  風逍遙一瞬間六神無主起來,他抬起頭,頭一個便見到立在不遠處的欲星移,便直看著對方,幾乎是帶著哭音道:「魚、魚仔,你能不能救救老大仔?我……」
  欲星移「嘶」的一聲扭頭避開風逍遙的眼神,快步往鐵驌求衣走去,一面道:「別這樣看我,免得老二爬起來、一氣就要拆了我的浪辰宮……」
  他說著,仔細檢查鐵驌求衣的傷勢,忍不住也皺了皺眉,沉吟道:「還是先找個所在處理一下,此處離苗王宮最近,那麼……」
  他話未完,風逍遙已經一扭頭可憐兮兮地望向蒼狼,蒼狼見了不禁表情一僵,連忙道:「無妨,快帶軍長回宮療傷吧。」